珍珠

這年，劉家的小女兒返鄉過年了。

四年前離家南下打工時，劉美娟還滿臉稚氣。五毛錢頭花綁扎的辮子，臉上毫無脂粉涂飾，就連衣服褲子也都是從鄰街的外貿服裝店淘來的，全身上下的行頭加起來不足兩百塊。如今，她濃妝艷抹，精巧的米白色短款羽絨服，上面還有一條淺褐色的皮毛披肩。

劉美娟是在臘月二十八回家的，身邊還帶著個男人。旁人一瞧，這男人定然與這地方不熟，雖挽著美娟的胳膊往前走，卻時不時地東張西望。她們到家樓下時，住在劉美娟她爸媽樓上的姜嬸正在倉房收拾舊物。其實兩人剛走到樓的拐角處時，姜嬸便認出美娟了，等兩人路過自家倉房門口時，姜嬸擺出一副驚喜的模樣，笑得合不攏嘴，細細打量了美娟一番，說這孩子去了大城市后，人變得時髦又俊俏，像個大明星。若不是自已看著她長大，輕易可認不出她來。

家里只有二姐一家人來了。照之前幾年的慣例，大哥的公司起碼要到除夕中午才放假，下午四點左右，他就會帶著嫂子一起過來。大哥家一直沒有孩子，二姐家卻前后生了倆娃。先前二姐劉美玲就提出這樣的想法：趁孩子還小，趕緊過繼給大哥。身上流著的都是同根的血，說起來，也算是一家人。

海選小說2025.059

屋子里的人看見美娟身邊這個高壯的男人，除去二姐家倆娃，大抵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他們各忙各的，只有美玲她男人，頭也沒轉地寒暄了一句，回來了？美玲則往被油煙機運轉聲充斥的廚房傳話，喊道，媽，娟回來了！然后接過門口兩人手里拎著的行李和禮盒，招呼他們趕緊把外套脫下。

挨個打過招呼，男人如局外人般坐著，觀察著這個不足十平方米的狹小客廳里所有人的一舉一動。傍晚的陽光透過客廳發財樹邊上的彩色玻璃，在龜裂的復合地板上映出斑駁的光影，卻好像無法照進這家人的內心。他總覺得這家發生過什么事兒，一件或者多件，美娟從未向自己透露過的事情。

他到衛生間抽煙，路過小臥室，瞥見美玲的女兒和兒子趴在地上玩拼圖。事先，他只從美娟那兒聽說全家只有二姐家有孩子，他以為是一個孩子，便只準備了一個紅包，且這紅包還是臨出發時到小賣鋪買煙時老板給的。他是老主顧。

孩子們未曾見過眼前的生面孔，短暫地對視后，姐姐小心地接過了這位陌生叔叔給的錢。錢到她手里時，已然沒了那層鮮紅的外封裝飾，只是兩張脆響響、四角尖尖的百元鈔。

他到處找換氣扇的開關，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建成的老宅是沒有這些東西的。推門進去后，盈滿衛生間的特殊氣味直撲他的面門。南方老宅子的洗手間也有類似的味道，他到那些人家干活兒，借個方便時，也會聞到這股味兒。

第一次來拜訪，男人好奇這家人對自己的印象，于是緊貼著衛生間里面的門板，想聽外面的幾口人說了什么，卻只聽到電視機的音量似乎被調得更高，掩蓋了美娟她二姐的訓斥聲，對話如電視上的黑白雪花畫面般影影綽綽。他依稀聽到二姐讓美娟快把脖頸上的皮毛弄下去，看著嚇人。緊接著又打聽她這次回來打算住幾天，催促她別待太久，說是家里不寬敞，住不下這么多人。

得益于八年的服役經歷，男人和美娟她爸聊得投機。劉父年輕時曾當過幾年兵，倘若較起真兒來，從軍銜來分，眼前這小輩還算是他的上級。至此，劉父才想起來還不知道這男的叫什么，便用胳膊肘抵了劉母兩下，埋怨道，怎么搞的，進屋這么久了，也沒讓孩子介紹介紹。

沒什么好介紹的。他是我在深圳打工時候認識的。劉軍。人挺好的。美娟先開了口。介紹得簡單直接，倒是抓住了重點。正想著是不是應該再補充些什么，劉軍注意到坐在靠墻那側的二姐夫正在打量自己。直至劉軍與他對視，確定了對方確實是在看著自己時，對方的目光也沒有絲毫要挪開的意思，像是邊用顯微鏡窺探，邊在心里面記錄下什么數據似的，總之讓自己覺得很不自在。

沒一會兒，這種不自在的感覺就蔓延到了劉家其他人身上。劉軍喝酒喝得盡興，加上北方暖氣爐燒得旺，他熱得滿臉通紅，于是挽起了毛衣袖子，露出了胳膊上花花綠綠的文身。老一輩人的觀念很難被改變。看到劉軍身上的文身，他們會懷疑他到底是不是能正經過日子的人。于是劉父問起了劉軍的工作。當得知劉軍現在做的是殯葬服務時，劉家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后來談話的內容，雖然依然圍繞著劉軍的日常生活展開，但都像走馬觀花一樣。大過年的，他也不好與人細說他的工作內容。

好在劉軍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多年，他最不擔心的就是尷尬。他能如山羊一樣，穿梭在磷峋的峭壁之間，尋覓巖石上可供舔舐的鹽分。

他讓美娟取來送給她爸媽的禮品。紙提袋里有兩個大盒子，是給美娟她爸準備的飛天茅臺。而在大盒子的旁邊，被塞進了一個狹長的云杉色絨面盒子。打開后，一串圓潤黝黑的珍珠項鏈赫然呈現于劉母眼前。美娟趕忙捏起項鏈兩端的鎖扣，在劉母頸前比量著，又讓劉軍打開手機的前置攝像頭，讓劉母看看佩戴效果。

美玲放下手中的筷子，扭過身仔細端詳了一會兒，說道，好看是好看，可這珍珠怎么烏漆麻黑的，上乘的珍珠不是潔白無瑕的嗎？聽罷，劉母將項鏈用掌心托起，仔細掂量著，放下后，看了看美娟，皺眉說，這是真的嗎，沒感覺出有啥重量啊！再一看珠子與珠子之間掛著的價簽，這一小串珍珠竟要兩萬多。驚訝之余，劉母和美娟拉扯起來，說太貴重了，趁著價簽還沒撕掉，回頭給珠寶店退回去。美娟說，大溪地的珠子都這模樣，都這價格。你推我攘的，美娟連說了三遍“這是劉軍的心意”，劉母這才作罷，將扣好鎖扣的鏈子安穩地戴上，用手抹了抹表面，下一秒，卻又感到不踏實，只覺得自己剛才說掂量起來沒什么重量的珠串，此時有千斤重。

等到夜里，人都散了去，劉軍和美娟躺在客臥的床上，腳丫子貼著暖氣片。熱騰的血液順著腳底板往身子上頭蹄，兩人的臉不自覺地泛起紅暈。他們正對著的窗子，窗戶關不嚴實，時而有冷風猛地吹進來，兩人便在被子里蜷縮得更緊。劉軍作為南方人，在未見到暖氣之前，他一直以為它會是個接近于農村燒炕似的東西——這頭燃著了柴火，那頭熱氣就會涌進暖氣鐵片里，以此供熱他現在才知道鐵片里是可以不斷循環的熱水。

劉軍當兵的第二年，就遇上了南方特大雪災。劉軍隨著部隊在冰天雪地里搶險救援，靠著肩扛背馱往交通網絡癱瘓的地區運送了半響物資后，一口熱乎乎的漂著油的泡面湯下肚，整個身體才暖和起來。劉軍那會兒身體壯實，腿腳麻利，不僅不覺得疲憊，也感受不到寒冷。等回到營地脫下靴子時，他才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的兩只腳已經被凍得發紫。

當時，許多戰友跟劉軍還不大熟，都說，如果不聽他說話的口音，單看劉軍的身材和長相，他們都會以為他是北方人。又說，南人北相的人有福氣。可是自己的福氣在哪里呢？至少不是在錢財方面。劉軍想，靠著當前的生意，最多也就是小富即安的水平，離“有福氣”還遠著呢。

劉軍的店面就開在美娟住處的樓下。他租的這套公建之前就是做殯葬服務的。剛開張，老板便在門口左右兩側立起醒自的花圈，生怕街坊鄰里不清楚這兒做的是什么買賣。待黑白底色的招牌掛上，次日一大早，門口就被各色塑料袋裝著的垃圾堆滿了。往后的日子皆是如此，自然也就沒法繼續做下去了。劉軍接手后，先是讓人將門頭給摘了，又在門口支起攤子，賣些香火、珠串。天氣好時，還會在外邊擺上棋桌和茶水，如此，這里反而成了周圍最熱鬧的地方。

他對美娟說，白天見她家人聽說了自己工作時的反應，雖面上不說，可似乎都不大滿意。她家的二姐夫是個例外，一聽自己是做殯葬服務的，非但沒什么芥蒂，反倒親近許多。劉軍對“親近”的衡量，不過是通過他每說一句話時，觀察到的周圍人的反饋。在二姐夫給出的表情反饋里，他并未察覺出嫌棄和鄙夷，便消除了起初在飯桌上二姐夫一直盯著自己看的不適感

話既然說到這兒，劉軍便問美娟，二姐夫是做啥的。要知道，二姐美玲是位全職太太，家里又養著倆孩子，僅靠二姐夫的收入供養四口人可沒那么容易。美娟回答得前言不搭后語。二姐夫？公司職員吧，應該是管理層之前聽說他是在做農產品的單位，跑供銷的，現在就不清楚了。

三

第二天，天氣驟變，更寒冷了。清早五點多，劉軍起床去衛生間，看到窗子里層已經結了一層精巧的冰花。可算是有了些冬天的樣子，美娟的那件毛披肩也不再是擺設。匆匆折回臥室找到煙盒后，他點上一支煙，并試圖借著單手的力量將衛生間用來通風的小窗打開，但試了幾次都沒成功，玻璃被凍得結結實實。他用掌心的溫度將上面覆蓋著的冰霜悟熱化開，又用袖子揩干水漬，通過透明處向下望，雪地里站著仨人，其中一個是昨天見到的姜嬸，看樣子她沒打算在外面待太長時間，毛衣外邊只套了件黑色羽絨馬甲。她對面的兩人則捂得嚴嚴實實。

她們起得可真夠早的。劉軍回到屋里對半睡半醒的美娟說。誰啊？我爸媽？劉美娟問。劉軍道，是姜嬸她們，一大早就聚在樓下聊天了。美娟雙眉緊蹙，說，又是說閑話的！

劉軍的洞察力格外敏銳。在年三十的前一天，家里缺少和餃子餡用的十三香。劉軍到樓下小賣鋪時，推開推拉門，見姜嬸正坐在里面。他點頭問好，姜嬸表情木訥，好像從沒見過他一樣。前幾天他們剛見過面，劉軍連身上行頭都沒換過，要說忘記，那顯然是不可能的。他站在柜臺對面，在老板到墻角貨架找十三香的工夫，劉軍回了兩次頭。這兩次，他都見到姜嬸在上下打量著自己，還不時撇撇嘴。好在劉軍藏了個心眼兒。付完錢跟兩人打過招呼走人后，剛合上推拉門，他看似轉彎離開，實則背貼著外墻，只聽到屋里冒出一句，這八成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兒

是姜嬸的聲音。

他回來時問劉母，姜嬸家里沒孩子嗎？過年家家戶戶都在忙活，她卻一直閑著。劉母沒正面回答，只是讓劉軍少搭理她，也少信外邊的風言風語。

劉母很詫異，本以為劉軍是個粗枝大葉的人，可他卻能心細到提醒自己往餃子餡里打枚雞蛋，使其口感更好。他搟出的餃子皮不僅中心厚邊沿薄，就連捏出的褶子都比自己捏的精巧又嚴實。

劉母夸他。就連美娟她二姐，當了這么多年的家庭主婦，也沒他做得仔細。她邊用漏勺舀出餃子，邊問劉軍這些是從哪幾學來的，是部隊嗎？美娟他爸也當過兵，擇菜都擇不干凈。他本想按照真實想法回答，卻沒來由地止住了，只是笑了笑。劉母又問他身上文的是什么，那天她只見到他胳膊上的花紋，看得不清楚。劉軍告訴她是關公，這邊正準備扯開毛衣給她看圖案邊角，那邊劉母支使他將撈出的餃子端上桌。停頓片刻，劉母想了想說，關公面前耍大刀嗎，哈哈。劉母心里的石頭算是落地了。

她雖已退休，但邏輯還是很清楚的，先說什么再說什么，何時正經何時玩笑，她心里清楚得很，畢竟做過半輩子的數學老師。劉母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把自家最小的這個丫頭給教好。教人若是能如“勾三股四弦五”般有固定的章法，那得有多省心。

四

小學時，劉美娟在學校里的表現還挺不錯的，沒讓父母太操心。剛升初中時學習成績也還行，到了初二上半學期，班里調換同桌，班主任給美娟調了個跟隨父母從韓國回來的男生，本指望美娟能夠帶動他提高學習成績，沒承想，自打換了同桌后，美娟一門心思跟那個男生學韓語，連課都不聽了，天天做著出國成為女團練習生的白日夢，導致中考時連高中的錄取線都沒達到。后來雖然讀了三年職高，但她也沒怎么學習。其間，她并沒有斷絕和這個男生的聯系，甚至也沒將自己沒能考上高中這件事兒怪罪到他頭上。實際上，美娟從未將這個人視為自己的愛慕對象，她只是單純地留戀于他為自己造的夢里。可現實中的自己有什么呢？清秀的長相？曼妙的身段？出眾的舞姿和歌喉？這些劉美娟都沒有。

劉美娟洗漱完畢，趿拉著鞋子往廚房那邊走去。劉軍對她說，你居然還去參加過韓國娛樂公司的選秀？美娟說，我媽告訴你的吧。多少年前的事兒了，還翻出來干嗎？劉母一漏勺敲在美娟剛梳好的頭發上，反駁道，怎么就不能說了？緊接著轉向劉軍繼續說，到了面試現場，那些人問她都會些什么，你猜這丫頭怎么回答的？她說自己什么都不會，但是可以學。她還說，如果自己什么都會，還去韓國做什么練習生啊，直接就成大明星了！但凡那時長點出息，也不至于現在被人背地里亂說閑話

哪些人在說閑話？大年三十的晚上，劉軍印證了自己的猜測。他見到了大哥一家，夫妻倆穿著樸素，大嫂身上的衣服沒有張揚的設計和點綴，臉上也看不出任何化妝品粉飾過的痕跡。

飯桌上，趁著飯菜還沒有備齊，二姐夫和兩個孩子在樓下放煙花時，美玲再次提出了將其中一個孩子過繼給大哥的想法。大哥根本就沒考慮過這件事兒，大嫂也不愿談這個話題。大過年的跟人說這些，純粹是給人添堵。兩人婚后這么久都沒結果，問題出在大嫂自己身上。她若是主動提了，無疑是自己給自己揭去尚未長好的痂，留下的疤只會更重。

照如今的醫療水平，有個孩子不算難事兒，只是長久以來，大哥大嫂過慣了兩個人的日子，誰都沒考慮孩子這回事兒。況且，將美玲家的孩子接來自己養，也得考慮孩子的感受。

大嫂脾氣好，大哥劉開放卻很是不耐煩。他說這事兒不要提了，以后永遠也不要提了。劉父坐在沙發上，手持電視機遙控器，靜默地看著眼前的光景。兒女之間的事兒，他不好摻和。劉開放則坐在劉父跟前，沒喝過酒，臉卻跟他老婆的外套一樣紅。

美娟在廚房忙活時，將他們的對話都聽了下來，想要緩和氣氛，便從廚房那邊露出半張臉說，也就是二姐還商量著來，換成我和劉軍生的孩子，直接就送給大哥了，對不，劉軍？說到這里，她竟嘴上沒把門兒，補了句，如果真是自己的孩子，掌上珠，心頭肉，我還舍不得呢！

劉美玲靠在門框上，將這不足十平方米的空間里的每個人的臉都看了個遍。陽臺掛著的紅燈籠的光，穿過屏風彩色玻璃，在她臉上映出一半青一半紅的顏色。她往廚房那邊走了兩步，臉上的紅光也隨之消失了，徒留不和諧的青色。她指著美娟，道，管好你自己吧，最起碼，我劉美玲還沒落到隨便找個不三不四的人就嫁了的份兒上！末了，她又轉過身來，高傲且譏諷地看了眼劉軍。

美娟沒搭理她，正要回廚房，美玲又來了句，還有，這次回來了可別狗改不了吃屎，少勾搭我家男人！聽到這里，劉軍一怔，看了眼美娟。考慮到自己的身份，他從沙發一角站起身，警告道，我說她姐，飯可以亂吃，話可別亂說。美玲也跟著撕破臉，再次轉向劉軍，說，那我今天就趁著全家人都在，把事實告訴你。我原本還想給我這妹妹留張臉，可惜她不要呀。我告訴你，你知道她為什么幾年前好端端的，非要大老遠地跑到深圳去打工嗎？就是因為她勾搭我老公，被街坊抓了個現行，她沒臉在這個家再待下去！

沒等美娟反駁，還在廚房里忙活著的劉母聽不下去了，從里面急匆匆地走出來，擺著手說，瞎說什么啊！劉美玲，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呀！捕風捉影的話不都是姓姜那老婆子傳出來的嗎，她把自己家倆孩子的婚姻都給攪和黃了，你還信她的？劉軍，咱別聽她二姐說些有的沒的，我看她是魔征了。

爹媽管不住她，大哥劉開放更是插不進話，眼下只有她男人能管得了他，可二姐夫和兩個孩子正在樓下放炮。大哥把客廳窗戶拉開了一條縫，扯嗓子沖樓下喊，都上來！

五

除夕夜的團圓飯沒吃上。第二年的中秋，各家倒是都到齊了，倆孩子也還認識劉軍。那個還沒學會說話的孩子一見到他，就拽著他的衣擺左搖右晃，領他到屋里看姥爺新給買的變形金剛。一大家子十口人，只有倆孩子還保有天真。二姐還處在之前的尷尬里。讓她尷尬的不是自己當時的態度，至少大半年過去了，她都未曾心生半分兼意。只是所有人都冷淡地對待她，這讓美玲感到不適，因而覺得不自在。

回爸媽家前，美玲就預料到會是這種場景，可是她又不得不來。經濟不景氣，二姐夫被原公司裁員。離開原公司后，雖然只用了一個月，二姐夫就找到了下家，但他從之前的管理崗變成了現在的普通職員，薪資也隨之減半，再算上僅有八成工資的三個月試用期，現在的收入是原來的四成，只夠勉強維持家中開銷，連房貸都得從別的地方湊。

二姐夫和美玲商量，想讓她找個工作，孩子暫時先讓美玲爸媽照顧一段時間。美玲缺乏工作經驗，只有近郊工廠中的計件工種適合她，對美玲來說不算難。可在年紀上，她比不過同期進廠的年輕人。自己像他們這般大時，身子也是硬朗的，手腳也是麻利的。今非昔比，現在在流水線坐上兩三個小時，美玲便不得不起身押腰

工廠里規矩多，單是因“工作期間禁止交頭接耳”這條，劉美玲就被車間主任警告過數次。她清楚，在這個能給自己發錢的工廠里，凡事身不由己。既厭惡規矩，又不譜人情世故，在這里是吃不開的。這天午飯時，劉美玲故意坐在車間主任旁邊，說自己對海鮮過敏，將餐盤里的水煮蝦都撥到主任那里，隨后嘮起家常，問主任家孩子多大了。得知主任孩子在另一個學區的實驗小學念書，讀三年級。實驗小學可是全區唯一的一所省重點小學，家里的大女兒馬上就要念書了，倘若能摸清門路進去，也算是了卻了劉美玲的一樁心事。

主任口風緊，劉美玲的旁敲側擊都被其敷衍過去。美玲從車間工友那兒打聽到了她家住址，在一個周末，和她丈夫帶著幾樣禮品登門造訪。主任說，孩子上學的事兒都是自己找朋友操辦的。沒辦法，現實情況就是這樣，不管辦什么事兒，要么得有錢，要么得有關系。美玲一聽，車間主任這是在點她，于是隔天就又去了主任家，送去了三方塊錢，勞煩她的朋友在美玲孩子上學的事情上多費心。

美玲多次向車間主任詢問女兒的入學進展。主任只說讓她放心，有自己朋友在，事情是不會辦砸的。直到名單公布那天，美玲找了半天也沒找到自家孩子的名字，她和車間主任翻了臉，當著車間里一百多名工人的面，指著她鼻子罵，說這種行為就是詐騙，還報了警。警方一查，主任所說的“朋友”更是查無此人。

孩子的重點小學沒上成，自己在工廠里的工作也丟了，美玲便和她丈夫商量做點小生意，既不用看別人臉色，照顧孩子也方便她們打算在鄰街，就是當年美娟經常光顧的外貿服裝店的那條街上開家超市。那里地段尚可，離家近，到了附近小學的放學時間，很多學生都從那兒經過，生意不會差。但是數了數家中的存款，別說開超市了，連店面半年的租金都交不起。于是他們有了新的主意—一趁著美娟中秋回家，向劉軍這位還未過門的妹夫借點錢。

劉軍沒答應，他要準備購置婚房的錢。這次中秋節同美娟回她老家，也是想借此機會跟美娟爸媽商量兩個人的婚事。他們打算在佛山定居。靠著這兒年做殯葬生意攢下來的錢，全款買套一百平方米左右的住宅綽綽有余。一聽說是全款，她二姐又打起算盤，說，干嗎要全款，這年頭全款買房多虧呀，買房是投資，保不齊哪天房價降下來，投進去的錢不就虧了嗎！美玲建議劉軍，先付五成首付，余下的錢恰好夠開超市。

六

錢最終還是沒能借成，次年的婚禮，劉軍和美娟也沒邀請二姐一家來，只通知了她爸媽和大哥兩口子。

婚禮在星級酒店舉辦，老兩口在婚禮前兩天就到了，見爸媽身上只穿著便裝，美娟便問她媽婚禮當天她們要穿的正式服裝是否帶來了。又問她媽，劉軍送給她的珍珠項鏈怎么沒見她戴，在重要的場合，身上總該戴些像模像樣的珠寶首飾，顯得端莊。美娟記得上次中秋節和劉軍回去，項鏈還是戴在她媽脖子上的，緊接著的春節，她們再回去時，便沒見她戴。劉母從行李包中找出首飾盒，打開后告訴她，旗袍從裁縫鋪取來后，她對著鏡子不斷去試，思來想去，還是現在戴著的金鏈子更合適。美娟便也沒再過問。

她又問大嫂的肚子有沒有動靜，二姐家生活狀況如何。劉母說，關心這關心那，倒不如考慮考慮你結婚以后的打算。婚房是有了，可工作是在深圳吶，還要繼續和別人擠在出租屋里嗎？美娟道，最近只顧著忙活結婚的事兒，忘記和她說，自己的工作早就辭掉了，劉軍的店鋪也關掉了。我倆以后就在佛山發展。比起深圳，這邊倒是更適合做殯葬生意。自己在劉軍身邊打打下手，店里起碼可以少招個員工。

劉母說，我還是覺得不靠譜。不管怎么說，女人都不該將自己的主動權交到男人手里。雖說現在劉軍的生意做得還算不錯，但是女人還是得給自己留個后手，萬一以后離婚了呢？手里沒錢你靠什么生活？回娘家，讓姜嬸和旁人看咱家的笑話？

美娟一時語塞。大喜的日子，連婚禮都還沒舉行呢，當媽的便讓自己做好離婚的準備。天底下哪有這樣當媽的呀！舊事重提，美娟又想起當年自己被姜嬸和鄰居誣陷說和二姐夫關系不清不楚時，母親也是向著二姐，從沒顧及過自己的感受。

想到這里，美娟町著她媽，很想傾筐倒篋地質問她，但是卻什么也說不出口。只是可惜自己不是美玲。她羨慕美玲能夠不費什么力氣便能輕松得到父母的偏愛，羨慕她有美滿的家庭而自己卻受制于每個決定、每個行為的潛在影響。譬如眼下，劉軍父母都在客廳，為了避免節外生枝，確保后天婚禮能夠順利進行，她不得不將所有不滿的情緒壓制住。

懷胎五個月，她仍舊在劉軍的店里忙前忙后。論起做生意，她雖沒劉軍那樣靈光，卻能以真誠打動人。鄰居們說，這家店的老板娘表面看著不熱情，但心腸熱。周邊老人多，兒女大多不在身邊，幫老人去菜市場捎些菜，到超市捎米面油，以及給突發疾病的老人送去醫院之類的事情，美娟都做過。劉軍不止一次從鄰居口中聽到褒獎美娟的話，說他娶了個好老婆，做事勤快，人又節儉，常年穿著黑白兩種顏色的短袖，下身要么是牛仔褲要么是工裝褲，就沒見她穿過像模像樣的衣裳。劉軍細想，打從結婚以后，雖然錢都讓美娟管，但她確實沒怎么給自己添置過新衣，反而在給公公婆婆送禮方面卻從未含糊。他勸美娟也給自己買些新衣服、新首飾，生意做得不大，但她好歹也算是個老板娘。美娟卻說，我要是把精力都用在打扮上，這生意還怎么做？

七

在霜降這天夜里，美娟的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孩，小名叫作霜霜。劉軍和美娟商量說，北方天冷了，把美娟父母接到南方來住段時間，春節時再和他們一同回去。一來，倆老人能和外孫女親近親近；二來，婆婆給兒媳婦照顧月子，難免有不周到的地方，即便美娟自己不挑剔，也一定沒有親媽照料得仔細二人一拍即合，打電話給美娟她媽，原本都說好了，可隔天她媽就打起了退堂鼓，給小兩口回了電話，說是自己需要在那邊幫她二姐帶孩子。美娟不可思議道，她自己成天閑著沒事，就不能自己帶孩子嗎，還需要你帶？劉母說，你二姐得顧著超市生意，哪有時間帶啊！

美娟這才知道，劉美玲當時向劉軍借錢沒借成，之后，她就打起了爸媽存款的主意，她媽竟然真的借給她了。二姐的超市開業快一年了，期間美娟隔三岔五地給家里打電話，爸媽居然從未向自己透露過二姐開店的半點風聲！如此，自己成了“外人”了。

這天夜里，短暫的夢魔之后，劉美娟在急促的心跳中醒來。喝了口床頭保溫杯里的溫水，她下床緩慢走到窗前，將窗簾拉開一道窄窄的縫，外面的月光照在美娟如幕布般粗糙的臉上。今天是農歷十四，月亮已接近完滿。

她想起自己剛到深圳不久時，和同事去金沙灣看海邊夜景，在步行回去的途中路過一家皮草店，一簇帶有品牌名稱的圓形光圈打在門口臺階下的路面上。美娟站在光圈里，隨著光圈一同旋轉起身體。腳下的光圈，頭頂的月亮，都是那樣的圓，一切都十分完美。直到她隨著光圈轉向店面玻璃櫥窗的那一側，美娟見到了模特身上雍容的皮草，仔細看了看標價，較之自己身上從外貿店淘來的廉價行頭，那一刻，她只覺自己和這條商業街格格不人。

之后，她又經過幾次這家皮草店，櫥窗里的服飾及擺設，每次都會變著花樣地更迭，以吸引來往路人的眼球，可唯獨價格沒變。少則幾千，多則兩三萬，都是劉美娟負擔不起的價格。她從未進過那家店里，僅靠從外面觀看櫥窗中陳列的商品，維系著和皮草店的連系。她相中了其中一條披肩，和春節回去時被二姐數落的那條披肩相似，卻并非同款。銀行卡里的錢是足夠買下它的。三番兩次，她和推開店門就只差了個念頭，再轉念，便生出了“店鋪會因經營不善而賠本甩賣”的僥幸心理。在美娟老家，這種以關店清倉為噱頭的門店比比皆是。可兩三年過去，皮草店依然屹立不倒。

再次回老家是在春節，美娟和劉軍帶上了霜霜，在她爸媽家里待到了正月十八，順便將霜霜的百日宴辦了。美娟和劉軍在這邊沒有太多朋友，宴席是大哥給張羅的，請來的客人，除了和美娟爸媽熟識的，其余大多是來還劉美玲夫妻倆的人情，這部分的份子錢也理所應當地進了美玲的口袋。美娟想，二姐真精明。自己花錢給閨女辦百日宴，反倒幫劉美玲收回了禮金。美娟倒也不是在錢的問題上斤斤計較，做生意的人最講究排場，來的人越多，場面越熱鬧，東家就越有面子。可街坊鄰居的禮金大部分被美玲收去，這令美娟十分氣憤。

宴席上人多，美娟沒吭聲，直到賓客都散去后，她問她媽：怎么，現在二姐當家了？劉母一聽便知美娟話里有話，于是含糊其詞地回答說，啥時候不是你二姐當家？你又不在身邊，你大哥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是她當家還能誰當家？

美娟假笑起來。這次回來，她只穿了件樸素的羽絨服，沒戴三十塊錢買的仿狐毛披肩，沒穿金戴銀，也沒化妝，此時的美娟已經不需要這些無關緊要的身外之物來證明什么。內心的幸福與富足，以及為了追求幸福所付出的勞累與辛苦，讓她成熟了許多。劉母見美娟笑，她也笑。等美娟不笑了，劉母才覺得，比起嗔怒，對方臉上的淡漠表情更令她不寒而栗。

直到美娟臉上又泛起微笑，劉母才試探性地說：你二姐能干，超市的生意和家里的活兒都能照顧到。美娟說，既然能兼顧，怎么還讓您來帶孩子？一個“您”字，讓劉母覺得自己與美娟分外疏遠。劉母說是自己主動提出幫她帶孩子的。美娟又問，開超市的錢也是您主動借給她的？還有劉軍送您的大溪地珍珠項鏈呢？好久都沒見您戴了。她本以為，這串項鏈早已被換成錢，被她媽投在了二姐開的超市里。可就在這時，出乎意料地，劉母將藏在高領毛衣下的珠子掏了出來，說，我戴著呢！財不外露，我用領子給它們蓋住了。美娟道，既然送給你，不就是讓你戴著的嗎！

劉美娟伸出胳膊，順手將項鏈后面的幾顆珠子也從毛衣里拽出來，可捏在手里，卻覺得不大對勁。她湊近瞧瞧，確實是劉軍當時送的那串珠子，尺寸成色都能對得上，但是感覺輕了許多。她沒多想，這些年她在店里幫忙給花圈鉗鐵絲、劈竹條，手勁兒可能大了些，再去掂量這些珠寶首飾，自然是輕飄飄的，能解釋得通。

想到她離開家到深圳打工，隨后又同劉軍搬去佛山的這些年，一直都是家里的哥哥姐姐在照顧著爸媽，自己幾乎沒幫襯過，劉美娟便沒和美玲追究份子錢的事兒，權當是辛苦費。問及劉軍，劉軍也認為親戚間沒必要計算得太清

二姐夫周末常加班，這次來參加美娟孩子的百日宴也是急匆匆的，吃完宴下午還要回單位去。臨走時，他往劉軍手里塞了個紅布包。劉軍本以為里面裝的是錢，從外邊摸起來卻是硬邦邦的，打開一看，里面包著一塊精致的銀色長命鎖。

八

劉軍對二姐夫的最后印象就停留在霜霜百日宴那天，之后再沒見過他。

美娟一家回到佛山后沒多久，某天下午，她接到了她媽打來的電話。老家那邊很少會主動給自己打電話，既然不是逢年過節，那很可能是有什么急事兒想要通知自己。她媽叫了句，美娟啊，之后許久都沒再出聲。她聽電話那頭隱約傳來抽泣聲，好像是二姐美玲的聲音，于是猶疑地問，是我爸他美娟的話只說了一半，那頭的劉父就趕忙接過電話說，沒什么事兒，只是你媽想問問你下次啥時候回來。美娟越想越覺得這通電話蹊蹺。先前她媽就已經問過這個問題，況且就為這事兒特意聯系自己，講不通。她又問家中是否發生變故，劉父說，能有什么事兒，我和你媽這不都好好的嗎？

海選小說2025.0517

那夜，劉美娟睡得不踏實。她起身到床邊看圍欄床里的寶寶，回過身后，劉軍背上的文身圖案又把她嚇得直冒汗。在驚嚇中，美娟一不留神撞上了圍欄床，支腳裝有萬向輪的小床被推動，圍欄上長命鎖的銀鈴晃動，發出清脆的聲響。當初在收到這枚長命鎖時，美娟擔心孩子太小將其誤食，于是回來后就一直將其掛在嬰兒床的外邊一霜霜即使伸手也夠不著的地方。還好霜霜正熟睡未被驚醒，一旁劉軍的鼾聲卻斷了。他看出美娟自從下午接了那通電話開始狀態就不對，也同她所想的一樣，以為家中出了變故，事實又不是他們想的那樣。

劉軍走到美娟身邊，把手搭在她扶著床沿的右手上。感知到丈夫的觸碰后，她將掌心那面對著他，十指相扣。劉軍陪她坐在嬰兒床前，各自不語，又都明顯感到對方的手似乎握得更緊了些。

工作時佩戴作業手套是必不可少的，以便增加持握工具的摩擦力，也能防止因疏忽大意造成的刮傷，可手掌仍舊會生出繭子。他不止一次和美娟說，讓她安心在家帶孩子。美娟卻說，等天暖和些就少到店里去，讓他放心。做他們這行也存在淡旺季的情況，有時候，店里即便多雇人也還是會連軸轉，剛圓滿地給前家料理完后世，就又有新活兒找上門來。

美娟想，等孩子們放暑假了，店里的生意也不忙了，就叫二姐家倆孩子到廣東來。她不想把姐妹之間的關系搞得太僵，畢竟自己是兩個孩子的小姨。但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心愿，她最終沒能實現一一二姐家的小兒子夭折了。

美娟是在距離五一小長假的前一周才聽聞這個噩耗的。吃過晚飯，美娟給家打電話，想告訴他們五一假期店里可能會比較忙，就在劉軍爸媽那兒待兩天，不回老家過節了。從電話那頭的聲音判斷，美娟的父母似乎正在室外，周圍十分嘈雜。她以為老兩口是在外面散步，可母親說話心不在焉的，周圍還有窸窸窣窣的哭聲。不久，哭聲斷了，有人搶過手機對自己破口大罵。

剛才說話的是我二姐嗎？她怎么了？美娟問。眼見事情瞞不住，劉母便將最近家中的變故全盤托出，告訴她，她外甥走了，就在自己給美娟打電話的那天。那天，美玲女兒的學校開家長會，是劉母去給孩子開的，劉父和美玲的小兒子留在家里。中途，劉父去了趟美玲的超市，說是進了批海鴨蛋，讓他去取。那孩子看到了放在床頭的珍珠項鏈，大概以為是糖豆，或是其他能吃的東西，就往嘴里塞，結果堵住了氣管，等到被發現時已經搶救不回來了。她媽繼續說，你姐她沒埋怨我，沒埋怨你爸，更沒埋怨自己，她將所有的過錯，都歸咎到了你們送的這串珍珠項鏈上。

是霜霜辦百日宴你戴的那條嗎？美娟問她。當對方給出了肯定的回答時，美娟卻說，如果我外甥吞下的真是當時你戴著的那條項鏈的話，那怎么也怪罪不到我和劉軍身上。

劉母接下來說話的底氣略顯不足，支支吾吾地說，這怎么…怎么就與你無關了呢？

九

劉美娟篤定地說，那條項鏈不是劉軍送的。

當初美娟和劉軍到商場給她父母選見面禮時，珠寶店員先是給他們推薦了價格更低的白珍珠。直到發覺眼前的兩人對價格更高的黑珍珠感興趣時，店員才開始更耐心地向他們介紹，這些都是來自太平洋南部的大溪地珍珠，因產量稀少而價格更高。

劉軍相中了其中一條，問店員近期是否搞活動，能否打折。聽對方這么問，店員驚愕不已。讓她驚訝的不是他在高檔商場里問“是否能打折”，而是他確實有購買的意愿

他們買的那條項鏈，是店鋪在展示過程中造成了損壞而被后期修復過的，就在卡扣的位置。因該款項鏈早已停產，修復時只能換成了非同批次的配件，材質并非黃金，而是玫瑰金，因位置隱蔽，不仔細看根本辨別不出。但是這處小瑕疵直接為她們省去了四千多元。百日宴上，當美娟將項鏈從劉母毛衣里拽出，感覺到整串項鏈似乎失掉了些重量時，她就已經留意到，卡扣的顏色和鏈子整體顏色是一致的，這絕不是劉軍當時送出去的那條。很多與這條項鏈同款的高仿貨流通于市面，買到一條外觀看起來一模一樣的項鏈并非難事。雖然沒有追問，也沒有得到證實，但她想著，她媽之所以這樣做，大概是將項鏈變賣，用賣來的錢幫二姐開超市了。當時恰好是劉美玲急用錢的時候，時間節點能對得上。

美娟心知肚明，但她媽既然不承認項鏈不是原來那條，她便不好拆穿。倘若項鏈是瑕疵品的事情被母親知曉，彼此都會難堪。但是美玲依舊認定，珍珠項鏈就是害死他兒子的罪魁禍首。她鬧。跟她男人鬧，跟她爹鬧，跟自己的妹妹在電話里鬧，卻唯獨不跟她媽鬧。她鬧不起來，她理虧。賣項鏈的主意就是美玲出的，上演“貍貓換太子”的戲碼，也是她想出來的。她后悔，當初為什么要買條假項鏈讓她媽戴上呢？若是美娟問起，就說項鏈丟了，或是不知放到哪里了，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了，不也成嗎？

五月中旬，天氣漸暖，鄰居們又開始聚在一起閑聊。尤其是傍晚，天長了，晚飯都吃完了，西山日頭卻還未落。姜嬸又有了新的談資。在倉房門前，幾個老太太邊拿蒲扇趕蚊子，邊聽姜嬸講老劉家的“新聞”。她說劉美玲離婚啦！其中一個老太太說，真的假的？不能吧？前兩天還看到美娟二姐夫去他丈母娘家。又說，沒影的事兒可不能瞎說！習慣造謠的人，就怕自己的謠言無法讓人信服，那無疑是對自己“努力”的否定。于是姜嬸著急地繼續說，自己就住在老劉家樓上，什么都聽得一清二楚！你們可沒聽到啊，這一家人撕扯的呀，就差把房頂給掀嘍！

你親眼看到了嗎？問這話的，是住姜嬸對面那棟樓的老陳太太，退休前跟她是工友。年輕時有過節，到老了，這倆人依然互相看不順眼，都沒少說對方的壞話。可輪到聽別人家的家長里短時，又不約而同地成了一丘之貉。姜嬸信誓旦旦地說，看到啦！我去她超市看啦，不止一次，整個人無精打采的。就在前兩天，劉家老太太和她還去了醫院。我在陽臺看見這倆人從出租車上下來，她媽手里還拎著印有“市第七人民醫院”的手提袋。

老陳太太說，就你那張嘴，有影的事兒也說，沒影的事兒也說。我是問你看到他倆離婚啦？到民政局登記離婚，怎么著，你是跟著去了？還是人家拿離婚證給你看了？姜嬸沒正眼瞧她，不屑地說，還用看？這還用看？自個兒長腦子不會分析？老陳太太嗤笑，嗯，可不是嗎，咱可沒你會分析，會算計，把兒子兒媳婦好好的一個家都給算計散伙了。

十

美娟中秋節回家那幾天，劉母說，美玲的情緒比之前穩定了許多，卻仍舊時而清醒，時而渾渾噩噩。帶她到醫院診斷過，大夫說她什么毛病都沒有。真見著自己這位妹妹，在清醒的狀態下，美玲不會糾纏不放的。小兒子的死跟美娟是否有關系，她比誰都清楚。

以美玲目前的狀態，孩子自然不能再由她來帶，而是跟著美娟二姐夫生活，偶爾會在放假時到美玲的店里轉轉，并且是在二姐夫的陪同下。

夜里，美娟和劉軍躺在客臥的床上。還沒到北方的供暖期，劉軍的腳觸碰到冰涼的暖氣片時，立刻哆嗦著縮回了被子里。美娟跟他商量說，你也看到了，咱姐目前就是這么個情況，爸媽身體也不好，要么就在這邊開個店，佛山那邊，可以找個信得過的人幫著打理。劉軍沒說話，閉眼裝睡。之后再談及此事，劉軍總說自己再考慮考慮，卻從未給過美娟結果。相處多年，美娟已熟知他的脾性，對他的想法也能猜出個大概。他不愿意回到這邊，可又怕斬釘截鐵地拒絕傷了兩人感情，便跟她一直耗著，

開店這事兒，他肯定做不了。他看了眼客廳的彩色玻璃屏風，太陽這會兒分明還沒下山，卻已經不透光了。在美娟爸媽家這棟樓的南面，新建起幾棟二十多層的住宅樓，把原本能直射進屋子里的陽光都擋住了。劉母說，就那幾棟樓，美玲在里邊購置了一套，她前夫也買了一套，兩人都是全款買的，沒貸一分錢。以后美玲閨女再去看她時，可就方便多了。美娟問，她姐和她姐夫哪兒來的這么多錢？她記得當時二姐夫被前公司裁員時，家里都快揭不開鍋了，怎么只過了一年，兩人就全款買房了？自己和劉軍在佛山每天披星戴月地忙生意，也沒到他們這個程度呀！

劉母說，當然有錢啊，你二姐夫又升了啊！劉美娟以為她媽說的是“又生了”，就問，又結婚了？和誰生的？劉母說，是升職加薪了。他到那個新公司沒多久，就被女領導看上了，恰好他又離了婚，正合那女的心意。就你二姐夫那人，心眼兒多，永遠都猜不透！找男人還得找劉軍這樣的，踏實肯干，一看就是老實靠譜的人。美娟可沒失憶，當初因為劉軍身上的文身而說他不靠譜的，不也是她嗎？

趁著中秋節美娟一家三口回來，家里人都齊齊整整的，劉母建議給美娟她爸的生日提前過了。大哥大嫂依然是下午四五點過來的，美玲則晚了些，直到桌上的飯菜被吃得只剩下一半，她才從超市趕過來。她匆匆忙忙地上桌吃飯，劉軍坐在她對面，愣愣地看著她，就和幾年前他剛進老劉家的家門時，二姐夫看自己的眼神一樣。

美玲脫下外套，轉身丟到旁邊的椅子上，劉軍給美娟使了個眼色。眼前這人，精神狀況好得很，不僅看著像是年輕了好幾歲，胃口也是出奇的好。

豬肘的油點子淋到了衣服上，美玲起身拿紙巾。就在她站起身時，順著劉軍的目光，美娟注意到二姐脖子后側露出了半截項鏈。鏈子是純金的，卡扣卻是與之不匹配的玫瑰金。美娟再次看向劉軍，劉軍此時也正默契地看向自己。看著二姐大快朵頤的模樣，劉美娟一時竟不知是該羨慕，笑話，還是悲哀。

兩年后，美娟和劉軍在佛山開了第二家殯葬店，二姐和二姐夫復了婚。

作者簡介：許牧，遼寧大連人。小說散見于《青年文學》《廣西文學》《當代小說》《唐山文學》等雜志。

（責任編輯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