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老屋后的溪邊數鵝卵石,石面沁出的涼意穿透褲管。墨綠色的青苔沿著石階向上攀爬,它們像一群沉默的拓荒者,用潮濕的腳印丈量著歲月。晨霧里,苔衣的絨毛沾滿露珠,折射出無數個細小的彩虹,每個光斑里都游動著記憶的銀魚。
上游漂來幾片枯槁的梧桐葉,葉脈在浸泡后越發清晰。它們在打著旋兒的水渦里漂蕩幾圈,再慢悠悠地沉到水底。這讓我想起我十歲那年的深秋,祖父用竹耙清理屋前梧桐落葉時說過的話:“葉子沉底是在給溪水鋪被子呢。”祖父的話還時常在我耳邊響起,但他早已埋進泥土里,只有青苔在繼續攀緣。
那時的溪水清得能照見白云的紋路。云影漫過溪床的礫石,給每顆鵝卵石都披上了流動的綢帶。我赤腳踏進沁涼的淺灘,腳趾縫里鉆滿細沙,像是被無數雙溫柔的小手輕輕地撓癢。我們總愛用竹枝在灘涂上劃出歪扭的田字格,看銀魚排著隊游過的那些水痕。陽光穿透水面時,魚群的影子在石板上織成會游動的絲帶。
蘆葦蕩里總藏著秘密。某年春天,我和哥哥發現一窩青殼鴨蛋,蛋殼上還沾著濕漉漉的蒼耳子。我們折下蘆葦稈,將其編成小船,載著偷拿的鴨蛋順流而下,卻在青石橋墩前被漩渦掀翻。野鴨飛起時抖落的羽毛,至今仍飄在我的記憶里。那些羽毛像會呼吸的蒲公英,被溪流推操著穿過橋墩的陰影,穿過三十年晨昏交替的罅隙。
梅雨時節,溪水會漫過最高的那層石階。青苔在積水里舒展成墨綠色的云團,蛙卵附著其上。我們卷起褲管螳水,小腿肚擦過柔軟的水草,驚起透明的小蝦在腳踝邊彈跳。雨滴砸在水面綻開的同心圓里,偶爾能看見去年沉底的梧桐葉重新浮起,葉面上蜿蜒的褐斑,像極了老屋墻皮剝落后的痕跡。
現在新建的水泥堤岸截斷了部分水道,那些載著羽毛的漣漪再也漂不到曾經的蘆葦蕩。
暮色爬上對岸的烏柏樹時,洗衣婦的棒槌聲漸漸稀落。蹲麻的雙腿提醒我該起身了,卻見石階上的青苔早已漫過當年我刻畫的刻度線。我站在溪邊,突然發覺,青苔年復一年地攀爬,好像正在替所有背井離鄉的人完成著某種使命。它們用緩慢而堅定的姿態填補石階的溝壑,如同我們用記憶修補生命的裂隙。每一片苔蘚都在演繹著永恒的悖論:越是貼近故土的存在,越是擅長描繪遷徙的軌跡。它們的孢子乘風遠行,卻注定要在陌生的石縫里尋找相似的溫度。這多像我們這一代人,在城市的水泥森林中扎根,卻在每個潮濕的雨季,聽見身體里傳來遙遠的潺潺流水聲。當故鄉被標注成手機地圖上的坐標,唯有這些原始的生命仍在進行著最樸素的丈量一一用生長對抗遺忘,用沉默的蔓延表達對故土的依戀。
老槐樹的根須在潮濕的泥土里蜿蜒,像極了祖父手背上凸起的青筋。我以前總愛趴在這盤虬臥龍的根系上,看春水漫過田壟。融了冰的溪水從山坳奔涌而來,裹挾著松針與桃花的碎片,將整片田野浸染成一面巨大的銅鏡。農人用鐵鍬撬開最后幾處堰口,水流便順著阡陌縱橫的溝渠,在棋盤般的田地間落下清脆的棋子。
父親總說田埂是土地畫的格子,插秧的人就是挪動的墨點。晨霧尚未散盡時,我看見他們赤腳踩進水田,褲管卷過膝蓋,小腿肚濺上褐色的泥漿,仿佛大地用這種方式在他們身上蓋下印章。他們倒退著播種的姿勢,總讓我想起月下對弈的棋手一一右手三指捻起翠綠的秧苗,左手在水面劃出弧線,俯仰之間,身前便鋪開了齊整的秧線。
暮春的雨說來就來。農人披著棕櫚蓑衣,斗笠邊沿墜著晶亮的水簾。他們的倒影在漣漪里碎成墨團,又在漣漪平息后重新聚攏成筆直的列陣。我嗅到濕潤的腐殖土氣息里混著嫩秧的清苦,看見白鷺掠過水面時,翅尖在水田寫下轉瞬即逝的草書。
蟬鳴初起的某個響午,我忽然發現棋盤活了。稻苗抽出的新葉在風中翻涌,層層疊疊的綠浪從山腳漫到云邊。父親蹲在田埂抽煙,煙圈飄向那些正在揚花的稻穗。當夕陽把云朵染成橙紅時,整片稻田都在低語,在穗與葉的摩擦聲里,我仿佛能聽見槳汁在莖管中奔流的聲音。
秋風起時,金黃的稻浪成了另一種棋局。農人握著鐮刀走進田間,鋒刃過處,沉甸甸的穗子便溫順地躺在農人臂彎。他們古銅色的脊背起伏如連綿丘陵,汗珠砸入泥土的聲響,竟與當初插秧時水花濺落的韻律暗合。打谷場新砌的曬坪上,谷粒歡跳著脫離秸稈,像千萬顆金星墜落在青石板上。
如今老槐樹仍守著田壟。歸鄉時,我仍會倚著樹根看云影在田畝間游走。那些躬耕的身影依然保持著倒退著插秧的姿勢,如執子落枰般鄭重。那些深深淺淺的腳印里,承載著農人恒久的堅持
現代人總愛談論“扎根”,卻鮮少意識到真正的“扎根”需要將脊柱彎成稻穗的弧度。祖輩們用脊梁丈量土地的溫度時,早已參透了最樸素的辯證法:后退的勞作才能孕育前進的收獲。如今高速公路上飛馳的汽車后視鏡里,倒退的風景總是模糊成一團色塊,而倒退著插秧的農人,卻在每一步的丈量中看清了土地的掌紋。或許人類在某些時刻必須學會不回頭地向前,但在另一些時刻,唯有保持后退的姿態,才能更好地向前。
春分的第一個清晨,老槐樹剛抽出的嫩芽還沾著露水,村小學廊檐下的銅鐘便醒了。這口小銅鐘生著斑駁的銅綠,像打翻的山水畫顏料在青銅表面暈染開來。鐘繩是用十二股苧麻擰成的,常年被老王的掌心汗漬浸潤得油光發亮,此刻正懶洋洋地聾拉著,等待著那個跛腳的身影。
“嗒、嗒、嗒”,竹杖點在石板路上的聲響由遠及近。老王穿著靛青布褂,左褲管在膝蓋處挽起三折。他腰間總系著鐘繩,走起路來銅鈴鐺在腰間晃蕩,倒像是給這晨鐘暮鼓的差事配了個副鈴。三十年前的一次意外事故使他失去了一只小腿,從此他便守著這個銅鐘。
村小學原址是一座破敗的廟宇,后被改造成一座小小的學堂,原來泥墻上還留著模糊的朱砂壁畫,隱約可見赤面長髯的關公提刀躍馬。巴掌大的氣窗斜斜地嵌在梁下,晨光像一把銀梳子,細細地梳理著浮動的塵埃。
“鐺—”銅鐘的震顫驚醒了檐角的燕雀。它們剛從田野歸來,正銜著新泥修補舊巢。撲簌簌的翅影掠過褪了漆的窗,在泛黃的課本上投下轉瞬即逝的弧線。我們扯著嗓子背誦“人之初,性本善”,聲浪驚得雛雀探出絨球似的腦袋,歪著頭打量這群搖頭晃腦的小人兒。
老王拄著竹杖在廊下來回鍍步,腰間銅鈴應和著讀書聲。他偶爾駐足凝視氣窗里的小腦袋,目光掠過我同桌春妮的花布書包,落在我磨出毛邊的《三字經》上。有一次暴雨沖垮了后墻,是老王連夜夯土砌磚,清晨照樣準時敲鐘。雨水順著他的斗笠滴成珠簾,腿陷在泥里拔不出來,他就解下鐘繩系在槐樹上,把自己當鐘擺從泥里蕩出來。
讀書聲漸大,老師握著戒尺跛進教室。他的長衫下擺總沾著粉筆灰,像落了幾只白蝴蝶。當戒尺“啪”的拍在案桌上,粉筆灰便混著窗外飄進的槐花簌簌地落下。
太陽攀上窗沿時,銅鐘又響了三聲。我記得有一次,忽然有雛雀失足墜下,老王聞聲趕來,他布滿老繭的手掌托起雛鳥,仰頭對著雀巢發出“咕咕”的呼喚。母雀箭似的俯沖下來,在他花白的發沿旁盤旋三匝,終于銜住幼雛振翅歸巢。那天晌午,我們看見敲鐘人倚著廊柱打盹,唇角擒著笑,銅鈴在腰間輕輕搖晃,震落幾片早開的槐花。
下課鐘響時,夕陽正在給銅鐘鍍上金邊。我們追著老王的銅鈴聲奔出校門,他腰間的鐘繩在晚風里飄成一道暮色。燕雀歸巢的剪影掠過炊煙,書墨香與槐花香纏著鐘聲,把整個春天都揉進了斑駁的銅綠里,
多年后我在博物館看見青銅編鐘,忽然懷念起那口生銹的校鐘。老王用瞞跚的腳步丈量著晨昏,恰似文明在鄉土社會中踴跚前行。那些穿越千年而來的《三字經》,經由童聲,在梁間燕子的呢喃中獲得了新生。
四
暮春的雨水很是綿密。田壟背陰處的苔蘚像浸了油的絨毯,放羊時,我們愛提著竹籃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過苔蘚,褲腳沾滿赭紅的泥漿。阿香總戴著她娘用碎布拼的八角帽,帽檐的補丁里還殘留著去年曬干的桂花香。當那些紅瑪瑙似的野草莓在蕨葉間閃爍時,她就會用虎口卡住我的手腕:“噓一一當心露水滑。”
我們跪在濕潤的泥土上,看夜露在莓果表面凝成凸透鏡,將細小的葉脈放大成縱橫的河流。最飽滿的那顆總被露珠壓得微顫,仿佛稍一碰觸就會碎裂。阿香摘莓子的手法像繡花,她總是先用指甲尖在莓葉間繞三圈,像繡娘選絲線般挑中那顆最紅的,她右手小拇指翹起成蘭花狀,當三指合攏捏住莓蒂時,小拇指總要微微發顫,仿佛懸絲傀儡的銀線在風里顫抖,那莓子就服服帖帖地離了枝。有時我們會故意讓山羊叼走最大的果實,看它嚼著紅寶石般的槳果,白胡須染成晚霞的顏色,在紫云英鋪就的絨毯上追逐時,風會卷起細碎的白花,落進阿香的后頸窩,惹得她咯咯笑著縮起脖子。
夏日的蟬蛻還粘在苦楝樹皮上,七月的陽光已經燒得人脊背發燙。曬谷場的草垛蒸騰著干香,我們像烤魚似的翻著面,后背烙出草莖的紋路。暮色漫過村口槐樹時,阿旺的銅鈴鐺便隨腳步晃響。他蹲伏在石墻根,燒火鉗如蛇信般游弋,忽地鉗住四腳蛇碧鱗閃爍的身軀。瓦片在柴火堆上燒得發白,烤得四腳蛇蜷成彎月,薄皮下滲出油珠,在熱浪中進裂出細碎的金星。我們圍蹲成圈,用粗鹽粒蘸著蛇段,咸澀混著滾燙的油脂滑過喉管,瓦片余溫在我們的指腹上灼出微紅的烙印。
竹竿捅破蜂窩的瞬間,整個夏天都沸騰起來。金黃的蜂群襲來,我們尖叫著躍進池塘,驚起正在瞌睡的綠頭鴨。等夕陽把水面染成橘紅色,我們濕漉漉地趴在石板上,看蜂群在殘破的巢穴旁盤旋。
當臘月的第一場霜雪凝結時,炊煙便有了形狀。它們從烏黑的煙囪里鉆出來,在青灰的天幕上泗染。我捧著母親蒸的赤豆年糕往祠堂走去,糯米香從蒲草葉里滲出來。祠堂門廊下,火塘里煨著的橘子皮正澼啪作響,老人用火鉗撥弄炭灰,橙紅的火星濺在老人褪色的棉袍上。
離鄉那日的晨霧濃得能驀出水來。父親駕駛著拖拉機碾過石板路,車轍里凝結的薄霜裂成細碎的菱花。母親站在竹籬笆旁,藍布圍裙兜著昨夜新炒的南瓜子,她抬手抹淚時,我看見籬笆縫里鉆出的野菊,嫩黃的花瓣上還沾著灶膛的余溫。
在老屋土墻的裂縫里,爬山虎枯黃的脈絡間,還纏著去年端午系的艾草繩。溪水依舊在卵石間唱著歌曲,只是再沒人蹲在灘涂上,用葦稈丈量被歲月磨圓的石頭。當拖拉機轉過苦楝樹時,我望見阿香站在山坡上揮動八角帽,紫云英的殘瓣被風卷起,落在車篷頂,像一串淡紫色的省略號
在車輪的轉動聲中,我摸到包袱里硬邦邦的物件一一用油紙包著的野莓干,一定是阿香趁我不注意塞進來的。那些紅寶石般的果實經歷了秋霜冬雪,此刻正靜靜躺在我的掌心,仿佛封存著所有濕潤的清晨與晶亮的夜露。遠處祠堂的輪廓漸漸模糊,唯有“耕讀傳家”的漆金字跡在霧中明明滅滅。
當拖拉機終于碾過界碑時,我忽然聽見溪水暴漲的轟鳴。春汛提前來了,帶著野草莓的種子和苦楝樹的花苞,將那些被車轍帶走的時光,又悄悄地送回了生長著紫云英的山坡。
五
三十年后我再次歸來,石階上的青苔已攀至刻度線。野鴨仍在蘆葦叢中筑巢,只是它們的鳴叫里少了些我們當年的喧鬧。曬谷場鋪上了水泥,草垛化作塵埃,唯有祠堂門前的石獅子依舊缺著半只耳朵一一那是我和阿旺偷橘子時失手砸壞的。暮色中炊煙升起,恍惚還是舊時模樣,卻在觸及云層的剎那消散無蹤。
我彎腰掬起一捧溪水,指縫間漏下的不僅是流動的時光,還有那些被年歲風干的記憶碎片。石階上的青苔仍在緩慢攀緣,如同我們永遠無法抵達卻又不斷追尋的故鄉。或許在每個離鄉者的行囊里,都藏著一截不會褪色的童年,當異鄉的月亮爬上窗榻時,它就化作枕畔細微的潮聲,一遍遍地沖刷著記憶的河床。
夕陽把最后的金粉撒向稻田,成群的家雀掠過電線,將暮色剪成流動的五線譜。遠處傳來牧童的竹笛聲,不成調的曲子在水面蕩開漣漪。我知道,當明晨第一縷炊煙升起時,又會有新的故事在青苔覆蓋的石階上悄然發生。而那些沉淀在溪底的鵝卵石,終將在某個春夜,隨著暴漲的桃花汛,流向比遠方更遠的遠方。
作者簡介:韋康亮,中國詩歌學會、中國林業生態作家協會會員,來賓市作家協會副秘書長。作品散見于《火花》《參花》《百花》《長春日報》等報刊。
(責任編輯 王英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