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彈幕實屬偶然,在追看《甄嬛傳》時,我誤觸屏幕的一角,瞬間,字符便鋪天蓋地涌入眼簾。我恍然大悟,為何人們將此類字符流稱為“彈幕”—那些爭先恐后彈出的字符,如密集發射的炮彈,像憑空織出一張幕布鋪滿了顯示屏。
依我看,就功用而言,彈幕大致可分為兩類:一是注解型彈幕,它們針對視頻內容進行解讀與補充。例如,有彈幕指出“皇后和華妃的耳環都是東珠”,原來東珠極為名貴,一般只有皇后才戴,華妃的囂張跋扈可見一斑。如果沒有彈幕提示,絕大多數觀眾都會忽略這一細節。二是感想型彈幕,它們針對視頻內容表達個人的嬉笑怒罵,暢所欲言。比如,當甄嬛初受寵,收到了皇帝豐厚的賞賜,碎玉軒主仆歡天喜地時,彈幕里出現了一條:“像極了我收快遞的樣子!”

捧腹于網友的才華之余,我總感覺彈幕似曾相識。細而思之,我發覺彈幕其實古已有之,若剝離科技這一元素,彼時的彈幕名曰“批注”。
大體而言,如今的注解型彈幕便類似于古時讀書人的“注”,起著促進理解作品的作用。以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為例,從漢代的魯、齊、韓、毛四家詩及鄭玄的箋注,到唐代陸德明所釋音義,再至現代高亨、程俊英、孔祥軍等諸位先生的點校本,在歷朝士人“彈幕”的層累下,今之學人所見《詩經》已然不是春秋時期的白文本,而是廣羅諸家注解后的豐富版本。此時的“注”已融入作品本身,成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以古時之“注”觀照今之“彈幕”,又何嘗不是如此?紛至沓來的彈幕與影像共同打造了一個別具一格的小劇場,文字與形象、文字與劇情、文字與文字間的多重交互產生了種種錯綜又新奇的意義。彈幕這種即時性評論往往被現場情景吸收,并不知不覺地補充了現場。美國學者亨利·詹金斯于1992年在其著作《文本盜獵者:電視粉絲與參與式文化》中提出了“參與式文化”的概念。他認為,以全體網民為主體的Web2.0網絡平臺,通過網民積極主動地創作媒介文本,可以創造出一種公開、包容、共享的新型媒介文化一—參與式文化。彈幕就是這樣一種文化,它讓觀眾不僅僅充當被動的“接受者”,還成了可以參與和評論的“創作者”。彈幕的出現改變了觀眾的介人結構,在原本的“觀看”和“欣賞\"活動中加入了“參與”和“創作\"行為,從而在一定程度上豐富了作品的文化內涵。
而感想型彈幕則近似于古時的批”,多用于表達觀者的個人感受,以金圣嘆批《貫華堂第五才子書lt;水滸傳gt;》為例,他所發的“彈幕”中就有大量自我情感書寫式的傾吐。如看到暢快處,便不遺余力猛夸:“寫得妙極”“寫得好”“妙妙”“絕妙”這與如今常見的“666\"(口語“溜溜溜”的諧音)、“tql”(漢語詞語“太強了”的拼音首字母縮寫)、“yyds\"(漢語詞語“永遠的神”拼音首字母縮寫)等彈幕如出一轍。感想型彈幕基于內容與自己產生共鳴,故而只求一吐為快,最好能玩個“?!保尭嗟娜嗽跁囊恍χ挟a生共鳴
感想型彈幕與古時之“批”一樣,具有強烈的自我性與抒情性。批語即便僅一二詞或兩三語,但自然隨性,又不乏風趣幽默。在現實生活中,直接的人際交往常常帶有不穩定因素,人們要想獲得情感滿足,往往需要付出一定的代價。某種程度上說,人們借助互聯網的遮蔽功能,可以傾訴和宣泄自己的情緒,可以抒真情、說真話,而無須付出代價,無須為此背負情感債務。這極大地滿足了人類愛自我表達與自我表現的需求,也是彈幕備受大眾追捧的主要原因之一。從這個角度來看,彈幕還具有真實性和人性價值。
傳統意義上的文藝批評家往往有一個令人仰視的頭銜,他們博學、深刻、犀利。精英主義往往以系統的知識為資本,以傳統審定的經典為圭桌,滿口“子曰詩云”,高高在上。然而,精英主義囿于學院高墻,網絡則開拓出了一個開放的廣闊空間。彈幕打破了以往的話語壟斷,人人都有權坦陳自己的意見或情感,無須引經據典、妙語連珠,也不必羞澀地附加“不揣淺陋”“拋磚引玉”之類的自謙之辭。大眾所渴望的痛快無關經典和權威,只求“我的表達我做主”,還因“我的在場優于我的所講”。彈幕輕而易舉地滿足了大眾的這一共同愿望:一種大聲表達的愿望,一種渴求被聽見、被看見、證明我來過的愿望。
于是乎,彈幕便可被視作一場生氣勃勃的、眾聲喧嘩的狂歡。這與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中所說的“狂歡節”如出一轍人們打破層級壁壘和禮儀約束,盡情歡樂,平等交往,過著充滿歡笑的“第二種生活”。人們觀看彈幕、使用彈幕的過程就像自己參加了盛大的嘉年華或狂歡節;人們將自我情感訴求和價值立場訴諸彈幕,同樣帶有很強的娛樂精神和狂歡色彩。“彈幕族”在滿屏字符的視覺景觀中,體驗著集體在場的歡騰,獲得了眾聲喧嘩式的情感滿足。
狂歡固然可喜,但不可否認的是,當全民沉浸于彈幕的喧嘩中時,“深度”已然被偷換為“速度”,“質量\"業已被“數量\"堂而皇之地取代?!皬椖弧币辉~本身便形象地表明了表達碎片化的狀態:電光石火間發出的只言片語,隨機抖的一兩句機靈,還有相當一部分表態式的感嘆…碎片瑣屑注定與全局之氣度絕緣。盡管彈幕被歸入“評論\"范疇,但彈幕文化仍與傳統的文藝批評存在著巨大的差異;盡管金圣嘆、毛宗崗、張竹坡等擅長的評點式文學批評與彈幕存在某種形式上的相似性,但文本的細讀、品鑒、沉潛、揣摩仍然是不可或缺的操作程序。全民狂歡的代價就是彈幕悲哀地被貼上了“重復”“低俗”“無厘頭\"等標簽。帶有明顯即興意味的彈幕符號,很難有真知灼見與嚴肅的反思。眾聲喧嘩的表象下,也缺乏思想激蕩的潛流。說到底,彈幕雖然為人們提供了一種新型的消遣娛樂形式和特別的情感表達路徑,但就其本質而言,迄今為止,彈幕文化仍是一種拒絕深度思考的“淺文化”“俗文化”,甚至是“偽文化”。當大量低質的字符飛過屏幕時,已然對觀者主體純粹的視頻欣賞行為造成干擾,彈幕文化的加入有時反而剝奪了視頻這個主文本的文化價值,這無疑讓人“觀”不償失。
伴隨著科學技術的狂飆突進,彈幕將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與人們相伴而行。面對日益勃興的彈幕文化,思考如何使之有序運作并產生新質文化生產力方為應有之義。技術工具的價值取決于使用者,當每一位網絡參與者都能懷有理性和智性去運作、去發聲時,彈幕文化才能真正成為網絡世界的一道獨特風景線。
鐘偉建,浙江省溫州中學語文教師,教育碩士,中學高級教師。曾主持省級課題,注重培養學生的思維能力,致力于高中語文讀寫交互教學實踐研究,指導眾多學生習作榮獲獎項或被知名報刊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