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六十歲的時候,突然吵著要去找錢塘潮的源頭。他拎著一鍋魚面,怒氣沖沖地看著我,每根頭發都炸了起來:“為什么不讓我去?”他一皺眉,整個臉上的皺紋和傷痕都活了起來,堆在他黑的臉龐上。
我硬著頭皮將一口魚面咽下肚,對父親說:“你現在還要去找什么潮源頭?還不好好在家里頤養天年,你在想什么?”

“魚面給我吃完!”父親瞪了瞪我。女兒眨巴著眼,吞下了最后一口魚面:“爺爺,我還想吃!”
“好好好,乖孫女,給你盛!”父親把鍋里最后一勺魚面扣進碗中,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戴上老軍帽就走了出去。
父親總是那么固執地在看潮前給我們做好魚面,然后強迫著我吃完。女兒對魚面有種天生的鐘愛,而我難以忍受魚面里的魚腥味。我嘆口氣,處理起手頭的工作。
父親騎著永久牌自行車晃悠回來,吵鬧的音樂喧賓奪主。“太陽爬上來,我兩眼一睜開…\"父親大聲地放著《出走》,吹著響亮的口哨,二八大杠的鈴聲漸漸逼近。
一天,我正緊張地處理著電腦上的文件,父親卻突然敲響了門:“兒子啊,我要去看那個錢塘潮了,你去不去啊?”
“不去不去。\"我煩躁地說。
父親吹著口哨,一個人向外騎去。我絲毫沒有在意今天的父親為何突然如此之早就出門。三個小時后,一通電話把我從工作中拉出。
“喂,您好!我們是交警。這里有位老人騎車摔倒受傷了,他說是您的父親。”
我從混沌迷蒙中清醒過來,重復著電話里詢問到的地點,急急忙忙穿上大衣,開車奔向醫院。
父親看著我,尷尬地嘿嘿一笑,說:“自行車沒事,當時旁邊有輛電動車開太快了,一不小心沒看到就摔地上了。呵呵,看來還是電動車好使。”
我有些惱火,指著他說:“爸,你到底在干什么事啊?你知道你騎到什么地方了嗎?”
“看潮嘛…….”“這個點哪里有潮?”
父親不說話了,呆滯地看著窗外的高樓大廈。
父親出院后,又過了不知多少個平淡如水的日子,他突然敲開我的房門。
“兒子,和我看潮去。”
“不去!”
兒子,和我看一次吧。
我轉過頭,卻看到他眼里閃著汨花,帶著乞求的眼神看著我。我嘆了口氣,關掉電腦與他出門。
走在錢塘江畔咸濕的江風里,我感覺非常不好受。父親孱弱的身體在風中,像被風吹拂著飄蕩的葉片。我突然發問:“爸,你為什么這么想去錢塘潮的源頭?”
他止住了腳步,肅穆地望著堤壩下的圍墾公園。
錢塘江大規模的圍墾從1965年開始,到2007年才完全結束。”
父親指了指潮水的盡頭。
“你爺爺那年跟著圍墾。他35歲出走,我就留在了這里。你爺爺,把自己的身體安葬在了潮水的源頭,一個潮頭就把我們父子永生隔絕了。\"父親的目光變得渙散,“我只記得他給我做的魚面了。
我幡然醒悟,卻茫然地看著遠方。42年,只有潮水在悠悠訴說著歷史,卻被無數的人遺忘。堤壩與淤泥不斷翻新,圍墾的故事成為公園里的雕塑。浪潮上的船夫用顛簸記住生命,逝去的開墾人用墓碑記住曾經。
“看著潮,我就好像看到了你爺爺。兒子,讓我去看看他吧。
我看向父親的臉龐,蒼老的皺紋像浪潮一樣,把這個男人留在了回憶之中,可是他的目光卻被江風裹挾向了遠方。
“去吧。”
老破的二八大杠,走音的收音機。父親正了正軍帽,披著大衣,再看了我一眼,他仿佛突然變得蒼老,花白的發垂落在了耳邊。他迷茫地向前看,手指顫抖地指著江天交界的虛點:“溯潮......
父親一個人在冷風中艱難地前行,用渾厚滄桑的嗓音唱著《出走》。我牽著女兒的手看著浩浩前路,閃爍的淚花被寒冷的北風凝滯在眼眶中。
父親的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最后化為一個不可及不可計的虛點。
爸爸,爺爺要去哪里啊?
‘女兒乖,爺爺要去潮水的源頭,找一個很老很老的人。”
‘他不回來了嗎?”
我沉默著往回走,女兒的淚水突然止不住地落下。
爸爸,我想吃魚面。”
指導教師:許婕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