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問題的提出
貪污腐敗犯罪具有高度的隱蔽性和政治性,犯罪嫌疑人一旦逃匿域外就極難歸案。此時,反腐敗斗爭必然面臨兩大難題:一是刑罰的實效受阻,一般預防機能遭到沖擊①;二是缺少對犯罪嫌疑人遺留于境內的涉案財物進行處置的法律依據。對此,2012年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事訴訟法》)時,確立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死亡案件違法所得沒收程序”,以求破解上述難題。遺憾的是,由于該制度未能體現刑事訴訟“先定罪,后量刑,再處罰”的程序邏輯,其仍然難以回應“何以處罰先于定罪”的疑問。①從這個意義上來說,2018年《刑事訴訟法》修改確立的“刑事缺席審判制度”②,正是通過補全“定罪”和“量刑”環節,使得前述程序邏輯得以順暢,充分體現了國家刑罰權適用的嚴肅性和謙抑性。然而,刑事缺席審判制度是偏重“犯罪控制”一側的“工具式制度”③,該制度天然地會對被追訴人的程序性權利產生擠壓效果。
對此,《刑事訴訟法》第295條規定了兩種情形的“重新審理”,以作為“釋壓閥”。第一種情形是,審理過程中被追訴人到案的,人民法院應當重新審理;第二種情形是,在裁判生效后,交付執行刑罰前,被追訴人提出異議的,人民法院應當重新審理。在前一種情形下,由于程序仍處于進行之中,結果尚無定論,被追訴人到案后自當親自參與庭審,為了保障其實質性參與程序,重新審理并無疑義。但是,后一種情形則不然,由于此時裁判已經生效,在未經歷審判監督程序等“非常救濟”的前提下,其所產生的既判力不能被推翻。《刑事訴訟法》第295條規定的僅以“異議”即可引起的“重新審理”與既判力理論之間就產生了裂隙。這種只要被追訴人提出“異議”就必然引起“重新審理”的救濟模式,本文將其概括為“非限制型異議救濟”。針對“非限制型異議救濟”,本文擬從規范解析、程序功能以及制度邏輯等角度切入,分析其內在原理和潛在的制度風險。在此基礎上,通過類型化研究,探討“非限制型異議救濟”向“限制型異議救濟”進行模式轉變的路徑,以期為我國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的進一步完善提供有益參考。
二、“非限制型異議救濟”:刑事裁判救濟方式的新拓展
對于任何刑事裁判,都應當給予救濟的渠道。根據我國《刑事訴訟法》的規范體系,刑事裁判的救濟方式包括針對未生效裁判的上訴、抗訴制度,以及針對已生效裁判的審判監督制度。隨著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的確立,基于被追訴人提出異議而絕對“重新審理”的“非限制型異議救濟”,已成為一種新的救濟方式。
(一)“非限制型異議救濟”的規范解析
《刑事訴訟法》第295條的有關規定可以從行權方式、行權對象以及行權效果等方面進行理解。首先,行權方式表現為“異議前置”樣態。“異議前置”是指“重新審理”的程序效果必須以被追訴人提出異議為前提。因而,“非限制型異議救濟”自然要滿足兩個必要條件:其一,被追訴人應當知曉自己有權提出異議;其二,異議的提出并不受方式和內容的限制。針對第一點,《刑事訴訟法》第295條要求人民法院承擔相應的告知義務,即“人民法院應當告知罪犯有權對判決、裁定提出異議”,但關于告知的方式、內容以及違反告知義務的法律后果等,《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均無明確規定。針對第二點,從《刑事訴訟法》第295條的規定看,被追訴人提出異議的方式、內容均由其自行把握,規范上并未作出限制。
其次,行權對象為已生效裁判。《刑事訴訟法》第295條規定,“罪犯在判決、裁定發生法律效力后到案的,人民法院應當將罪犯交付執行刑罰”。條文中使用的表述為“罪犯”而非“犯罪嫌疑人”或者“被告人”,這意味著,刑事訴訟程序已宣告完結,定罪量刑的裁判已經生效,即異議權所針對的對象是生效裁判。結合實際的程序運行情況來看,異議權的對象包括兩類:一是未提出上訴或抗訴而直接生效的裁判;二是提出上訴或抗訴之后經歷了二審并生效的裁判。
最后,行權效果為必然進行“重新審理”。《刑事訴訟法》第295條表述為,“罪犯對判決、裁定提出異議的,人民法院應當重新審理”。基于條文中“應當”一詞,此處的異議權被理解為具有絕對效力,這是當前理論界的共識。①由于人民法院無須對異議的合理性和“重新審理”的必要性問題作出審查,這與同樣以生效裁判為對象的審判監督制度有本質區別。審判監督制度旨在維持裁判的安定性與發現實體真實之間的平衡,是一種\"非常救濟”,因而,《刑事訴訟法》不僅通過列舉式規定對審判監督程序的適用情形作出了具體限制,同時,還規定了審判監督程序的啟動必須經過嚴格的司法審查。而《刑事訴訟法》第 295條賦予被追訴人的異議權則可以直接跨越司法審查的門檻,絕對地引起重新審理的法律效果。
(二)“非限制型異議救濟”的程序功能
“非限制型異議救濟”作為刑事裁判救濟方式的新拓展,不僅具有獨特的規范表現,也發揮著獨特的程序功能。首先,“非限制型異議救濟”具有權利修復功能。必須承認,作為刑事訴訟中的“例外”,刑事缺席審判制度之所以在國際上備受詬病,核心原因就在于該制度限制了被追訴人的諸多訴訟權利。如果僅就表象來看,其與正當程序的發展潮流相悖。②其中,受影響最深的權利當屬辯護權。雖然根據《刑事訴訟法》第293條的規定,被追訴人有權委托辯護人進行辯護,但實踐中的辯護質量未必理想。不難想象,由于被追訴人的“缺席”,辯護律師通常只能由其近親屬代為委托,在難以與被追訴人取得有效聯絡、溝通的情況下,辯護律師不可避免地會面臨案件信息匱乏、短缺的問題,其辯護質量可想而知。當然,即使是在被追訴人親自委托辯護律師的情況下,也會因時空距離的限制,面臨證據材料的傳遞、案件信息的交換和核對、案情咨詢和分析等辯護工作效率低下的問題,這無疑會增加辯護律師履行辯護職能的成本,從而影響到辯護律師代理刑事缺席審判案件的積極性。長遠來看,這不利于促進刑事缺席審判案件整體辯護質量的提升。因此,不論刑事缺席審判制度在法理層面是否具備合理性 ③ ,其對被追訴人權利的抑制效果都是毋庸置疑的。在這一語境中,“非限制型異議救濟”通過無條件的“程序倒流\"使刑事審判回歸于原點的做法,其實質就是對被追訴人在原審中被限制的權利提供的一種修復措施。當然,基于“非限制型異議救濟”的權利修復必然會帶來程序延宕和訴訟成本的大幅度增加,其合理性并非沒有疑問。
其次,“非限制型異議救濟”具有政策內化功能。“正視以刑事政策為代表的政治力量對于刑事訴訟規范的影響,理性梳理兩者之間的關系,對刑事政策化趨勢進行系統描述,是對當前刑事訴訟程序多元化發展的一種社會視角的解讀。”①回顧我國《刑事訴訟法》的發展歷程,刑事政策的影響一直以來都貫穿于刑事訴訟制度的變革歷程之中,兩者構成了一種彼此依賴、相互轉化的關系。不同于西方法治話語中強調權力之間相互控制的思路,我國國家權力體系的設計和職權配置更加注重權力運行質效的提升,首要的價值追求在于充分發揮國家治理效能②,因此,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的確立,實質上是對黨的十八大以來堅決打擊貪污腐敗犯罪這一國家政策的程序法治因應。“非限制型異議救濟”表面上看似與反腐敗的政策目標相左,但就其內核而言,仍是對這一目標的貫徹和落實。一方面,給予被追訴人獲得“重新審理”的機會在通常情況下是國際引渡的必要條款,因而,“非限制型異議救濟”是對暢通國際引渡這一政治需求的回應。③另一方面,“非限制型異議救濟\"賦予了被追訴人絕對的重新爭辯的權利,激勵被追訴人在新的審判中提出無罪、罪輕的證據材料,幫助消除被追訴人抗拒“到案”的部分后顧之憂,這無疑有利于降低國際追逃的難度,進而增強反腐敗政策的實施效果。
最后,“非限制型異議救濟”具有錯案防范功能。“錯案”包括兩種類型,分別是“錯縱有罪”和“錯枉無辜”。前者會損害刑法犯罪預防的功能,后者則會動搖刑事司法制度在社會公眾內心的正義根基。正因為如此,才必須通過刑事訴訟程序來框定刑法的邊界,使其運行于公正、理性的軌道之上。就法規范體系內部的融貫性要求而言,作為刑事訴訟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刑事缺席審判制度必然也要具備上述品質。“非限制型異議救濟”無疑就體現出了刑罰權的限制功能。其一,異議權行使的不受限制性和絕對引起“重新審理”的效果,能夠為被錯判的被追訴人提供救濟機會。其二,被追訴人作為案件的切身利益者,其對案件的親身體驗具有不可替代性。在被追訴人的參與下,能夠更直觀地向法官呈現案件原貌,使法官更加客觀、全面地研判案情,從而降低錯誤裁判的風險。
(三)“非限制型異議救濟”的制度邏輯
《刑事訴訟法》第295條規定的“非限制型異議救濟”呈現出較為強烈的“被追訴人主導”色彩。這一規范設計具有特殊的制度邏輯。一方面,“非限制型異議救濟”是政策目標導向下的規范因應。不同于強調平等主體之間意思自治的民事訴訟法律關系,一般而言,刑事訴訟中的法律關系是國家公權力與被追訴人個體之間的程序對抗關系,這一過程嵌人了大量基于國家治理需求的政策因素。作為犯罪治理的策略表達,刑事政策體現了政黨、國家以及社會群體參與犯罪治理的共同努力,是國家對犯罪態勢進行評估并以此為基礎作出的回應型策略。④回顧我國犯罪治理的政策指向,嚴厲打擊貪污腐敗犯罪歷來都是刑事政策的重中之重。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指出:“堅決打贏反腐敗斗爭攻堅戰持久戰。腐敗是危害黨的生命力和戰斗力的最大毒瘤,反腐敗是最徹底的自我革命。”③ 2024年,中國共產黨第二十屆中央委員會第三次全體會議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決定》亦明確要求“深人推進黨風廉政建設和反腐敗斗爭”。這種對腐敗的零容忍和堅決打擊的政策態度必然會引起刑事司法體制的整體回應。因此,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的意義正是將反腐敗政策的實體需求融入刑事訴訟制度之中,從而在程序法治層面為刑罰權的迅速和有效落實提供保證。
然而,“一種法律制度如若不能保證當事人參與到審判活動中,其就會使審判的內在品質遭受破壞”①。刑事缺席審判制度這一刑事法治路徑以放棄被追訴人的審判參與權作為代價回應了反腐敗政策,然而,由此導致了對被追訴人辯護權在內的諸多基本權利的限制。就此而言,“非限制型異議救濟”反而是對這一“殘缺”審判程序的“補償”,使反腐敗政策指引下的刑事訴訟不偏離于人權保障的基本軌道。
另一方面,“非限制型異議救濟”也是刑事訴訟結構失衡下的必要之舉。自法國大革命開始,刑事訴訟制度真正意義上實現了“控”與“審”的權力分離。自此,刑事訴訟制度演化為“控-辯-裁”的“等腰三角結構”。在這一結構中,控辯平等”“審判中立”兩大支柱性原則貫穿其中。在此基礎上,刑事訴訟制度不斷衍生出了一系列確保權力控制和實現權利保障的程序需求:其一,要求在審前階段對偵查權進行嚴格控制,防止其濫用;其二,應當于權利保障一側注重辯護權行使的充分性和有效性;其三,控審分離應當具有實質性。但是,就我國刑事訴訟制度而言,上述程序需求的體現并不明顯。
首先,從審前階段對偵查權的控制表現來看,目前的程序控制體系具有殘缺性,并未實現“以審判為中心”。偵查權在程序中占據了主導優勢,程序整體仍然延續了傳統的線性分工模式、功利導向的權力控制方式,以及不徹底的程序救濟等特征②,因而,對偵查權的控制力度總體較弱。
其次,針對辯護權行使的充分性、有效性問題,我國刑事訴訟法規范和司法實踐給出的答案并不盡如人意。由于偵查和審查起訴階段閱卷權方面的缺失,被追訴人和辯護律師難以獲得充分、有效的案件信息,而辯護律師的自行取證權因受制于執業風險的“威懾”又往往流于形式,“舊三難”問題長期未得到妥善解決。③因此,審前階段辯護權的行使缺乏有效性條件,實效不佳。此外,庭審過程中“法官預斷”的糾偏機制也存在效果不彰問題,這又進一步弱化了庭審中的辯護權,甚至激起了嚴重的“辯審沖突”。以實踐中證人普遍不出庭現象為例,由于實務中書面證人證言的制作通常由辦案機關負責,具有單方性,因而,針對諸如是否存在強迫證人作證、是否存在人為截取和記載證人證言等問題,就必須通過庭審質證才有可能獲得澄清。然而,相關規范卻將證人出庭作證限定于“有異議”“有影響”以及“有必要”的情形之內④,這其中固然有基于程序效率的考量,但無疑增加了證人出庭作證的難度。因此,辯護律師實際上很難通過有效質證來引導、提示法官發現證人證言之間的矛盾。此時,受限于刑事卷宗中人罪信息充實而出罪信息不足的問題,法官的認知就不可避免地會傾向于有罪這一側。③因此,作為應對辯護權行使不暢的權宜之計,辯護律師自然會更多地依賴于法外的救濟渠道,這無疑會進一步撕裂審辯雙方之間的信任,最終造成“辯審沖突”。
最后,有關控審之間權力的實質性分離,我國刑事訴訟制度仍然存在不足。長期以來,我國刑事訴訟庭前審查制度僅審查公訴是否具備形式要件,并不涉及對案件事實的評價,這也使得諸多證據并不充分的案件進人審判程序之中。盡管根據2024年9月施行的《辦理刑事案件庭前會議規程》第23條規定,人民法院在庭前會議中對于明顯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的案件,可以建議人民檢察院補充材料或者撤回起訴。但是,針對檢察機關拒絕的情形,該條規定,“開庭審理后,沒有新的事實和理由,一般不準許撤回起訴”。由此不難看出,庭前會議中事實問題的認定并不能阻卻庭審程序的開啟。也就是說,《辦理刑事案件庭前會議規程》第23條實際上并未突破庭前審查側重形式審查的原有思路。因此,在延續了職權主義傳統的我國刑事訴訟構造中,法官仍會基于查明事實真相的義務,依職權主動調查和收集證據,其結果就是人民法院代行了偵查和公訴的職能,使案件由“控方的案件”異化為“法院的案件”,法官也因此陷入了“審判自己案件”的尷尬局面之中,這顯然違背了程序正當原則。①
上述程序結構的失衡問題在普通的刑事訴訟程序中尚且難以革除,不難想象,在被追訴人這一核心主體缺席的審判程序中,上述問題只會更加嚴重。就此而言,“非限制型異議救濟”能夠使程序獲得回轉的機會,一定程度上有利于抑制刑事訴訟結構失衡問題。
三、“非限制型異議救濟”的制度風險
“非限制型異議救濟”既是對刑事司法政策目標導向的回應,也是對刑事訴訟結構失衡狀態進行調節的程序裝置。然而,“非限制型異議救濟”本身存在的制度性問題也不容掩藏。整體來看,“非限制型異議救濟”弊大于利。
(一)抑制權力控制功能
從規則的表象看,“非限制型異議救濟”是刑事訴訟法賦予被追訴人的一種新的救濟方式,即通過“程序倒流”對被追訴人于先前審判程序中缺失的程序參與權進行補償。但是,若將目光駐留于將刑事訴訟法作為“刑事司法權力之控制法”這一要義上,就會發現,“非限制型異議救濟”會導致刑事訴訟程序權力控制機能的減損。
首先,不受限制的“程序倒流”容易使“重新審理”流于形式。我國刑事訴訟程序存在一定“程序倒流”的現象。例如,審查起訴階段退回補充偵查,審判階段撤回起訴等。客觀而言,“程序倒流”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畢竟,不管是通過程序倒流補充證據,還是通過宣告前一階段的程序違法以樹立法律權威,都是保障案件公正審判和補救被追訴人訴訟權利的一種方式。② 正是基于“程序倒流有助于查清案件\"這一樸素認知,刑事缺席審判制度才會嵌入“非限制型異議救濟”。然而,“法律是功能的,無論是它的追求或事實上,它都不是表征的或符號的。”③暫時拋開前述樸素認知,轉而從“功能主義”的視角對“非限制型異議救濟”進行檢視,就會發現,不受限制的“程序倒流”對被追訴人的權利救濟實益不大,反而可能阻礙“重新審理”之后新一輪審判程序的實質化運行。
在這種“非限制型異議救濟\"引起的重新審理中,出于實現利益最大化的辯護動因,被追訴人完全有可能提出新獲取的或此前已經獲取但因主客觀原因而未能提交的關鍵證據。然而,由于案件已然經歷過了一遍完整的偵查、審查起訴以及審判程序,原審中的辦案機關對案件自然已經形成了內心確信,此時就可能出現兩種情況:其一,為了增強證明力度和完善證據鏈條,“程序倒流”現象進一步加劇,案件可能由審判階段“一退到底”;其二,辦案人員受到此前辦案的先見影響不可避免地會產生“隧道視野”。①由于“偵查中心主義”,案件預斷流暢順承的“程序慣性”依然貫穿于刑事訴訟程序的全過程②,無論上述哪一種情況發生,都可能導致“重新審理”流于形式。例如,強制措施的審查虛化、程序節點之間的流轉控制失靈,以及審判程序異化為“表演式庭審”等。
其次,不附加條件限制的異議提出方式會刺激原審程序中權力擴張的欲求。刑事訴訟程序是一個高度結構化的系統,其中的具體制度也并非孤立的片段,而是與其他制度相互聯系、相互作用。刑事缺席審判制度與刑事訴訟中的其他制度也會存在互動關系。在“非限制型異議救濟”中,由于被追訴人行使異議權無須受到任何附加條件的限制,因而,其具有使已生效裁判消滅的效果。這一制度設置雖然有利于保障被追訴人的程序利益,但客觀上也加劇了程序運行的不確定性,使辦案機關陷入程序不穩定的風險之中。作為應對,辦案機關自然會傾向于通過更加寬松的權力運行機制將責任風險進行轉移。為了最大程度地降低未來“重新審理”過程中因\"新事實”“新證據”的出現所帶來的“突襲困境”,辦案機關就可能會在規范準允的范圍內窮盡調查手段,以確保充分收集證據和準確認定案件事實。例如,不斷擴大搜查、扣押、查封、凍結以及技術調查的范圍或延長其適用期限。尤其考慮到貪污賄賂犯罪的隱蔽特性和證明難度,辦案機關甚至可能會擴大應用諸如個人數據調取、規模化監控、追蹤性監聽等對基本權干預力度極大的措施。此外,在程序流轉的環節,辦案機關則會降低程序流轉的判斷標準,以緩解證明的難度。在這一過程中,刑事追訴活動自然會與法律保留、法官保留等刑事訴訟法基本原則產生抵悟。此時,“非限制型異議救濟”反而加劇了原審程序中權力運行偏離其立法初衷的風險。
最后,在實體結論有利于被追訴人的案件中,不加區別地“重新審理”,會抑制被追訴人針對程序違法等問題提出異議的主觀意愿。刑事缺席審判中的“重新審理”是一次完整、全新的審判程序,其審理范圍包括原審中的事實問題和法律問題。據此,被追訴人于原審取得的無罪或罪輕的裁判利益會因“重新審理\"而消滅。因此,僅就心理動因而言,被追訴人完全可能對原審中的程序違法問題保持沉默。如此,原審中的程序性違法就可能逃脫程序正當原則的檢視。此外,即使被追訴人針對原審中的程序違法問題提出異議,原審裁判效力消滅和審判程序重啟的同時,其實也為辦案機關提供了“補救”的機會,此時辦案機關就可能會通過“退回補充偵查”“頻繁延長羈押或取證期限”等手段對原審中違法獲取的證據進行“清洗”或“替換”③,進而重新組織新一輪追訴活動,這顯然背離了“異議救濟”的規范初衷。
(二)擾亂生效判決的程序救濟體系
“非限制型異議救濟”的對象是已生效的裁判,因此,“非限制型異議救濟”與審判監督制度必然會產生競合。當前,“非限制型異議救濟”與審判監督制度之間的適用關系比較混亂。從制度的實際效果來看,“非限制型異議救濟”與審判監督制度都能夠突破刑事裁判既判力的約束。但是,就制度目的而言,兩者存在本質區別。審判監督制度強調錯案救濟,“非限制型異議救濟”則不然。《刑事訴訟法》第295條中“提出異議”這一前置要件表明,只要被追訴人不提出異議,實際上就可以直接定案。因此,以\"非限制性異議”提出為前提的這種依申請啟動的“重新審理”,其實質是對審判程序中被追訴人缺席作出的程序補償,而非糾正錯案。① 既然兩者目的不同,制度的設置自然就會存在差異。依據這一解釋思路,“重新審理\"的前提就取決于原審中被追訴人的訴訟權利是否遭到侵害(包括被追訴人主觀上認為自己受到侵害),而非案件事實的認定是否錯誤。
然而,“異議救濟”與審判監督制度所針對的對象均為生效裁判,這使被追訴人不得不在兩者之間作出選擇。若被追訴人選擇提出異議以啟動“重新審理”,則案件直接進入一審程序,經過新的一審生效的裁判還可以繼續尋求審判監督制度的救濟。此時,審判監督制度與“異議救濟”呈現為并列關系。相反,若被追訴人優先選擇適用審判監督制度,則要面對“異議救濟”是否保留的問題。因為,根據《刑事訴訟法》第295條的規定,異議救濟”必須于“交付執行刑罰前”提出。由于提出審判監督,并不影響刑罰的執行②,此時優先選擇適用審判監督制度很可能造成被追訴人因不滿足“交付執行刑罰前”這一條件而無法尋求“異議救濟”③因此,基于法規范間的融貫性解釋,這種情形應被理解為:在優先適用審判監督制度且成功開啟的刑事缺席審判案件中,被追訴人所遭受損害的程序權利已經獲得了救濟。由此,適用審判監督制度自然就排斥了適用“異議救濟”。此時,審判監督制度與“異議救濟”呈現為包容關系。然而,同樣的兩種制度,僅因適用的順序不同卻產生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效果,其中難免會潛藏著司法權濫用的風險。
(三)阻礙法規范的和平性實現
法規范的和平性是指法律規范能夠有效實現并維持其安定性。④其前提就是,法規范的效果必須為社會公眾所普遍接受,即滿足社會效果與法律效果的統一。否則,裁判結論勢必會遭受質疑和挑戰,導致案件長期懸而不決。審視“非限制型異議救濟”,不難發現,其與法規范和平性實現的要求之間存在一定沖突。
一方面,“非限制型異議救濟\"會造成既判力的消解。既判力是刑事裁判的權威性根基,也是法安定性在司法裁判中的具體體現,其分別表現為“形式確定力”和“實質確定力”。“形式確定力”使刑事裁判取得定論效力,由此導出“執行力”。“實質確定力”則強調裁判中的實體內容不能再次成為刑事追訴的對象,即所謂的“遮斷效果”①既判力的意義在于通過裁判的形式劃定個案中刑罰權的效力邊界,從而防止國家無限度的刑事追訴,保障公民自由。②沒有既判力這一核心制度存在,法律秩序必然會陷人不穩定的狀態之中。然而,“非限制型異議救濟”的規范設計卻造成了既判力的消解。毋庸諱言,僅就外觀來看,“非限制型異議救濟”確實體現了對被追訴人權利的額外救濟。但是,“價值”是一種效用的評價,合理性則是一種內在正當性的評價,二者并不完全等價。事實上,在刑事缺席審判程序中為被追訴人提供權利保障的方式有很多。例如,可以通過加強審前程序中權利保障的方式來促進庭審實質化,以盡可能降低被追訴人缺席庭審的負面效果。再如,可以對適用刑事缺席審判程序的案件適用較高的證據標準和更嚴格的證據禁止規則等。然而,當前這種不經過價值權衡就徹底推翻既判力的“釜底抽薪”的做法顯得用力過猛,其妥當性不無疑問。
另一方面,“非限制型異議救濟”可能會導致法規范與社會公眾主觀感受之間的撕裂。刑法之所以能成為保障安全的有效手段,是因為其有助于推動人們形成對規范有效性的信賴。③因而,刑法不僅要實現特殊預防,更要實現一般預防。相比于關注對個體犯罪行為進行懲罰和矯正的特殊預防,一般預防強調向社會宣告犯罪行為的反價值性,以維系公民對刑法效果的信心。因此,一般預防的效果能否得到發揮取決于社會公眾對刑法實效的主觀感受。從這一角度來看,“非限制型異議救濟”反而會使案件結論陷人不確定性的狀態之中,這就可能使刑法規范與民意之間產生張力。
其一,非限制型異議救濟”在觀感上容易被社會公眾視為對貪污腐敗犯罪的“寬容”,這無疑會動搖社會公眾對司法公正的信任感。“社會公眾的積極參與和強有力的公民社會是社會反腐的基本前提和保障。”④自媒體時代,社會信息的傳播和交互具有去中心化的特征,作為輿論熱點的刑事案件會因個體端之間傳播頻率的不斷增加而漸趨失真。然而,受限于我國刑事司法公開度和參與度不高的現實,社會公眾對刑事訴訟制度的理解難免會產生片斷化、簡單化的問題。有研究就指出,“社會公眾更多關注的是隱含在案件背后的社會問題,而不是法律與邏輯。”③在這一背景下,現實中的案件信息失真反而于虛擬空間之中被貼上了“真實性”的標簽,因此,外觀上有利于保障被追訴人權利的“非限制型異議救濟\"很容易受到社會公眾的質疑,被以為是對貪污腐敗犯罪的一種“縱容”。
其二,在刑法理論中,刑罰的必然性決定了刑罰成本的有無,而刑罰的及時性則決定了刑罰收益的多寡,不受限制的“重新審理”必然會使案件的結案周期延長,導致刑法長期處于效力未定的狀態。可以想象,案件歷經了一審和二審之后,經“重新審理”,案件又回歸于一審,然后再經歷一輪新的一審和上訴,程序勢必變得冗長和繁雜。這一程序遲延不但會造成正義實現遲滯、被追訴人痛苦加劇等問題,更嚴重的是,其還會引發公眾對公權力懈怠、貪腐、瀆職的普遍質疑,沖擊刑事司法的公信力。
四、轉向路徑:從“非限制型異議救濟”到“限制型異議救濟”
上已述及,“非限制型異議救濟”存在諸多制度風險。因此,未來有必要實現“異議救濟”的模式轉向,由“非限制型異議救濟\"轉向“限制型異議救濟”。
(一)何以必要:程序法治的語境要求
“程序之所以對于法治而言是重要的或必不可少的,就是因為它是法治的構成性要素,最終也是社會整合的構成性要素。”①將“異議救濟\"模式置于程序法治的語境之中進行解讀,是論證刑事缺席審判制度作為我國刑事訴訟法治構成的前提。
一方面,刑事訴訟程序是國家利益和公共利益最集中的體現,其對于法安定性的要求極高,這就決定了“異議救濟”具有內在的限制性傾向。回顧刑事訴訟產生和發展的歷史,起訴主體經歷了由“個人”到“集體”再到“國家”的變遷,并逐漸衍化出了公訴壟斷、控審分離以及起訴法定等一系列程序原則。這背后反映的其實是刑事訴訟所承載的利益由關注個人利益逐漸向強調國家利益和公共利益演變的趨勢。刑事訴訟程序的運作邏輯自然也會導向于對國家利益和公共利益的強調。據此,刑事訴訟程序至少要滿足以下兩個基本條件:第一,禁止拖沓、繁冗的追訴,避免國家利益和公共利益長期處于缺損狀態而得不到修復,因而必須及時地明確責任歸屬并適用刑罰;第二,禁止隨意反復追訴,避免對司法公信力的損耗,因此,禁止隨意突破裁判既判力的做法。就此兩點而言,“非限制型異議救濟”并不符合要求。
另一方面,“限制型異議救濟\"更契合司法權配置合理化的需求。司法權配置的兩大基本要素分別是“司法權制約要素”和“司法權配合要素”。前者注重“權力間的制約”和“權利對權力的制約”,后者則側重于制度效率價值的實現。②從制約要素的角度進行考察,“限制型異議救濟”與之更具契合性。其一,“限制型異議救濟”為刑事缺席審判程序中司法審查功能的發揮提供了條件。“限制型異議救濟”的核心要義就在于,通過非絕對啟動的“重新審理”來實現權力間的制約,亦即應經過人民法院的司法審查后方可確定是否“重新審理”。立足于此,審判權就能夠獲得針對原審刑事訴訟程序進行全流程審查的機會。此時,重新審理”實際上就扮演了“程序性制裁”的角色,這有利于威懾潛在的程序違法行為,提高刑事缺席審判程序的法治化水平。其二,權利的行使應有其邊界,禁止權利的濫用是“權利制約權力”的先決條件,“限制型異議救濟”無疑能夠有效地防止權利濫用。在法治國家,“權利”一詞表征特定主體要求其他主體對其履行特定義務的正當性。但是,權利的行使一旦越過其邊界,就會喪失正當性,反而會因其濫用而被禁止。③“限制型異議救濟\"通過確定被追訴人異議權的行使界限以降低其被濫用的風險,從而促使權利主體審慎、認真地對待“異議救濟”。其三,“限制型異議救濟”是促進程序效率與程序公正價值之間關系平衡的“調節閥”。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的核心目的在于強化對腐敗犯罪的打擊力度,其具有宏觀層面的指導意義,“司法權配合要素”的合理配置自然不可或缺。
因此,異議救濟”不可能忽視效率價值,相較于“非限制型異議救濟”,“限制型異議救濟”明顯更具優勢。
(二)為何合理:異議類型的可區分化
圍繞“異議救濟”的模式轉型,必然要面對“限制型異議救濟”是否違背了刑事訴訟法整體上“有利于被追訴人\"這一精神的疑問。細究之下,疑問產生的原因在于理論界和實務界對《刑事訴訟法》第295條中“異議”一詞的簡單化理解,亦即將“異議”問題僅局限于“有權提出”與“無權提出”這一視野。然而,這種簡單的兩極化理解并不符合異議類型可區分化的基本特性。根據不同標準,異議至少可做如下分型。
首先是實體性異議與程序性異議。實體性異議是指被追訴人因不服原審判決有罪或認為判處的刑罰過重而提出的異議。程序性異議則是指被追訴人針對原審過程中存在的程序違法現象而提出的異議。實體性異議包括“定罪的異議”和“量刑的異議”。前者關系到刑罰權適用的正當性,后者則涉及被追訴人實體權利被剝奪的程度。因此,以實體性異議動搖既判力的做法并不違反“比例原則”。程序性異議則不然,其內部又有很大的區分空間。例如,可以將其細分為重大程序違法的異議與輕微程序違法的異議、基本權受侵害的異議與非基本權受侵害的異議、單純的程序異議與牽連實體問題的程序異議等。不同的程序性異議所蘊含的權利價值、訴訟目的以及程序效果等都可能存在較大的差異。例如,基本權受侵害的異議,因其關系諸如通信自由權、隱私權以及個人信息權等憲法層面的公民基本權利,價值位階上應優先于既判力的維持。但是,對于非基本權受侵害的異議,其價值位階是否仍優先于既判力的維持,則有待進一步權衡。
其次是基于可歸責的義務違反而提出的異議與基于不可歸責的義務違反而提出的異議。“被告人出庭受審,乃其權利兼義務。”①作為權利,出庭受審是被追訴人表達訴求和提出意見的前提,只有出庭受審,被追訴人才能對公訴機關提出的指控證據進行質證和反駁,這是辯護權獲得實質保障的應有之義。作為義務,出庭受審也是法官查明案件事實,正確適用法律的前提。尤其是在我國職權主義的刑事訴訟構造之中,法官對案件負有客觀義務和澄清義務,被追訴人雖然是程序的主體,但其所發揮的功能其實是協助法官發現實體真實。法官借由被追訴人到場,才能獲得對被追訴人的直接印象,這對適用嚴格證明的審判程序而言,尤為重要。從這個角度來看,刑事缺席審判既是被追訴人對權利的放棄,同時,也是其對義務的違反。針對義務違反的具體情況,可以將被追訴人的缺席區分為可歸責的義務違反和不可歸責的義務違反。由此,刑事缺席審判程序中“異議救濟”的判斷前提就具有了可分的基礎。對基于可歸責的義務違反而提出的異議,由于缺席審判是因被追訴人的消極對待和惡意逃避所造成的,限制其異議權并無疑義。相反,針對基于不可歸責的義務違反而提出的異議,則應給予被追訴人較大的異議權空間。
最后是附時間限制的異議與不附時間限制的異議。“動態的法律程序是時間的藝術,正義的實現伴隨著時間維度的要求。”②刑事訴訟程序中的“時間”具有諸多功能。其一,“時間”框定了權力的“保質期”,實現了控權。其二,“時間”也為權利劃定了有效期,激勵和督促權利的行使,避免權利拖延而導致程序遲緩和浪費訴訟資源。其三,期限的確定實質是通過規范的形式賦予程序以強制約束力,實現“定分止爭”。①立足于上述功能的考量,刑事缺席審判程序中異議的提出也可以被區分為附時間限制的異議和不附時間限制的異議。前者側重于設定公權力合法行使的時間界限,強調程序效率與程序公正的協調關系,后者則傾向于充分保障被追訴人權利,強調實現不計代價的程序公正。
(三)邏輯順承:因應刑事缺席審判的制度目的
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的實質在于以補全程序要件這一形式法治要素來正當化刑罰權擴張,其核心目的就是要強化對外逃貪污腐敗犯罪分子的打擊力度。因此,在邏輯關系上,“限制型異議救濟”就是對刑事缺席審判制度所強調的犯罪控制這一核心目標的承接。其中的道理并不難理解,具體包括兩點:一是寄希望于外逃腐敗犯罪被追訴人內心真誠悔罪并主動歸案不符合人趨利避害的本性,并不現實;二是受制于國家間政治、經濟、文化等多方面利益的博弈,司法機關之間的協作情況并不理想,強制被追訴人到案難度較大。因此,在國家窮盡可能的司法手段對被追訴人進行定罪量刑之后,被追訴人卻無須提出任何理由就可以通過行使異議權而推翻原裁判,這一代價未免過大,很可能會挫傷司法機關適用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的積極性。
當然,必須澄清的是,“限制型異議救濟”并非忽視了一審程序中被追訴人缺席這一特征,而是要嘗試通過一種更加精細化的制度設計,實現對被追訴人權利的理性保障。一方面,“缺席審判”在邏輯上并不必然導出絕對“重新審理”的結果,其背后更多是基于對不同價值權重的分配。事實上,由于規范上并不存在“重新審理不加刑”的要求,針對有利于被追訴人的一審裁判,被追訴人提出程序異議完全可能會造成實體結果的加重。在這種情況下,“重新審理”之后的“對席審判”客觀上反而加劇了被追訴人的負擔。另一方面,“缺席”一詞描述的僅是程序的一種客觀狀態,并不表征對或錯的價值判斷。因而,不宜“一刀切\"地認為其不利于被追訴人權利的保障。例如,針對“缺席”,就存在可歸責于被追訴人和可歸責于辦案機關兩種形態。對于可歸責于被追訴人的“缺席”,仍然采取“非限制型異議救濟”反而會對逃避審判的行為產生激勵效應,這無疑會使具體案件中的“對席審判”進一步被架空。就此而言,“限制型異議救濟”的實質是一種通過限縮“缺席審判”的適用空間,消除被追訴人逃避審判的心理動機,以間接推動貪污腐敗犯罪案件“對席審判”實現的優化思路。因此,從上述兩個方面來看,“非限制型異議救濟”對被追訴人權利的保障效果未必優于“限制型異議救濟”。
五、“限制型異議救濟\"的具體實現
明晰\"非限制型異議救濟\"模式轉向“限制型異議救濟\"模式的必要性基礎、合理性支撐及其邏輯順承性之后,下文擬對“限制型異議救濟”模式的具體實現路徑進行探索。
(一)“異議救濟”程序的調整
實現\"限制型異議救濟”的關鍵就在于對“異議救濟”程序進行調整。具體而言,包括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需根據不同的異議形態對程序類型進行構建。以前文中異議類型的劃分為基礎,立足于實體性異議與程序性異議的二分起點,通過不同的審查路徑延伸出不同的程序類型。對實體性異議而言,其區分相對清晰。具體包括兩條線路:實體性異議—義務違反的可歸責性判斷(可歸責)—附時間限制的異議;實體性異議—義務違反的可歸責性判斷(不可歸責)—不附時間限制的異議。對程序性異議而言,其區分則會更加精細。這同樣包括兩條線路:程序性異議—義務違反的可歸責性判斷(可歸責)—附時間限制的異議;程序性異議—義務違反的可歸責性判斷(不可歸責)—基本權是否被侵害。在后一條路線中,需進一步就“基本權是否被侵害”這一要件作出判斷,亦即,基本權是否被侵害(是)一不附時間限制的異議。反之,基本權是否被侵害(否)一附時間限制的異議。
上述思路主要是考慮到實體性異議與程序性異議之間的差異。實體性異議涉及定罪和量刑事實,關涉被追訴人的基本權利,因而,程序設置只需要著重審查被追訴人“到庭”這一義務的違反是否可歸責即可。相對地,程序性異議則較為復雜,考慮到并非所有程序違法都會對被追訴人的權利產生影響,因此,評價時就必須要注意區分,應當盡量避免僅因輕微的程序違法就推翻裁判的做法。對此,程序審查就必須將“基本權是否被侵害”作為限定要件,對于違法濫用權力侵害被追訴人及其近親屬人身自由權、辯護權、隱私權、質證權等基本權利的行為,應將其界定為不附時間限制的異議,以此彰顯國家貫徹、落實刑事訴訟法治的決心。此外,針對非侵害基本權的程序違法,附加的時間限制也需要依據程序違法的程度作出區分。但是,附加的時間限制總體上不宜過長,否則,難以發揮其督促被追訴人及早行使權利的效果。
其次,推動“異議前置”條件的理性實現。對此,必須分別就司法機關的“異議告知”和被追訴人提出異議的方式、內容和時間進行細致考量。為確保被追訴人能及時知曉異議權,司法機關應承擔對被追訴人的告知義務,即告知被追訴人其有權針對刑事缺席審判程序作出的裁判和相關程序問題提出異議。同時,告知義務的履行還應當符合嚴格的程序要求。例如,可以規定,除不可抗力因素以外,辦案機關應當于被追訴人到案后的第一時間履行告知義務,而且,還應當要求辦案機關根據不同的異議類型對告知內容作出詳細解釋,以避免被追訴人錯誤理解異議權行使的法律意義。當然,為確保告知義務履行的實效,還應當對違反告知義務的行為規定相應的程序性制裁措施。例如,可以通過消滅“限制型異議救濟”中的“限制性條件”,賦予被追訴人絕對開啟“重新審理”的權利。此外,對于被追訴人提出異議的方式、內容及時間的具體設計,則必須立足于權利保障這一核心要義。其一,應當采取書面而非口頭方式提出異議,理由在于書面異議具有格式性和嚴肅性特征,是對裁判既判力形式意義上的尊重。當然,最核心的原因在于書面異議更有利于被追訴人清晰、細致以及完整地呈現異議的具體內容,能夠更好地幫助審查人員聚焦案件的重點、難點問題,避免錯漏關鍵信息,從而兼顧效率和公正。其二,異議的內容應當具體、明確,禁止提出簡單、抽象的異議。這一點與前述書面異議的要求相輔相成。其三,提出異議的時間應當以“告知義務”的履行為起點。作為配套設計,應刪除《刑事訴訟法》第 295條關于“交付執行刑罰前”的規定。否則,實踐中就可能出現辦案機關刻意隱瞞告知,迅速將案件交付執行刑罰以規避“重新審理”的情況。
最后,要建構專門針對異議權的司法審查制度。無論是對不同的異議形態進行程序構建,還是推動\"異議前置”條件的理性實現,都必須以司法審查制度作為依托。但是,必須解決的一個前提性問題是:如何確保刑事缺席審判程序中司法審查的中立性。針對這一問題,若由原審人民法院負責“異議救濟”的司法審查,無疑會違反“禁止法官審理自己案件”的基本法理,可能使司法審查流于形式,不符合“限制型異議救濟”的初衷。對此,采取“提級審查”的做法比較妥當,亦即將“異議救濟”提交原審人民法院的上一級人民法院審查。這一制度設計不僅能有效確保司法審查的中立性,同時,也能豐富和完善人民法院內部審級之間的合理監督途徑,有利于統一“異議救濟”的法律適用。①當然,考慮到此時司法審查主要聚焦于“異議救濟”啟動的合理性、必要性以及異議內容的真實性,其仍屬于對程序性要件的審查,因此,審查方式宜采行“書面審查”。
(二)救濟制度間的體系優化
結合前文論述,將“交付執行刑罰前”作為提出異議的要件可能會誘發辦案機關規避“異議救濟”的風險。因此,規范設計上應當刪除“交付執行刑罰前\"這一時間限制。以此為基礎,關于審判監督制度與“異議救濟”適用次序先后的爭議就失去了意義。此時,問題的關鍵就變成了被追訴人是否獲得了實質性救濟,亦即若被追訴人獲得了實質性救濟,則“異議救濟”失效;若被追訴人未獲得實質性救濟,則“異議救濟”保留。由此,衍生出以下三種情形:其一,被追訴人在原審裁判生效后到案并優先適用\"異議救濟”的情形,無論“重新審理”是否被啟動,都不會影響審判監督制度的適用;其二,被追訴人在原審裁判生效后到案并優先選擇適用審判監督制度,且已經獲得了實質性的救濟,此時適用“異議救濟”明顯屬于對訴訟資源的浪費;其三,被追訴人在原審裁判生效后到案并且優先適用審判監督制度,但并未獲得實質性救濟,就有必要承認“異議救濟\"的有效性。
(三)“限制型異議救濟”的運行保障
不可否認,相比于“非限制型異議救濟”,“限制型異議救濟”確實對被追訴人提出了更加嚴格的程序要求。因此,通過完善制度,避免刑事缺席審判過程中各種權利保障機制流于形式是“限制型異議救濟\"能夠良好運行的基礎,而且確保“重新審理”的庭審實質化也是提升“限制型異議救濟”實效的必然要求。
首先,要大力推進刑事在線庭審技術的應用,實現“虛擬與現實的連接”,從而為被追訴人提供多樣化的程序選擇。被追訴人審判時在場不僅能為法官提供更充分的案件信息,幫助法官發現實體真實。同時,被追訴人親自參與審判還保障了其表達訴求和意見的機會,確保其對程序的過程性控制,這無疑有利于從被追訴人內心深處增進其對程序正義的感受。②從這個角度來看,刑事缺席審判制度更應被定位為一種刑事訴訟程序的“例外”。隨著數字經濟的成型與發展,司法機制與模式的實踐創新也逐漸被推動,并從智慧司法不斷邁向了數字司法形態。③在這一語境下,“庭審”的語義必然會迎來適度的擴展,并逐漸突破物理時空的限制。事實上,只要基于“控、辯、審”的“三角結構”能夠在虛擬時空中維持其形態的穩定性,這種虛擬空間的程序樣態就仍處于“庭審”的語義射程之內。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在任何一個時代,我們需要的都不僅僅是一個個具象化的法庭;我們需要的是司法正義,無論其是否通過法庭這一物理空間得以實現。”④因此,在數字時代背景下,借助新質技術能力盡可能復刻庭審,給予被追訴人更多程序選擇,遠比過多地適用刑事缺席審判制度更契合法治的精神。據此,首要的一點是,要完善對被追訴人有權選擇在線庭審的程序告知機制。為應對事實上的告知不能或被追訴人故意拖延訴訟的情況,還應當從規范層面確立“告知的送達推定制度”。此外,還可以更進一步考慮設置“在線庭審的前置規則”,針對在線庭審與刑事缺席審判之間的適用順序,以規范形式明確優先適用在線庭審,只有被追訴人明確放棄在線庭審或滿足前述“告知的送達推定”的前提下,才允許適用刑事缺席審判程序。當然,這也意味著被追訴人對“缺席”具有可歸責性,因而,后續提出的“異議救濟”就自然要受到相應限制。
其次,要不斷加強刑事缺席審判程序中辯護權的保障力度。辯護權是刑事訴訟運行于法治框架下的重要支點,一旦缺失,“等腰三角形”的訴訟構造就可能面臨崩塌。因此,“在缺席審判過程中,人民法院應當保護被告人及其近親屬的辯護權。”①其一,要完善刑事缺席審判案件中辯護律師的激勵制度,靈活運用市場規律和行政指導等多種措施增加刑事缺席審判案件中辯護律師的收益,尤其要大幅度提高指定辯護律師代理該類案件獲得的報酬,為被追訴人獲得優質辯護服務筑牢物質基礎。② 當然,考慮到適用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的案件多具有一定的政治屬性,辯護律師面臨的執業風險相對較大。對此,還有必要賦予辯護律師一定程度的“執業豁免權”。例如,可以將《中華人民共和國律師法》第37條第2款中“律師在法庭上發表的代理、辯護意見不受法律追究\"這一規定的適用空間由審判延展到審前,實現全流程的“執業豁免權”。當然,“執業豁免”的范圍僅限于律師正常、合法的執業行為,并不包括其故意或重大過失的違法和犯罪行為。其二,要完善辯護權行使的程序保障。不宜將辯護權的行使場域局限于庭審階段,更要注重偵查(調查)階段辯護權的行使。對此,可以考慮適度擴張辯護律師申請辦案機關支持調查取證的規范空間。針對辯護律師申請辦案機關調取相關證據的情況,辦案機關應當緊扣\"證據與案件事實之間的相關性”\"證據調取對于查明案件事實的必要性”以及“證據是否具有調取的可能性\"這幾方面基準,尤其是對“證據調取對于查明案件事實的必要性”這一基準的把握上,應盡量從寬。同時,在完善律師執業懲戒制度和健全妥當監管機制的前提下,應當允許辯護律師適度地參與部分職務犯罪案件的調查,以方便其及時了解案情,從而激活其審前階段的程序性辯護功能。
最后,要將庭審實質化貫徹于“重新審理”之中。“重新審理”是刑事缺席審判制度得以正當化的關鍵所在,若新開啟的審判程序僅僅是延續原審內容,“異議救濟”就喪失意義。對此,有必要從以下幾個方面對“重新審理\"制度進行重塑。其一,“重新審理”的案件應當另行組成合議庭。必要的情況下,甚至要通過指定管轄制度變更管轄法院,以消除新舊審判程序之間潛在的預斷危險。其二,“重新審理”的案件要嚴格落實直接言詞原則,禁止參照原審判程序確定的裁判內容規避證人、鑒定人及調查人員出庭作證。規范上應當盡可能明確,除非出現諸如證人、鑒定人及調查人員死亡或因重大疾病無法出庭等情形,否則均應出庭接受質證。其三,“重新審理”的案件也應當關注程序效率的現實需求。因此,可以考慮對庭前會議制度進行改造,允許“控、辯、審”三方于庭前會議階段針對原審認定的部分事實和證據達成合意,對于細枝末節且控辯雙方并無爭議的事實和證據,庭審中就可以簡化舉證、質證流程。但是,關系到有罪與否、刑罰種類以及刑罰幅度等問題的事實和證據時,仍須于庭審中依據直接言詞原則開展充分的法庭調查。
六、結語
刑事缺席審判制度與被追訴人的程序參與權之間存在張力,由此,制度最初設計時才會嵌入“異議救濟”,以“重新審理”的方式來進行調節,使其不脫離于程序法治的基本架構。然而,當前的“異議救濟”卻是一種“非限制型異議救濟”。基于這一救濟模式,被追訴人只需提出異議,不論異議是否合理、正當,都會產生推翻已生效裁判的絕對效力,其代價不可謂不大。可是,制度的創設時常伴隨著“實踐現實”與“規范理想”之間脫節的問題。從正確認定事實的角度來看,“被追訴人到案”這一要件具有不確定性。自裁判生效時起,至被追訴人到案這一期間,原審程序中的相關證據可能基于各種原因而滅失。例如,證人可能因時過境遷而記憶衰退、遺忘事實,相關物證、書證也可能因保管不當或自然屬性的變化而消亡。此時,無條件的“重新審理”反而會阻礙發現實體真實這一目標的實現。從確保裁判權威性的角度來看,針對同一案件,如果允許在已經作出生效裁判的情況下重新起訴并受理,這實際上是棄置了原生效裁判,明顯違背了既判力的原理。①因此,針對規范設置的合理性,“非限制型異議救濟”并不妥當。未來,實現“非限制型異議救濟”向“限制型異議救濟”的模式轉型實有必要。但是,相比于“非限制型異議救濟”,“限制型異議救濟”確實會在一定程度上增加被追訴人可預期的權利成本。在以審判為中心訴訟制度改革“未竟”的當下,把握好“限制型異議救濟”的法治尺度就顯得尤為重要。
The Objection ReliefMechanism in Criminal Trials in Absentia: Models and Transformations
LI Qinglong
(Zhongnan University of Economicsand Law,Wuhan43OO73,China)
Abstract:The 2O18 amendment to the Criminal Procedure Law of China,while establishing the criminal trial in absentia system,introduced a“compensatory mechanism”for the accused. It stipulates that if the prosecuted individual appears and raises an objection after the judgment has taken effect but before the execution of the sentence,the court shall conduct a“retrial”of the case.This provision creates a novel formof legal relief—“objection relief”.The current model of“objection relief”falls under the category of“unrestricted objection relief”,which serves both as a normative response to anti-corruption policy imperatives and as a necessry adjustment to the structural imbalance in criminal procedure. However,in terms of power control,systemic stability,and the peaceful implementation of legal norms, the“unrestricted objection relief” model presents significant institutional risks.Looking ahead,a transition from“unrestricted objection relief” to“restricted objection relief”is necessary.This transformation requires the establishment of a judicial review mechanism specifically for objections, differentiation of procedural paths based on the nature of objections,and the rational implementation of pre-objection conditions.Furthermore,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objection relief” mechanism and the retrial system should be optimized,with complementary institutional safeguards put in place.
Key Words: criminal procedure;trial in absentia;objection relief;unrestricted relief;restricted relief;res judicata
本文責任編輯:閆召華周玉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