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本上的小紅門

1

黑色涂滿了天空。

那時候，我正在房間寫作業呢，突然聽到了幾聲尖尖細細的聲音，好像在說：“看過來呀，看這里呀。”

我停下手里的筆，豎起耳朵。媽媽在客廳賣力地拖地，拖把碰到椅子腿兒，發出“砰砰”聲，很明顯和我剛才聽到的不一樣。

護眼燈的光線讓人昏昏欲睡，我甩了甩頭，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現在是寫數學作業的時間，媽媽等下還要檢查作業呢。

“請向太陽消失的方向旋轉身體！”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比蚊子的嗡嗡聲大不了多少。

太奇怪了。我的房間很小，只要轉轉眼珠就能看遍，什么人也藏不下。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照著聲音說的做了。

“請用貓伸懶腰的姿勢下壓身體！”

又來了。這對我來說有點難，我僵硬地彎下腰，勉強學了個神似。

現在我能看到，地面上有我敞開的書包，幾張考卷露在外面——等等，考卷上的小人兒，怎么在沖我揮手啊？

我使勁揉了揉眼睛，確定那不是幻覺。我用紅色簽字筆隨手畫的圖案動了起來！

那張考卷的一角，原本有個紅色的“87” ，是老師寫的。當我不經意把考卷橫放時，“87”變成了一雙大眼睛和一張微笑的嘴，于是我給“87”畫上了一個圓形的腦袋、一件松垮的連體短褲，還有一雙云朵一樣的手。

見我湊了過來，畫上的“7”動了動，發出的聲音正是剛才我聽到的：“李悟你好，我在卷子上看到了你的名字。我的名字是小念，事實上，我本來想給自己取名叫‘八七’，可聽起來像是‘阿嚏’，嗯……一個噴嚏代表想念，所以我就叫自己小念了。”

“你好，小念。”我有些拘謹地和他打著招呼。

小念抓著卷子上的一根數軸，來回蕩起來：“你能抽出一點時間把我畫完嗎？我想趕到畫本里去，我一幅畫在這里實在太孤單了。”

我小心翼翼地問：“畫本？”

“是的，是你的畫本。”小念回答。

“我以前是有過一個畫本，不過……”

小念沒注意聽我的話，它開始向我碎碎念：“老實說，我試過自己給自己畫兩條腿，可圓圓的腿總是讓我滑倒，尖尖的腿總是不一樣長，三角形的腿摩擦力太大了，我壓根邁不開步子。我可不想一直這樣。”

“讓我試試。”我拿出紅色簽字筆，迅速地給它畫了兩條勻稱的腿。

它抬起腿晃了晃，說：“這樣好極了，非常感謝。”

小念看著自己的腿，眼睛滴溜溜轉了一圈，然后說：“我想時間還早，要是你能給我畫一雙漂亮的皮鞋，那就最好不過了。”

這不難，我在腦子里打好了草稿，很快就畫出了一雙高筒皮鞋。我還耐心地畫上了長長的鞋帶和精致的蝴蝶結，這是現在流行的款式。

“哇哦，大小正合適。”小念在考卷的空白處來回踏步，看上去很滿意自己的新鞋子。末了，它說：“現在我可以放心去趕路了，再一次感謝你。”

一聽小念要走，我頭腦一熱，說：“請等一下！那個……如果你方便的話，能帶我一起去看看嗎？”

小念毫不猶豫地說：“當然啦，那本來就是你的畫本。”

我的心突突狂跳，畢竟這樣的事情可不是誰都能遇到的。

“謝謝，不過我們要怎么去呢？”

“當然是開門進去。”小念說得云淡風輕，好像我問了一個比“1加1等于幾”還簡單的問題。

“門？”

“是的，紅色的門。”小念上上下下看了看我，“唔，得有一扇足夠大的門才行。”

2

聽從小念的指揮，我在地面上鋪了幾張草稿紙，連成一張足夠大的白色地毯，然后站了上去。

小念則從連體短褲的口袋里掏出一支鋼筆，說：“幸虧你給我畫衣服的時候。在口袋里放了一支鋼筆，剛好夠畫一扇大門。”

小念認真地畫著“門”，其實，就是繞著我畫了一個并不規則的圓圈。圓圈的頭尾連接起來，形成一個閉環……

“咕嚕咕嚕，噗！”

我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我有點暈頭轉向，這也難怪，我是垂直掉進門里的，卻是水平滾了出來。

小念伸出手，把我拉了起來，現在它看起來和我一樣高。

“畫本一層的方向有點混亂。”小念對我解釋，“可以飛的畫喜歡待在第一層。”

我越過它的肩膀，向周圍看去，這才發現我們身邊聚集著和平鴿、風箏、云朵之類的畫，顯得亂哄哄的。

“走吧，我們去別的地方看看。”小念說。

四周環繞著白色的霧，我并沒有看見離開的路。

“我們要怎么離開呢？”

“哎呀，當然是找門呀！在畫本里，除了我這個新來的，紅色的畫就是門。”小念說著，手搭涼棚張望起來。

小念的反應，讓我覺得我又問了一個不太聰明的問題。我咽下了好奇，也跟著尋找起來。

很快，我就找到了一只紅色的和平鴿，那是從前我在手掌上涂滿顏料印出來的，和平鴿的腦袋是我拇指的形狀，翅膀則是并攏的四根指頭的形狀。

“沒錯，它就是門！”小念向我投來一個贊許的眼神。

紅色和平鴿用翅膀輕柔地把我們托舉起來，載著我們飛離了畫本的第一層。

我們再次降落的地方是一條馬路，路上行駛著各種各樣的汽車：田螺形的貨車、老鼠抬著的大巴車、花生殼做的坦克車，還有一輛慢吞吞的紅色小轎車。紅色小轎車之所以跑得慢，是因為它的車輪是正方形的，每往前挪動一點兒，都像要抖散架似的。

“是門！”小念一眼就看了出來。

我們一坐上那輛紅色小轎車，前方的路面就從平面變成了鋸齒形，圓形車輪的車子開始大跳霹靂舞，而方形的車輪剛好卡在鋸齒上，竟然變得非常平穩。

“嘀嘀！”我們開著紅色小轎車，一路超車，再次進入了下一層。

這一層很開闊，有一片紫色的原野，旁邊是一片綠色的海。

來到這里，我已經慢慢想起來了，這里確實是我的畫本，同時想起來的還有一些聲音。

“李悟，不可以把顏料涂在手上，桌面、地板、衣服都被你弄臟了。和平鴿？這太糟糕了！”

“李悟，車輪都是圓形的，你怎么能畫成方的呢？”

“李悟，原野應該是綠色的，海是藍色的，看看這畫多糟糕，我敢說你在畫畫上沒什么天賦……”

在我六歲時，大人們想了很多辦法讓我明白，我不適合當畫家，所以我放棄了畫畫。

我偷偷看向小念。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會發現，這里是個糟糕的地方。

小念掬起一捧綠色的海水，灑向我，說：“這里真好，我喜歡這里！”和沮喪的我不一樣，它把眼睛笑成了鏡像的“3”。

我不想欺騙它，于是說：“其實，也不算好……車輪應該是圓的，和平鴿也不是手掌，原野和海的顏色全錯了……”

向我灑來的海水化成了一陣生命力旺盛的旋風，它圍著我轉圈，給我做了一個田螺形狀的發型，隨后又奔向那片原野。紫色的原野被風驚動，竟然呼啦啦飛了起來——原來，那是一群混雜在一起的紅蝴蝶和藍蝴蝶。

我看呆了。

仔細想想，這里可是我創造的世界，為什么要急著否定呢？

我重新告訴小念：“其實，我是想說……我也喜歡這里！”

“當然，這是最棒的世界，謝謝你！”小念說。

藍蝴蝶向上飛，變成了遼闊的天，紅蝴蝶撲向我的臉，我的臉“咻”的一下變紅了。

“是門！”小念盯著我的臉，咯咯笑著說，“一扇害羞的門。”

發紅的影子映在綠色的海里，是金色的，好像是我在發光。我帶著小念繼續穿越畫本。

3

“喵喵……”我聽到了一陣亂哄哄的貓叫聲。

“1、2、3，別動別動……7、8、9，哎呀，又亂了……10、11、12！”小念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數清，這一層足足有12只貓。

它們都是我家的老貓發發。

發發以前總是趴在太陽底下，一動不動地睡上好半天，對我來說，它是最合適不過的速寫模特。

12只發發，有的線條彎彎曲曲，有的形狀奇怪，不過一聽到我叫“發發”，它們都跑過來用頭蹭我的腿。我挨個拍了拍它們的腦袋，它們又都靈活地翻起白肚皮。

“你還真是一點兒沒變，能看到你真是太好了。”我輕聲說。

我真想念懶洋洋曬著太陽的發發，在發發還沒有變成公園里的一捧土的時候，我最喜歡的事就是揉它的肚子，那是一個能讓人快樂滿足的魔法。

我突然想到，既然我還能見到發發，那我一定也能再見到她了！在畫本的最末頁，我畫過她……

我猛地站起來：“小念，我一定要到畫本的最深處去！”

“那不難，只要能找到門。”小念正蹲著逗五只貓，頭都沒抬一下。

我瞬間就泄了氣。要知道，發發是只貍花貓！這里可看不到任何紅色。

“唔，開動一下腦筋吧，李悟。”小念好像沒有感到我的難處，說得輕飄飄的，好像是在說吃飯睡覺那么簡單的事情。

我努力讓自己的大腦轉動起來。門肯定在某個地方，會在哪兒呢？

“對了，發發，是不是你……你們把門藏起來了？”我想起發發以前有藏東西的習慣，會把它喜歡的小玩意藏到自己的窩里。

“喵喵。”“喵喵。”“喵喵。”……發發們此起彼伏地回應我，要帶我去貓窩。

不過，發發跑得很快，我的腳步可跟不上它們，這可怎么辦呢？

“不如我們來玩貓拉雪橇吧！”小念開心地提議，把我給它畫的長鞋帶解了下來，“用這個來牽引雪橇正合適。”

我們三下五除二做好了貓雪橇。

“發發，回窩啦！”我一聲令下，12只發發撒歡似的拉著我們向前跑去。畫本里的我們身體輕飄飄的，雪橇跑得飛快，我們眨眼間就到了貓窩。

貓窩是個巨大的、迷宮一樣的白色紙箱。我和小念在里面翻找起來，有我的臭襪子、爸爸的手機、毛線球……

“這是什么？”小念找到了一個有深色塑料外殼的小東西，一臉疑惑。

“是門！”我的眼睛里頓時冒出了光。

我把那個小東西接過來，左右手一拔一旋，一截鮮亮的紅色就露了出來。

“我就知道，這是我媽媽的口紅！”

我們用口紅在墻上畫了一扇門，往畫本的更深層走去。

4

天哪，我們竟然來到了一片空白。

“這里可真空曠，是個適合我安家的好地方。”小念四處轉了轉，顯得很悠哉。

這比剛才那層還讓我崩潰，我有點著急：“我不能停在這里！可是，這里一片白茫茫，怎么會有門呢？”

“唔，那就發揮一下想象力吧，李悟。”小念說。

我已經習慣了小念那理所當然似的語氣。不可否認，它的話總是能給我很大的信心。

我定下心，邁開腿，四下查看。

終于，在角落里，我發現了一只白兔子。白兔子背對著我，和一片空白幾乎融為一體，不過我還是聽到了它的心跳和呼吸聲。

“噓……”

我朝小念招招手，我倆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靠近兔子。當我以為只差一步就能抓到它的時候，我和小念“咚”的一聲撞到了一起。

白兔子驚慌地用它的紅眼睛看了看我們，蹦著跑掉了。

“別跑啊，小紅門！”我大喊。可是白兔子“咻”的一下消失不見了。

“這下有點糟糕了。”小念把嘴巴抿成了一個“1”。

我泄氣地坐了下來。屁股下面涼涼的，我一摸，原來是厚厚一層白雪。

“哎呀，原來這里不是一片空白，而是被白雪覆蓋著的土地啊。”小念把腦袋貼在地面上，認真地聽著，“我聽到下面有生長的聲音。”

我趕忙把身體俯下去，臉蛋卻挨上了一片破土而出的葉子。

就這樣，在我們面前，一株紅梅以奇異的速度長出來，并迅速開了一樹花朵，搭成了一扇小紅門。

一朵朵紅色梅花在雪地中閃耀，像燦爛的云霞。

“這扇門可真美呀！”小念看呆了。

是啊，真美。大人們常說梅花是堅強勇敢、昂首挺胸的花，我隱約知道，這并不屬于我的想象力。

我用比剛才那只白兔子還快的速度穿過了這扇門，小念被我甩在了身后。

5

她一定在這里。

我畫過她的皺紋，開心時是魚的尾巴，思考時是山上的泄洪溝；我畫過她的手，勞動時是地里的老樹根，給我搖蒲扇時是輕柔的云。那是我趁她在搖椅上睡著時，悄悄畫在畫本背面的。

“奶奶！”我終于看到了我最愛的奶奶，她穿著我記憶中那件綠色小褂，急火火地走了過來。

沒錯，只要她看到我，一定會用最快的速度趕到我身邊。我鼻子一酸，掉下淚來。

奶奶抬起袖子給我擦眼淚，眼淚沾到她的衣服上，暈花了一大片。

“瞧啊，小李悟，你在我的衣服上畫了一朵花，這真棒。”奶奶好像永遠笑瞇瞇的。

我不想讓她變模糊，就不敢再哭了。

“小李悟，不哭了。雖然奶奶這里沒有電視機、電腦、游樂園，沒有爸爸媽媽，但是和奶奶一起開動腦筋、發揮一下想象力，就會很好玩哦。”奶奶柔聲安慰我。

每次假期我去鄉下奶奶家時，奶奶都會帶我玩各種有趣的游戲，我們的暗號是一把彩色的水果糖。

我拉住奶奶的胳膊，說：“奶奶，我想吃糖了。”

“鬼靈精，你怎么知道奶奶這里有糖果呢？”奶奶笑著掏出一把彩色糖果，“我們來玩個游戲吧！選到綠色的青蘋果味糖果，我們就去綠油油的小湖邊摸田螺；選到紫色的葡萄味糖果，我們就去原野的葡萄架下聽故事；選到白色的荔枝味糖果，我們就去院子里喂小白兔。還有芒果味、話梅味，讓我們想想可以做什么呢……”

我看著奶奶，腦海中又響起了一些聲音。

“奶奶，那綠色的湖是不是比海還大，原野上的故事是不是比葡萄粒還多？”

“是呀，是呀。”

“奶奶，你跟我到城里去吧，讓爸爸開著小轎車帶你去兜風。”

“奶奶習慣在鄉下的生活了，你常來看看奶奶就行啦，奶奶這里還有好多好玩的游戲呢。”

“爸爸，我能再去奶奶那里玩嗎？”

“李悟，聽我說，以后都不能了，奶奶走了，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了。”

……

我的奶奶去世很久了，不過她好像沒有離我很遠。

就像現在，奶奶在我眼前晃了晃手掌，她手心里有一顆紅色的糖。

“我這里還有一顆紅色的草莓味糖果，選到這顆糖，代表著該回家啦。記得嗎，奶奶院子有一扇紅色的大門。”

“不，我不想要這顆糖果，我想您。”我看著那抹紅色，眼淚又蓄滿了眼眶，我努力不讓它們掉下來。

奶奶摸了摸我的頭：“傻孩子，我一直都在你的記憶里，只要你發揮一下想象力。”

小念也跟了過來：“還有我，我也會一直陪著你，只要你開動一下腦筋。”

小念就好像是我弄丟的一部分自己，而奶奶，是世界上最支持我做自己的那個人。

現在，我都找回來了。

雖然我很不舍，但是時候該回家了。

6

我握住了那顆紅色糖果，一時間，所有的色彩都匯到了我眼前，變成了濃厚的黑色。

“砰砰……”媽媽拖地時又碰到了椅子腿兒，聲音傳來，我慢慢睜開了眼睛。

我竟然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我用手抹了一把臉，眼角有淚，嘴角掛笑。

時間只過去了幾分鐘，數學題還攤在桌子上，紅色簽字筆被我握在手里，小念尖尖細細的聲音沒有了。看來，一切都是一場夢。

心里好像有些東西正在生長，連眼前的數學題也變得有趣起來。比如，“43”成了一只大耳朵老鼠，“2+2”是關在柵欄里的鵝——這些讓我想起了那張87分的數學卷子。

我在書包里找到它，卻發現，考卷一角的圖案竟然不見了。

是小念！他已經到畫本里去了！

也許，那些經歷不是夢。

我在房間里翻箱倒柜地尋找畫本，稀里嘩啦的聲音終于引起了媽媽的注意：“你在找什么，李悟？”

“我在找……一個舊畫本。”我回答。

“你可以看看儲物間西側墻角的舊紙箱。”媽媽邊忙家務邊說，她輕飄飄的語氣讓我想到了小念。不過，她馬上又用“河東獅吼”補充：“要做完功課再玩啊！”

我實在等不及了，在心里道了個歉，就溜去了儲物間。我對媽媽在收納雜物方面的記憶力十分佩服，很快就在她說的地方找到了我的畫本。

看到畫本的那一刻，我就全明白了。

我想起自己以前不小心打翻了顏料盒，畫本的封面上滴上了幾滴紅色顏料，那時，奶奶幫我把顏料描成了幾朵好看的梅花。

畫本的側面也沾上了紅色顏料，那抹紅從第一頁一直流淌到最后一頁，像是在一面白墻上開了一扇小紅門。

“呼……”

我吹走了畫本上的塵土，再次把它緩緩翻開。

發稿/朱云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