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西于都有一座紀念碑,雄偉地矗立在于都河邊;有一段浮橋,靜靜地橫臥在于都河面上。91年前,8.6萬余名紅軍將士的身影,正是在這里集結,一支鐵流隊伍不斷壯大,穿透漫漫黑夜,跨越重重關山,點燃了走向新生、走向勝利的革命火炬,他們的紅色足跡也定格在贛南大地。
1934年10月17日,這群將士告別故土和鄉親,從于都出發,踏著泥濘荊棘,迎著槍林彈雨,開啟了一場震撼世界、彪炳史冊的偉大遠征。
2024年是中央紅軍長征出發90周年。2024年10月17日至19日,筆者應邀參加了由全國紅色基因傳承研究中心主辦,在江西省于都縣召開的“2024年紅色基因傳承高端論壇”。會后,筆者沿著贛南大地一路追尋,采訪到粵贛邊區領導人的后代,綜合會議論文中的最新研究成果,呈現紅軍長征前的決策與運籌內幕。
1933年9月,國民黨對中央蘇區發動了第五次“圍剿”。由于王明“左”傾錯誤,造成中央紅軍第五次反“圍剿”失利。1934年4月底,中央蘇區北大門廣昌失守,南大門筠門嶺也受到威脅。
廣昌戰役作戰失利,成為紅軍放棄中央蘇區,被迫轉移的前奏。廣昌位于江西東南部,撫河上游盱江西岸,地處贛、閩、粵三省交通之要沖,戰略地位非常重要。1934年4月中下旬,國民黨軍集中力量進攻廣昌。博古、李德命令紅軍主力堅守廣昌,要求紅軍“御敵于國門之外”,“不丟失(蘇區的)一寸土地”,紅軍疲于打陣地戰。敵我雙方血戰18天,紅軍斃傷及俘敵2600余人,自身也傷亡5000余人,由此廣昌失守。
筠門嶺鎮今隸屬江西省贛州市會昌縣,位于會昌縣南部。當時筠門嶺是蘇區的南大門,由于之前反“圍剿”的主戰場都在北線,當時紅軍大部隊被抽到了北邊,南邊只有少量部隊守備。筠門嶺一旦失陷,敵軍將沿著會昌的大路北上瑞金。
與此同時,以司令員羅屏漢為首的贛南紅軍游擊挺進隊,依托東江革命根據地,在粵贛邊地區廣泛開展游擊戰爭,對國民黨軍陳濟棠部開展統戰工作,成功牽制了陳濟棠部對瑞金南線的進攻,讓南線國民黨軍止步于筠門嶺,在南線創造了一個和平局面。這為紅軍長征突圍轉移爭取到更多時間,也為中央紅軍到于都集結出發提供了南方屏障。
2024年10月,筆者參加在于都召開的“2024年紅色基因傳承高端論壇”期間,專門采訪過羅屏漢的孫子羅榮先生,聽他講述了鮮為人知的內幕。羅屏漢生前任贛南戰地委員會、贛南工作團負責人,粵贛邊區軍政委員會主席,犧牲時年僅28歲。其妻張瑾瑜生前任贛南省委白區工作部部長,犧牲時身上還懷有6個月身孕,年僅23歲。他們夫妻倆奉命留守中央蘇區,掩護中央紅軍長征和中央分局九路部隊突圍后,為掩護戰友突圍,他們把敵人引向自己,最后壯烈犧牲。
1934年5月初,李德受中共中央委托,草擬了5月至7月關于軍事措施和作戰行動的季度計劃,并提出了“紅軍主力撤離中央蘇區的建議”。6月16日,共產國際在復電中指出,“我們完全贊成你們目前根據對形勢的正確評價而實行的計劃”,并提出以下四點要求:
第一,必須從現在起,就開始為將來的撤離作必要的準備;第二,必須派出一支強有力的部隊,經福建向東北方向發起戰役,以牽制敵軍;第三,紅軍主力必要時向湖南方向撤離;第四,中央蘇區的資源還沒有枯竭,紅軍還可以在中央蘇區堅持一段時間,為最后撤離蘇區贏得準備時間。隨后發生的事實證明,共產國際在這個“六月電報”中提出的四點要求,成為中共中央組織實施中央紅軍戰略轉移的指導性文件。

8月15日,共產國際駐上海的代表阿圖爾·埃韋特在給共產國際的報告中指出,中共中央已開始準備讓主力部隊向湖南方向突圍。“只有在這個方向突破,才有勝利的機會,才會有助于建立新的蘇區。敵人也知道我們的這個意圖,因為這是唯一可行的。”埃韋特報告中的內容,再一次強調中央紅軍必須向湖南方向突圍的策略。
9月初,中革軍委總參謀部第二局通過無線電監聽,獲悉國民黨軍隊擬在近期發起對瑞金的總攻。中央蘇區面對“黑云壓城城欲摧”的嚴峻形勢,歷時一年之久的中央蘇區反“圍剿”戰爭無法在內線打破“圍剿”,紅軍主力只剩下突圍轉移一條路了。
9月17日,中央“三人團”負責人博古以個人名義,致電共產國際執委會,報告中共中央、中革軍委關于戰略轉移的計劃:決定從10月初起集結紅軍主力向外轉移,“最終目的是向湖南南部和湘桂兩省的邊境地區撤退”。博古在電報中表示,希望共產國際不晚于9月底作出最后決定,以便給中共中央留出決策時間。可是,直到9月30日,共產國際執委會書記處政治委員會才給出復電:“同意你們將主力調往湖南的計劃。”
按照共產國際的要求,為了調動和牽制敵人,減輕國民黨軍對中央蘇區的壓力,并準備實施戰略轉移,中共中央和中革軍委決定,組織兩支部隊作為先遣隊,分別北上和西征,執行探路、調敵、偵察和宣傳等項任務。
1934年7月6日,由紅7軍團改編的北上抗日先遣隊6000余人,由瑞金出發經福建長汀、連城、永安縣境,轉戰3個月,與方志敏領導的紅10軍會合后,組成紅10軍團,并成立以方志敏為主席的軍政委員會。但是,紅10軍團最終兵敗懷玉山區,全軍團損失殆盡。紅10軍團余部在參謀長粟裕等領導下,轉戰閩浙贛邊,堅持游擊戰爭。此次第一批先遣隊北上,雖然未能達到大量調動國民黨軍、減輕中央蘇區壓力的目的,但是廣泛宣傳了中國共產黨的抗日主張,擴大了中國共產黨和紅軍的政治影響。
8月7日,任弼時和蕭克、王震率領的紅6軍團9700余人遵照中革軍委命令,由遂川縣境內出征,撤出湘贛蘇區向西部進發。此舉帶有為中央紅軍戰略轉移探路的性質。紅6軍團連續行軍作戰近80天,跨越敵境5000多里,戰勝了湘、粵、桂、黔等4省敵軍的圍追堵截和自然界的無數險阻,歷經千辛萬苦,付出重大代價,終于在12月24日和紅3軍(原紅2軍團)會師,完成了戰略轉移的任務。紅6軍團的西征作戰,粉碎了國民黨軍的“圍剿”,保存了革命力量,為紅軍的進一步發展和壯大,奠定了基礎。同時,紅6軍團西征的勝利,也為中央紅軍長征探索了前進的方向。紅6軍團不斷把沿路情形匯報給中共中央,后來中央紅軍長征前期的行程,基本上是沿著紅6軍團的路線行進的。
在廣昌戰役結束后,國民黨軍分兩路長驅直入,向中央革命根據地腹地步步逼近。1934年9月下旬,為阻止國民黨北路軍向瑞金進犯,保障中央機關和紅軍主力部隊安全集結并突圍轉移,中革軍委主席朱德發出“在石城附近建立第二道封鎖線,阻擊以北來犯之敵,保衛瑞金”的指示。并命令紅3軍團軍團長彭德懷、政委楊尚昆率領紅3軍團在石城縣(今屬贛州市所轄)北部的李臘石、苦竹嶺、西華山一線約50華里的地域設置3個封鎖點,阻擊來犯的敵人。

石城縣是江西進入閩西粵東的必經之地,素有“閩粵通衢”之稱。石城阻擊戰歷時12天,自9月26日打響,至10月7日結束。僅有3萬多紅軍將士,阻擊了近10萬國民黨軍,殺傷敵軍2000余名。其間,只有13萬人口的石城縣,向紅軍輸送兵員9206人,認購稻谷6500擔,募捐銀圓6900元。紅軍還動員數萬群眾赴戰場抬擔架、救傷員、運彈藥、送給養……這一組由血汗凝集的數字,見證了石城人民對中國革命所作的重大貢獻。
石城阻擊戰是中央紅軍長征前夕在中央蘇區北線戰場進行的最后一次大規模戰斗,成功粉碎了國民黨軍隊企圖于9月底占領石城的計劃,保衛了“紅都”瑞金,不僅有力地打擊了進犯的敵軍,而且有效遲滯了敵軍南犯的步伐。紅軍阻擊敵人進犯石城的實際時間,比中革軍委原定計劃多了7天,為中央機關和主力紅軍完成集結與轉移贏得了寶貴的時間。若沒有石城阻擊戰,敵軍便可從北路長驅直入中央機關所在地,其后果是不堪設想的。擔負阻擊任務的紅軍經過短暫整訓,于10月12日前離開石城縣境,奔赴于都縣集結,踏上戰略轉移的征途。
于都的地理位置便于紅軍大部隊集結。于都距離瑞金88公里,距離興國88公里,距離寧都99公里,距離國民黨在安遠、信豐設置的第一道封鎖線走小路60多公里。當時紅軍主力部隊大都在興國、寧都、石城和長汀等一線作戰,因而于都是前線部隊迅速集結,快速撤離的理想集結地,也是大部隊多路并進、迅速轉移的理想場所。
于都具有很好的紅色文化與群眾基礎。1926年11月,于都建立了第一個中共黨組織;1928年二三月間,舉行武裝暴動,成立了工農紅軍第15縱隊;1933年于都人民除應繳的土地稅外,捐獻60余萬擔糧,4萬余元款;先后有6.8萬人參加紅軍,支前人數達5977人等。1934年7月,中共贛南省委在于都縣城成立。他們積極開展游擊戰爭保衛蘇區的南大門,擴大紅軍和籌集軍需物資,掩護中央紅軍的集結和突圍,保護和安置留在蘇區的傷病員及紅軍家屬,并為后來南方三年游擊戰爭奠定了重要基礎。因此,中革軍委認為,于都是長征集結出發地的最佳選擇。
1934年9月下旬,經過請示周恩來之后,毛澤東專程到于都察看地形,選擇突圍的路線。在于都期間,毛澤東召開過各種調查會,找那些從敵占區或剛被敵軍占領地區過來的商人和其他人員,詳細了解敵軍的動向,然后急電報告周恩來詳情。毛澤東的這封電報,更加堅定了中共中央和中央紅軍選擇從于都方向突圍轉移的決心。

當時,中央紅軍戰略轉移工作都是秘密進行的。1934年8月,中共中央將撤離江西的決定,傳達到蘇維埃中央政府的部長級和省委、省蘇維埃政府主要領導一級的干部,并對各級干部的去留逐一作出安排。中央黨政軍干部誰走誰留,都是由博古等人親自確定的。中央各部門,軍委各縱隊和各個軍團的人員名單,由各黨團負責人和行政領導擬定后,報中央書記處審批。各省委的干部,由省委擬定后報中央批準。
凡是確定隨軍突圍轉移的人員名單,統一由中央組織局編隊。所有隨軍轉移的人員名單確定后,一直等到突圍轉移前一兩天,才臨時通知有關人員。有些是因為要在粵贛邊地區廣泛開展游擊戰爭和牽制敵人的工作需要留下來的,如項英、瞿秋白、梁柏臺、劉伯堅等人;而有些是因病或負傷而留下來的,如陳毅、周以栗、陳正人等人。
紅軍的戰略西征,是一次大規模的軍事轉移。如果沒有周密和充分的準備,是不可想象的事,當然也不可能取得成功。正如1935年10月15日陳云向共產國際報告時所說,中國共產黨為西征做了多方面所必需的準備工作,西征的準備工作“完成得很出色”。
從1934年10月7日開始,中革軍委先后電令紅軍各軍團迅速撤離戰場,將防務移交地方武裝,到中央指定的集結區域,完成集結任務。各軍團從戰場撤出,向集結地域開進是嚴格遵照中革軍委指示有序進行的。10月9日,中革軍委發布《野戰軍由十月十日至二十日行動日程表》,對紅軍各部和軍委縱隊、中央縱隊的集結轉移、休整補充作出詳細具體安排,如規定各部隊在于都南部區域位置的分界線。
為便于隨軍行動,中共中央、中央政府、中革軍委機關和直屬部隊編為第1、第2兩個縱隊。戰略轉移的野戰軍由軍委第1、第2野戰縱隊和紅軍主力紅1、紅3、紅5、紅8、紅9軍團組成,共計8.6萬余人。為保密需要,中革軍委規定各部隊對外均使用代號。如軍委第1野戰縱隊,代號為“紅安”;軍委第2野戰縱隊,又名中央縱隊,代號“紅章”。另外,還保留了原來的中革軍委和紅軍指揮機關。中革軍委由朱德任主席,周恩來、王稼祥任副主席,中國工農紅軍由朱德任總司令,周恩來任總政治委員,劉伯承任總參謀長,王稼祥任總政治部主任,李富春任總政治部副主任(后代理主任)。
10月10日晚,中共中央、中革軍委率領第1、第2野戰縱隊,分別由瑞金的田心、梅坑兩地區出發,向集結地域于都開進,中央紅軍開始實行戰略轉移。10月16日,中央紅軍各部隊在于都河以北地區集結完畢。中革軍委頒布《野戰軍南渡貢水計劃表》,詳細規定各部隊和軍委縱隊、中央縱隊的渡河日期、渡河區域、渡河器材及渡河前后宿營地域等計劃內容。10月17日至20日,突圍轉移的主力紅軍先后分別從于都梓山地域、花橋、潭頭圩(龍石嘴)、賴公廟、大坪心(龍山門)、峽山圩(孟口)等渡口,南渡于都河(當年稱雩都河),踏上舉世聞名的二萬五千里長征。如今,于都建有“長征第一渡”紀念塔和石碑,也建有“中央紅軍長征出發紀念館”和紀念園。
胡耀邦時任少共中央秘書長,長征出發時編在中央縱隊“中央工作團”。張黎群等人通過采訪胡耀邦后編寫的《胡耀邦傳》第一卷(1915—1976),于2005年出版了。其中記載道:
于都河并不寬,又是枯水季節,水流平緩。除原有的一座木橋外,工兵又架設了幾座浮橋。但由于橋面狹窄,等待過橋的人員和輜重過多,所以通過得十分緩慢。眾多的“老表”趕到河畔來為紅軍送行。出發的隊伍里有他們的子弟,也有與他們結下深深情誼的干部和戰士。一些安置在老鄉家里的傷病員也來了,他們被留下來堅持敵后斗爭。天漸漸黑了,老鄉們舉著火把和燈籠,一面把帶來的辣椒、干菜、雞蛋等塞到戰士手里,一面沉重地重復著一句話:“你們可要早些回來啊。”中央縱隊出發了,排成一路隊列,一個緊跟一個。誰也不說話,只聽得橋上的腳步聲,武器碰撞聲。
胡耀邦渡過河去,已是后半夜了。他回過頭去遠望河對岸,燈籠、火把仍然亮著,照得周圍一片通紅,可以看到后面隊伍的憧憧人影。
據長征出發時,編在中央縱隊教導師的于都籍老紅軍李金生(寬田鄉李屋村人)回憶:“紅軍為了避免敵人的飛機,我們的部隊在每天晚上用竹子扎成火把,點著火行軍。我們從公館出發,經雩都的禾豐,走安遠、信豐之間的新田、古陂,突破了第一道封鎖線。”
另據時任紅2師政委劉亞樓警衛員的老紅軍謝志堅(于都梓山人)1986年回憶:“我們從興國—草箕窩開到于都,住在糧管所(原西郊糧管所)。我們在于都住了三天,在這三天里打草鞋,然后部隊開到水頭燕子窩,在那里住了三四天,然后走水頭蓮塘—銅鑼灣—梓山的山峰壩過河到信豐的新田、古陂,這時我又調回1軍團2師5團當看護(警衛員)。”
當年,駐地設在于都縣的粵贛省委,為紅軍將士做了大量的支援工作:短期內集合800多條大小木船;晚上搭浮橋或擺渡,白天拆浮橋并將木船、搭浮橋材料隱蔽好;籌集90萬擔谷子,近9萬名紅軍將士集結于都,每天要消耗稻谷1000余擔;短期內補充9700名新兵員,編成8個補充團;安置6000多名傷病員,并為傷病員上山采草藥;籌集81.9萬塊銀圓;組織超過1萬人的運輸隊、擔架隊。通過國民黨軍第二道封鎖線后,絕大部分人跟隨紅軍長征,少部分人返回家鄉。但是,他們多數人都犧牲在長征路上,只有小部分人到達陜北。
據老紅軍謝寶金的孫子謝華元口述:“中革軍委有1臺發報機和發電機,中央派了個128人的加強連保護這些設備。開始是8個人輪流抬著它走。可是長征一路打仗,連隊減員越來越多……爺爺一人背著它爬雪山、過草地,一路背著走到了延安。128人的加強連,最后只剩下我爺爺、段九長、鐘起漢三個人。”
于都縣人民響應黨和政府的號召,積極報名參加紅軍。一時間“父送子,妻送郎,父子一同上戰場”的感人場景隨處可見。在四天的時間中,老鄉們舉著火把和燈籠,他們把帶來的辣椒、干菜、雞蛋等食品塞到戰士手里,并沉重地重復著一句話:“你們可要早些回來啊。”在茫茫夜色的掩護下,各路紅軍千軍萬馬,離開了生活、戰斗的中央蘇區,告別了親人,從于都踏上了二萬五千里長征之路。
封面圖片說明:1950年1月1日,青海省人民政府成立。圖為解放軍部隊和各族人民共同游行慶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