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段時間,我總是想住到夢中,就像急于要躲進腳下的影子里,躲進一種逼真的不存在里,所以我把很多時間用在了睡覺上。奇怪的是,我在夢中遇到的自己永遠是個孩子,是我把他封存在那里的,以至于他一直都沒有來得及長大。被我一起封存在那里的,還有黑色的煤城和總是騎著加重自行車的張云飛。張云飛比我大四歲,是我的哥哥。
整個夢境像一座巨大的黑白建筑,黑色的煤城在夢境里不停地生長,尖頂刺破烏黑的天空,充滿了哥特式的陰郁與恐怖。張云飛黑色的加重自行車、黑色的指甲縫,還有背在我們身上的黑色的煤袋,只有我們的牙齒和眼白是白色的,寒瘦、孤獨的白。夢中的一切都是黑白的,盡管我后來知道,黑白其實是臥在中式藝術里的骨架,但我還是本能地對黑白感到厭惡和畏懼。也許是因為我在其中浸染得太久太深,以至于在離開煤城之后的很多年里,無論穿什么衣服,我都覺得自己是沒有顏色的。我也是黑白的。
在夢中,張云飛使勁踩著那輛黑色的自行車,我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懷里抱著一只黑色的煤袋。我們在追一輛轟隆隆遠去的運煤車,因為運煤車經過的地方,沿途總會漏下一些煤塊。每當看到路邊散落的煤塊,我便跳下自行車,像撿寶一樣,把煤塊撿到煤袋里。整條路鋪滿厚厚的煤灰,一跳下去,兩只腳立刻會被吞噬掉,就像鋪著一層黑色的雪,還會騰起黑色的煙霧,把我包裹在其中。連路兩邊的野草和楊樹都是黑色的,以至于我小的時候,以為所有的楊樹都是黑色的,黑色的樹干上睜著一只只黑色的眼睛,在白天都顯得像一群鬼魅,一群被困在煤城的鬼魅。冬天,當白色的雪落在運煤路上,落在黑色的楊樹枝上,廣闊豐腴的黑色中才顯出一點枯瘦的白。但即使是再盛大再輝煌的白雪,也無法掩蓋住煤城里原始而悠久的黑暗。在冬天,撿煤塊這件事就會變得尤為重要,因為我們全家人都要靠這些煤塊來取暖和做飯。我們總是一放學就出去撿煤塊,除了撿煤塊,張云飛還會帶著我去垃圾堆上撿廢紙,只要上面有字的東西他都會撿,舊書、舊報紙、舊作業本、廢紙團,甚至是上面印著字的油乎乎的包裝紙。他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字。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其實不是在撿廢紙,而是來搭救這些字的,我們從最污穢最骯臟的角落里把一個個微小瘦弱的字摳出來再撿起來,這種神圣感沖淡了撿破爛這件事本身的污濁與不堪,以至于我們在垃圾堆上翻來翻去的時候,并沒有覺得太丟臉。每次當別的小孩跑過來嘲笑我們,圍觀我們,甚至朝我們扔石頭的時候,我們也沒有被欺凌和羞辱的感覺,照撿不誤。
我從來沒有見過像張云飛一樣嗜字如命的人,他試圖把世上的每一個字都解救出來,擦亮它們,收養它們,讓它們住在神龕里,住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我覺得他甚至都不需要吃飯,只靠著吃字就能活下去,只要能看到字,他便什么都不怕,什么苦都可以吃。他在燒火的時候看書,吃飯的時候看書,走路的時候看書,他甚至發明了很多隨身攜帶字的辦法,比如把書拆成活頁,每天上學的時候就裝兩頁在口袋里,上學放學的路上看。他還會把看到的一段話抄在手心里,中午和面的時候,手心里的那些字就會被印刷到雪白的面團上,他一邊和面一邊讀,那些字在被印刷成形的同時便又湮滅了。我倆睡的是簡陋的上下鋪,他睡下鋪,他在他頭頂的床板上糊滿報紙,晚上躺在床上便開始讀那些報紙,以至于我總覺得自己不是睡在上鋪,而是睡在一只用報紙糊成的紙船里,而張云飛則永遠像儒艮一樣,沉在那個水下的世界里看著我的船底,偶爾浮到水面上,悄悄呼吸一口新鮮空氣。
后來,他收養的那些字漸漸長大,有的竟長成了長長短短的句子,我終于認出來了,那是詩。那些詩,像一種朝生夕死的植物,悄然生長在他頭頂的床板上、桌子上、父親的中藥袋上、用完的作業本的反面、門口的黃土堆上。那些字的顏色和形態也一直在變化,如變色龍一般,有的是藍黑色的鋼筆字,有的是白色的粉筆字,有的是黑色的炭字,還有的是透明的水字。那些字,有的很快被母親用抹布擦掉了,有的迅速蒸發了,有的被拿去生火了,燒成了一抔小小的灰,有的被新報紙掩埋了,還有的,一夜之間被風掃蕩了。
夢并非平坦之境,有平川、高山、暗流,有陰森深邃的海溝,甚至還有夢冢,那是夢里最黑暗的所在,屬于夢中之夢,埋葬著一些不愿被主人碰到也無法丟棄的記憶。我的夢冢里深埋著父親塵肺病晚期的呼吸聲,埋著張云飛輟學、頂替父親開始下井的那天,埋著二〇一四年西花礦的那場瓦斯大爆炸(十名礦工在井下被炸得粉碎,其中就包括張云飛),埋著我從一所傳媒學院畢業以后便迷上了電影一心要做導演自己來拍電影的過程。后來因為實在找不到投資,我最終動用了張云飛留給家里的那筆兩百萬元的賠償金,還借了一筆錢,孤注一擲,結果卻是票房慘敗,血本無歸。
當我再次走進煤城的時候,竟有些懷疑,自己是否又一次踏進了從前的那些夢境,和以往的無數次夢境一樣,我再次掉進了那個黑白的世界里。但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安靜了很多,洗煤的聲音、礦車的聲音、筒倉里運煤的聲音好像忽然被什么更龐大的東西吸走了,只剩下一種暗啞荒涼的寂靜。曾經那種吞噬一切的黑色已收起獠牙,不再如昔日一般兇猛巨大,但是,僅有的一點點白色也在消亡,就連礦工們昔日在黑暗中綻露的白森森的牙齒和眼白也被什么抽走了。剩下的是一種廣漠、虛空、無邊無際的灰色,像走到了世界盡頭。
礦區是由五座煤礦組合而成的,這五座煤礦犬牙交錯,又衍生出一個小鎮,這就是“煤城”。在遠古的時候,大概沒人會想到,荒涼枯肅的黃土下面竟流淌著豐饒的黑色血液,這說明,在億萬年前,黃土高原曾經是無邊的森林。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黃土下的黑金才被人發現,于是,煤礦一座接一座地在這里被建起來了。
在煤城可以看到灰蒙蒙的辦公樓、調度樓、班前會議樓、澡堂、庫房、煤倉、瓦斯氣罐、工人文化宮,還羅列著一棟一棟像盒子一樣的家屬樓,這些建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家屬樓如今都已經破舊不堪了。西邊有一座小山,依稀可見一條小徑一直通向山頂。我站在山下,久久看著那條小徑,那小徑是我們當年一步一步踩出來的,因為,我們一家四口以前住的房子就臥在那山頂上,是兩間搖搖欲墜的紅磚房。山頂上曾經有一片棚戶區,多是木板房和紅磚房,里面住的都是被招工到礦區來的第一代礦工。如今那片棚戶區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八角涼亭孤坐在山頂上。
母親是三年前去世的,而作為煤城第一代礦工的父親,七年前就已經死于塵肺病了。就在父親去世的前一年,張云飛死于那次西花礦瓦斯爆炸事故。我去他們的墳地看了看,雖已是早春,但黃土高原上的雪尚未化盡,墳墓都是向陽的一面無雪,背陰的一面有雪,看上去一半是白的,一半是黑的,那個黑白的世界一直在萎縮、萎縮,萎縮在夢里,萎縮成幾座小小的墳。我坐在三座墳前,開了一瓶老白汾,給每座墳前倒了些,剩下的我一仰脖子,自己喝光了。我們拼湊成了一家人,我坐在白色的雪地里,父母躺在漆黑的地下,而張云飛至今還躺在一千多米深的礦洞里,因為尸體在事故中被炸碎了,即使找到一只手,也不知道那只手到底是哪個礦工的,只能在他的墓穴里放幾件他穿過的衣服。終究逃不過那個黑與白的世界,無論生死。
從墳地出來,我繼續在煤城里游蕩。前幾年因為西花礦、青沿礦、馬川礦的煤炭資源已經陸續采枯,這幾座煤礦都已經停產了,至于礦上的礦工,一部分被分流到別的礦上,一部分下崗,下崗之后不得不外出謀生。正是因為很多礦工搬走了,所以煤城看起來一下變得空蕩蕩的,剩下的都是一些不愿搬走的老礦工和他們的老伴兒。這些提著茶杯到處游蕩的老礦工,很少能看到回圇的,有的少了一只胳膊,沒胳膊的那只袖管輕飄飄的,有點像唱戲的水袖;有的缺了一條腿,就把那只空褲管打了個結,然后撐著拐杖,用一條腿蹦來蹦去,居然也沒少走路;有的只有一只眼睛,或者只有一只耳朵。以前聽父親講過,有的礦工在冬天的時候不停地挖煤,耳朵凍掉都不知道,回到生火的屋里暖和了半天,才發現頭上好像少了什么東西,一摸,耳朵什么時候少了一只。
家屬樓前面擺著各種稀奇古怪的席位,讓人忍不住聯想到群魔開會的場面。有的是磚頭砌的磚椅,有的是礦工們親手打的木椅,有的是廢棄的舊沙發,有的是倒扣的花盆,還有的是破了一面的鼓。有時候這里座無虛席,全是缺胳膊少腿的老人們,也許八位老人只有九條腿。我看到一個年輕的礦工正四仰八叉地躺在破沙發上曬太陽,走近了才發現,他也只有一只胳膊。雖然天氣還沒有回暖,他卻已經穿起了半袖,好像迫不及待地要展覽他的殘肢。我給他遞過去一根煙,問,井下斷的?他盯著我的胳膊狠狠剜了一眼,用左手接過煙,我幫他點著,他大搖大擺地吸了一口,然后答非所問地說,昨兒黑夜我又夢見我的胳膊長出來了,回罔的一只胳膊,和以前一模一樣,我現在不管白天黑夜,就想睡覺,一睡著,就夢見我的胳膊又長出來了,和壁虎的尾巴一樣,又長出回冏的來了。
我不忍再看他,繼續往前走。前面的樓下有兩個老頭兒正在下棋,臉是黑的,頭發卻是雪白的,旁邊還圍著幾個和他們一樣的老頭兒,像一群頭頂白雪專心做游戲的非洲老頭兒。倒不是他們常年不洗臉,是煤屑已經文在他們臉上了。我立在旁邊看了一會幾,忽然發現,兩個下棋的老頭兒居然各自缺了一根手指,而且都是小拇指,齊整得像一對用刀刻出來的孿生兄弟。
我又想起小時候聽說過的故事,有一段時間,礦工們發現了一個發財的秘密,他們在并下把自己的一根手指故意用采煤機壓斷,然后向礦上索賠,一根指頭五萬塊。價格一經標出,很多礦工的指頭在一夜之間斷了,而且斷的基本都是小拇指,因為小拇指最不會影響到干活。我看著這些黑白相間的老礦工,他們在井下采了一輩子煤,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漆黑的地下,早就習慣了黑暗,所以他們到死都不愿離開黑乎乎的煤城,要是讓他們遷往南方那些到處是綠樹和鮮花的地方,他們也沒法適應。忽然看到那么多顏色,他們會覺得害怕,甚至會想著再縮回到地下去。
一圈溜達下來,我發現如今住在煤城里的,不光是那些退休的老礦工,居然還住著一些二三十歲的年輕人,而且這些年輕人一看就不是礦區長大的孩子,應該是外來的。我心中不禁疑惑,難道現在流行風潮又變了?從當年進軍北上廣到后來逃離北上廣,從逃出縣城到逃回縣城,難道現在又流行逃到廢棄礦區來了?四下里一打聽才知道,這些年輕人果然都是外地人,基本上是覺得自個幾實在卷不動了,便主動從大城市里逃逸出來,又不想逃回故鄉被熟人圍觀失敗,便想著逃到一個既陌生房價又便宜的地方,結果世界上還真有這樣的地方。他們發現了廢棄的礦區。
隨著煤礦被采完,礦工們被分流到別處,礦區的很多住房閑置下來,其中一部分會被主人以白菜價處理掉。我看到很多空置的房門前都貼著“出售”的字樣,上面寫著:六十平方米兩室一廳售價三萬,或是,九十平方米三室一廳售價八萬。我被驚到了,一套房子三萬塊,這是真正的白菜價哪。不過,誰會跑到一個廢棄的礦區來買房呢?沒想到還真有,就是那些從大城市里逃逸出來的年輕人。他們變成了一族最新鮮的流亡者,在大城市和故鄉之外,硬是挖掘出了第三個世界。
我正在看那些賣房廣告,一個年輕女孩從破舊的樓門里鉆了出來,穿著還挺時尚,和這里格格不人,我一時有些恍惚,感覺像從荒僻的山洞里忽然鉆出了一只俏皮的小狐貍。“小狐貍”
手里牽著一只狗,肩上還臥著一只貓,朝煤城唯一的菜市場走去。出于好奇,再加上無聊,我便有些猥瑣地尾隨而去。只見她精挑細選了一些菜,但都是孤品,一顆土豆、一棵青菜、一只蘑菇,我實在忍不住好奇了,便湊過去搭汕。
這是準備吃啥?火鍋。一個人也能吃火鍋?我天天一個人吃火鍋。你是外地人吧,在這兒買房了?房子多少錢買的?房子五萬塊,裝修一萬塊,一共花了六萬塊。你住在這地方怎么掙錢呢,總不能去挖煤吧?先躺著,把積蓄花完再說。
菜市場旁邊有家面館,開了很多年了,始終不曾長開,一直小如田螺,門和窗都是袖珍的,進門需要貓腰,再矮的人走進去的時候都感覺自己像個巨人。然而,里面的田螺姑娘居然是一個體形臃腫肥碩的老婦人,也不知道田螺殼是怎么把她裝進去的。讀高中的時候,我每周都要去她的面館吃碗桃花面解饞,她便把我認下了。
看看時間已到中午,我便決定進去吃碗面,以前礦區有四五家面館,現在,碩果僅存的就這一家了。進去一看,田螺老太還像以前一樣肥碩,滿月大臉上長著一對圓溜溜的貓眼,還穿著那件油膩膩的大圍裙,大圍裙上還縫著個大口袋。她做面又奇快,經常是話音剛落就做好了,讓我感覺一碗碗面都是從那大口袋里變出來的,她如一只年老的機器貓。田螺老太瞇起一雙貓眼,認出是我,立刻驚叫道,是二飛吧?這是從北京回來的?我點點頭,說,一碗桃花面、一碟拍黃瓜。
話音剛落,面就變出來了,她還給我多放了兩只肉丸子,畢竟是礦上的子弟。我倒好面湯,夾幾瓣臘八蒜,正埋頭吃面,進來一個瘦瘦的年輕人,長著兩條和他不相稱的濃眉,也坐下吃面,吃面的時候他把一臺索尼FX30攝影機小心翼翼放在了桌子上,我嘌了一眼,鏡頭用的索尼大三元二代變焦鏡頭。裝備還湊合。
沒想到在一個廢棄的礦區里還能遇到自己的同類,我心里多少有些暖融融的,但一想到自己那部血本無歸的電影,甚至花光了張云飛拿命換來的賠償金,我便沒有任何欲望再和人談論電影了。以前我總是口口聲聲告訴別人,電影是最牛 × 的藝術。言外之意,我是在告訴別人,我就是個牛 × 的藝術家。披著這層外衣,別人也挺把我當回事。如今,連那個賣給我版權的女作家都把我拉黑了,她原來對我一口一個張老師地稱呼,近乎討好的殷勤讓我不由得生出一種優越感來。我覺得這些作家都不夠清高,也很討厭寂寞,一個個急吼吼地想把自己的小說拍成電影,作家難道不應該清高一點嗎?轉而又覺得好笑,如今我是被藝術和商業雙重驅逐的喪家之犬,又有什么資格去評論人家?我嚼完一瓣蒜,喝下一大口面湯,痛快地想:拉黑得好,活該。
沒想到坐在我對面的年輕人竟主動和我搭汕,他身上有一種顯而易見的寂寞,顯然,他憋壞了,很想和人說說話。他說,老哥你是干嗎的?挺斯文一個人,看樣子不像是礦工嘛。又主動說他大學是學電影的,來這兒租房,一來是房租便宜,二來是看看能不能拍出一部關于礦區的獨立紀錄片,說不定以后能獲什么大獎呢,有了獎金之后,他就可以隨心所欲拍他的下一部電影了。聽他的口氣,好像獎金已經十拿九穩到手了。我沒接這個茬兒,卻轉向了另一個話題:你在這兒租房多少錢一個月?
他差點笑出聲來,以主人的姿態俯視著我,說,看來你是剛來的,你可能還不知道,這里的房子都沒人住,所以便宜得嚇人,哥兒們我租了一套兩居室,一個月房租一百塊,當年在北京混的時候,一個月三千塊,就住在一間幾平方米的儲物間里,連門都沒有,還得每天從窗戶爬進爬出,搞得快返祖成類人猿了。哥幾們好歹是從文明社會出來的,房租再便宜,也得講究契約精神,房租肯定得按時付。你去看看,有幾個不知從哪兒來的流浪漢,也不租房,也不和人家主人打聲招呼,看哪套房子空著,把鎖一撬,直接就住進去了,野蠻是野蠻一點,但住進去一年了愣是沒人管,和自己的房子也沒啥區別嘛。老哥,你要是遇到了什么麻煩,經濟上周轉不開的話,不妨也撬開它一套,直接住進去得了。
我心想,母親去世后,幸虧我也沒想過把空房子租出去,不然一個月房租一百塊,還不如讓流浪漢白住了。當年山頂上的棚戶區拆掉后,礦上就給我家分了一套六十多平方米的兩室一廳,母親也去世后,那套房子就一直空著。沒想到,再回來還能有個落腳的地方,這大概也是世上唯一能收留我的地方了。
我決定在礦區住段時間,趁機去尋找那些詩歌的主人,這才是我此番回來的真正目的。
二
離煤城十公里開外坐落著一座縣城,因為離得近,縣城和礦區便多有來往。我曾在過年時和縣文聯的人吃過一次飯,大約酒后曾吹噓過自己正在拍電影,我忘了自己有沒有說過更丟人的話,比如我要做中國的錫蘭。反正在那之后,他們便一直給我寄一份縣文聯辦的文學刊物,因為是家鄉的刊物,情感上自是不同,我每次都會從頭翻到尾。
那天,我在翻他們新寄來的刊物時,忽然讀到一組寫煤礦的詩。
1
對于煤礦工人
哪有什么明天
只有天明
2
在井下
如果礦燈壞了
風就是我們出去的路
道理誰都懂
但誰又能出得去呢
3
在煤礦
我們的命
大概抵不過
一汽車煤的價格
4
在礦洞里
是龍你得盤著
是虎你得臥著
是人你得跪著
5
煤倉的給煤機
有時候吐矸
有時候吐鐵疙瘩
有時候人
會被當作煤吐出來
6
井下的冬雨一直很小心地下著
我在井下用風筒布裹緊自己
靠著水倉的開關坐
想起我小的時候
和父親圍坐在爐火旁
那時,父親還很年輕
這些詩讓我覺得似曾相識,尤其是最后一首,我印象太深刻了。再一想,這好像都是張云飛以前寫的詩。張云飛曾在地下兩千多米的地方看過水倉。水倉就是在井下最低點修的銅室,用來儲存地下涌水和工業廢水,所以看水倉的工人都待在離地面最遠的地底下。他說水倉多在井底下的“無人區”,下了猴車,還要獨自在巷道里步行幾公里,離他最近的工友都在兩三公里以外。有一次張云飛在電話里告訴我,他每次都是最后一個升井,別人都已經上井洗完澡吃完飯了,他才最后一個升井,如果趕不上車,他就背著四五十斤的裝備,步行一個半小時上井。我問他是不是那個水倉實在太深了,所以總是趕不上車。他在電話里沉默了一會兒,說,不是,是他放棄了,反正已經是在最深的地底下了,再壞又能壞到哪里去,總不至于再把他打發到地底下四千米的地方,那里的溫度是一百三十五攝氏度,會把一切熔掉,連骨灰都不留。已經到底了,就沒什么可怕的了,趕不上車就趕不上,什么時候上去算什么時候。
那時候我已經上大學了,我在上大學,而他在下井,我的學費還是他下井掙的錢。這讓我覺得在他面前有一種欠債的感覺,很怕和他聯系,但他隔段時間就要把電話打到我宿舍。后來,我越來越害怕接到他的電話,每天晚上都要磨蹭到熄燈以后才敢回宿舍睡覺。有時候熄燈之后,他還是會把電話打進來,聽到電話鈴響,我都會嚇得一哆嗦,連忙讓室友對著電話說我不在。后來他漸漸不打電話了,卻開始給我寫信,每封信里都夾著他新寫的詩。
他在地下看水倉的那兩年里寫了很多詩,每次下井的時候,他都會把本子和筆帶在身上,所以那些詩都是在地下兩千米的深處寫出來的。他會把寫好的詩抄一遍寄給我。當我穿過那條林蔭路回宿舍的時候,或者當我在籃球場上打籃球的時候,甚至當我坐在圖書館里看書的時候,我總是會不自覺地盯著自己腳下看,因為我知道在自己腳下八百米甚至兩千來的地方還有活人,張云飛就在那里。我和他之間的距離不是水平的,而是垂直的。我在那個白的世界里,他在那個黑的世界里,或者說,我在陽間,而他在陰間,早在他死之前,陰陽兩隔的游戲我們就已經彩排了一遍又一遍。而我的學費正是他挖煤換來的,這又讓我覺得,自己花的每一分錢都似來自陰間的冥幣。
無論我在做什么,只要想到張云飛像種子一樣被埋在我腳下兩千米的黑暗中,我就會覺得不安,覺得羞愧,我希望這個黑與白的世界能像沙漏一樣顛倒過來,那樣,我就成了被埋在白色世界里的那個人,而黑色的世界則站立在我頭頂,他就在其中。但這兩個世界從不曾巔倒,黑色的世界里永遠只裝著煤炭、種子、棺材、礦工、死亡,而白色的世界里則裝滿了各種絢爛的色彩和絢爛的苦樂。他給我寄來的那些詩,又像是地下的種子發芽后長出的枝葉,甚至是開出的花朵,帶著地底下的陰森,又詭異又燦爛,還散發著一層磷火般的冷光。盡管我十分害怕看到那些來自地底下的詩,但我還是把他的每一首詩都讀完了。讀的時候,我甚至有些迷戀那種夾雜著疼痛的快感,好像我終于暫時地報復了我自己。
直到有一天,張云飛像顆真正的種子一樣沉睡在了地下,盡管他變成了真正的種子,但他那些陰森絢爛的枝葉和花朵卻再也沒有長出來。我記得井下發生瓦斯爆炸的那天,幾個遇難礦工的家屬都圍在井口哭號,其中也包括我的父母,第二天他們還在繼續哭,到第三天,哭聲變得稀稀拉拉的了,到第四天的時候,已經基本上聽不到哭聲了。所有的家屬都在冷靜地和礦上談價格,是公了還是私了,公了的話一條人命一百萬元,私了的話兩百萬元甚至更多,但以后不管什么人問起死因,都要說是自己病死的,與礦上沒有一毛錢關系,于是,一起礦難憑空消失了,更無人員傷亡。死人無法復活,而活人還要往下活,所以,到最后,所有的家屬都選擇了私了,包括我家。張云飛的一條命賣了兩百萬元,算是價格適中。據說,如果哪個礦工是真的自己生病死了,他的家人在他死后還難免要埋怨一句,真是連死都不會死。死在井下和死在床上,同樣是死,中間隔了兩百萬元。
后來,當我向作家們買小說版權的時候,總是會想起為張云飛的尸體談價格的那個冬天,一方拼命抬價,一方拼命壓價。最后,當我以相對低廉的價格買到那個女作家的小說版權的時候,我心里還忍不住得意了一番,就像那個冬天的下午,當我父母親拿到兩百萬元賠償款的時候,也許在心里也曾有過那么一瞬間的高興。那兩百萬元他們沒舍得花,再后來,就被我拿去拍電影了。因為我是要成為藝術家的,我要和礦工父親和礦工哥哥,甚至和整座煤城徹底劃清界限。
然而有一天,我還是回到了煤城。
因為,那些和張云飛一起深埋在地下的詩歌居然再次長出來了,這次還變成了鉛字。我回頭看了看作者的名字:梁帥。這個名字我并不陌生,他是張云飛當年在礦上最要好的工友,我不止一次地聽張云飛提到過他,還曾見過他和張云飛一起在燒烤攤上喝啤酒。他們兩人都喜歡文學,喜歡看小說,都和其他礦工格格不人,據說這梁帥還讀完了《靜靜的頓河》和《戰爭與和平》,一個讀過《戰爭與和平》的礦工,我自然會記得。只是,好友去世后,居然冒名發表好友的詩歌,可見這人也不是什么地道人,我心想。回到煤城之后,我決定找到那梁帥和他理論一番,最起碼也要警告他一下,對死者,對生前的好友,總得有點起碼的尊重吧。
我記得梁帥家也在礦區分了房子,他比張云飛大幾歲,早在十多年前就找了一個沒工作的女人結了婚,好像連兒子都有了。雖然我搞不清他家住哪棟樓,但一個小鎮大小的地方,一打聽就打聽出來了。我爬上二樓敲開那扇舊木門的時候,是一個大嘴女人給我開的門,她的嘴實在有點太大了,以至于感覺她整張臉上就長著一張嘴,大概是他老婆。一問才知道,梁帥居然已經失蹤八年了。那頭發半白、衣著邈遏的女人不由分說,一把把我拖進屋里,然后便咧開大嘴肆意地哭訴起來,可能是很久找不到哭訴對象了,鄰居大都已經搬走,剩下的老礦工不是聽膩了就是耳朵聾了。她好不容易抓住個人,自然不會輕易放走。
我慢慢聽明白了,這梁帥雖然失蹤了,但并不是完全不顧家,有時候他會趁著家里沒人的時候,偷偷回家放下一些錢,還會把家里打掃一番,有一次,他甚至把鍋里的剩飯吃完又刷了鍋才走的,但他一定會在老婆孩子回來之前離開。八年時間里,他們居然沒有打過一次照面,也沒通過一次電話,連他爹媽去世的時候他都沒露面。所以,她知道孩子他爸還活著,可就是找不到人,雖然找不到人,卻又能感覺到他似乎就在她和兒子身邊,離得并不遠。
正在這時,她兒子放學回來了。一個十歲左右的小胖孩,臟兮兮的手里握著一擦卡片,都是吃干脆面吃出來的。礦區的孩子,我心想,就像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那時候我們一家還住在山頂上,我總是為了掙一個紙元寶和別的小孩打架,而張云飛卻會把我贏的紙元寶拆開,認認真真讀印在上面的字,認真到令我無法忍受,便嚷著要他賠我的紙元寶。
小胖孩對我并不友好,給了我一個大白眼。我猜測,一個沒有了父親的孩子,可能對所有主動上門的男人都不會太友好,便連忙告辭下樓了。我決定去田螺老太那里吃碗面。路上我一邊走一邊想起了巴西作家羅薩的那篇《河的第三條岸》,梁帥多么像小說中的那個父親,不肯走遠,也不肯上岸,只是隔著河岸,遠遠地看著他的家人們在岸上生生死死。莫非是他小說看多了,把自己也當成小說中的人物了?
我想起從前張云飛曾對我說過,地底下是一個誅人心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要想活下去,就必須過濾掉哪怕芝麻大的想法,只光禿禿地留下吃、睡、生、死,只留下植物與動物的本能。一個讀過《戰爭與和平》的礦工,自然無法把自已徹底退化為植物和動物,所謂失蹤,會不會只是他逃離地底下的一種戲法?就像魔術中的大變活人,他把自己生生變沒了。可是,不下井就掙不到錢,礦上的大部分礦嫂沒有工作,一家老小全靠礦工下井養著,這也許就是他發表那些詩歌的原因吧一為了一點微薄的稿費。可是,不管怎么說,把亡友的詩歌冒名頂替發表出來,還是很不地道。
這時候,我忽然想到,梁帥失蹤八年了,而張云飛也正好去世八年了。這一發現讓我不由得一愣,莫非這對好友還真是心有靈犀,還是,他們之間有什么更隱秘的連接?想到這里,我頭皮微微有些發緊,就好像從一扇緊閉的門上忽然窺到了一絲縫隙,卻又不敢扒過去細看。走進小面館坐下,田螺老太嫻熟地從口袋里變出一碗桃花面來,我為了打發時間,慢條斯理地把一碗面吃完了,又喝了兩碗面湯,還是不想走,便把罐子里的臘八蒜當零食吃,吃了一瓣又一瓣。我一邊吃一邊思忖著自己下一步該何去何從。回北京?是萬萬不行的,會被人催債不說,連一個月幾千塊錢的房租都付不起,真得為了藝術去喝西北風了。流亡到南方的那些工廣里去擰螺絲,從此隱姓埋名?可是,連丁點大的名聲都不曾有過,又何來的隱姓埋名?如果債主一路追殺到南方,那我又往哪兒躲呢?總不能躲到地下去。忽然,這個想法提醒了我,躲到地下倒不失為一個去處,而且,下井的收入也不算低,攢點錢也好還債。先他媽把債還了再談什么藝術。
一罐臘八蒜眼看就要被我吃到底了,田螺老太大概是看不下去了,忽然降落到我面前,大著嗓門說,嘴里淡出鳥來了?連蒜都吃。說罷從機器貓的口袋里變出一把炒花生,擲到了我面前。我放下蒜罐,一邊剝花生,一邊和田螺老太聊天,嬸兒,現在咱礦上的人是越來越少了,吃飯的人都少了,除了開面館,你也得考慮做點副業吧。話音未落,就見機器貓的口袋里又變出一大串亮閃閃的鑰匙,那串鑰匙,足有五六斤重,上面系著幾十套空房子。她的口袋里居然揣著幾十套空房子。田螺老太把那串鑰匙抖得像三叉戟一樣嘩嘩響,一邊抖一邊得意地說,嬸兒吃過的鹽比你吃的飯還多,礦上哪家搬走的時候不得把鑰匙托管到我手里?房子賣了,我就收一點中介費,想租房的也得來找我,這不,三十八套房子全在我手上,從一樓到六樓,哪個樓層都有,侄兒你想住哪層住哪層,想住哪套住哪套。哦,忘了,你家當年應該是分過房的。
我盯著她圍裙上的大口袋,感覺這機器貓的口袋真是充滿驚喜,現在能掏出三十八套空房子,下一步,也許還能掏出一架直升機來。
三
我把幾年沒人住的老房子打掃了一下,安頓下來之后,開始鄭重考慮之前那個流星般撞進腦子里的想法:到地下去。不光是為了躲債,還因為下井的工資比較高,而對于我來說,目前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掙錢的辦法。另外,那個地下的世界我雖然還沒去過,但因為父親和張云飛都在那里待過,所以我也不覺得太陌生,甚至,我一想到他們都死于那個世界,又想到那兩百萬元的賠償金被我輕輕打了水漂,我便對那個地下的世界生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向往,似乎只有我也走進去,才能受到一點應受的懲罰,也似乎只有在那個地下的世界里,我這個仍然活著的人和那兩個已經死去的人之間,才能達成一種真正的補償一我可以替他們活著,替他們感受升井時的第一縷陽光。
礦區的五大煤礦已經先后關閉了三座,如今只剩下稍遠一些的鎮城礦和東花礦。東花礦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建礦的時候,是把湖南省當時國有的711礦、712礦組建成援煤隊伍入晉,所以東花礦上有很多南方人,吃食習慣也和別的幾座礦不同,他們居然還吃狗肉。如今東花礦也瀕臨枯竭了,我每天早晨在礦區瞎晃悠的時候,都能看到,東花礦的門口排著長長的隊伍,有男有女,都是些在東花礦坐辦公室的工作人員,正排著隊打卡簽到。據說東花礦已經基本發不出工資了,但他們還每天排著隊,爭先恐后地簽到,唯恐被下崗。而事實上,在辦公室坐一天都沒有一點活兒可干,就是干巴巴坐著等著下班再打個卡。我一個小學同學在東花礦的宣傳科工作,我問她每天上了班都在干嗎,她說她準備了一個厚厚的本子,每天在本子上抄《讀者》和《青年文摘》上的名言警句。
也只有鎮城礦還在正常運行,那我唯一的選擇也只有鎮城礦了,但鎮城礦沒有我認識的熟人,于是,我又想到了田螺老太和她的大口袋,萬一,萬一那只機器貓口袋里還能變出一份工作呢?第二天,我特意去了趟縣城,買了桃酥、棗糕、太谷餅、孟封餅四色點心,準備上供給田螺老太。田螺老太笑瞇瞇地接過點心,放在桌子上,然后把兩只胖手揣在圍裙的大口袋里,這時候我已經基本可以肯定,那口袋里真揣著一份礦工的工作。果然,她從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一邊嗑一邊說,礦上也招臨時工的,就是錢比正式工少一點,鎮城礦有我的親戚,你要想去,我就給你說道說道去。
在田螺老太的引薦下,我成了鎮城礦的一名臨時工。下井那天,我換上防靜電服,穿上橡膠雨靴,戴上安全帽,腰帶上戴著定位卡、自救器和礦燈,一身裝備最少有四十斤重,就好像在自己原來的體重上又馱了半個人的體重,這一個半人跟著其他礦工,坐上罐籠。罐籠降得飛快,嗩當一下就沉到了深不見底的黑暗中,就像一種專門通往地獄的交通工具。從罐籠里出來,我發現自己如愿以償地來到了地底下。大巷里有微弱的燈光,有點像陰間的鬼火,周圍礦工們的影子看上去也是鬼影幢幢,像一群幽靈。我以為已經到地下了,班長卻一聲冷笑,催促我繼續坐猴車,猴車有點像陰間版的游覽車,顧名思義,人坐上去的時候就像一只正在游覽觀光的猴子。
猴車帶著我向黑暗的更深處滑去,滑出大巷,滑進回風巷之后,連那點鬼火般的燈光也湮滅了。我第一次見識到了真正的黑暗,一種無比巨大、無比遼闊的黑暗,黏稠得如同瀝青,如同松膠,我感覺自己被封在一只龐大的黑暗琥珀當中,像一只小小的飛蟲,絲毫動彈不得。那種黑暗和夜晚是完全不同的,夜晚是有層次、有縫隙的,比如星光和月光就是夜晚的縫隙,而地下的那種黑暗是瓷實的、堅固的,更像把千鈞重的固體壓在了你身上,你成了被壓在五指山下的那只石猴子。你甚至連自己的手指都找不到,更不可能看到離你一尺之外的任何東西,黑暗的經驗被破壞、被重塑,黑暗自己定義了自己,根本不需要人類的語言。人處在這樣的黑暗中就像飄到了廣漠無極的宇宙當中,渺小、無助,找不到任何邊界,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順著黑暗永恒地漂流、漂流。
在漂流過程中,我漸漸失去了時間的概念,黑暗張開血盆大口,連時間都吞噬掉了,而且連一點骨頭都不吐,于是,我第一次奇異地感受到了時間的消失,感覺自己已經在黑暗中漂流了幾百年之久了,我懷疑等自己下了猴車已經變得白發蒼蒼,胡子拖到地上,而地面上的人已經生生死死了好幾個輪回了。
不知道究竟漂流了多久,前面隱隱傳來了機器的轟鳴聲,還有幾點熒熒的鬼火劃破黑暗,那是礦工們的頭燈。原來,我在黑暗中才漂流了三公里,剛剛漂到了軌道巷和回風巷兩巷之間的作業面。這個作業面是由七十組液壓支架組成的,據班長說,每組支架重三十二噸,四根立柱撐起了三米高的作業空間,采煤機和刮板運輸機像生活在地底下的巨獸,旁若無人地咆哮著,不遠處還有打雷一樣的煤炮聲,黑色的塵霧彌漫在任何一個微小的空間里,包括耳朵和鼻孔。頭燈在黑霧中若隱若現,礦工們的臉和身體都已經融化在黑暗中了,只殘留下兩點眼白,偶爾張嘴吼或笑的時候,還會在黑暗中浮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乍一看,只見黑暗中浮游著一些眼晴和牙齒,也像生活在黑暗中的生物。
我在井下的第一份工作是移動液壓柱,液壓柱到哪里,作業面就到哪里,一旦沒有了液壓柱的支撐,采空區的矸石就會掉落,我們還得時時提防著冒頂發生,一旦冒頂,無一能生還。因為時間已經消失了,感覺又過了好幾百年,忽見一個異常臃腫的大胖子出現在黑霧中,也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某種怪獸(不愧是地下),只見大胖子像果樹一樣抖落抖落自己,便從他的“枝干”上嘩啦啦掉下來幾十個飯盒,胖子立刻變瘦了。原來是送飯員下井來送班中餐了,他馱著和自己體重相當的飯盒在地下步行幾公里來送飯。我這才知道,剛剛到中午時分。
吃過班中餐,我正想躺在煤堆里休息一下,忽見一個裸男晃著膀子從我面前過去了,也不是全裸,畢竟還戴著安全帽、穿著雨靴,吊在前面的家伙還有節奏地一甩一甩。我先是一驚,轉念一想,也是,地下這么熱不說,反正也沒有女人。裸男在離我頭頂不遠的地方方便了一下,然后回頭沖著躺在地上的一堆黑人抱怨道,你們也不熱?說罷兀自脫下一只雨靴一倒,嘩一聲倒出了一鞋殼的水,準確地說,是一鞋殼的汗。
不知道又過了幾個世紀,我正抱著液壓柱精疲力竭的時候,忽見周圍有幾個礦工快樂地唱起了歌,我很是詫異,難道地底下也能冒出什么驚喜?不會是挖到寶了吧?一問才知道,原來是下班時間快到了,所以沒法不快樂。因為機器的轟鳴聲太大,說話的時候都得扯著嗓子大吼,好像在吵架,我沖一個礦工吼道,你們每天下班都這么快樂嗎?那礦工沖我回吼道,不想上去你就在下面待著。另一個礦工快樂地說,上去喝酒啰。那天升井算比較早的,居然還能看到夕陽,我坐著籠子從地下冒出來的那一瞬間,一縷殘陽正好打在我臉上,我的眼淚一下就下來了,我聽到天地間有一個聲音對我說,歡迎回到陽間。
升井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進了巨大的澡堂一看,嚇了我一跳,澡堂里全是一種奇異的物種,白色的身體上齊齊嫁接著一顆黑色的頭,像奶牛,像熊貓,又什么都不像,因為畢竟是直立行走的。我忽然想起了父親當年也是這樣的,兩只白色的膀子上架著一顆黑色的頭,張云飛下并之后,我便一直躲著不敢見他,他當年出井洗澡的時候大約也是這樣吧。又因為黑的面孔看起來千篇一律,以至于我都有種錯覺,覺得眼前站滿了無數個父親和張云飛。無數個父親和張云飛把自己泡在大池子里,池子里的水立刻變成了黑色,黑色的水面上長滿黑色的人頭,那些人頭靜靜地漂浮著,有的嘴里還叼著一根煙,有的正用鋼絲球擦臉上的煤灰。我把自己也泡了進去,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烏黑的水下生長,像水草,像蓮藕,與父親和張云飛的根系連在了一起,好像我用這種方式補償了他們。在那一個瞬間我竟然感到了某種欣慰。
我在地下陸陸續續換了好些工種,從移動液壓柱到綜采隊割煤到掘進隊掘巷道,再到打鉆工、支護工、皮帶工、測風員。無論什么工種,當我每次從地下鉆出來的時候,都被染成了黑色,沒有一次是例外的,有時候都黑得發亮,已經不再像煤,而就是一坨煤了。在綜采隊割煤的時候,每次摁下割煤機的啟動按鈕,我們就趕緊蜷縮到液壓機的支架下,隕石般大小的煤塊從我們身邊掉落,它們真像是來自深不見底的宇宙,因為體型過于巨大,目睹一刀煤被割落的過程,竟有一種觀看天象的恢宏壯麗的感覺。
休息的空當里我嫌地上臟,不忍躺下去,一個礦工就對我說,你覺得你現在比煤干凈?一個老礦工在不停地咳嗽,據說已經得了塵肺病,但還是堅持要下井,因為兩個幾子還沒有娶媳婦。最可怕的工作是噴漿,噴槳的時候,水泥、沙子和煤塵一起狂飆,就好像井下刮起了十幾級的沙塵暴,而且是純黑色的沙塵暴,空氣真的會變成固體,好像吞咽進喉嚨的是一塊塊水泥,所以有的噴漿工戴了一層又一層的口罩,居然能戴到十幾層之多,像在嘴上捂了一條棉被。
我還做了一段時間的電鉗工,腰帶上除了定位卡、自救器、礦燈之外,還要帶上手鉗、扳手、電筆、螺絲刀、萬用表,六七十斤掛在身上,感覺自己像一棵掛滿禮物的圣誕樹,裝飾得簡直有點富麗堂皇。有一天,我在地下的變電所忽然聽到一只蒼蠅在耳邊盤旋,我心里一陣驚喜,覺得親切不已。在這地下幾百米的地方竟然能邂逅一只蒼蠅,它那么小的身體,居然能飛到地下幾百米的深處,它需要在漆黑中飛多久啊。過了幾天,我在變電所的杯子里看到了它的尸體,不知道它是不是想去喝那杯底殘留的一點水。我把它的尸體撈上來,用紙包好,裝在口袋里,在下班的時候把它帶回了地面,并安葬在了花壇里。同樣是埋在地下,但井下和花壇里畢竟不同,花壇里還安葬著花魂。我想起了《十王圖》,就是去往地下,也有十層世界等在那里,不知道我們下井的地方算第幾層世界。
在井下待得久了,我的心里又開始癢癢,想著要能拍一部關于礦工的電影該多好,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但因為井下要防瓦斯爆炸,所以不允許把任何電子產品帶下去,連手表也只有班長可以戴。我無數次想過怎么能把手機偷偷帶到井下進行拍攝,但每天下井的時候都要搜身的,根本沒有這個可能。我只好在坐猴車的時候,躺在煤堆上休息的時候,在腦子里一遍一遍地回憶曾經看過的那些電影。我這才發現,原來電影從不曾真正離開過我,有些東西,一旦進入血液,就再也不會離開了。
因為手機也不被充許帶到井下,所以在休息的空隙里,礦工們只能靠聊天來打發時間。一堆黑人躺在煤堆上,一時分不清哪里是煤哪里是人,好像他們本身也是一塊塊煤,一群會說話的煤。除了談論女人,他們談論最多的是怎么掙錢。他們說起一個叫毛毛的礦工,毛毛永遠只上夜班,因為白天他還有一份工作,他在一家單位做保安。我插嘴道,那他什么時候睡覺?居然沒人回答我這個問題,好像我這個問題太過于愚蠢。一個叫老歪的礦工總是搶著說話,不管什么話題,他都要搶過來先說,而且一說起來就沒完沒了,把同樣的車牯輾話說了一遍又一遍。我后來才知道,他在風機口看了十六年的風機,那里白天晚上只有他一個人,自從離開那里之后,他便成了話癆,治也治不好,形同絕癥。
他們繼續聊掙錢,又聊到了礦上一種新型的致富方式,那就是礦難。比如上次礦難,誰誰被賠償了兩百萬元,誰誰誰又被賠償了五百萬元。在他們聊礦難和賠償金的時候,我感覺好像這地下的每個人對死亡都躍躍欲試。但這個話題很快被班長喝止住了,因為不吉利,于是大家又聊別的,聊誰誰誰的老婆拿到賠償金以后,打扮得花枝招展,天天晚上在小廣場跳舞。
這種被壓縮在地底下的聊天和光天化日之下的聊天是不一樣的,怎么說呢,正因為你在地底下的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你隨時可能葬身于地底下,所以,就連每次聊天都帶著某種遺言的味道,你會不由得在黑暗中把自己和盤托出,就仿佛,如果你今天不把自己和盤托出,明天你一旦消散,你在這世上就連一點痕跡都沒有了。所以當那些躺在煤堆上的“煤炭\"問我,四眼,你以前是干嗎的?我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把自己和盤托出,當然,其中不乏虛榮的成分,但是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在他們中間太孤獨了,他們所有的話題我都插不上嘴。我想稍微補償一下自己的孤獨,我想讓他們知道,我其實并不是一個真正的礦工,我只是一個偽裝成礦工的藝術家。
可一旦開口,我又覺得像在講述自己遙遠的前世,更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我磕磕巴巴地說,我,我以前是個導演,拍,拍過一部電影,但賠了不少錢。眾“煤炭”一陣哄笑,好像我剛剛講了一個并不高明的笑話。聽到四面八方全是笑聲,我便把頭燈照過去,只看到兩排雪白的牙齒懸浮在黑暗中,又照了照旁邊,只見黑暗中還懸浮著好幾排牙齒,好像我正和一堆牙齒在一起聊天。一個聲音對我說,那你還不是也來挖煤了?戴著手表,獨自擁有著時間的班長也咧嘴笑了,對我說,是金子也得在地下發光。
在那一瞬間,我忽然想到了張云飛,想到張云飛會不會也曾像我這樣,告訴周圍那些會說話和不會說話的煤炭,他并不是真正的礦工,他其實是個詩人,他寫過很多很多詩。而且,即使他什么都不說,哪怕他裝成啞巴,他那個過于強大的習慣也會出賣他,他會從一切縫隙里摳出字來,哪怕在地下,只要能看到字,他就能活下去。然后,就像這樣,一堆雪白的牙齒哄笑著對他說,裝什么裝,你還不是也來挖煤了?我忽然明白那時候他為什么總是要給我打電話或寫信了,因為他在地下太過于孤獨了。
黑暗剝奪了我們的一切,同時又創造出一種眾生平等的奇幻效果:還不都是來地下挖煤的,誰和誰不一樣?我想,這種平等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都是拼命想逃離的人,卻沒有一個能逃得出地下,就像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無人生還》。所以,他們會本能地仇視所有和他們不一樣的人,仇視有可能從這地下逃離的那個人。
四
我為我的誠實和虛榮付出了代價,我被礦工們排擠,然后被打發到地下兩千米的地方去看水倉。看水倉屬于井下的二線,看似不用出太多力氣,只是守在水倉邊開關水泵就好,實則是礦工們最不愿意干的工作。因為水倉都在井下最深的地方,只有最深處才能儲水,在那里待著真的就像一顆被深埋在地球中心的種子,而且永遠不會有發芽的機會。水倉邊又冷又潮,穿著棉衣棉褲都覺得冷,但礦工們最怕的還不是這個,是孤獨。看水倉往往只派一個礦工,因為工作比較簡單,等水倉里的水一旦蓄滿了就打開水泵抽水,最近的工友都在兩公里以外,說是看水倉,其實就是一種埋在地底下的禁閉。說是把一個人派到水倉邊,其實更像是把一個人流放到大洋中間的孤島上,不,是地心里的孤島上,海島上好歹不缺陽光,但地心里永遠只有黑夜。
下了猴車,我懷里揣著兩個燒餅,又獨自在漆黑的巷道里跌跌撞撞走了最少兩公里,才走到水倉邊,唯一的一點光亮就是來自我頭頂的礦燈。因為太偏遠,送飯員是不會來水倉邊送飯的,只能自己帶兩個燒餅,捂在懷里,盡量讓它們殘留一點溫度。這里屬于井下的無人區,沒有燈,割煤機也不會過來,侏羅紀時代的黑暗完整保存至今,光是這里的黑暗就足以成為文物。
因為缺氧,在地下走路要比地上累得多。我走到水倉邊的時候已經喘不過氣來了,趕緊坐下來歇息,感覺自己就像坐在了月球上,周圍是一片堅硬而原始的荒涼與死寂,層層疊疊密不透風的黑暗從四面八方分泌出來,把我裹在最中間。我只能用頭燈在黑暗中鑿出一條微弱的光穴,但那光穴實在太窄太小了,根本不足以讓我藏身其中,我卻恨不得把自己整個龐大笨重的身軀都塞進那點光亮里。它成了我在這地下世界里唯一的一點依靠,篤定莊嚴,如同神佛聳立,我躲在它后面的陰影里,唯恐它棄我而去,把我拋在這兩千米深的地下。為了應對這可能突然而至的拋棄,我決心預先演練一遍,于是,我關掉了頭燈。純凈黏稠的黑暗灌滿了我全身的每一個毛孔、每一個器官,好像整個宇宙中就只剩下我一個人類了,我飄浮在宇宙中,像一支蠟燭在黑暗中瘋狂地燃燒著,連火焰都是黑色的。感覺自己真的要徹底融化在黑暗里了,我趕緊又把頭燈打開,一線光亮重新在黑暗中鑿出一道縫隙。
我坐在那道縫隙旁邊,低頭看著水倉里的水。水倉里的水看起來也是黑色的,其實它本身是透明的,只略帶一點灰色,但是在這地下就只能被染成黑色。我發現所有的顏色在這地底下都會被黑色吞噬掉,然后,在它們的骨骼里又會重新長出盛大的黑暗。在地下兩千米的地方看到這樣一處黑色的深潭,本身就帶著一種恐怖的意味,因為水里可能藏著更可怕的未知,但是,在看到這樣一潭水的時候,我居然感覺到了某種親切,就像在地獄里忽然碰到了活物,是的,水是有生命的,它是活著的,哪怕是黑色的死水。
連班長手上的那塊表都在我幾公里之外,又沒有人來這里送班中餐,所以我徹底失去了時間。我一邊在水倉邊繞著圓圈蹠步,一邊猜測著在我頭頂兩千米之外的地面上正發生著什么。現在是上午的陽光還是下午的陽光正落在井口?我這才知道,陽光竟是那般美好的事物,像一位金色的祖先,孕育出一切生命,但它來不到地下。已經是夏天了,不知道會不會有一些月季的花瓣正落在我的頭頂,然后一陣風吹過,那些花瓣在地上起起落落。
我得不停地繞著圓圈散步,只要一停下來,就會感覺到來自地底下的陰冷和潮濕,待的時間越久,這種陰冷越會鉆進骨頭縫里。為了抵御陰冷,我把風筒布裹在身上,就像披了一件斗篷,我望了望黑水中的倒影,看自己像不像一個埋在地下的堂吉訶德。披著斗篷的我繼續轉圈,轉著轉著我忽然想起了張云飛的那首詩。
井下的冬雨一直很小心地下著
我在井下用風筒布裹緊自己
靠著水倉的開關坐
想起我小的時候
和父親圍坐在爐火旁
那時,父親還很年輕
張云飛也曾在地底下看過水倉。現在,我走進了他的詩歌,變成了他詩歌的一部分。只要一想到張云飛也曾在地下兩千米的地方看過水倉,他也必定曾像我這樣裹著風筒布,一圈一圈地繞著水倉散步,我心里反倒安寧下來,反倒不愿意結束這礦工的生活。他曾用在地下挖煤的錢供養我的藝術和我的夢,現在,我用同樣的方式還給他,這反而讓我覺得心安。
已經過去幾千年了,因為我感覺到自己正漸漸變蒼老變遲鈍,不過,即使頭上生出了白發,也會被這巨大的黑暗重新染成黑色吧。無休正的轉圈讓我感到煩躁,再轉下去,也許我就會變成《象棋的故事》里的B博士。我終于停了下來,環視著四周,就像一個囚徒想找到一條逃出去的路。這是個拱形的確室,由煤鑄成的碉室,有兩三米高,我用頭燈照射著四壁,就像一個手持蠟燭的小沙彌正在仰視宏偉的佛殿。
這個碉室當初挖出來就是為了建水倉,所以挖煤是不會挖到這里來的。在水倉的四壁可以看到一整塊一整塊巨型的煤,準確地說,它們看上去比煤要宏偉得多,也陰森得多,這里更像是用黑色巨煤搭建而成的一座殿堂或墓室。我仰視著這些巨型的煤,想到在億萬年前,這里該是一片多么遼闊茂密的森林啊。那片寒武紀時代的森林,在當年肯定沒有想到,在它死后會轉世為黑色的煤田,深埋在地下。我在這些巨煤的包圍下行走的時候,就像行走在一片地下的森林里。
忽然,我在頭燈鑿出的微弱的光窟里,隱約著到一行字,這黑色的巨煤上能自己長出字來?難道,它也是有生命的?我趕緊扒上去細看,那行字不是長出來的,是用鑿子刻上去的,只是因為挖煤挖不到這里來,除了看水倉的人和偶爾過來查崗的瓦斯員,也絕不會有人游蕩到這種地下的無人區來,所以那些刻在巨煤上的字得以保存下來。我撫摸著那行字,一個字一個字地辨認著。
這里是人間,這里也是地獄,我們在這里,是一群渴望天堂的人。
連著讀了幾遍之后,我忽然意識到,這應該是一首詩,這居然是一首詩,一首被深埋在地下森林里的詩。我下意識地用頭燈又照著周圍,結果,我在那面黑色的石壁上發現了更多的字跡,一行一行的,它們居然全是詩。
我相信,有的鳥會變成一塊煤,有的花會變成一塊煤,有的魚會變成一塊煤,有的烏云變成一塊煤,有的雨水變成一塊煤。而我們不會再變了,因為我們生前就是一塊煤。
夏天,我們依然要穿著厚厚的棉衣下井,對于我們,一年只有冬季,一生只有冬天。
望著清掃落葉的環衛工人,感謝落葉,賜給他們一份糊口的工作,感謝落葉,在地下等了我億萬年,賜給我動蕩的人生。
我愿每一粒漢字,都是一條巷道,方便那些失蹤的人,多年以后,能從我的文字里,找到家。
我現在所有的疼不是來自煤礦,不是來自礦工的身份和礦井的黑暗,而是作為人終歸要重回地下的那份絕望。
我能想象到,那個看水倉的人,如我一樣,也是被囚禁在這個沒有時間、沒有光亮的殿堂里,或者說墓室里,為了打發時間,也為了證實自己還活著,他就像古代那些開鑿敦煌石窟的匠人一樣,靠著微弱的油燈,愣是鑿出了石窟,留下那些巍峨的神像和曼妙的飛天壁畫及彩塑。因為這些詩的存在,這地下的碉室里竟有了敦煌石窟里才有的恢宏與典雅。我舉著頭燈,如同擎著蠟燭,一首一首地讀過去。忽然,我在一首詩面前忙住了。
井下的冬雨一直很小心地下著/我在井下用風筒布裹緊自己/靠著水倉的開關坐/想起我小的時候/和父親圍坐在爐火旁/那時,父親還很年輕。
這不是張云飛的詩嗎?張云飛的詩居然出現在了鎮城礦井下的水倉邊,而張云飛早已葬身于西花礦的井底。我又想到了那個冒名發表詩歌的梁帥,只有可能是他。他原先和張云飛一起,都是在西花礦下井的。難道說,他也在鎮城煤礦下過井,甚至他也在這里看過水倉?確實,盡管他失蹤了,可是隔段時間他還是會偷偷往家里送筆錢,維持老婆和兒子的生活,如果不工作,他哪里來的錢?而且在這礦區,除了去煤礦,幾乎不可能找到別的謀生方式。
正在這時候,頭燈忽然沒電了,不知道是昨晚沒充好電,還是礦燈出故障了,那條用光鑿出來的微弱通道消失了,千鈞重的黑暗猛地壓在了我身上。我試圖找到自己的手,可是,不光是我的眼白和牙齒消失了,連我的手,甚至我的全身都消失了,都融化在了深海一般的黑暗中。我感到了一種比死更徹底更虛無的不存在。我想到了那些刻在巨煤上的詩行,便在黑暗中伸出手,向它們摸去。我準確地摸到了那些字,不是靠眼睛,而是靠心,眼睛在黑暗中已經退化了,而心變成了雷達,幫你捕捉到你要捕捉的東西。我像盲人一樣摸著那些字,一個字一個字地摸過去,我神奇地發現,我居然能在黑暗中讀出那些字。
面對煤海,一下辨認出,哪塊煤是替那些動物、植物繼續活著。
時間早已不存在,我也不知道現在到底是正午還是午夜,干渴、饑餓、恐懼,我統統感覺不到了,我只是一行一行地用手讀著那些詩。
對于礦工,熄滅就是捻亮,黑暗就是光明。
在井下,如果礦燈壞了,風就是我們出去的路。
在礦洞里,我們是一群沒有影子的人。
我們,決定不了出生,也決定不了死亡。所以,我們只能活著。
我忽然又想起了張云飛,想起那些和他相依為命的字,他從報紙、舊書、垃圾堆、包裝紙上把它們解救出來,把它們供養在頭頂、手心里、桌子上、黃土堆上,只要它們還陪在他身邊,他就什么都不害怕,就怎樣都能活下去。我感覺到自己臉上全是淚水,但連淚水都是黑色的。在那么一瞬間,我甚至覺得,這些字不是梁帥刻上去的,而是張云飛本人刻上去的。但不可能,張云飛早在八年前就死于瓦斯爆炸了。而如今,也許我也要葬身于這漆黑的地底下了。黑暗連死亡的恐懼都吞噬掉了,卻無法吞噬掉那些刻在巨煤上的詩行。撫摸著它們,我的心里居然一片奇異的安寧。
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就在我以為死亡即將來臨的時候,一盞微弱的頭燈像鬼火一樣慢慢飄了過來,當那縷燈光終于落在我臉上的時候,我聽到一個忽然受到驚嚇的聲音: × ,你怎么連頭燈都不開,想嚇死人哪!
是接我班的礦工來了。出井的時候,夕陽已經落山,最后一片晚霞正在天邊靜靜燃燒。我這才知道,地下的幾千年只不過是人間的一個白天罷了。
五
看到巨煤上的那些詩行之后,我決定繼續尋找梁帥,因為我感覺到他的失蹤是一個巨大的秘密,不僅他本人藏在這秘密當中,連張云飛也在這秘密當中若隱若現。可以肯定的一點是,梁帥也在鎮城礦下過井,不只下過井,還看過水倉。
洗完澡在食堂吃飯的時候,我看到以前的班長也在食堂吃飯,便揣上一包煙坐到了他旁邊,在開口之前先把煙遞過去,班長毫不客氣地接住了,然后才看了我一眼,魮著牙說,你不是那個拍電影的嗎?我趕緊說,早就不拍了,要能拍出個名堂還用下井?他從飯缸里扔出一粒花椒,牙笑道,煤礦就這樣,是金子也要到地下發光去。我不顧他的揶揄,殷勤地說,班長,你見多識廣認識人多,向你打聽個人哪,你認識不認識一個叫梁帥的?也在咱礦上下過井,還看過水倉。
班長抖出一根煙來,我連忙幫他點上,他抽了兩口才瞇縫著眼睛說,看過水倉的多了去了,我還一個一個都記著?然后他又用一只黑乎乎的手指頭指著我說,他就是下過井,用的也不一定是真名,就怕用你們這種臨時工,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還有的用的是假身份證。以前有個殺過人的也來礦上下井,要不是有一天公安局忽然來抓人,誰能想到他殺過人?煤礦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我在心里嘆道,自己如今已經和殺人犯、盲流同一類了,便低眉順眼地說,那哪能,誰敢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啊。
班長嘴角叼著煙,用那只戴著表的手一拍桌子,說,你還不信?這不,就前幾天的事,礦上的一個臨時工,也是從西花礦過來的,連個招呼都不打就跑了,曠工好幾天了,人找不著,電話也打不通,你說說看,煤礦是你們自己家開的?我當年下井的第一天,我師傅就教給我了,煤礦是什么地方,是你走了就進不來,進來就走不了的地方,一輩子安心在地下挖煤吧,別的本事沒有,挖煤好歹能養活得了你一家老小。
一聽又有人失蹤,我下意識地問了一句,這礦工叫什么名兒?我看我認識不,我也是西花礦的子弟。班長把嘴一撇,還提你們西花礦,第一個倒閉的。不過班長到底念及我是礦上的子弟,最后還是順口說了那個失蹤礦工的名字,馬德志,不認識吧?確實是一個陌生的名字,我便也沒太放在心上。
后來我又陸陸續續問了不少礦工,在澡堂子里泡澡的時候問,吃飯的時候問,一起等人車的時候問,但沒有一個礦工聽說過梁帥這個名字。看來梁帥來鎮城礦的時候,八成用的是假身份證。礦上確實會有一些隱姓埋名的流動臨時工,因為各種原因,他們往往用的都是假身份證,像梁帥想從家里消失,自然不可能在礦上用真名。
如果上井比較早,我會在井口坐著,一邊抽煙,一邊觀察著剛從人車上下來的那些礦工。所有從地下鉆出來的礦工都是從一個模子里拓出來的,都是精疲力竭的步伐,都是在一張黑乎乎的臉上粗糙地鑿開了一張嘴和兩只眼,又有近于嶙峋的白從那一張嘴和兩只眼里進射出來,真的像是從地獄里出來的,看著分外驚心動魄。我根本無法從他們中間辨認出,究竟哪個是梁帥,因為連我自己都和他們沒有任何區別。
為了能有更多時間,我主動要求把自己調成了夜班,一般下了白班就是晚上了,黑與黑完美銜接,連點縫隙都不留。一來,是長期感受不到陽光讓我覺得自己越來越不像個人了,一種快要變成鬼的感覺;二來,既然想找到梁帥,總不能每天像個夜行動物一樣,別人都睡了我才出來活動。
看水倉是礦工們都不愿做的工作,上夜班看水倉則更是被人嫌棄。那相當于在黑暗上面又擦了一層黑夜,在孤獨上面又覆蓋了一層孤獨,就像在夢境里又做著夢,層層疊疊,身在其中就像捉迷藏一樣,最后竟然連自己都找不到了。每次去上夜班的時候,我都要準備兩樣東西,一是紙和筆,二是一塊面包,因為我在水倉周圍發現了兩只老鼠。第一次看見那兩只老鼠的時候,我的眼淚差點掉了下來,我沒想到,在兩千米的漆黑地下,我居然碰到了除我之外的活物。在沒有碰到那兩只老鼠之前,我總是盼著能在黑暗的巷道里鉆出一個鬼來,或盼著有一只水怪忽然從漆黑的水倉中跳出來。我發誓,無論是遇到鬼還是水怪,我都會把它們當成朋友,都希望它們能和我做個伴。后來,鬼和水怪一直沒出現,兩只老鼠卻出現了。
在我用面包屑喂了它們兩次之后,它們便也不再怕我,甚至有點把我當朋友了,會爬到我身上、臉上,我則享受著這來自朋友的溫情,絕不會把它們趕下去。在井下,礦工們都敬鼠為神,因為老鼠是地下的先知。除了兩只老鼠的陪伴,我還會拿出紙和筆,抄寫那些刻在黑色巨煤上的詩行。當我把那些詩行一句句地抄寫在紙上,再一句句地讀出來的時候,我發現,其實詩歌也可以是電影,只是,它沒有顏色,沒有聲音,它更像是一部古老的黑白默片,而觀眾只有我一個。但是只有我一個也夠了。這世上的很多事情,都是只有一個觀眾,甚至連一個觀眾都沒有。
白天下了班,我則會在煤城里到處游蕩,以期能忽然遇到梁帥。從前我見過張云飛和梁帥在一起,所以大致還記得他長什么模樣。我只在中午的時候睡兩三個小時,居然也能把這一天一夜撐過去。我想起剛下井的時候,還驚奇于那個叫毛毛的礦工到底什么時候睡覺,不過幾個月,我卻已經是毛毛附體了。
我又去了一趟梁帥家里,想打探一下梁帥最新的行蹤。梁帥老婆正在刷碗,一見是我,伸出兩只油膩膩的手,擦都不擦,便一把把我拖到了沙發上,把我使勁摁在那里,然后便開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這讓我覺得,她像只大蜘蛛一樣,躲在這六十平方米的兩室一廳里,專等著我來自投羅網。不過,在她的哭訴中我還是聽明白了,我上次來過她家不久,梁帥又偷偷回來過一次,在桌子上放下一筆錢,他沒吃鍋里的剩飯,但是把家里打掃了一下,還順走了他兒子的一本書。
一本書?我微微愣了一下,忙問是本什么書。她使勁攘了一把鼻涕,又把手在拖鞋底抹了抹,很憤懣地說,是她從縣里的新華書店剛給她兒子買的兒童版《一千零一夜》,放在桌子上,就被他順走了,也不知道他拿小孩的書干嗎。然后她又大聲抽泣起來,一邊抽泣一邊斷斷續續地說,你說,啊,你說說看,家都回了,衛生也打掃了,讓人見他一面就怎么了,不想見我?不想見我就不要見,老娘也不稀罕,總得見見兒子吧,他倒好,連兒子都不見,你說他這人長的什么鐵石心腸啊?
我一邊敷衍她一邊莫名地心跳加速,他還順走一本書,一本《一千零一夜》,一個讀過《靜靜的頓河》的人居然看兒童版《一千零一夜》? 有沒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實在沒書可讀了,隨便抓起哪本書都行,只要是書就行。但不管怎么說,在這幾個月里,他還出現過一次,那就說明,他大概率還在這礦區里待著,并沒有走遠,還能給家里留一筆錢,說明他還有收入。
我猛地想到,在綜采隊采煤的時候,休息的空隙里,一群像煤炭一樣黑的礦工坐在煤堆上侃大山,黑色的面具擋住了每個人本來的面目,根本分不清誰是誰。在那堆侃大山的“煤炭”里,會不會就有梁帥?還有可能,我被流放到井下最深處看水倉的時候,我接替了一個黑乎乎的礦工的班,我上班他下班,我倆一句話都沒說,那個人會不會就是梁帥?感覺有點像捉迷藏了,遠遠看到一個人影一閃,我連忙追蹤過去,卻發現那條路上空空蕩蕩,連個影子都沒有。
我又想到了田螺老太,想到了她那只神通廣大的口袋,從那只口袋里變出一個梁帥來也不是沒有可能。于是我又開始做準備工作,爬到鎮城煤礦后面的小山上。那山坡上長著好幾棵柿子樹,正是深秋時節,柿子樹的葉子已經爭先恐后地掉光了,只把一盞盞金色的燈籠遺留在樹枝上,遠遠一看,山坡上張燈結彩,好似有什么盛大的節日要來了。我爬到樹上,摘了一兜柿子,又潛人礦上的花壇,偷偷摘了一大把菊花。黃色的蘭亭菊在秋日的陽光下,怒放得像一只只小獅子,甩著金色的鬃毛;紅色的千層菊像一堆火焰,不管什么沾上去都會被燃燒殆盡;百日菊則像一個獵人,只靜靜站在那里,便幾乎捕盡了世上所有的顏色,猩紅、玫紅、粉紅、水紅、桃紅、絳紅、綠茶、天青、月白、玉色、鵝黃、蟹青、紫茄、碧山、青蓮。在看到這么多顏色的一瞬間,我感到的并不是喜悅,而是恐懼。這段時間里已經適應了地下世界的我,恐懼于地面上竟棲息著這么多顏色,以至于我一時有些恍惚,竟分不清究竟地上的世界是幻象還是那個地下的世界是幻象。我向那些菊花伸出去的手都有些顫抖,生怕在觸到它們的一瞬間,它們就消失了。
我抱著菊花提著柿子,走進了田螺殼般的小面館。沒有人吃面,只有田螺老太正歪在椅子上打盹,兩只手還插在萬能的機器貓口袋里。旁邊的木桌上擺著鹵好的肉丸子、豆腐干和茶蛋,還擺著一大瓶碧綠的臘八蒜。我町著那瓶臘八蒜呆呆看著,現在,看到任何顏色我都會町著看好半天,近于貪婪。
田螺老太從瞌睡中驚醒,先看到柿子和菊花,然后又看到菊花后面的我,二話不說,立刻從口袋里掏出一碗面來,澆上鹵頭,加上肉丸子、鹵豆干、小酥肉、茶蛋,再抓一大把香菜,放兩瓣臘八蒜,一碗桃花面便被變出來了。我吃面的時候,田螺老太就坐在我對面往瓶子里插菊花,一面插花一面抱怨道,還說能挖幾百年呢,這才三四十年光景,煤就挖完了?五個煤礦嗩嗩倒閉了四個,連吃面的人都越來越少了,就說你,是不是一個月都不來吃一次面?我一邊往嘴里劃拉面條一邊說,嬸兒,我成天在井下待著,哪有工夫來吃面?田螺老太不說話了,只見她胖手一甩,朝我碗里投擲了兩顆肉丸子。
一碗面下肚之后,我一邊小口啜著面湯,一邊打聽道,嬸兒,你認識不認識一個叫梁帥的,原來也在西花礦上過班?田螺老太把兩只胖手又縮回了口袋,我期待她能變出一個梁帥來,但只聽她說,我只曉得人的小名,比如你吧,你的大名我真不曉得,就曉得你小名叫二飛,這人的小名叫什么?帥帥?礦區的帥帥一百個都不止,我哪曉得是哪個帥帥。
我心里正暗暗失望,卻見田螺老太掏出一只胖手,指著西南方向說,不就想找個人嘛,哪有那么費勁,這礦區一共才多大,人多的地方你要是找不到,不會去人少的地方找?有人就是不喜歡熱鬧。西花礦和青沿礦之間不是有座小橋嘛,過了橋再走個五六里地,那邊有兩個村子,一個王郭村一個青沿村,我聽人說,現如今王郭村和青沿村已經變成鬼村了,一個人都沒有了,因為村子下面的煤礦都被采空了,煤礦一被采空,上面的村子就跟著塌陷下去了。不過,兩間團回房子肯定還是能找出來的,說是他們村的人都搬進回遷樓了,那空下來的房子里啊,肯定還住著什么人。
我扭臉看了田螺老太一眼,只見她的兩只胖手又放回到大口袋里去了。我覺得都不用進深山,就在這田螺殼里待著,時間長了,也能修煉成精。正在這時候,門簾一挑,那個扛著攝影機的年輕人進來吃面了,他居然還在這兒。他看見我也在這幾,濃眉一挑,驚訝地說,老哥,你還在礦區啊,我以為你早走了呢。我心想,這話應該我問才對。我指了指腳下,說,我最近都在地下待著,你在地上,所以咱們碰不到面。他更驚訝地說,地下?老哥你斯斯文文一個人也去挖煤了?我說,你不挖煤,在礦區待著靠什么生活?他不以為然地說,我以前不是做過剪輯師嘛,實在沒錢了就接點活兒,幫人剪剪片子掙倆錢,等錢花光了再去接活兒。老哥,正好和你說說,我也沒人可說,我現在特想拍一部關于礦工的電影,這里的生存太特別了,拍出來肯定能獲大獎,但礦工都不讓我拍,他們很務實的,掙不到錢的事情不干,我又沒錢,想到井下拍吧,又不讓我下井。
聽到有人替我把心里話說出來了,我不禁嚇了一跳,好像他是從我身上分裂出去的一部分,轉而又有些欣慰,即使我不去拍,也有人去拍這部電影。能拍出來就好。
我說,拍不到井下你就拍井上嘛,反光鏡里的角度或許更好,珀爾修斯砍掉美杜莎頭的時候,哪敢從正面看美杜莎,還不是從鏡子的反光里看著美杜莎。他有些狐疑地看著我說,老哥,你以前到底是干嗎的?我說,我現在就是現成的礦工,可以給你當個小配角。他連忙向田螺老太要了一瓶汾陽王,咬開瓶蓋,給我倒了一杯,給自己也倒了一杯,然后端起酒杯說,老哥,這杯敬你,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最后演員表里也得有你的名字啊。我說,就叫礦工甲吧。田螺老太的聲音不知從哪兒插了進來,她大概是平素做媒做慣了(做媒、中介、開面館,真是復合經營),什么都喜歡牽線搭橋,她對年輕人說,這是二飛。年輕人立刻說他叫小齊。我覺得這也不是一個真名,不過也不重要了。
在地下看水倉的時候,黑暗中待久了,便仿佛擁有了一雙透視的眼睛,能看到埋藏在黑暗中的形形色色的死亡,黑暗中埋著遠古森林的尸體、枯朽的棺木、腐爛的種子、死亡的詩歌,甚至能看到那些被埋在礦洞深處的礦工的枯骨。在那種過于龐大、過于遼闊的死亡面前,我感覺自己的一生真的就只是一個瞬間,隨時會融入那巨大而黑暗的死亡當中去。這也讓我感受到了名字的虛妄,大部分的活著都不會留下名字的,與其去爭搶一個虛榮的命名權,還不如把自己鑲嵌進自己喜愛的事物當中,變成它的一部分。就像那些刻在巨煤上的詩,也許是梁帥刻的,也許是別的礦工,但一定是一個喜歡詩歌的人,他把它們刻在巨煤上,讓那些詩歌最終變成了煤礦的一部分。那我呢,為什么不可以做個小配角,把自己化成電影的一部分?
我掏出一沓紙來擺在他面前,這是我在看水倉的時候抄下來的詩歌。我指著那些詩歌說,看看這個,地底下的詩歌,一個礦工寫的,他才應該是你電影中的主角,把這個主角找到,你的電影也就成了。
接著,我給他講了講梁帥的故事,講梁帥發表在雜志上的那些詩歌又出現在了地下的水倉邊,講他已經失蹤八年了,八年時間里老婆兒子都沒見過他,他卻隔段時間就往家里送筆錢。末了,我說,你覺不覺得,他做主角才是真正的特別?
小齊擰著兩條眉毛做思索狀,思索半天,又問我梁帥家住在哪棟樓哪個單元,說罷還拿出一個小本子,認真記在了上面。
六
第二天我便和小齊去了一趟王郭村。過了石橋之后,只有一條道路通往王郭村,還是條窄窄的土路,因為下面已經是采空區,走著走著,腳下的土路會像過山車一樣猛地俯沖下去,再仰起脖子上來。還有的地方,土路中間忽然驚現一個大坑,深不見底,以為過不去了,卻發現,不知是誰,用細細的木板在大坑上搭了一座簡陋的旱橋,走在上面簡直像在玩雜技。小齊小心翼翼地過了橋,我過橋的時候,望了望腳下的黑洞,卻不以為意地想,掉就掉下去了嘛,大不了掉到我昨晚看水倉的地方,然后我再從井口爬出來,反正對地下已經是熟門熟路了。半夜獨自守在地心深處的時候,我甚至能聽到來自地球肺部的呼吸聲和它旋轉時發出的嘎吱聲,因為對地下日漸熟悉,我對死亡的恐懼都沒那么深了,大不了再埋到地下去,就等于故地重游了。
遠遠地已經看到了村莊的影子,就在這時候,不知從哪里忽然沖出一只大黑狗,沖著我倆吠叫起來。這一聲吠叫就像沖鋒號吹響一樣,嘩啦啦變出了一大片狗,遠遠地,還有聽到號角的狗正從村里拼命跑來,像參加大會一樣。我大致數了一下,至少有二十只,有大狗,有小狗,有黑色的、花色的、黃色的,還有黑白相間的奶牛狗,基本上以土狗和雜交狗為主,夾雜著兩只秋田犬和柴犬,還有一只跛腿的拉布拉多。我很快就發現,它們只是干叫,并不打算咬我們,此起彼伏的狗叫大約只是它們說話交流的一種方式吧。我開始以為,它們是想恐嚇我們一下,但很快又覺得不像,它們的叫聲里甚至還有點興奮,會不會是因為它們平時很少見到人,忽然見到兩個人,高興得不行,在歡迎我們呢?于是,我們往前走,它們也前呼后擁地簇擁著我們往前走,還有兩只狗急匆匆地跑回村里報信去了。這種簇擁是我幻想了很多年的,一直幻想著自己有一天成為著名導演,走到街上都會被人認出來,被粉絲們圍著拍照。眼下被一群狗簇擁著,雖然有點滑稽,但我覺得也挺溫暖。自從去過地下之后,我就像一個死而復生的人,對一切都變得仁慈起來。
與狗的熱情相比,村莊卻一片死寂,簡直像一片荒涼的墳地。我們一邊走,小齊一邊拍,我看到很多房屋的墻壁上出現了一道道或寬或窄的裂縫,有的房屋是傾斜的,半截塌陷進地下去了,甚至有的房屋一屁股就坐到地里邊去了,只在外面露出一個房頂。所有洞開的門里邊都是一片狼藉,扔著一些被拋棄的舊家具、破衣服,有的地上扔著碎玻璃、舊年畫、舊掛歷,有一家還扔著一張黑白的遺像。我町著那張遺像看了很久,大概是因為那照片里的人已經長眠于地下了,從某種程度上講,我現在是離他最近的人,因為我們都在地下。
大半個村子繞下來,卻沒有看到半個人影,難道說,這里的人全都搬走了,然后方圓十里的狗都搬進來了,并在這里成立了一個狗的自治村?我們走著走著會不會遇到狗村的村主任出來迎接我們?當然,狗村的村主任必定是一只魁梧的大狗,后面跟著該村的治安主任和婦女主任,當然也是兩只狗。
心里正在疑惑的當兒,忽見簇擁著我們的狗都呼啦啦跑進了一個院子里,看來是這些狗的首府到了,我們便跟著狗進了院子。院子里有三間房,東西兩間的墻上都有了裂縫,只有中間的那間看起來勉強算回罔,門口還掛著布門簾。院子中間架著一口大鐵鍋,鐵鍋之大,足夠在里面燉一頭豬,院子周圍則被垛得滿滿當當密不透風,長滿了各種奇形怪狀的塔。只見破桌子上坐著一臺舊冰箱,冰箱上又長出一只方腦袋,是一臺舊電視機,電視機上還臥著一只黑貓,好魔幻的塔。空罐頭瓶和空酒瓶筑起了一座琉璃塔,踩扁的廢紙箱和舊書舊報紙則構成了一座紙塔,簡直有一種誤入塔林的感覺。顯然這都是撿破爛撿來的,總不會這些狗是靠拾荒為生吧,拾荒回來一起在大鍋里吃飯?
我心里暗暗驚異,小齊則興奮地對著院子左拍右拍橫拍豎拍。正在這時,中間那間屋的門簾一挑,吐出個老人來。這種隨時會沉沒到地底下的房子里居然還住著活人,居然還在有條不紊地過日子?這和巨輪沉沒之前,那些在甲板上拉小提琴的藝術家有什么區別?我向老人走過去,問,大伯,你怎么沒搬走啊?老人看起來也有八十多歲了,可能耳朵已經不太好使了,我說話的時候,他恨不得把一只耳朵摘下來擺到我面前,可還是聽不清,你說的啥?我只好對著那只耳朵使勁喊,你怎么沒有搬走?
這回他聽清楚了,立刻拽著我的胳膊說了起來,好像生怕我會跑了。老人說話的聲音簡直震耳欲聾,有點像吵架,估計是因為自己聽不清,便生怕別人也聽不清,必須使盡全力才行。
我猜測老人年輕時候八成是下井的礦工,因為井下割煤的噪聲很大,大部分礦工的聽力受損了,再加上在井下說話的時候必須扯著嗓門,所以即使回到了地面上,說話也像吵架。果然,他說他下了一輩子的煤窯,做了一輩子的臨時工,到退休都沒有轉正,礦上分樓房的時候也沒他的份兒,退休了也沒有退休金,可他在這礦區住了幾十年了,習慣了。他老伴兒早就走了,兒子前幾年得病也走了,就一個閨女還嫁到外縣了。他老了,哪兒都不想去了,就想在村里待著。后來村里人都搬走了,說是村子下面被采空了,就他一個人沒搬走,誰讓他搬走他就死給誰看,八十六歲的老頭兒了,怕個甚?他種了兩畝地,吃的不愁;不種地的時候就去煤城撿點廢品,換兩個零花錢。
我說,大伯,你一個人住不害怕?他根本聽不見我說什么,也不想聽,只是拽著我那只胳膊不肯松開,自顧自地說,周圍的幾個村下面都空啦,說塌就塌啦,人們搬走的時候,很多人家就把養的狗留在村里了,不想帶到樓房里去,還有的人家把狗關在屋里,把狗活活餓死,造孽啊。結果,村里的人是沒了,留下了二十多只狗,都變成沒人管的流浪狗了。有的狗跑去找主人,結果被東花礦的那些人捉住吃了。他見狗實在可憐,就喂些吃的給它們,結果,方圓十里的狗都聞信來投奔他了,他一個人養了二十多只狗,還養了五只貓,也是人家搬走的時候丟下的,他們怕貓跟到新家,就把貓裝在袋子里,把袋子口用繩子扎緊,再扔到野地里去。
說到這里,他終于松開我的胳膊,抹了眼角一滴混濁的老淚,沖著那只黃色的拉布拉多招了招手,嘴里叫著,黃黃,過來。黃黃跛著腿搖著尾巴過來了,它很禮貌地舔了舔我的手,然后便用頭不停地蹭我的腿,一邊蹭一邊不時抬起頭,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我的臉色,這大概是它所習得的能討好人的唯一方式。他指著黃黃的腿說,這條狗也不知道是從哪里流浪過來的,不知道是哪個村的還是礦上的狗,反正是沒人要了。剛來的時候它這腿整條都血糊糊的,趴著一層黑蒼蠅,我給它敷上香油,用布包起來,后來居然慢慢長好了。這狗可通人性呢,善得不行,你讓它坐下它就坐下,讓它走它就走,它能聽懂人說話,不信你試試,你讓它坐下。
我沒試,只是摸著它的頭,它便更用力地蹭著我的腿。我想起包里還放著一個面包,因為早晨沒吃飯,出來的時候就在包里裝了一個面包。我忙把那個面包拿出來,喂給黃黃吃。它怯怯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一口把面包接了過去,只兩口,那個面包就不見了。吃完面包,黃黃也跑開了。老人指了指院子里的大鐵鍋,說,我每天給它們煮一大鍋飯,我還有兩畝地,地里下來什么吃什么,好面、玉茭面、紅薯、南瓜、山藥蛋、胡蘿卜、蔓菁,都一鍋煮了,它們對吃要求也不高,有口吃的就行。我又扯著嗓子問老人,這么多狗,你一個人怎么能喂得過來?他把兩只手籠在袖子里,笑瞇睞地說,世上還是有好心人的,有個好心人時常在我門口放些吃的,放點肉骨頭放點雜碎,這些狗啊,老吃不到肉,為了搶一塊骨頭都能打起來。
正在這時候,黃黃又一瘸一拐地跑回來了,它跑到我身邊使勁搖著尾巴,我這才發現,它嘴里居然叼著一本書,八成是從那堆廢紙里叼出來的。老人說,黃黃是要把這本書送給你哩,你剛剛喂了它好吃的,它要回報給你哩,你看看,多通人性。
看到黃黃叼來一本書要送給我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是,黃黃肯定不是第一次這么做。對于一只拉布拉多來說,這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當然,黃黃不識字,無法分辨出書有用沒用,但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對于狗來說,所有可以重復的動作基本上是要經過訓練的。也就是說,有人訓練過黃黃,通過送給它吃的,訓練它從院子里的廢紙堆里把書叼出來,而黃黃則通過這種行為獲得了一根骨頭的獎賞。好不容易學會一種技藝,自然要報恩給所有對它好的人,而不管站在它眼前的是誰。
我從黃黃嘴里接過那本書的時候,手指微微有些顫抖,那是一本小學四年級的語文課本。我又想到了從梁帥家被拿走的那本《一千零一夜》,都是小孩看的書,拿走這兩本書的會不會是同一個人?莫非,在狗村訓練黃黃的就是梁帥?可是,他要這些書做什么?除非,他只是需要看到字,他需要和字相依為命,無論是被囚禁在哪里的字,他都要把它們解救出來,垃圾堆里的、廢紙箱上的、煙盒上的、舊報紙上的、過期雜志上的、油膩膩的包裝紙上的。
可是,這樣的人我只見過一個,也不可能有更多。我感到自己心跳在加速,一種突如其來的眩暈幾乎讓我站立不穩,不可能,不可能,那個嗜字如命的人,那個想把所有的字都解救出來的人,早在八年前就已經殞命于西花礦的礦井深處了。
這時候,我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覺得有一雙眼晴正躲在什么地方悄悄注視著我。猛一回頭,卻看到小齊正扛著攝影機對著我,攝影機的鏡頭也像一只眼睛,我與那鏡頭默默地對視了幾秒鐘,然后把目光移到矮墻上,移到墻外面。那里什么都沒有,只站著兩棵高大的楊樹。
馬上要到中午了,一群狗可憐兮兮地望著老人,等著吃飯,老人便開始給它們做午飯。這一頓午飯很像森林巫婆做的魔法湯,倒一些面粉,扔一些紅薯、南瓜、土豆、蘿卜、干豆角、蔓菁、卷心菜,就是沒有肉,但眾狗還是伸長舌頭,眼巴巴地等著排隊打飯。除了房子上有了裂縫,院子里還陷下去一個大坑,感覺這院子就像浮在采空區之上的一只挪亞方舟,方舟的船長是一個耳聾的老人,帶著他的二十多只狗和五只貓。我一邊幫助老人做飯一邊扯著嗓子問他,大伯,你說的那個經常來喂狗的人長什么樣?你見過他沒有?老人像打雷一樣回答我,人家是好人,從來不進院子來,連口水也不喝,照面都打不上一個。就有一回啊,我腿疼,就想晚些時候再去地里,出了院門,看見幾只狗正在搶著吃地上的羊雜碎,那個喂狗的人已經走遠了,我剛好看見那人一個背影,也看不出年紀來,就看見那人頭上好像戴著頂帽子。我還趕緊招呼了一聲,我說進屋舍來喝口水啊,人家也沒聽見,頭也沒有回一下。
那人戴著頂帽子。我記住了這句話。
晚上,我又進人地下,先是坐罐籠,然后坐猴車。下了猴車,徒步穿過漆黑的巷道,再一次來到水倉邊,就像從黑暗跨進更深更純粹的黑暗,再一次走進了黑暗的心臟。為了抵御地下的陰冷,我把風筒布裹在了身上,那兩只老鼠好幾天都沒有露面了,我喂它們的面包屑仍然原封不動地放在角落里,難道它們是從這地心里逃出去了?或是已經死在了地下,和那些人的尸體、種子的尸體、森林的尸體化作了一體?可能是半夜了,感覺更冷了,我只好繞著水倉一圈一圈地走,以獲取一點微薄的熱量。我一邊走一邊想,下井的工資是一個月一萬塊,還要在地下待多久才能還清那筆債啊?我唯恐時間久了,自己會變成一個真正的礦工,和其他那些礦工一樣,一天當中唯一的一點希望就是趕緊上井喝點酒。他們是一群沒有未來的人,因為,在井下,時間是死亡的,而時間死亡,未來就必定會同時死亡。我怕時間更久,我甚至會變成一塊真正的煤,鑲嵌在漆黑的煤夯里。
我再次撫摸著那些刻在巨煤上的詩行,把臉貼上去,想感受到它們的溫度。那個同樣被困在水倉邊的人,正是通過這樣的方式,才為自己發明了一種地下的時間吧,刻一首詩需要一個晚上,那一個晚上的時間就是一首詩,那每刻一個字就是一個鐘頭,對時間的創造成了他在黑暗中的一顆心臟,支撐著他在漆黑的水倉邊度過了一個又一個黑夜。那么我呢,黑暗中支撐我的那顆心臟又是什么?我又想起了我看過的那些電影,便揀出那些最難忘的電影在腦子里回放著,好像在我的腦子里搭起了一座寂寥的放映室,放映員是我,觀眾也是我。看著看著我忽然就淚流滿面,這世界上還有電影,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是誰拍出來的真的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已經存在于這個世界上了。我必須幫小齊找到電影的主角,哪怕最后謝幕的時候連我的名字都沒有。
我盤腿坐在水倉邊,開始苦思冥想。那些刻在巨煤上的詩行,梁帥家那本被順走的《一千零一夜》、黃黃嘴里叼著的那本小學語文課本、看起來毫不相關的三樣東西,可是如果抽掉表面上的一切,它們沉在最底下的東西其實是一樣的,那就是一個一個的字,就像無論高低貴賤的人,死后卻沒有任何區別,只剩下一節一節的白骨。那么在這礦區,什么地方是字出沒最多的地方呢?
第二天下了班,洗過澡吃過早飯,我便徑直去了工人文化宮后面,那里有一座廢棄的小二樓。這座樓的一層是棋牌活動室,二層曾是西花礦的圖書館,整個二樓是打通的,只有一個空曠浩蕩的房間。原來放著幾排書架,書架上全是書,有關于采煤技術的,還有些是關于歷史的、關于文學的,我記得小時候張云飛還帶著我來這里借過小說,多是些武俠小說和瓊瑤的小說,還可以借到《平凡的世界》《穆斯林的葬禮》《戰爭和人》之類的小說。每本書的后面貼著一張借書卡,借書的時候要在上面填上名字和日期。后來西花礦倒閉了,西花礦的醫院啊、工人文化宮啊、衛生所啊、圖書館啊,全都跟著倒閉了。時間一長,這些建筑都演變成了廢墟,也沒有人拆它們,所以在礦區里游蕩的時候,總是會碰到形形色色的廢墟,倒好像走進了一座廢墟博物館。
我上了二樓。這是一個被遺棄在角落里的角落,許久沒有人來過這里了,地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簡直像毛茸茸的沙灘。幾只或站或臥的書架上面也落滿了毛茸茸的灰塵,看上去好像它們是被藻類和軟珊瑚包圍的沉船,而這幽暗寂靜的圖書館則是一片深海,那些散落在地上的舊書則是海底的貝類。我往前走了幾步,腳下悄無聲息地騰起了煙霧,正好一束陽光從朝東的窗戶打進來,我都能看見,在那束光柱里,游動著無數的灰塵,就像海底嬉戲的小魚。我走到那些書架前,大部分書被人拿走了,也有可能是被撿破爛的拿去換錢了,還剩下一些書零零散散地躺在書架上或地上。
我環顧四周,闃寂的海底,毛茸茸的珊瑚叢中只游弋著我一個人,很久沒有人來過這里了,甚至根本不會有人記得這里。我找到一把同樣長滿珊瑚的椅子,隨手擦了擦便坐了上去。更多的陽光從那扇窗戶涌人,斜斜降落,然后不動聲色地在地上行走。
我一動不動地町著那陽光的腳步,倒好像它才是活物,而我只是個靜物。忽然,我發現,在那陽光的腳印下還疊著一層腳印,那是人的腳印。我慌忙起身,在那腳印的旁邊留下一個自己的腳印,對比了一下,顯然,那不是我的腳印,鞋底都不一樣。既然腳印還沒有被淹沒,那說明不久前還有人來過這里。我又環顧了一下四周,還是深海一般的死寂,并沒有任何人跡。來這里的人,如果不是為了從沉船里打撈那些舊書,還能為什么?總不會來這里就為了發個呆或睡個午覺吧?而那些舊書,剔掉衰老陳舊的皮肉,剩下的,也是一個一個的字。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和字有關。
從圖書館出來,我繞到菜市場買了一條草魚,然后拎著魚又去了梁帥家里。梁帥的老婆正在做午飯,滿屋子的羊肉味。她開了門,先看了看我手里的東西,然后又一把把我拖進去,大嘴里還不停抱怨,你也是,還拿東西做什么,想來就來,響午就在我家吃飯,不許走。這不是有人前些天給了我一個冬瓜,我就想著用這冬瓜煨了羊肉吧,要不怎么吃呢。那么大一個冬瓜,一大早我就蒸了一鍋花卷子,又去割了二斤羊肉,你說現在,一根蔥都得花錢,沒錢就只能逮著喝西北風,不是?
見我坐在沙發上手里還拎著那條魚,她像只貓一樣一把把魚奪過去,說,看看你,還帶東西,下次可不能帶了,我這就把魚也燉嘍,咱們冬瓜羊肉就花卷再就魚。午飯剛做好,那個對我直翻白眼的小胖孩就回來了,好像是專門卡著點回來的,他依然對我翻了個白眼。
一碗冬瓜羊肉擺在了我面前,我也就不推辭,和他們一起吃了起來。我邊吃邊問,梁帥以前去礦上的圖書館借過書沒有?她一邊吃一邊唾沫橫飛地說,以前常去,還有一次把圖書館的一本書藏在衣服里偷了回來。停頓了一下,她忽然笑瞇瞇地轉折道,你飯量真不錯啊。
我有些尷尬,但沒回應她的話,又問了一句,梁帥在王郭村和青沿村有沒有親戚?她啃起了一塊羊骨頭,因為嘴太大,居然嘴里塞著羊骨頭還有空隙說話。她邊啃邊說,有啊,他二姑就是嫁到了王郭村,以前他二姑還活著的時候,逢過年和八月十五他都要去王郭村走親戚的。說到這里,她忽然又毫無征兆地補充了一句,你飯量真不錯啊。
我實在不敢再吃了,連忙把碗放下,她擢下臉子訓斥我道,吃啊,快吃啊,那么大一個冬瓜,二斤羊肉放進去,放開肚皮吃。是不是不好吃?我連忙又端起碗,說,好吃好吃。說罷飛速往嘴里傾倒,然而,就在我吃完最后一口之前,耳邊還是不顧一切地飄來一句,你飯量真不錯啊。
我心里已經對梁帥充滿了同情,如果讓我和這樣的女人結婚,我也巴不得躲到什么地方隱居起來,只是盡義務每月送點生活費,至于和她見面,罷了,能不見則不見吧。想到這里,我又有點同情起眼前的這個小胖孩來,父親長年失蹤,又有這樣一個母親。趁著他母親去廚房刷碗,我便極盡和藹地問了他一句,小胖,你學習怎么樣啊?他狠狠地說,你才是胖子,我叫梁東東。我挑了個安全的話題,說,東東,你平時都喜歡玩什么游戲?我來和你玩。他不吭聲了,只是從書包里往外掏作業本,看起來連中午都得寫作業。他母親忽然像旋風一樣從廚房里卷出來,拿著抹布,一邊擦桌子一邊尖叫道,桌上全是油就能寫作業?然后順便對著我來了幾句,冬瓜煨羊肉還剩下一碗,要不你再來一碗吧,我看你飯量挺不錯的,家里的剩飯平時都是我吃,這不,剩飯全長到肚子上和屁股上了。說罷她忽地撩起衣服,拍了拍自己圓鼓鼓的肚子,還要拍屁股。我慌忙擺手道,不了不了真不了,我真的吃不下了。
旋風又卷進了廚房,我也起身準備離開。忽然,東東對我說了一句,你不是說和我一起玩游戲嗎?還沒等我開口,他又可憐巴巴地補充了一句,學校里都沒有同學和我玩。我一下就明白了,一個小胖子,學習又不好,還沒有父親,在學校里自然是被周圍同學看不起的,有時候孩子們身上帶的那種天然的獸性比成人還強烈,因為他們還沒來得及被馴化。我問,你想玩什么游戲?他眼睛發亮地說了一句,玩警察抓壞人的游戲。話音剛落,那股旋風又從廚房席卷而出,差點把我和小胖孩都卷到半空中去,只聽她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壓過來,還想玩?趕緊寫作業去。
在回去的路上,我還在想,這頓冬瓜羊肉真是難消化,被人家足足提醒了四次,“你飯量可真不錯啊”,好像我吃下了一整只羊。同時我又暗暗思忖道,梁帥可能就是不想見到他這個老婆,離又離不了,便干脆找個地方躲了起來。他對王郭村熟,那兒又幾乎沒什么人住了,他很可能就躲在那附近,看來,那個去王郭村喂狗的人也很可能就是他。因為他和張云飛一樣愛看書,每次喂完狗,就指使黃黃從廢紙堆里拿一本書給他,時間長了,只要有人給黃黃吃的,它便覺得要給人回禮,而回禮就是一本廢紙堆里的書。可是,他為什么不自己進院子里拿書?
七
第二天上午,小齊主動約我一起去青沿村看看,青沿村和王郭村相距有三四里地,算是鄰村,下面也是采空區了,說不定哪天就沉沒到地底下去了。
在出發之前,我特意去小賣部買了幾根香腸。小齊扛著攝影機正在橋頭等我,過了橋,我們還是沿著那條窄窄的土路往前走。走在那條路上的時候,那種奇怪的感覺又出現了,我老覺得背后有一雙眼晴正看著我。回頭一看,背后什么都沒有,便覺得自己都有點疑神疑鬼了。
走著走著就出現了一個岔路口,一個路口通往王郭村,另一個路口通往青沿村,去往青沿村還得翻過一座小山,所以青沿村更為偏僻。岔路口正守著兩只狗,看見我們過來,其中一只狗叫了幾聲,就像打了一聲悠揚的口哨,其他狗聞信都朝我們跑了過來。因為上次見過了,便不會咬我們,只是圍著我們轉,還用半是討好半是乞求的眼神瞅著我們,好像一群留守兒童終于盼來了看望它們的人。我拿出包里的那幾根香腸,分給“留守兒童們”。它們爭著搶著吃完,又抬起頭可憐巴巴地看著我。我像打啞語一樣攤了攤雙手,表示實在沒有吃的了。盡管如此,在我和小齊往山上走的時候,還是有幾只狗一直跟著我們,好像吃人嘴軟,它們有義務陪伴我們一程似的,也可能它們還在耐心地等待,看我還會不會從包里再變出一根香腸來。
沒想到小山上還有一片茂密的樹林,基本上以白樺、紅樺、橡樹、云杉、油松為主。走著走著便看到一片紅白相間的樺樹,有的紅樺鮮艷得簡直不像一棵樹,而像一支正在燃燒的紅蠟燭,那些白樺上則長滿了大大小小的眼睛。乍一走進林子,就好像走進了一座千手觀音的殿堂,有無數雙眼睛正從四面八方看著你,或慈悲,或陰冷,或憤怒。我從樹干上撕下一塊雪白的樺皮,小的時候,我和張云飛用這樺皮做過書包,做過樺皮桶,我還在樺皮上寫過好幾封信,想寄給一個從礦區搬走的發小,后來我再沒見過他,也無從得知他的地址,所以那些樺皮信一直沒機會寄出去。橡樹下面落了很多果實,小的時候,我們給這種果實起了個十分嬌憨的名字“橡橡”,樹下有只小松鼠正在打磨一只橡橡,見有人過來,抱起橡橡,甩著大尾巴蕩了個秋千就不見了。油松下面則鋪著一層厚厚的松針,真像是用松針一針一針織出來的毯子。
我坐在了松針毯子上,小齊正舉著攝影機拍樺樹林,我故意說,你的主角什么時候才能走進你的電影哪?他躲在鏡頭后面說,我想過了,找到那個詩人的方式有很多種,不一定拍到他真人才是他,你看我連狗都拍。我不再和他搭話,索性躺在了松針毯子上。不知為什么,我感覺在那些樺樹眼晴的后面,還是有一雙眼晴正看著我。我爬起來看了看四周,除了我和小齊,就是這片寂靜的樹林。
我又重新躺下,陽光透過樹梢的縫隙灑落下來,落在我和小齊身上,也落在那幾只狗身上,這使得它們在一瞬間變得不再像流浪狗,倒像是安居樂業的家畜。一只黑色的大鳥從我頭頂滑翔而過,落在了不遠處的一棵大油松上。我認得這種鳥,礦區的人們都叫它“沙和尚”,這種鳥喜歡學人說話,不知道是不是八哥的近親,所以小時候我們經常把這種鳥捉來養在籠子里。礦區的早晨灰蒙蒙的,有一種天地未開的混沌,剛一推開房門,忽聽見一個滑稽而蒼冷的聲音回蕩在灰色的空氣里一“上學,上學”,卻看不到說話的人。原來聲音是從屋檐下的鳥籠子里傳出來的。下午放了學,它還會冷不丁對你說一聲“作業,作業”,就像一個單口喜劇演員正守在門口。我正回憶著小時候的情形,那落在松枝上的“沙和尚”忽然開口了,它沖我扯著嗓子喊著“給錢,給錢”。
小齊驚訝地在空中尋找誰在說話,我剛開始的反應是覺得好笑,這鳥還和從前一樣貧嘴。緊接著,我突然意識到了什么,背上頓時爬過一縷陰涼的感覺。它之所以能學會這句話,一定是因為有人在這林子里說過這句話,而它作為一個旁觀者,不僅學會了還不時拿出來賣弄一下。
我閉上眼晴琢磨著這件奇怪的事,但畢竟是剛下夜班的人,再加上陽光煦暖,我很快就躺在那里睡著了。后來,我是被小齊使勁搖醒的,他正前言不搭后語地講著什么。聽了半天我才聽明白,原來是他看我睡著了便自己往山里走,想著能不能多拍點東西。幾只狗開始時跟著他,后來它們便自顧自地往前跑,一邊跑一邊叫,他覺得有點奇怪,便跟著狗跑。后來那幾只狗跑到了一個廢棄的礦坑前,朝著那黑洞洞的礦坑使勁叫個不停。他雖然也有點害怕,但一想到可能拍到一些意想不到的素材,便豁出去了,他打開手機上的手電筒爬進了礦坑里。然后,在離坑口十幾米的地方,他看到躺著一個人,那是一具已經腐爛的尸體。
說到這里,小齊用恐懼卻掩飾不住得意的聲音對我說,我都拍下來了,然后才報的警,飛哥你別說,這地方,還真有東西拍,這不,命案都出來了。我佩服道,小子,看見尸體你都不害怕?小齊豪邁地說,不害怕是假的,哥幾們也是為了藝術豁出去了。然后拍著黑狗的腦袋,感慨道,狗才是先知,它們能聞到人聞不到的氣味。
在采空區發現一具尸體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煤城,無論是正在等人車的礦工,還是家屬樓下缺胳膊少腿的老礦工們,或是在菜市場買菜的老太太們,全在議論這具突然出現的尸體。田螺老太有個侄子在公安局上班,所以她那田螺殼一般的面館忽然變成了一只肉罐頭,吃面的、不吃面的都塞在里面,擠得滿滿當當的,連一絲縫隙都不留。田螺老太本來就好客,最見不得冷清,忙拿出瓜子招待客人們。眾人一邊嗑瓜子一邊抽煙,一邊吃面一邊喝湯。我也夾在其中,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等著田螺老太發布關于尸體的最新消息。田螺老太像講評書一樣,清清嗓子,不時地從大口袋里掏出關于尸體的最新進展。公安已經查明尸體的身份了,是鎮城礦綜采隊的一名臨時工,而鎮城礦那邊也已經確認了,原來就是前段時間從鎮城礦消失的那個臨時工,在山上被人勒住脖子勒死了。班長還曾以他為例,向我痛斥臨時工的不靠譜,連個招呼都不打,想走就走。
第二天、第三天,我繼續去面館吃面、喝湯、嗑瓜子,為了拖延時間,還要了一瓶老白汾,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總之就是想盡一切辦法賴著不走,中午實在困了就趴在油膩膩的桌子上瞇一會兒。果然,“老機器貓”又從口袋里變出了最新的消息,除了王郭村住著一個靠撿破爛為生的老人,青沿村還住著一個從外地來的流浪漢,他們作為周邊村里僅有的居民,都被警察帶去訊問了,訊問的結果是,老人說有個好心人時常過去幫他喂狗,他不知道這人長什么樣,只知道這人戴著頂帽子。那個流浪漢則說,他時常在山里找銀盤,有一次找銀盤的時候,他遠遠看見有兩個人影正站在一棵松樹下說話,看不清臉,也聽不清說的什么,只記得其中一個好像戴著頂帽子,他當時也沒多想,換了個方向,繼續找銀盤去了。
銀盤是一種松樹下才會有的蘑菇,就像木耳只會長在橡樹上。我忽然想起那天我們在山上休息的時候,那只落在松枝上的“沙和尚”大聲對我喊“給錢,給錢”。會不會是因為,那只鳥其實是流浪漢之外的第二位目擊者,因為它當時就在他們頭頂的松枝上,所以學會了他們其中的某個人說過的某句話?看來兩個人是因為錢的問題吵了起來,最終,其中的一個把另一個給殺了,并藏尸礦洞。但那具腐爛的尸體上并沒有帽子,也就是說,是那個戴帽子的把不戴帽子的殺了。這又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不戴帽子的欠了對方的錢,被追債又實在拿不出錢,最后干脆被對方殺掉解恨;另一種是,不戴帽子的向戴帽子的敲詐一筆錢,數目應該還不小,所以最終導致了對方的殺人滅口。
我買了一條煙送給綜采隊的隊長,見他心情還不錯,便試探著向他打聽那個死去的礦工。隊長大概正想找人聊這個話題,當即把煙拆開,自己嘴里叼了一根,還遞給我一根,我連忙起身給他點煙,然后兩個人便云霧繚繞地聊起來。隊長心有余悸地說,你說這個馬德志吧,死都不會死,工亡還能給老婆孩子掙一筆錢呢,他倒好,剛來礦上半年,還是個臨時工,就讓人給殺了,殺他的人要是逮不住,他不就白死了?不過就算逮住,他也活不過來啊。
原來,這個死掉的礦工馬德志,最早是西花礦的礦工,后來西花礦枯竭了,他又去了東花礦,從去年開始,東花礦也支撐不下去了,他便又從東花礦去了鎮城礦,以臨時工的身份繼續下井。說到這里,隊長又皺著眉頭,像大象一樣從鼻孔里噴著煙說,臨時工最難管,還有個狗 × 日的臨時工,叫什么張向川,最近也曠工了,電話也不接,該不會也死到哪個礦洞里了吧?
我在身上揣了幾包煙,又去了人力資源部,打算見人就散煙,結果辦公室里就坐著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頂著一頭“爆米花”,涂著大紅色的口紅,正在嗑瓜子。我還是把煙奉上,說一個礦工是我親戚,好多天不來上班了也找不著人,想查查他的出勤情況。女人不緊不慢地抖出一根煙來叼在紅嘴唇上,我連忙幫她點上,說,姐也抽煙啊。她白了我一眼,說,不是你讓我抽的?我可是婁煩人,你以后可記住了,去了婁煩給女人們也得打一圈煙。婁煩人嘛,就待見兩樣東西,紙煙和山藥蛋,有事沒事,先把紙煙掛在嘴上,每天中午,也不管吃什么,先削下兩個山藥蛋再說其他。說到這里,她忽然笑了笑,斜睨著我,意味深長地說,該不會那死掉的礦工是你親戚吧?
我抖了一個機靈,忙說,你說那礦工啊,我壓根兒不認識,姐,我知道,婁煩曾經是匈奴的一個古國都,所以你們婁煩人大部分是匈奴的后裔,性情都比較爽快,和東花礦的那些人一點都不一樣,那些人曲里拐彎的。她很受用地笑了幾聲,然后便不再說話,而是把兩條短腿都搭在桌子上,開始很享受地抽煙,我便在煙霧繚繞中趕緊查礦工們的出勤表。確實有一個叫馬德志的礦工,他來鎮城礦的時間并不長,大概有大半年,在鎮城礦,他只在綜采隊和掘進隊待過,大概是因為在這兩個隊賺錢最多。他最后一次的出勤也是在綜采隊,我注意了一下那個日期,是11月5日。
緊接著,我又找到了那個叫張向川的礦工,他來鎮城礦的時間遠比馬德志要長得多,大概在鎮城礦待了有五年。我翻著他曾待過的那些崗位,忽然,我驚訝地發現,這哥兒們在鎮城礦居然也看過水倉,不只是看過水倉,他還在變電所待過,還看過井下的炸藥庫,甚至,還在風機口待過三年多時間。風機口都在離煤礦很遠的荒山野嶺里,那是坑道的出風口,得有人不分晝夜地看守著風機,因為一旦通風壞了,井下的礦工都會室息。風機口因為都很偏僻,沒有水沒有電也沒有吃的,看風機的工人一般要一個星期進一趟煤城,備足水、糧食、蔬菜和蠟燭,再搭礦上的運煤車過去,如果沒有運煤車,就自己騎摩托車或自行車過去,愿意像駱駝一樣扛著水和食物徒步過去也沒問題。曠野中連條路都沒有,所以看風機的工人還得自己在曠野中踩出一條路來。最關鍵的是,這個崗位也極其孤獨,十天半月都沒人和你說話,比看水倉強的地方是,起碼還能擁有白天和晚上。我聽說,那些看風機的人,最多看上一個月,就必須得跑到縣城去花點錢,不然會憋瘋的。他們在縣城里見什么吃什么,見什么買什么,哪里人多往哪里鉆,人家要走,他們哭著喊著不讓人走,拉住一個聾啞人都能說一天一夜的話,還總嫌一條舌頭不夠用,應該多長幾條才好。干過這工作的人會對人產生一種近乎奇異的嗜好。
我町著那出勤表看著看著,忽然又發現了一個問題,他待過的這些崗位,無論是看水倉、看風機、看變電所還是看井下炸藥庫,都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都是一些很孤獨的崗位,只需要一個人在崗,用礦工們的話來說,都是一些地上地下的禁閉,收入也比一線要少,是礦工們最不愿干的工作。而他在鎮城礦的五年時間里,做的都是這些最孤獨的工作,直到他消失一周前,才被調去了綜采隊。在綜采隊干了一周之后,他就消失了。我看了看他最后一天簽到的日期,是11月5日。
八
白天在煤城里走路的時候,只要看到前面有個戴帽子的人,我一定要追上去看看他的臉,但每次看到的都是陌生的面孔。有時候,我感覺有一個戴帽子的人正站在我身后看著我,猛一回頭,背后卻什么都沒有。
在深夜的地底下,在黑暗之眼般的水倉邊,在一塊塊巨煤的俯視下,有三個人正圍成一圈聊天,我、馬德志和張向川。而馬德志和張向川都是透明的,我可以徑直從他們的身體里穿過,還可以代替他們說話。我對著張向川說,我知道你也看過水倉,水倉周圍的這些詩是不是你刻上去的?為什么你在礦上做的都是一些最孤獨的最沒人愿意去做的工作?這是巧合嗎?不會這么湊巧吧,一定是你自己愿意去的。可你為什么愿意去這些崗位?因為你喜歡孤獨和清靜,還是,你只是怕見人?為了能和人少打交道,你情愿去那些最孤獨的崗位。那么,你又為什么怕見人呢?莫不是,你怕別人認出你來?
我又對著馬德志說,你肯定是一個人養著一家老小吧,所以西花礦倒閉的時候,你趕緊去了東花礦,而東花礦也瀕臨倒閉的時候,你又趕緊去了鎮城礦。從一個煤礦到另一個煤礦,其實什么都沒變,始終都是在地下挖煤,你是不是早已經厭倦了這樣的生活?但一去鎮城礦,你還是先去了綜采隊,就是為了能多賺些錢吧?你在山上被殺,是不是因為你在死之前向什么人要過錢?給錢,給錢。你可能還不知道,有一只鳥目睹了那個過程,但它只能破碎地講述它的恐懼。
我端坐在黑暗之眼的旁邊,在虛空中擺出一副黑白棋盤,看似是張向川和馬德志在對弈,而其實我才是最忙碌最瘋狂的那個,我幫張向川走一步,再幫馬德志走一步。張向川因為需要一筆錢而最終進了綜采隊。馬德志在綜采隊原地不動。兩個人都需要錢,兩個人各自前進一步。馬德志見張向川是生面孔,便拉他入伙說掙筆大錢。張向川前進一步,答應下來。兩個人各前進一步(掙錢方式不明),一筆錢到手了。分錢的地點是在山上的大松樹下,張向川向馬德志要錢,給錢,給錢。馬德志以退為進,說,錢肯定給你,但不是現在。張向川看要錢無望,便后退一步,說,看看你背后是誰。馬德志扭頭看身后的一瞬間,張向川勒住了他的脖子。
在深海一般的黑暗中,我已經完全變成了《象棋的故事》里的B博士,我一把把已經擺好的棋盤掀翻,又重新擺棋,嘴里還在拼命地自言自語,不對,不對,不應該是這樣。于是我又重新擺了一盤棋,一人分飾兩角,開始和自己對弈。張向川因為需要一筆錢而最終進了綜采隊。馬德志在綜采隊原地不動。馬德志前進一步,他認出了舊日熟人張向川,并握有張向川的某個把柄。張向川后退一步,想躲。馬德志又前進一步,張向川又后退一步。馬德志又前進一步。張向川不再后退,保持原地不動。馬德志繼續前進,他向張向川借錢,不,是要錢,不不,最合理的應該是敲詐勒索,只有這樣才會招來殺身之禍。張向川以退為進,假意答應。交易地點是在山上的大松樹下,馬德志步步緊逼,威脅道,給錢,給錢,不給錢就把你的那件事說出去。張向川再次以退為進,說,錢這就給你,但你先看看你背后是誰。馬德志扭頭看身后的一瞬間,張向川勒住了他的脖子。
我又想到,張向川的頭上,應該是戴著一頂帽子的,便在那個透明的張向川頭上又加了一頂透明的帽子。那個喂過黃黃,以期黃黃能叼出一本書來送給他的人也戴著一頂帽子,也許,圖書館里那些腳印的主人也戴著一頂帽子,還或許,把詩歌刻在這些巨煤上的那個人也戴著一頂帽子。這些人在黑暗中像群幽靈一樣看著我,然后,他們慢慢疊加在了一起,變成同一個人,同一頂帽子,而帽子下面的那張臉卻在不停地變幻著,就像川劇中的變臉,時而是一張完全陌生的面孔,時而是梁帥那張模糊的面孔,時而是那張我最熟悉不過此刻卻最不愿意看到的面
孔。
為了躲開這些鬼魅一樣的面孔,我繞著水倉拼命轉圈,我大聲朗讀刻在巨煤上的那些詩歌,我像舞獅一樣使勁搖著頭,揮舞著我頭頂上的那束光劍,想把他們統統驅散。然而,他們還是寸步不離地跟在我身后,變著一種關于帽子的盛大魔術,時而是把一頂帽子變成無數頂帽子,帽子們紛紛揚揚落下,好像水倉里終于下起了一場等待千年的雪;時而又把無數頂帽子都殺死,只留下最后一頂帽子落在我頭上。于是,我也成了那個戴帽子的人。我慌忙摸自己的頭,還真有頂帽子,把那帽子摘下,才發現,那是一頂戴著頭燈的安全帽。正在這時,一個人影向我走來,我以為他不過是又一個戴帽子的幻影,便用安全帽上那束唯一的光向他砍去。他頭上居然戴著一頂紅色的帽子,但他不是幻影,而是一個真實的人。原來是半夜來查崗的瓦斯員。
顯然,瓦斯員把我的情況匯報給礦上了,過了兩天我就被叫去談話,然后被客客氣氣地辭退了。因為之前,就是在那些最孤獨的崗位上,有些礦工待著待著就待出了精神病。
我在家里昏天黑地地睡了兩天,夢境就像長長的煤夯,只是拼命往地心深處延伸,即將去往更濃烈更深不見底的黑暗里。我在夢境里走啊走,卻怎么也走不出去,恍惚看到前面有個人影,我便拼命追上去,他卻始終不回頭。我看到他頭上居然還戴著一頂帽子,等到他終于回過頭來的時候,我卻發現,他的正面和背面完全是一樣的。忽然,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一陣鈴聲,硬把我從夢境里拖了出來。原來是手機在執著地響著,是小齊打來的電話。他約我去田螺老太那里一起吃面,說有重大收獲要和我分享。
一人一碗桃花面,拼了個涼菜,打來兩碗面湯。還沒來得及動筷子,他便急不可待地打開攝影機向我炫耀。他放了一段回放,回放開頭是一棟灰頭土臉的居民樓,我覺得有點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別說樓房了,就是自己突然出現在屏幕里的時候,都難免會驚駭,心想,這誰啊,不會是我吧?就是和自己相認都需要好一會兒,何況是一棟樓。前面五分鐘都是鏡頭與樓房傻呆呆地對視著,彼此一句話都沒有,我心想,拍了個沒有技術含量的長鏡頭,還像撿到寶一樣,便懶得再看下去,拿起筷子準備吃面。我剛舉起筷子,就聽小齊緊張地叫了一聲,飛哥,快看。再看向攝影機的屏幕時,發現里面多了個人影,人影走得很快,低著頭進了樓道。我說,樓里住的人唄,這有什么稀奇的?他說,你繼續看,仔細看看這個人。大約過了五分鐘,那人又從樓門里出來了,我放大鏡頭細看,無奈拍的時候離得太遠,唯一能看清楚的,就是這個男人頭上戴著一頂帽子,一頂普通的棒球帽,帽檐壓得低低的,看不清臉。
帽子。我打了個激靈,忽然明白過來,怪不得這棟樓看著眼熟,因為我去過,梁帥家就在這棟樓的二單元二層。我看著小齊,你拍到的?他得意地揚起一條粗眉毛,說,哥兒們絕對是為了藝術豁出去了,這段時間,我白天黑夜地守在梁帥家樓前面蹲點兒,又怕離得太近了啥都拍不到,人家都防著我了。后來我發現,他家對面那棟樓的一層有套房子是空著的,根本沒人住,窗臺上都長草了,我就把門鎖撬開溜進去了,把機子架在次臥的窗戶上,正好對著梁帥家那棟樓。我知道這樣不太文明,但為了藝術顧不得了。我天天在那兒守株待兔,我就想,那梁帥又不是沒往家里送過錢,既然送過,那肯定還要回來送,他老婆又沒工作,他要不給家里送錢,他老婆拿什么養兒子?沒想到守著守著還真守到“兔子”了,你看,“兔子”又回家里送錢去了。
我說,他進的倒是二單元,但光那二單元也還住著幾戶人家,你怎么知道那就是梁帥?他指著屏幕說,這種老樓,樓道都是露在外面的,你看,“兔子”爬到二樓就停住了,沒有再往上爬。
這時候田螺老太的頭忽然插到我們中間,幾乎把鼻子貼到了攝影機的屏幕上。她見怪不怪地說,我道是哪個帥帥,就是這家啊。說是這家的男人跑了,什么跑了,我估摸著,八成是死了,就剩下孤兒寡母,住在東戶,西戶沒人住,鑰匙還在我這兒,求我給賣出去呢。哪有那么好賣的,這不,幾年了也沒賣出去。
小齊立刻說,不可能,他要是死了,怎么還能給老婆孩子送錢?他是隔段時間就要往家里送錢的。
田螺老太把一張滿月大臉收回去,斜倚在桌角,從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來,一邊嗑一邊說,你這是死板教條,誰說死了就不能送錢了,人死了,別人就不能送?萬一有欠債的、有急著報恩的,總要想法子把死人的錢送回去,這和給死人燒紙錢是一回事,讓死人收到錢,活人不就心安了?
這是一只已經修煉成精的機器貓。她吐出的瓜子殼落在地上,像從夢境身上落下來的鱗片,也是黑白的。地下是黑的,地上是白的;睡眠是黑的,醒來是白的;種子是黑的,花朵是白的;煤炭是黑的,火光是白的;死亡是黑的,活著是白的;那個戴帽子的人是白的,他落在地上的影子是黑的。整個世界就像一張巨大的棋盤,黑子和白子紛紛在其中游走、聚散、生死、轉世輪回。我想起了那些發表在雜志上署名為“梁帥”的詩歌,那是屬于白天的詩歌,而那些詩歌黑暗的影子就刻在地下兩千米的巨煤上。我甚至也無從分辨,殺死馬德志的到底是那個叫張向川的礦工,還是躲在一個假名字下面的梁帥,還是藏在梁帥名字下面的另一個更深的影子。
我想引誘“老機器貓”說出更多,便說,嬸兒,你是厲害人,都能直接去公安局破案了。你來說說看,給孤兒寡母送錢的人、去王郭村喂流浪狗的人,還有殺人藏尸的人,這三個人有的是好人有的是壞人,可是,你覺得有沒有一種可能,這三個人其實是同一個人?
“老機器貓\"把兩只手都伸進口袋里摸著什么,我町著那只魔法口袋,期待下一秒鐘里她會忽然給我變出一個黑色的影子來,然后像涂了顯影液一般,那黑色的影子在陽光下漸漸長出眉眼來。但她只是摸出了一把花生,分一半給我和小齊,招呼我們快吃,然后,她一邊剝殼吃著花生一邊笑瞇瞇地說,我是哪門子的厲害人,男人早早死在了井下,一輩子窩在這礦上,打交道的不是煤就是煤黑子,世上的事,看著千千萬,說來道去,其實就那么多,錢財、感情、活著、死了。就說最近吧,把我那公安局的侄子急得都上火了,老也破不了案,說是山上沒監控,找不到線索,成天就是町著礦上的那幾個賴皮,我就和他說,不要老町著那幾個賴皮,就町著那幾個人啊,一輩子也破不了案。你看煤是黑的吧,可你要把它燒進爐子里,它就比什么都亮堂,好人也可能殺人啊,惡人有時候也講良心。
我與那個站在黑暗中的影子對視了幾秒鐘,他也默默地看著我,不說話,也沒有掉頭離去,只是那么若隱若現地站著,看著我。忽聽小齊大叫一聲,哎呀,面都坨成一塊兒了。
九
昨晚下了一場雪。早晨我一出門,整個煤城忽然變成白色的了,明晃晃的,以至于我疑心自己是不是穿梭進了另一重夢境里。有黑色的夢境就必然會有白色的,黑白夢池相守相噬,黑色死去的地方就會變成白色,同樣,白色死去的地方則被黑色所占領,最終把世界變成兩條黑白交纏的陰陽魚。
我踩著厚厚的雪往菜市場走去,有些煤堆很高,沒有被雪完全蓋住,露出了一些煤塊,就像在白色中裸露出了黑色的骨頭,坦誠到了殘忍的地步。長椅上、石桌上,還有那些奇奇怪怪的座位上都落了一層毛茸茸的雪,一夜之間把椅子上的那些破洞都縫補好了,還為松樹織了一頂白色的帽子,為月季的殘骸鑲上了一顆雪白的心臟。整個煤城似乎都要乘著一張白色的飛毯飛起來了,盡管我知道,只要太陽出來,煤城就得重新跌落回地面,而黑色將再次吞噬白色。
我轉了一圈,買了幾塊新鮮的排骨,往出走的時候,看到菜市場門口有個老人在賣糖葫蘆,漫天白雪中綻出這么幾點紅,看上去既明媚又酷烈,我便忍不住買了兩串。這個老人幾乎一年四季都守在菜市場門口,應該是個退休的老礦工,大概因為在黑暗的地下待得太久了些,他對色彩有一種強烈的占有欲。春天的時候,他賣鵝黃色的香椿和榆錢,還有嫩綠色的春韭;夏天的時候,他賣各種鮮艷奪目的水果,綠色的西瓜、紅色的草莓、黃色的杏子、粉色的桃子;秋天的時候,他去山上采摘柿子和核桃,賣金色的柿餅和青色的核桃;冬天的時候,他就賣大紅色的糖葫蘆。他一年四季都在忙著采摘顏色,有點像蜜蜂和蝴蝶,但他不是以吸食花蜜為生,而是靠吃這些色彩為生。
我打算去一趟梁帥家里,再打探一下梁師的動向。這次我一定要避開午飯時間,不,是避開所有的吃飯時間,以免三番五次地被提醒“你飯量真不錯啊”,好像自己是抱著一只飯桶登門的。我提著排骨和糖葫蘆來到梁帥家門口,敲了敲門,心想梁帥老婆這個時候應該在家。結果給我開門的是那個小胖孩,我趕緊討好地把糖葫蘆奉上,他似乎有點高興,沒朝我翻白眼,還讓我進了家門。一口氣把兩串糖葫蘆吃下去之后,他更高興了,告訴我他媽媽找了個工作,給人家收拾豬下水,五點多就上班去了,這幾天他家天天吃豬下水和豬尾巴,說罷他還從冰箱里摸出一截豬尾巴,像舞蛇一樣在我面前炫耀了半天。我問他怎么不去上學,他說這兩天感冒了,老師怕他傳染給別的同學,就讓他請假回家了。我這才發現他兩個鼻孔下面各拖著一條黃鼻涕,一邊說話一邊有節奏地把鼻涕吸回去,片刻之后,鼻涕再次悄悄探出了頭,蜿蜒著向下爬去。他可能吸得有點煩了,捏著鼻子使勁把鼻涕一鼻,然后在拖鞋的鞋底子上擦了擦手,動作一氣呵成。我看得目瞪口呆,簡直就是他母親的翻版。
大概是他母親不在家的緣故,他處于一種極其松弛的狀態,松弛到不想寫作業,不但不想寫作業,還要求我和他一起玩警察抓壞人的游戲。我想了想,覺得這小孩也怪可憐的,便答應了。第一輪我扮警察他扮壞人,當我把他從衣柜里找到并摁在地上的時候,他開心地尖叫起來,鼻涕一直掛到了嘴巴上。我找來衛生紙幫他擦鼻涕,他便仰面朝天,很順從地使勁掙鼻涕。然后,我們又玩了一輪,這次是我扮壞人他扮警察,我裝出破門而入要打劫的樣子,讓他舉起手來不要動,這時候他忽然對我說,昨天那個叔叔也是這樣進來的,我都沒給他開門他就進來了,他有我家鑰匙。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立刻意識到他說的是誰了,又想到梁帥失蹤太久了,連他兒子可能都不認識他了。我觀察著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說,東東,應該是你爸爸回來給你送錢了吧,你是不是連你爸爸都不認識了?他抓起一把玩具手槍指著我說,那不是我爸爸,我認識我爸爸。我一邊舉手投降,一邊繼續試探,你還記得你爸爸長什么樣啊,記性真好。他可能很少被人夸,一夸就把持不住了,胱一聲拉開抽屜,從里面抱出一本相冊給我看,里面基本上是些舊照片,有他小時候的照片,還有他一家三口的合影。他指著一張一家三口的合影,合影里的男人和女人正坐在照相館的椅子上,一個胖乎乎的小孩戴著虎頭帽坐在他們中間,雙手還抱著一只蘋果。那時候他母親的嘴看起來還沒有現在這么大,嘴角甚至還漾著一點笑容,那個年輕的男人臉上則沒有笑容,眼神里還多少有點憂郁,畢竟是礦上當年的文藝男青年。這就是梁帥了。
小胖孩得意地向我炫耀,因為急著說話,都沒來得及把鼻涕吸回去,結果一邊說話一邊用鼻孔吹出了一個大泡泡。他說,昨天我還把那叔叔嚇了一大跳,他肯定以為我家里沒人,沒想到我沒去上學,哈哈,把他嚇得,我以為他是小偷來偷東西的,就拿起我的玩具槍說不許動,結果那叔叔不但沒偷東西,還在桌上放了一沓錢,他放下錢就走了。
我趕緊問,你告訴你媽了沒?他鼻子上的泡泡破了,緊接著又吹出一個,簡直像一只游弋在空氣中的胖頭金魚。“胖頭金魚”搖頭晃腦地說,我媽一回來我就告訴她了,把錢也交給她了,我媽讓我不要告訴別人,她說管他是誰送來的錢,有人給咱們送錢就好。
我明顯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但我還是努力用狼外婆一樣慈祥的聲音問他,你這么聰明,那你記不記得,昨天來的那叔叔長什么樣?“胖頭金魚”一邊吹著泡泡一邊狡黠地看著我說,叔叔,你吃過漢堡包沒有?我趕緊說,吃過。他舔了舔嘴唇說,一定很好吃吧?我也想吃。我額頭上的汗都下來了,我變得無比緊張、恐懼,還帶著一點點莫名的興奮。我語速很快地承諾,我可以給你買,可是礦區沒有漢堡賣啊,我明天就去縣城給你買。“胖頭金魚”沒有說話,只是悠閑地玩著鼻孔里吹出的泡泡,這條“金魚”也快要成精了,看來在這礦區待久了,什么都能成精。我急中生智,從身上掏出一百塊錢遞給“金魚”,誘惑他道,這張錢給你,夠你買三四個漢堡了。他遲疑了一下,大概在心里換算了一番,便把錢裝進了口袋里,還檢查了一下有沒有裝好,然后又很警惕地叮囑我,那你不要告訴我媽。我趕緊和他拉鉤,嘴里說,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變。
他又攘了把鼻涕,擦到鞋底,這才慢慢吞吞地說,長什么樣,就那樣唄,就是兩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張嘴巴,他還戴著頂帽子,把眼晴都快擋住了。不過,他有三只耳朵,我看到他的大耳朵前面還長著一只小耳朵,那只小耳朵看著可好玩了。
在那一瞬間,我的腿幾乎抖得都站不住了,因為,我對那只小耳朵太熟悉了,準確地說,那是一只贅生的副耳,本來可以通過手術割掉的,但因為家里沒錢,只好讓那只累贅的小耳朵一直留著,畢竟,它不會影響人的生活。小的時候,我經常拿那只副耳開玩笑,還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三只耳”。
我在白茫茫的天地間走著,不知道自已到底要走到哪里去。梁帥、在地下把詩刻到巨煤上的人、喂流浪狗的人、從黃黃嘴里拿到舊書的人、大松樹下和馬德志說話的人、殺人拋尸的人,所有的人都重合到一起去了,他們像金屬被熔合在一起,然后被重鑄,變成了一張我再熟悉不過的面孔。我忽然明白了,為什么我總感覺背后有一雙眼睛看著我,為什么那個在各種孤獨崗位上躲了五年的人最后會出現在綜采隊,他要掙錢,掙錢的原因是為了我,因為他看到了我的失敗和落魄。
我從上午一直游蕩到下午,感覺不到饑餓,也不知道自已到底在做什么。直到下午的光線已經開始轉暗,地上的積雪也開始發青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又一天要過去了,而他應該還在這礦區里。我必須告訴他,趕緊走,趕緊離開這里,不管去往哪里,都要先離開這里。
等我找來油漆和刷子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此時如果站在山頂上往下看,就會看到,黑暗廣袤的大地上撒了一片如豆的燈火,那片燈火看起來那么孤單那么孱弱,隨時會被周圍海一樣的黑暗吞噬掉,這片燈火就是煤城。這些燈火又像一朵朵盛開的蓮花,每一朵蓮花里坐著一個人,這個人正在等待著一個地下的活人歸來。那個地下的世界結構復雜,曲徑通幽,像一座被埋在地底下的黑色王國,它的面積甚至已經遠遠超過了地面上的煤城,無數礦工不分晝夜地在那個王國里勞作,卻從來沒有人見過那地下的國王。其實那國王一直陪伴著他們,黑暗就是那里的國王。
我找來一盞礦燈戴在頭上,用一束微弱的光劈開黑暗,就像用鎬頭挖開地下的森林。我就著這束微弱的光,用刷子蘸上油漆,在那些廢棄的建筑物上寫詩,都是那些來自地下的詩,我把那些刻在巨煤上的詩一字不落地復制在了這些沉默的廢墟上。
我相信,有的鳥會變成一塊煤,有的花會變成一塊煤,有的魚會變成一塊煤,有的烏云變成一塊煤,有的雨水變成一塊煤。而我們不會再變了,因為我們生前就是一塊煤
望著清掃落葉的環衛工人,感謝落葉,賜給他們一份糊口的工作,感謝落葉,在地下等了我億萬年,賜給我動蕩的人生。
我現在所有的疼不是來自煤礦,不是來自礦工的身份和礦井的黑暗,而是作為人終歸要重回地下的那份絕望。
油漆是紅色的,在被燈光罩住的一瞬間,就好像,那些深埋在地底下的詩歌流著鮮血復活了。我讓它們復活在高大的煤倉上、長滿荒草的調度室墻上、食堂上、澡堂上、家屬樓上、小賣部上、庫房上、瓦斯氣罐上、工人文化宮上。這一夜,被深埋了幾億年的地下森林在白雪與廢墟間悄然復活了。復活的森林里居然也有蟲鳴鳥叫,松樹下也有銀盤,橡樹上也長著木耳,山梨花盛開的時候就像一支燃燒的蠟燭,足以把周邊幾里地全都照亮,紅樺和白樺衣衫襦褸地相擁在一起,金雕在遠處優雅地滑翔,“花牽樹得木\"叮叮當當地敲著樹干,那種叫\"沙和尚\"的鳥兒則在森林里到處游走說評書,就差手里拿個快板了,它熱衷于講述它在森林里自睹的一個又一個的秘密,有些秘密已經腐爛已經消失了,但它仍然是唯一的目擊者。
我寫了整整一夜,當礦燈耗盡最后一點電的時候,東方孵出了一片金紅色的朝霞,天就要亮了,那些早起的老人就要出門晨練或買菜了。我悄悄放下油漆桶和刷子,然后,偽裝成一個早起晨練的人,在煤城里到處晃悠。我看到那些鮮紅的詩行正獵獵燃燒在黑色的廢墟上,燃燒在尚未化盡的積雪上,黑、白、紅構筑起了一個最原始最觸目驚心的世界,那些詩行飄蕩在荒涼的廢墟之間,竟有一種野逸之美。
早起的人們看到這些一夜長出來的詩行都難免被嚇一跳,但他們也就稍微駐足一下,并不多做停留就過去了,畢竟,那些紅色的詩行不能換錢。我最希望的是,那個人能看到它們,所有這些血紅色的詩行都只為他一個人而寫。
直到中午時分,我忽然想起來一個地方,那個地方一定是他曾不止一次去過的,應該在那里留一首詩,或許他會看到。我便又提著油漆桶拿著刷子去了圖書館。剛走進那個沉船般死寂陰森的大房間,我就看到,有個人坐在地上,靠著書架,正安靜地看一本書。他看得過于專注了些,以至于我剛進去的時候,他都沒有聽到我的腳步聲。在他忽然聽到腳步聲的一瞬間,立刻從地上彈了起來。他站在背光的地方,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看到他一個大致的輪廓。我看到,他頭上戴著一頂帽子,那應該是一頂普通的棒球帽。他站在那里,只默默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便轉身躲到了書架后面。等我追過去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我這才發現,這個圖書館還有個隱蔽不起眼的后門,他從后門離開了。
這時候,陽光更多地涌進來,打在對面的那面墻上,我看到灰白色的墻上似乎寫著些什么,便走過去細看,是一首用炭石寫上去的詩。
致梁帥
地上的一千個梁帥和地下的一千個梁帥無論哪個梁帥先復活,都是一樣的無論哪個梁帥先死去剩下的九百九十九個都在替他活著就算他早已躺在地下的森林里林中的花妖和樹精一直為他跳舞樹干里流盡綠色的血液柿子熬成了血跡斑斑金色的蜂蜜來自小熊星座林中的猛虎成為他的坐騎他在黑森林里游歷了八年無數次遇見梁帥那個已經死去很久卻以為自己還活著的梁帥
甚至笑著和他招手
“他在黑森林里游歷了八年”,正是在八年前,張云飛殞命于井底,同時,梁帥失蹤。卻沒有人想到,只要把棋盤上的黑子和白子調換一下,就是,正是在八年前,梁師命于并底,同時,張云飛失蹤。
我覺得我也應該給他寫首詩,但我不會,便用油漆在那面墻上寫了一首我喜歡的詩,那首詩是一個叫張二棍的詩人寫的。
獨行記
既不能尾隨一只受驚的昏鴉,返回到
冷峻的樹梢上。也不能隨一頭
遲緩的老牛,返回到四處漏風的柵欄中
天就快黑了,田野里只剩下我
跟跑獨行。我是一團
跌跌撞撞的鬼火,來人間省親
卻一步也不敢,在燈火輝煌的地方
穿行。我怕親人們,哭著辨認出我
更怕,他們說說笑笑,沒有
一個人,認出我
我相信他一定還會回到這里的,一定會看到這首詩,因為,在這個被遺棄的角落里還流浪著如此之多的書籍和文字。這八年時間里,他一定無數次地來到過這個角落,打撈起那些流浪的文字,和它們偎依在一起取暖。這首詩,就算是我寫給他的信吧。
第二天一早,我又去圖書館守著,想著能不能再次碰見他。我站在窗口久久看著外面,積雪又化了一些,白色越發枯瘦,越發萎縮,白色退去的地方再次長出了黑色,它從來就不曾遠去,因為這是它的家園。那些紅色的詩行依然在廢墟間燃燒著,我不知道它們還能燃燒多久,不知道它們的火焰能否提醒得了那個詩人,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在圖書館一直守到快中午,都沒有見他再來,我腹中饑餓,決定先去田螺老太那里吃碗面。剛走出圖書館便聽見碎的一聲,一種很冷酷很恐怖的響聲,不大像是煤炮的聲音。與此同時,空氣里忽然彌漫著一種不祥的氣息,我循著響聲傳來的方向跑去。
梁帥家的那棟樓前,有一圈人已經圍在那里了,還有更多人正往那里跑。我擠進人群,看到了警察和警車,還看到樓前面的地上趴著一個戴帽子的人,臉朝下,雪地上流了一攤血,接著又看到了扛著攝影機的小齊。小齊看到我,便擠過來,臉上又是驚惶又是得意,他附在我耳邊說,飛哥,今天這收獲可不是一般的大,這根本就不需要演員啊。
原來,他今天一大早就來這里蹲點,蹲到上午的時候,那個戴帽子的人又出現在了他的攝影機里,并且又進了二單元的樓門。這次,他決定不再遲疑,趕緊報了警,說看到一個八年前失蹤的礦工又露面了,并且這個礦工可能與山上的殺人案有關。警察便開著警車趕過來了,奇怪的是,聽見警車響,那上樓的人卻沒有急著往外跑。后來那戴帽子的人終于出來了,他趕緊扛起機子,緊張地拍啊拍,這可真是要獲大獎的電影啊。但出來的不是他一個人,他手里還有個小男孩做人質,如果這人真是梁帥,他居然拿自已的兒子做人質?不知他從哪兒弄來一把槍,電影里的歹徒劫持了人質總要說點什么吧,比如讓警察往后退,給他準備一輛逃跑的車等等。他倒夠酷,一句話都不說,用槍指著小孩的頭就要扣扳機,但是他做歹徒不專業,為了瞄準,他把小孩拎離了自己的身體。警察一看,機會難得,就趕緊開槍了,槍法太好,一槍就把那人打死了。
我看到那個小胖孩正在一邊手舞足蹈地和警察講著什么,但他臉上看不到一絲恐懼,甚至很快樂。我便湊過去,只聽他興奮地說,這個叔叔我認識,昨天去我家里送過錢,今天上午他買了好吃的又去了我家里,說有個導演正在外面拍電影,叫我和他一起當演員。他說已經有人扮演警察了,他來扮演壞人,讓我演被綁架的小孩,因為我本來就是個小孩嘛。他拿起我的玩具槍指著我,讓我和他一起去外面。下了樓,我真的看到有人扛著攝影機在拍電影,他小聲對我說,電影開始了,然后就用玩具槍指著我的頭,扮演警察的叔叔就向他開槍,他就假裝被打死了。
我明白了,他跟蹤過我,一定不止一次地看到我和小齊扛著攝影機到處晃蕩,便以為,我還在拍電影。當他什么都做不了的時候,他決定在我的新電影里當一次演員,演繹一次真正的死亡。這是他最后能送給我的東西。
直到那具尸體被抬走,我都沒有走過去,去辨認一下那張臉,因為我知道,這不是張云飛所希望的,他只希望,他是這部電影里的一個角色。站在一旁的小齊也沒有走過去,不但沒過去,還放下了攝影機。我用一種兇狠的近乎挑釁的聲音高聲質問他,你不是拍電影嗎?你不是要獲獎嗎?怎么不過去拍?怎么不拍一下這張臉到底長什么樣?
他詫異地看了我一眼,繼而用平靜到冷酷的聲音說,因為,這部電影里根本不需要這張真正的臉出現。
這件事情之后我就把老屋再次鎖上,離開煤城,流浪了一段日子之后,最終去了西北一座小城市,在那兒找了份工作。我租房子的小區在節假日的時候總會放一場露天電影,去看的一般是小孩子,鮮有大人再看這種露天電影,都在家里刷手機了。而我每次都搬一只小板凳坐在銀幕前,從頭看到尾,就像我小時候那樣。
有一天晚上,我已經關掉燈準備睡覺了,忽然接到小齊一個電話,他在電話里簡單寒暄了幾句,然后便告訴我,他也不在煤城了,最后還是回北京了;又說起我離開煤城之前的那起劫持案,說那個被當場擊斃的劫犯根本不是梁帥,而是一個叫張云飛的礦工。就是跟著這起案子,煤城的那起殺人案也破了,因為殺人的也是張云飛。原來,當年死于瓦斯爆炸的根本不是那個叫張云飛的,是梁帥,他倆是好哥兒們。那天下井前張云飛忽然鬧肚子,就臨時讓梁帥替他下井了,結果瓦斯爆炸,那個班集體死在了井下,沒有人知道那天下井的其實是梁帥,都以為是張云飛。發生了礦難都有賠償,為了給家人留下一筆巨額賠償金,張云飛從此假死,而梁帥失蹤,沒拿到一分錢賠償金。出于對梁帥的愧疚,八年時間里張云飛一直在接濟梁帥的老婆和兒子。后來他之所以要在山上殺死那個礦工,是因為他們以前是同事,那個礦工認出了張云飛,他知道張云飛并沒有死于當年的瓦斯爆炸,而是白得了兩百萬元的賠償金,便趁機勒索他。
末了他又補充道,就是有一點我一直想不明白,那個叫張云飛的最后死得有點奇怪哪,他手里拿的居然是一把小孩子的玩具槍,那不就是去送死嘛。
我沒有問他電影的后期制作怎么樣了、有沒有獲獎之類,只輕輕“哦”了一聲,便在黑暗中掛斷了電話。
(文中除《致梁帥》和《獨行記》之外的詩歌均出自詩人榆木的詩集《礦山筆記》)
原刊責編 王繼軍
【作者簡介】孫頻,女,1983年生,畢業于蘭州大學中文系。2008年開始小說創作,已出版長篇小說《繡樓里的女人》、小說集《隱形的女人》《同體》《三人成宴》《不速之客》《無極之痛》《疼》等。作品多次入選各種選刊、選本。中篇小說《醉長安》獲第十五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現為江蘇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