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助老公益,是在幫陌生人養老?
2025年5月初,一個公益項目引發了意想不到的輿論風波。事情起于江蘇省老齡事業發展基金會的“空巢老人救助行動”項目,捐助頁面列有受助老人和兒媳的情況,卻未提到兒子,且描述受助老人子女成家后一個個離開,使她成為空巢老人。
今年早些時候,網上便有聲音認為,這樣的公益,是在幫陌生男人的爸媽養老。5月初,一位公益科普博主也以此發文質疑,該項目在選擇受助老人時,是否確認其子女有無盡到贍養責任?公益幫扶是否與社會保障重疊?
更多的質疑,則指向社會公眾是不是在幫陌生男人的父母養老,替別人盡了本應由他來盡的贍養義務?
江蘇省老齡事業發展基金會工作人員告訴南風窗,他們這一項目已進行十余年,在篩選受助老人方面有自己的標準;若有人懷疑他們幫扶的是否真正的困難老年人,可以跟隨志愿者一起去走訪了解,“那種虛假的幫扶我們也不敢做”。
兩位執行同類空巢、困境、孤寡老人關愛項目的公益機構人員告訴南風窗,他們目前能給上述老人提供的資源有限,遠遠達不到替代子女進行贍養的程度,“更多的是心理上的慰藉”。
“目前助老公益資源還很有限,一定是幫扶一些最困難的群體。”北京師范大學中國公益研究院助理院長兼養老研究中心主任成緋緋告訴南風窗。
然而,這個看似細小的問題,在如今引發熱議背后,也折射了當下社會養老問題的嚴峻性,以及養老資源分配所隱含的集體焦慮。
最早的質疑,來自今年初一位豆瓣用戶所發的帖子。
該用戶日常有在支付寶捐贈公益項目的習慣,常為女性、兒童項目捐贈,有次偶爾看到“空巢老人救助行動”項目,發現項目簡介中的個案介紹有些“奇怪”。
個案介紹的是一位“空巢奶奶”,其老伴去世,兩個兒媳中大的患癌去世,小的身體殘疾,但沒有提及兩個兒子的情況,只說子女成家后一個個離開,老人不愿意給他們添麻煩。
這讓上述用戶懷疑:“是不是只要兒子不在身邊,就成了救助對象?”同時,該用戶還在文末表態:“這些善款本來不應該幫這些自私的男人養老人,應該幫助正直善良的女人們。”
事實上,受助老人篩選并非沒有標準。
江蘇省老齡事業發展基金會被質疑的“空巢老人救助行動”項目,也說明了篩選標準:60周歲以上、生活困難、無人照顧的困難空巢老人、失獨老人、孤寡老人、五保戶、獨居老人。
具體的受助對象選擇上,他們與地方民政部門合作,由民政部門或地方村委、社區提供老人名單;之后再由基金會工作人員與地方志愿者上門核實情況,將老人信息納進數據庫,進行后續的幫扶工作。
這是目前多數助老公益項目中,較為普遍的標準和篩選方式。
西安一公益執行機構的工作人員李鳳告訴南風窗,他們所執行的“空巢老人關愛計劃”中,受助老人的篩選,主要是60歲以上有低保、五保或村委會出具的經濟困難證明的老人。
“一般都是村里最困難的老人。”李鳳稱,經濟條件和生活質量是他們選擇受助對象的重要標準。
他們也會考慮子女的贍養能力,“更多還是針對本身家庭經濟條件比較困難的老人,他可能也有子女,但也只是滿足自己跟父母的溫飽”。李鳳說,盡管有些也是空巢老人,但如果家庭經濟條件不差,則不在他們幫扶范圍內。
另一公益機構的工作人員陳晉所負責的“鄉村孤老照護”項目,選擇受助老人的標準更為精準:農村籍、年齡70周歲及以上的孤寡老人,或是其子女因病因殘而沒有贍養能力的老人。
陳晉表示,子女有較強贍養能力的,他們不去幫扶,而有些老人,雖有子女,但因為子女患病或殘疾,沒有贍養能力或贍養能力弱,也符合他們的幫扶標準。
這些老人,大多也是當地的低保戶或五保戶。陳晉告訴南風窗,這些人雖然有政府兜底保障,但有些低保、五保戶老人因為患病或身體差,有長期的用藥需求,由此造成經濟困難的,同樣需要幫扶。
而那些身體相對健康、經濟不太困難的孤寡老人群體,公益機構會減少物資方面的幫扶,增加精神慰藉方面的關愛。
對于前述文章對此類助老公益項目的質疑,李鳳和陳晉都感到意外。
李鳳覺得公益組織現在能做的事情,遠未到可以替別人贍養老人的地步,“我們能力也有限,不至于幫他們籌到能直接養老的錢”,多數時候是給一些生活物資,“很少直接給錢”。
她認為,這種幫助更多是心理上的慰藉,“表示社會沒有忘記他們”。
“我們是做雪中送炭的工作,不可能越過子女去幫他們贍養老人。”陳晉說。
相比孤寡、失獨和失能老人,質疑主要集中在對空巢老人群體的幫扶上。
大眾語境中,空巢意味著老人本身有子女,只是沒留在身邊。正如那篇質疑文章留言區點贊最高的留言所說,不少人認為老人空巢,是家庭內部的選擇,子女不能自己選擇外出,而把照料老人的責任推給社會。
“空巢老人確實有家庭選擇的因素,但本質上還是社會發展的結果。”成緋緋告訴南風窗,對絕大多數人而言,不可能完全辭掉工作在家里照顧老人,尤其是一些農村和欠發達地區,不外出難有生計。
“這是一個社會發展的現實。”成緋緋表示,現在跟幾十年前以農業為主的多子女家庭時代不一樣,“那時大家都固定在一個有限的區域范圍內生活和勞作,而現在的社會需要人口流動”,條件差的地區的人們需要外出掙錢養家,必然就會產生空巢老人。
此外,包括人口結構的變化,兩個年輕人要養4個老人,還要顧及自己的小家庭,養老壓力很大。
在這種情況下,政府和公益組織有介入的必要性。
2022年9月,民政部等九部門發布《關于開展特殊困難老年人探訪關愛服務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意見》),其中提到,面向獨居、空巢、留守、失能、重殘、計劃生育特殊家庭等老年人開展探訪關愛服務,是養老服務的重要內容。
按照《意見》要求,探訪關愛服務是政府主導,社會共同參與,其中包含了公益組織和社會志愿者。
成緋緋說,就目前已有的助老公益項目來講,它的介入程度并沒有越位。“公益組織是在有限范圍內提供幫助,并不是完全替代了子女的贍養義務,幫他們養老送終。”
陳晉告訴南風窗,他們開展農村孤老照護項目,主要面向孤寡及子女沒有或缺乏贍養能力的老人。不過,其中也存在子女有條件但不愿意贍養老人的情況。
今年初,陳晉去某村走訪確認幫扶對象,村委會介紹了一對老夫婦。待他來到兩位老人家里,陳晉看到房子修得很好,不像是困難家庭。而村委會介紹,兩位老人此前不知和兒子起了什么沖突,兒子兩三年前帶著老婆孩子外出務工,走前還鎖了家里的正房,只留了偏房給老人住。之后,再沒回來過,也聯系不上,兩位老人的生活失去依靠。
要不要對他們進行幫扶?陳晉所在的公益組織內部進行了討論,最后還是決定暫時把他們列入幫扶對象,之后協調村委或當地政府,督促其子女盡自己的贍養義務。
“我們也怕把這類人幫扶成那種‘等靠要’的,也擔心他們子女知道有公益組織幫扶,就更不管了。”陳晉說。
當下現實中,子女以此為借口而不盡贍養義務的現象并不多見。
不過,成緋緋也提到,對一個公募的項目來說,幫扶子女不盡贍養義務的老人,確實不易被大家接受,且會產生是不是替別人養老的質疑。因而,她認為,這類公募的助老項目,第一時間要去確認老人子女的贍養能力。
如果老人子女條件不差,但不夠孝順,把老人丟在農村不顧,“這種情況下,在短時間內可以給老人一些物資或照料服務,但更多的是要通過其他方式促成子女去贍養,比如司法訴訟。”成緋緋說。
某種程度上,這波質疑所指涉的不限于對公益機構的信任問題,從網友的反應和態度來看,質疑背后,或多或少暗含著大家對公益資源抑或養老資源的焦慮。
根據國家統計局數據,2024年,中國60歲及以上人口3.1億人,占全國人口的22.0%。根據國際標準,中國已進入中度老齡化社會,且正快速邁向深度老齡化。
在此背景下,不光當下的老人擔心自己的養老問題,年輕人也焦慮于以后自己的養老能否安心。這其中,暗含著年輕人和老年人兩個群體對公共資源的某種“爭奪”情緒。
如果處理不好,也可能發展成一種年輕人集體的“厭老”情緒。
日本、韓國作為人口老齡化嚴重的國家,年輕人群體中就蔓延著這種“厭老”情緒。日本年輕人認為老年人福利很好,擠占了屬于年輕人的資源,而且還認為當下老人的養老資源,來自年輕人所交的稅收。
成緋緋告訴南風窗,目前大家的這種焦慮,在于我們對當下快速到來的老齡化沒有做好準備,“我們原來沒有預估到(老齡化)會到這樣較為‘嚴峻’的形勢”。
“當我們的養老政策體系、服務體系以及大家對老齡化的認知達到一定程度后,這種焦慮就會緩解。”成緋緋說,老齡化是經濟社會發展的結果,也是未來的常態,很難完全逆轉,只能盡力去減緩。
成緋緋認為,在這個過程中,一方面需要政府把政策體系搭建起來和讓市場參與進來,另一方面也需要公益組織的介入,把政府和市場很難做的事情,通過補位的方式,做一些探索和創新,從而推動解決。
“資助類型的基金會可以推動公益平臺、機制的建設,包括創新的項目模式的探索。”成緋緋說,執行類的公益機構,著力于做好把各種服務資源鏈接起來,讓老人們可以從自己身邊獲取養老、助老的資源。
針對子女非殘非病的空巢老人,陳晉和他的團隊也在探索發物資之外的形式。“他們也需要幫助,只是說不應以資金或物資的形式,精神陪伴可能更重要一些。”陳晉說。
此外,他們還在幾個空心村做了試點,在村里組織培養一批50歲到65歲左右的“低齡老年”志愿者,讓他們去扶助本村八九十歲高齡或半失能的空巢老人。
“提供每個月兩三次的上門服務,幫助他們打掃衛生,量量血壓,跟蹤一下他們的健康狀況。”陳晉說。不過,目前國內針對農村養老的公益項目很少。“因為這種項目完全是凈投入,形成不了閉環,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還是要把資源給到那些最困難、最需要幫助的群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