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來自一位已逝之人,哲學老師朱銳。他因患直腸癌在去年離開,去世時56歲。查出癌癥后,他照常上課,拄著自己常用的登山杖,在中國人民大學完成了最后一門哲學課。課堂上,他向學生們坦然告知自己的病情,并說:“如果有一天我倒在課堂上,大家不要為我悲傷,而要為我開心,為我驕傲,因為哲學家是不懼死亡的。”
這句話,和拄著登山杖授課的背影,在互聯網流轉,擊中了很多人的內心。他為人所不敢之事,知行合一地實踐了那句話:“哲學就是對死亡的練習。”
在生命最后的半個月,他在病床上,以對話的方式留下了這些對生與死的思考,希望幫助人們擺脫對死亡的恐懼。
在書中,朱銳講的兩個故事令人印象深刻。一是,某次他乘坐的航班顛簸得厲害,似乎要墜機,那時,他只有一個想法:不要踏著旁邊老頭兒老太的身體去求生,很多時候,“卑鄙比死亡跑得更快”,但他不要這樣,他要選擇死亡,而不是卑鄙。
另一個,是他在美國教書時,學校附近有一棟“鬧鬼”老宅,被樹木環繞,宅子里有四五十個房間,鋪著金貴的地毯,掛著19世紀的畫作。傳說那里有一個大人鬼,一個小孩鬼,到了晚上,連警察也不敢去巡查。
而他向學校申請,租下了這棟房子,一個人孤零零地住進去,只為了主動找鬼。頭一兩天,他聽到了走路的聲音,以為鬼來了,循聲而去,一番查看,原來是木頭熱脹冷縮發出的聲音。
一個月后,他突發奇想,《閃靈》里的兩個小孩鬼出現在樓道里,也許該去那里找鬼。他竟真的凌晨兩三點起床,坐在沙發上,注視著樓道,可一整晚過去,一無所獲。
他在那棟宅子里住了五年,無事發生。世上究竟有沒有鬼?他用實踐的方式,解決了這個問題。他本從小膽小,但在那之后,再沒有任何恐懼感。
他對死亡,像是對鬼一樣,了解過,練習過,想明白了,也就不再懼怕。
哲學鼻祖蘇格拉底也曾毫不躲閃地勇敢赴死,他是怎么思索死亡的呢?他認為,人們都懼怕死亡,但是我們對死亡的懼怕是基于我們的無知,因為我們并不知道死后真的會發生什么事,死亡來了,人就沒了,人與死亡不會同時存在,人死后有靈魂嗎?我們活著時也是不知道的。既然如此,那么害怕死亡,就是害怕自己實際上不知道的事,而這種害怕是一種“僭越”。
所以,哲學上所謂的練習死亡,就是練習擺脫對死亡的恐懼,避免自己在知識上的僭越。“懼怕那些不應該懼怕的事物,就是作繭自縛。”
不過死和死亡不一樣。朱銳區分了這兩者。死是死的過程,死亡是一個終點。我們雖然不能知道死亡之后的事,但是我們會體驗死的過程,這個過程也許很痛苦。就像他本人,以前他喜歡遠足爬山,徹夜地爬,但是重病后,身體每況愈下,不僅爬不了山,連吃東西都困難,坐在輪椅上在戶外曬太陽,也只能堅持15分鐘,這之后,就累了,得趕緊回到病房。
由于死的過程很痛苦,所以人們有時候害怕死亡,其實是害怕死的過程。但正因如此,他才要區分死和死亡。和痛苦的死不一樣,死亡是對痛苦的終結。
就死亡本身來說,它很重要,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它恰恰不是對生命的否定,而是肯定,死亡意味著重生。朱銳說,如果一切皆為永生,那么新事物將永遠不會出現,世界將沒有空間,充滿老舊。從個體的角度,人會死亡,但從人類來看,卻因為死亡而生生不息。
在這個意義上,死亡是新陳代謝。所以,他將死亡視作人生非常有意義的結局和開始。當他的死亡即將到來時,他不感到恐懼,甚至期待著自己的死亡,期待小草從他身上長出來,期待著生命的重新開始。
惜命怕死并不意味著珍惜生命本身,在朱銳這里,生命的質量要比生命的長度更為重要,甚至,“短比長或許更有價值”。朱銳說,他住院時,真切地看到了長壽對中國人有多么重要。他的病友就認為,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在很多時候,醫生也不會主動告訴危重病人他們的真實病情,和所剩時間,而是將這些情況告訴病人家屬。而他自己,不愿這樣,哪怕到了直腸癌晚期,他最關心的并不是能活多久,而是還能不能有質量地活著。
在他生病后,他開始從身體的角度思考時間。什么是時間?人日常體驗時間的方式是“日歷時間”,昨天、今天、明天;去年、今年、明年。以日歷的方式,我們可以把從古至今的所有事情都排列起來,這種日歷時間的秩序感深深地影響著人,將時間看作一條向前、向后無限延伸的直線。
還有一種時間是事件時間,是以具體的事件來標記時間。比如,人們如此記錄自己的一天:起床、吃早餐、與朋友見面、運動、吃晚餐、睡覺。朱銳說,事件時間并不展示時間本身的秩序,而是秩序的時間。
比起日歷時間,事件時間更為真實一些,因為時間有可能存在先后順序,而時間本身卻不存在獨立的秩序,離開事件,時間本身的秩序是沒有意義的。
而且,不同的事件給人的時間感是不同的,缺乏變化的事件,人的主觀參與較少的事件,在體驗上就會顯得很短。相反,事件越有活力,時間體驗就越豐富。比如,人在小的時候,總是感到時間漫長,并且非常充實,有做不完的事,但是工作后,時間飛逝,一眨眼似乎就老了,如果整天刷手機,甚至會想不起來自己都做了什么,看了什么,有一種殘酷的失憶感。
朱銳一直想探索日歷時間和事件時間之間的矛盾,因為生病,他現在有了新的想法。這是,在日歷時間和事件時間之外,存在一種“身體的時間”。“我們的身體沒有中央集權的時間機制,而是一個復雜的系統。每個器官或更微小的系統里又會有一套自己的追蹤機制,或更新機制,對于外界發生的事,會做出某種記錄和反應。肝有肝的時間機制,腸有腸的時間機制。”類似的,大自然中也有多種多樣的時間機制,每種生命都有追蹤現實世界的能力。
從身體的角度去看,時間是一個循環。每種生物都處于食物鏈中,人類也不能外于此。當人在野外,被猛獸追捕,在獸的眼中,人類不過就是它的食物而已。在人體內部,有腸道菌群,菌群靠著寄生于人體內而生存,人的身體又借助菌群消化食物,如此構成共生關系。這種關系是所有生命的規律。“我們生他者之死,死他者之生,這是生命的殘酷,也是生命的價值。”
但是在日常中,人忽視了身體的時間,更多地困于日歷時間的牢籠,比如,認為“什么時間就該做什么事”,以人去遷就時間,而不是去豐富生命的體驗。
朱銳也發現,如今,“內卷”與“躺平”是困擾人們的共同話題。在他看來,“內卷”是欲望的博弈,“躺平”是欲望的消磨,這兩者是虛假的兩難選擇,因為從欲望機制的角度來說,還有第三種選擇:高欲望、低內耗的活法。
我們大部分的欲望是社會模仿的產物,看到別人都有,我也想有。內卷就是一種欲望模仿機制下的情形,而我們之所以內卷,“并不一定是因為我們人多,也不一定是因為資源少,而是因為我們的欲望被外在機制單一化”,對很多事物進行無謂的爭斗。相反,“如果我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真正聯結自己的欲望和事物的價值,也許就可以自然地實現欲望的多元化”。當欲望多元之后,資源的稀缺會緩解,人與人的爭斗也會緩解。
從日歷時間來看,朱銳所占據的時間并不長,通俗地說,他不長壽,但是,在對生命的理解、感知、體驗上,他給了太多人啟發。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他留下了一段真切、真誠的祝福,這段話適合于每個仍愿生命返璞歸真的人:以后無論發現自己在哪里,是在中央還是地方,是在中心還是邊緣,是高還是低,是大還是小,是摶扶搖直上九萬里,還是振飛不過數仞而落地,翱翔蓬蒿之間,盡顯“彼且奚適也”的風流或怡然自得,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一片天空,并且憑借你的善良、智慧和堅韌不拔,使那片天空因為你而燦爛,因為你而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