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數千戶家庭,因為同一件事,在三晉大地淌著蒼涼的淚。
5月19日,南風窗報道山西省大同市渾源縣恒源鑫農村資金互助社自2024年3月27日以來停業整頓,導致3605戶社員的5.15億元存款難以取出。
這些社員多是當地的60歲上下的老人,將畢生積蓄存入上述資金互助社。互助社關門后,他們陷入困境,有人生病不敢醫,有人孩子婚事泡湯,也有人因此鬧得家里雞犬不寧。
此前在黑龍江訥河市、河南民權縣,農村資金互助社就出現過類似后果。
按照2007年《農村資金互助社暫行管理規定》的定義,農村資金互助社是指經銀行業監督管理機構批準,由鄉(鎮)、行政村農民和農村小企業自愿入股組成,為社員提供存款、貸款、結算等業務的社區互助性銀行業金融機構。
2007年3月,吉林梨樹百信資金互助社得到第一張資金互助社的金融許可證。到2011年,最終只有49家獲得金融許可證。2012年,銀監會暫緩審批農村資金互助社牌照,此后再未新增。2013年前后,有關農村資金互助社跑路的新聞層出不窮。此后,原本49家持牌資金互助社也因各種原因開始解散和撤銷,到今年就只剩20家。
為何擁有正規金融牌照的農村資金互助社頻“爆雷”?其中,金融監管是否失守?余下20家持牌互助社又將走向何方?針對上述問題,南風窗對話在農村金融領域從理論到實踐都有深入研究的三農專家徐祥臨教授。
南風窗:我們該如何理解農村資金互助社,它與普通銀行的核心差異在哪里?
徐祥臨:這涉及農村市場經濟發展幾十年過程中遇到的核心問題—農民融資難。要解決這個問題,無非兩條路:一是走商業金融的路子,二是走合作金融的路子。
多年來的實踐證明,商業金融解決不了農村經濟發展中的融資難問題。
商業銀行作為市場主體,以盈利為首要目標。農民貸款通常具有“小額、分散、無可靠抵押物”的特點,風險高、收益低,所以商業銀行不愿意做。
從2017年黨的十九大提出鄉村振興戰略后,各大國有銀行都須按要求開展農村金融服務。這個問題有所緩解,但沒有從根本上解決。
從根本上來說,商業銀行解決不了農民貸款難問題。基本道理就在于銀行對農民之間信息不對稱,容易釀成金融風險。所以,我一直主張,農村一定要搞合作金融。
改革開放后,農戶重新成為獨立經營主體,貸款需求激增,但農村信用合作社(即現在農商行的前身)在商業化改革中逐漸偏離合作屬性,轉向商業銀行運作模式,農民貸款難問題凸顯出來。1980年代中后期興起的農村合作基金會,初衷雖好,但因盲目追求利潤、突破存貸款區域邊界,最終釀成金融風險,于1998年被徹底關閉。
2000年后,各地陸續成立的農村資金互助社,本質上是對合作金融的再次探索。2007年,銀監會出臺《農村資金互助社管理暫行規定》,之后批設了40余家持牌互助社,其中包括你們報道的山西恒源的互助社。
這是互助社發展的一個大概歷史脈絡。
南風窗:那包括農村資金互助社在內的合作金融與市面上的商業銀行相比,有哪些本質性的區別?
徐祥臨:最本質的區別首先在于,合作社開辦合作金融業務即吸收存款和發放貸款是有邊界的。比如說一個行政村,大概幾百戶的規模,構成一個人與人之間知根知底的熟人社會,再大一點就是鄉鎮范圍。合作社在這樣社區內吸收社員存款,在社員中發放貸款,構成合作金融最基本的特征。商業銀行開展存貸業務就沒有社區邊界,客戶只要持有合法的證件,都可以存貸款。
第二個不同,是利差的歸屬問題。合作社原則上沒有控股股東,大家都是平等的,利差由社員們共同分享,而商業銀行的利差歸銀行控股股東。
第三,從運作的角度來講,因為合作社有固定的邊界,理事長、職員和一般的社員之間以及社員與社員之間都是熟人,因此在熟人社會內開展金融服務。
這種模式的優點,是可以做到信息充分對稱,減少金融風險。比如2013年,我指導成立的清遠市佛岡縣龍塘村信用合作部,把范圍限制在行政村,只向社員吸收存款和發放貸款,利用熟人社會的信息對稱優勢控制風險。
龍塘村信用合作部投放金(實際上就是貸款)總的原則是:“好人辦正事,缺錢,把錢貸給他。”啥叫好人,啥叫正事兒,啥叫缺錢,如何放款,都有明確的制度規定,也就是通過熟人社會把信息弄清楚的過程,就可以把風險降到最低。龍塘村信用合作部運營十多年累計有900多筆貸款,只有兩筆壞賬,其中有一筆還是因為農民外出時出了車禍導致的。總體算下來,龍塘村信用合作部的不良貸款率不到千分之三,而各家商業銀行的涉農貸款同一指標普遍在4%以上。
南風窗:前不久,我們報道了山西渾源縣一家農村資金互助社“爆雷”,去年及更早,黑龍江和河南也有互助社爆雷或理事長跑路,這類事件頻發,原因是什么?
徐祥臨:這類持牌資金互助社全國共審批了40多家,爆雷是大概率事件。
基本原因有兩個:
一是吸收資金的利息定得高,互助社的運營成本就高,貸款利率相應就會定得更高,一般都超過10%。當前經濟形勢不好,不能及時償還本息的債務人就會增多。二是吸收社員與發放貸款沒有固定邊界,實際采用的商業銀行運營模式,導致互助社對債務人的信息了解不充分,把錢貸給了不該貸的債務人。
但根本的問題出在對互助社的定性上。
《農村資金互助社暫行管理規定》將其定義為:經銀行業監督管理機構批準,由鄉(鎮)、行政村農民和農村小企業自愿入股組成,為社員提供存款、貸款、結算等業務的社區互助性銀行業金融機構。
“銀行業金融機構”,所指就是商業銀行;“社區互助性”就應該是合作社,即不是商業銀行。把這兩個概念搞在一起,可謂驢唇不對馬嘴,既想保留合作社的社區屬性,又賦予其商業金融機構的特征,搞出來的金融組織,只能是一個“怪胎”。
真正的合作金融應嚴守社區邊界。但“銀行業金融機構”這個定性就鼓勵了許多資金互助社片面追求利潤,吸收外部資金、跨區域放貸,甚至淪為理事長個人操控的“私人銀行”。
南風窗:山西渾源縣農村資金互助社爆雷一事中,當地官員承認其中原因之一是監管履職不到位。資金互助社由誰監管,存在監管難題嗎?
徐祥臨:目前資金互助社的監管,由國家金融監督管理總局負責,具體到地方上由當地的金融監管局負責。對于資金互助社的監管,重點在于把控它吸收存款和貸款的邊界。從具體監管工作的角度來講,沒有什么難度,因為具體監管跟銀行一樣,互助社交報表、監管部門看報表,沒什么特別。
如果一個互助社違規運行十幾年,監管都沒發現問題,那就是監管部門自己存在問題。此外,互助社理事長們大都是當地的頭面人物,也跟官員拉拉扯扯,存在一些利益關聯。
像金融監管這種有“油水”的單位,一般來說理事長都會給有關人士“意思意思”,所以他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等有一天蓋不住了,就爆雷了。
南風窗:農村資金互助社中,理事長似乎是一個很重要的角色,其個人意志決定了互助社的發展。但按照管理規定,互助社的重大決定和大筆貸款,要跟社員商量,現實中為何社員好像只是成了單純的存款戶,不參與互助社決策?
徐祥臨:因為這類資金互助社成立之初就是理事長個人看準了商機,覺得可以辦個銀行掙錢,而不是為了解決農民貸款難問題。他把自己看成是大股東,或者再找幾個朋友,湊成一個大股東。
存款的社員大多是沖著利息去的,不覺得互助社跟他有關系,因為互助社的利差也不跟他們分享。
所以,這些農村資金互助合作社,本質上成了一種商業企業,理事長成了老板,所有事情都是他說了算。而且,作為一個事實上的商業金融機構,其經營管理水平也是很低的,沒有正規商業金融機構那樣的審慎決策機制。
互助社完全是由理事長個人說了算,他沒有上級,頂多有些合伙人,而他們之間那種關系,也都是哥們義氣,不是現代企業互相制約的制度。總體來說,農村資金互助社的“基因”不好,出事是早晚的問題。
南風窗:根據國家金融監督管理總局的數據,目前仍然存續的持牌農村資金互助社還有20家,它們還有發展空間嗎?
徐祥臨:我認為它們沒有存在的必要。當然從政府機關信譽角度來講,金融監管部門既然發了牌照,那就應該加強監管,促使它們穩健、合法經營,而不是簡單粗暴地一關了之。否則強行關閉,就使債務人逃債有了機會,就會重蹈當年農村合作基金會的覆轍,還得由政府拿錢堵窟窿。時至今日,這些資金互助社沒有什么發展空間,原因還是我前面說的,它本質上是個“四不像”。如果按商業銀行模式發展,目前農村的商業銀行機構已經很多了,不需要資金互助社。它要存在下去,就徹底恢復合作金融性質。但這也需要國家在政策上給予扶持。比如,可以把農村合作金融吸收存款的利率降到跟商業銀行差不多的水平,如此,吸收資金的成本降低了,貸款利息也會隨之降低。政府最應該做的是,把給予農村商業銀行和其他銀行涉農貸款都有的貼息政策同樣給予農村合作金融機構。還有,商業銀行在農村開展的金融業務,普遍是賠本賺吆喝,不如拿出一部分錢扶持農村合作金融,給它貼息,商業銀行省錢省事,農民貸款利息也可以更低。
總的來看,當下多數資金互助社的失敗,根源在于將合作金融當成了個人的“生意”,而非服務農民的“互助工具”。合作金融的本質是“人合”而非“資合”,它依靠社區信任、民主管理和為農服務的初心維系,而非由利潤驅動。
要破解農民貸款難,必須重拾合作金融的本源:在固定社區內,通過熟人社會的信用機制降低風險,讓資金真正服務于農民的生產生活,讓利差收益歸社員共享,而且要盡可能讓貸款人多分享一些。
這需要監管部門加強監管,確保互助社的運作符合法律法規和政策要求。尤其重要的是,要按照中央一號文件要求,推動農村資金互助社向生產、供銷、信用“三位一體綜合合作”方向發展,通過綜合經營降低金融風險,提高服務農民和農村經濟發展的能力。
最后,要強化民主管理機制,確保社員能夠參與到互助社的決策中,避免理事長個人專斷。
唯有如此,農村金融才能真正扎根土地,為鄉村振興注入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