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看港產警匪片,經常聽到一句臺詞:“你有權保持沉默,但你所講的將會成為呈堂證供。”那是我最早意識到,原來沉默也是一種權利。不過我不是罪犯,也沒有生活在香港,很難有機會在現實中聽到這句話。此外就我生平所見,相比于沉默,發言才更像是一種權利,往往要努力才能爭取到。而沉默就像地里的雜草,根本用不著耕耘和播種,它自己就會長出來,而且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假如它真的有用的話。至少,在人生的頭四十年里,我一直就活在沉默里,不出意外的話還將那么活下去。
可是意外竟然發生了一我沒有給意外加上雙引號,是不想令讀者誤以為,我其實也努力爭取過,但出于謙虛而把功勞歸因到運氣上。我說的發言也不是指廣義的說話,每個人都享有說話的權利,都可以在自己的社媒賬號上說個不停。我說的發言是指有特定的聽眾,或者在特定的場合,帶有一定公共性質的,被特別對待和重視的發言。比如說,接受媒體的采訪,或在正式活動或會議中發言,乃至上臺致辭演講等。
首先來說說演講。其實早在2022年,當時我的第一本書還沒有出版,作為一個在網上分享打工經歷而出圈的“草根網紅”,有一家專做演講的平臺向我發出了邀請。但我不假思索地拒絕了。并不是我敝帚自珍,而是確實做不到。我是個容易緊張的人,假如讓我站到舞臺上,面對燈光和鏡頭,臺下還坐著一排排觀眾,我的頭腦就會變得一片空白,哪怕演講稿早已背得爛熟如泥,也絕難不出差錯地流利講完。后來,基于同樣的理由,我又拒絕了兩家演講平臺。
到了2023年,我的打工自傳終于得以出版。這本書從交稿到出版歷時超過一年半,這在前快遞行業從業者的我看來有點驚人,但在出版行業屬于正常速度。所以,我有充足的時間磨練自己的口頭表達,但我并沒有這么做。首先是料不到這本書會產生這么大反響,其次是不想在這件事上投入精力,我更喜歡也習慣以文字形式表達。
2023年4月,作為受邀嘉賓,我有幸出席了一個圖書獎的頒獎典禮。我的“任務”是和一位詩人、一位學者一起,三人共同完成一場五分鐘的小型對談。這個對談按我的理解,屬于和頒獎交替穿插的分享環節。因為光是頒獎其實用不了多少時間,還需要一些別的內容點綴和豐富整場活動。那位學者承擔了開場白和結語,以及向我和詩人提問,而分配到我身上的回答時間,其實也就一分鐘左右。
可是不要小看這一分鐘的威力,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登上舞臺、站在觀眾的視線焦點上說話。為了這一分鐘,我從一周前受到邀請時起就開始焦慮。在這一分鐘即將到來的那個傍晚,我的內心更是近乎陷于恐慌,連主辦方不吝成本準備的海鮮自助晚餐我都食之無味。而原本像這樣一頓我自己絕不舍得消費的高檔餐食,對我是有極大吸引力的。
從臺上回到觀眾席后,我偷偷問那位詩人,剛才是不是很緊張。不料他說并不緊張,而且他馬上要趕去另一個活動,晚點幾還有另外一次發言。這讓我不由得感嘆,人和人真的很不一樣。但話又說回來,他其實也只是不怯場而已,倒不是特別善于講話。真正讓我感到震撼的是,在我們分享完后不久,陳魯豫也上臺分享了。
我在電視里看過很多主持人講話,甚至也看過一些陳魯豫的節目,但那和現場觀看的感受相差很遠。當隔著一面屏幕時,無論主持人的水平多高,觀眾都不會感到太驚訝,電視這個介質會抬高觀眾對“正常”的認知閾值,仿佛電視就是為那些異乎尋常的事物而存在的,假如電視里的人也像我們一樣手忙腳亂、漏洞百出,那才真是叫人出乎意料。
可是,一旦電視里的人物從那相對于我們的日常世界顯得遙不可及的維度里走出來,真實地出現在我們身處的時空中時,他們身上的過人之處和獨特魅力就會在和周遭的對比中顯得格外耀眼。至少,作為同一臺活動的分享嘉賓,我對她的表現心悅誠服。她大約脫稿講了十分鐘,主題好像是過去一年的讀書心得和感受之類。她不像事前做過很深入的準備,大概只在腦子里粗略地構思過一下提綱,然后即場地勾連思路和組織語言。我真正佩服的是她即時的語言水平,具有在我看來應該屬于書面表達的工整、準確和流暢。換了我用口頭表達,因為腦子跟不上語速,哪怕不考慮緊張的因素,仍難免出現很多不規范的語法,或對語詞的選擇做不到精準和貼切。
或許有人會安慰我,陳魯豫是一位資深且優秀的主持人,口頭表達是她的專業技能,你和她比這個當然是比不過,反過來假如她和你比搬貨,那她肯定也比不過你。這個道理我自然懂,但是陳魯豫似乎暫時沒有親手搬貨的需求,而我卻實實在在地面對著口頭表達的壓力。比如說,人家給我的書授獎,請我到現場發表感言,這和演講平臺的邀請不同,在情在理我都應該前往。可是我害怕登臺,也害怕致辭。萬幸的是,主辦方一般都很照顧作者,不要求我們脫稿致辭。那么無論我在臺上有多緊張,照著擬好的稿子念還是可以辦到的。
除了上臺致辭,從去年至今,我還參與了幾十場線上線下的讀者分享會。如今買書的人越來越少,出版行業已是名副其實的夕陽行業,確實有必要展開積極的自救。為了對自己和出版方的收入負責,盡管也不清楚這些努力能起多大作用,但我還是責無旁貸地全情投入、全力以赴。所幸我不是一個人在戰斗,每一次線下的活動,我的編輯都全程陪伴,事無巨細地安排得妥妥帖帖。線上的活動他不便一起參與,但也總會在微信里給我打氣鼓勁。
奇怪的是,只要有人和我對談,不斷地向我拋出問題,我就會覺得講話沒有多難。或許因為我性格極其被動,在缺少外力推動的情況下,我經常會覺得無話可說。可是我又很害怕冷場,為了硬擠出些話來,我會漫無邊際、言不由衷,或者啰里啰唆,把同一個內容反復說上幾遍。
然而吊詭的是,有時候情形又會反過來。畢竟圍繞我的經歷和寫作,讀者感興趣的就那幾個方面,當分享的次數多了,哪些話題可以聊,以及可以怎么聊,我心里其實已經有數。這個時候,當遇到一個不熟悉我情況的對談嘉賓或主持人,我也會反過來引導話題。畢竟,每次來聽分享的讀者是不同的人,對我來說是重復的表達對他們來說卻是新鮮的。何況,誰也做不到在幾十場主題相似的分享里,每次都說出不一樣的內容。
在演講致辭和分享對談之外,另一個要求我口頭輸出的場景是接受媒體采訪。對我來說,登臺致辭最難,分享對談次之,接受采訪再次之。但即使是難度最低的接受采訪,一開始我也應付不來,正所謂萬事開頭難。
和個人專訪相比,更棘手和尷尬的是在活動中接受采訪。因為前者一般是以文字輸出,記者不會邊提問邊拍視頻,頂多只是打開手機錄音,我說得顛三倒四也沒關系,只要記者最后聽明白了就行。但活動的報道往往是以視頻形式輸出,我要對著攝影機回答提問,相當于直接面對最終受眾,要說得有條有理一氣呵成,還要盡量做好表情管理,這對我來說難度可不小。除此以外,個人專訪一般會提前和我聯系,約好通話或見面的時間,所以我是有心理準備的。但活動現場的采訪更像是在課堂上被老師點名提問,而我根本就沒有舉過手。我試過在會議室里被請出去采訪,也試過在上洗手間時被截訪,盡管我仍然勉力地面帶微笑禮貌周旋,但內心其實已經兩眼一黑暈厥過去。
更要命的是這種活動現場的采訪,其報道的主體對象不是我,而是活動本身及舉辦活動的城市。比如有次一位記者問我,你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很久,對它想必很有感情,接下來會圍繞它寫些什么嗎?我竟然沒有反應過來,一五一十地如實答道,我其實很宅,生活很封閉,幾乎不社交,對城市和地域文化的體驗有限,也沒有針對這方面的寫作計劃一我才說到一半,突然驚恐地發現,記者的表情從殷切地期待變成了愕然和失望。我真的被嚇到了,只覺得萬分愧疚,嘴巴也結巴起來,開始語無倫次,想要說些挽回和補救的話,但哪里有那么容易!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而不是隨時可以收回來的悠悠球……
無論如何,事已至此,我也明白,想要過得快樂,就要減少內耗,可是有必要提醒自己這點的人,往往都無法擺脫內耗。寫這篇小文,也是想用一點風趣,化解心里的郁結,盡量令自己釋懷。從此以后,更珍惜和重視每次的發言,努力做到更坦蕩和負責。
選自“澎湃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