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普南北朝時期是中國山水詩從萌芽到成熟的關鍵階段,詩人主體意識的覺醒與嬗變深刻影響了山水詩的審美范式。這一時期山水詩的勃興,標志著中國文學中自然審美與個體意識的雙重覺醒。山水詩從最初玄言詩的附庸,發展成為獨立的審美載體,詩人主體意識經歷了從哲學思辨到個體生命體驗、從隱逸思想到情感投射的轉變。本文以謝靈運、鮑照、謝跳為例,結合社會思潮與個體境遇,探討詩人如何在山水書寫中建構主體意識,揭示這一時期文人精神獨立性與藝術自覺發展過程。
魏晉南北朝被魯迅稱為“文學的自覺時代”,其核心特征在于“人的覺醒”與“文的覺醒”的同步深化。《美的歷程》一書中提出,從東漢末年到魏晉,這種意識形態領域內的新思潮,簡單來說,就是人的覺醒,“即在懷疑和否定舊有傳統標準和信仰價值的條件下,人對自己生命、意義、命運的重新發現、思索、把握和追求”。這種“人的覺醒”自然而然地體現在詩歌創作中。山水詩作為這一時期最具代表性的文學現象,不僅是自然審美的獨立,更是士人主體意識的外化載體。此時期的山水書寫逐漸擺脫了先秦兩漢的“比德”傳統,轉向對個體情感的觀照。謝靈運、鮑照、謝朓作為山水詩發展歷程中的重要詩人,他們的山水詩創作體現了魏晉南北朝時期詩人主體意識的覺醒與變化歷程。謝靈運以玄學思辨構建士族精神世界,鮑照以奇崛風格突破傳統,謝朓以山水審美平衡政治焦慮。三人的山水詩創作不僅展現了自身觀照的差異,更揭示了主體意識與社會結構和文學思潮的深層互動。
一、謝靈運:士族意識與玄理思辨下的現實超越
作為東普高門天族的謝氏子孫,謝靈運“少好學,博覽群書,文章之美,江左莫逮”。優渥的家境與出眾的才學使得謝靈運內心具有一種天然的優越感,其山水詩中所體現的主體意識也具有鮮明的士族烙印。比如,《登石門最高頂詩》中,“抗”“臨”“登”等動詞呈現了一種貴族式的空間掌控欲;再比如,《登池上樓》中描寫的山水景色極力用華麗辭藻修飾,其“富麗精工”的詩風也與士族審美趣味相契合。
在東普門閥制度漸趨僵化和政權輪蕃更迭的背景之下,士族文人雖然表面享有政治特權,卻深陷權力傾軋與精神困頓,劉宋代晉后,謝靈運從“康樂公”降為“康樂侯”,政治地位的驟降加劇了其人生困境。其本身兼具作為貴族的優越感和在政治上失意的挫敗感,他的山水詩是玄學“以玄對山水”與佛學“色空觀”交融的產物,更是其仕途失意后的精神寄托。錢志熙曾指出:“強烈的尋求寄托、尋找心理平衡的愿望構成謝詩的基本精神,使它在一個時期內獨領風騷”。白居易也評其詩“壯志郁不用,須有所泄處”。二者都精準指出謝靈運創作的心理動因。現實中的抑郁和受挫,使其在詩歌中宣泄自己被壓抑的主體意識,并結合玄佛思想來平衡不平之氣,以期實現精神上的超脫。
謝靈運將玄學思辨融入山水觀照,從莊老、佛教思想中吸取營養,構建起“山水即道”的認知體系。謝詩習慣在結尾加入玄言尾巴,表示自己向往隱居養性、超脫塵世的思想,偶有寂寞之感,這使其山水詩形成了典型的“敘事一寫景一悟理”結構,也暴露了仕隱沖突的未完成性。比如,《石壁精舍還湖中作》一詩中,前段“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極盡山水描摹之能事,結尾卻以“慮澹物自輕”的玄言強行升華,這種詩歌結構的斷裂,更像是他對于現實困境的自我消解。其山水詩固然有大量名句展現了自然風光的奇麗秀美,但這些景物描寫實質上處于表現詩人自我、服務主體心靈的從屬地位。謝靈運偏愛這種結構并反復使用,經過其創作的強化,形成固定模式。
值得注意的是,謝靈運的前期山水詩里,山水意象更多是其玄理思辨的載體,個體情感未能在其中充分展開。借山水悟“道”,是其希望借玄學達到對現實的超越,也反映了士族階層在現實受挫后重構精神世界的嘗試。至其創作的中后期,被貶永嘉的政治失意,使其從原先的玄學清談中抽離,更加直接地在詩歌中表達個人感情,而且景與情有了更為緊密的聯系,融情于景,情隨景變,詩中的景物已經融入詩人受到觸發所產生的情感中。山水成為詩人內心世界的映射,承載了詩人對自我人生的深刻感悟。
二、鮑照:寒士階層的政治壓抑與詩風突圍
作為南朝門閥制度下的寒士階層文人,鮑照的山水詩創作體現出有別于謝靈運、謝跳的自我意識,表現出其在政治壓抑下的抗爭意識。一方面,劉宋王朝對寒士選用采取才能與文學并舉的標準,寒士可以憑借文學才華進入任途,這給予鮑照以政治希冀;另一方面,強大的門閥制度使庶族寒士難以進入政治權力中心,鮑照憑借自身才能人仕后,大部分時間輾轉各地,他內心對建功立業的渴望和寒士從政坎坷的現實之間產生了矛盾碰撞,其山水詩創作正是他突破身份桎梏、重構主體精神的重要路徑。
鮑照的山水詩中存在“困頓”與“超越”的雙重主題。一方面,其羈旅行役詩常使用寒冷孤寂的意象,抒發個體生命在政治旋渦中的飄零之感與壯志難酬之意。比如,《發后渚》中的“涼埃晦平皋,飛潮隱修樾。孤光獨徘徊,空煙視升滅”。“涼埃”“飛潮”“孤光”“空煙”等意象強化了旅途的迷茫,增添了孤寂之感,暴露了其作為寒士的身份焦慮。另一方面,他以“奇崛壯美”的風格突破了謝靈運山水詩平緩典雅的傳統,體現寒士的精神氣概。比如,《從登香爐峰》用“霜崖滅土膏,金澗測泉脈”的奇崛意象,對“高山”“斷崖”等大而美景色進行描寫,表現了鮑照狷介的人格特質和張揚的主體抗爭意識,展現了其試圖超越現實桎梏的豪邁氣魄。再如,《行京口至竹里》中“高柯危且竦,鋒石橫復仄”一句,以“危”“竦”“鋒”等詞賦予景物以尖銳強硬的壓迫感,也是詩人在自然山水中進行精神突圍的空間隱喻。
鮑照還刻意在山水詩中使用生僻字詞與非常規句式,體現出其“博學”特質。比如,《登廬山》中的“龜高昔貌,紛亂襲前名”,《登廬山望石門》中的“嶄絕類虎牙,巑岏象熊耳”。又如,《登黃鶴磯》中,“木落江渡寒,雁還風送秋”一句以“落”“渡”“還”“送”等動詞串聯時空,將蕭瑟秋景與羈旅愁思融為一體。這種創作形式與劉宋朝時期蔗族文人的“博學”風尚有著密切關系。自西晉以來,寒庶士人已經與“博學”這種學風緊密結合在一起。這既和當時世家大族的“文化壟斷”有關,又與當時寒庶士人進入仕途主要依靠“以文學見賞”的現象分不開,而“博學”對文學創作是極為有利的。鮑照在山水詩中顯示才學,確實帶有政治上的功利目的,迎合了劉宋統治者的喜好,也彰顯出寒士通過藝術形式突破身份桎梏的努力。
鮑照的山水詩,尤其是行役類山水詩在后期創作中強調情感上直抒胸臆,達到情景相融,體現了抒情傳統的回歸。例如:《望孤石詩》中,“江南多暖谷,雜樹茂寒峰”直接以冷暖對比暗示心境變遷;《日落望江贈荀丞》中,“旅人乏愉樂,薄暮增思深”更將個人羈旅之悲置于自然觀照的核心。這種轉向標志著山水詩從“體物悟道”到“即景抒情”的功能轉變,而鮑照的山水詩正推動了這種轉變。
總之,鮑照的山水詩通過奇崛意象和個性化情感構建了寒士主體意識的獨特表達方式。其詩作既是寒庶文人生存困境的寫照,也是個體精神超越困境的抗爭。不僅推動了山水詩的抒情轉向,更為中國古典詩歌的個體化書寫開辟了新徑。
三、謝朓:政治憂懼與審美超越的雙重書寫
謝朓作為南朝山水詩的集大成者,其創作中鮮明的自我意識既是文學自覺的產物,也是士族文人在政治高壓下重構精神家園的藝術實踐。南朝齊梁時期,門閥制度式微與皇權強化加劇了士族文人的政治焦慮。謝朓與謝靈運同為陳郡謝氏一族,然而他身陷蕭齊王朝的權力斗爭旋渦,山水詩創作成為其調和仕隱矛盾、安頓個體生命的重要倚仗。相較于謝靈運的玄理寄托與鮑照的寒士悲歌,謝朓的自我意識呈現出“含蓄憂懼”與“審美超越”的雙重特質。
首先是政治焦慮的隱性書寫。謝朓在政治旋渦中既希望自己全身而退,又對爵祿戀戀不舍,故常借山水寄托焦慮、恐懼、惆帳。比如,他在《觀朝雨》中用“乘流畏曝鰓”表達自己對仕途險惡的憂懼。再比如,《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中,以江水之無盡喻愁思之綿長,暗含對權力傾軋的恐懼。“常恐鷹隼擊,時菊委嚴霜”一句則通過“鷹隼”“嚴霜”等意象,象征政治迫害的殘酷。此類詩句不僅是對自然現象的描摹,更是詩人內心焦慮的外化,是其對個體困境的詩性書寫,體現了自我意識中對于現實高壓政治處境的反映。
其次是仕隱矛盾的調和。一方面,他在《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中提出“既歡懷祿情,復協滄洲趣”,體現了其樂于榮祿的用世精神;另一方面,面對政治黑暗,畏懼仕途險惡的謝朓寄希望于遠離塵囂,縱情山水。如《忝役湘州與宣城吏民別詩》中的“閑沃盡地區,山泉諧所好”,表現出謝跳的隱逸心態。他試圖在仕宦與隱逸之間找到平衡,這種“朝隱”心態反映在山水詩中,表現為對日常公務與自然審美的兼收并蓄。例如:《冬日晚郡事隙》中“案牘時閑暇,偶坐觀卉木。颯諷滿池荷,翛翛蔭窗竹”,表現詩人于瑣碎公務中捕捉自然之趣,通過片刻的審美體驗消解現實壓力;《游東田》一詩更以“魚戲新荷動,鳥散余花落”的靈動畫面,構建了一個超脫塵世的精神棲所。這種對自然的親近并非全然避世,而是通過審美活動實現自我心靈的安頓。
最后是情感與景物的深度交融。謝朓將情感滲透于景物描寫中,“即景抒情”的范式更為圓融成熟。例如,《晚登三山還望京邑》中,“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的壯麗景色與“有情知望鄉,誰能鬢不變”的鄉愁渾然一體,自然意象成為情感表達的媒介,情感表達趨向日常化。這與鐘嶸“吟詠性情”、蕭子顯“性情之風標”的文學主張相呼應,其山水詩創作也為后世文人詩提供了“情景交融”的典范。
四、結語
在山水詩的發展脈絡中,三位詩人的創作既存在歷史承續性和相似性,又因時代語境不同呈現差異性。謝靈運以玄佛思想尋求精神超越,其后期詩中山水意象從玄理載體逐漸轉向個體情感寄托。鮑照以寒士視角解構士族話語,打破士族文學的壟斷,自然山水中包含其對現實不斷的抗爭。謝胱使情景交融更加自然,自然山水是其精神棲居的空間,體現出更加抒情化的自我。從謝靈運、鮑照到謝跳,山水詩逐漸從玄理載體轉化為情感媒介,這種從哲學依附到藝術自覺的轉變,折射了魏晉南北朝文人主體意識的覺醒與深化,推動了中國詩歌的題材開拓與形式革新,對三者山水詩的研究,能為理解魏晉南北朝時期詩人主體意識的建構與變化提供重要視角。
(西南民族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
作者簡介:張婷婷(2003—),女,河南南陽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