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詩學》的悲劇理論分析《無間道》的情節設置和人物塑造

在《詩學》中，亞里士多德提出了悲劇所具備的成分、各種成分之間的安排，以及它們所產生的效果，為后世悲劇理論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框架。

影片《無間道》以其精妙的雙臥底敘事開創了警匪片的新范式，堪稱我國香港電影史上的經典之作。其跌宕起伏的情節設置和復雜立體的人物形象具有濃厚的悲劇色彩，與亞里士多德的悲劇理論相契合。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說：“悲劇是對于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模仿；它的媒介是語言，具有各種悅耳之音，分別在劇的各部分使用；模仿方式是借人物的動作來表達，而不是采用敘述法，借引起憐憫與恐懼來使這種情感得到陶冶。”首先，從情節設置看，《無間道》講述了兩個分別潛伏在黑幫和警局之間的臥底，都決心想要找出對方、除掉對方的故事。這一情節設置，既有道德困境、正邪對立的嚴肅性，又有行動的緊湊完整性且充滿懸念。其次，從人物塑造與悲劇效果來看，影片融入身份錯位、命運抉擇等元素，使主要人物最終都走向悲劇，引發了觀眾對人性、正義、命運等問題的思考。

一、從《詩學》的“情節觀”看《無間道》的情節設置

（一）“情節”的完整性與整一性

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提出悲劇有6個要素，即情節、性格、言詞、思想、形象和歌曲。其中，最重要的是情節，即事件的安排。因此，情節是悲劇的基礎，是悲劇的靈魂，合理的情節安排與布局，才能產生悲劇效果。對于情節中各種事件的安排，亞里士多德強調情節不僅需要具有完整性，還需要具有整一性。完整性指的就是一個事件需要有頭、有身、有尾，同時這三個部分之間有著緊密的聯系，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開頭無須承接前事，但需要引發后續行動；中間的“身”需要承上啟下；最后的結尾需要前面事件按照必然律或可然律自然收束，無須繼續延展。三個部分之間需要通過因果邏輯緊密相連，形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有機整體，即情節的整一性。

《無間道》空隙的開場以雙重臥底身份設置為“頭”，奠定了身份錯位的結構。黑幫頭目韓琛向警察局派出多名臥底，其中一名就是男主角劉建明；同時，警局警官黃志誠也派遣警員陳永仁潛入韓琛手下做臥底，形成了黑白顛倒的鏡像結構。緊接著陳永仁與黃警官在天臺的對話“三年后又三年”，暗示了臥底生涯的心酸與煎熬，也為陳永仁后續內心崩潰去看心理醫生埋下伏筆。這樣的開頭沒有過多介紹背景，通過人物身份的置換，一出場便把人物矛盾沖突擺在觀眾眼前，直接引發后續情節發展，完全符合亞里士多德對于“頭”的定義：一個自然引起其他事件發生的起點。后來通過一次抓捕行動，雙方都開始察覺并試探潛伏在自己身邊的內鬼。黃警官為了保護臥底陳永仁而犧牲，劉建明希望做回好人，試圖銷毀證據，洗白身份。但陳永仁卻因無意中發現劉建明的臥底身份，被警局內另一位黑幫臥底殺害。這一系列情節形成了環環相扣的因果鏈條，構成了悲劇的“身”。最后，陳永仁的警察身份得以恢復確認，其結局呼應了開端的“三年后又三年”的等待，也凸顯了命運無情，同時符合亞里士多德所提出的悲劇模仿的是比一般人好的人，這樣更能引起人們的憐憫的觀點。而劉建明在殺害同伙后出電梯時，黃警官生前錄音曝光了其臥底身份，隨后他被警方抓捕成為階下囚。這體現了悲劇通過人物行動自然引發的結局。影片的最后以佛經中的“無間地獄”意象收尾，暗示兩人因身份錯位而永墮輪回之苦。這一結局雖無補充說明，卻讓觀眾深刻感受到悲劇的必然性和完整性，符合亞里士多德對于“尾”的定義。因此，《無間道》在悲劇情節上符合亞里士多德的悲劇理論，充分體現情節的完整性和整一性。

（二）“情節觀”中的“突轉”與“發現”

亞里士多德在《詩學》的第六章中提出：“悲劇所以能使人驚心動魄，主要靠‘突轉’和‘發現’。”“突轉”和“發現”是亞里士多德情節觀非常重要的兩個成分。“突轉”是指行動發展從一個方向突然轉向另一個方向，這樣的轉折并非偶然，而是由事件邏輯或者角色行動等自然引發的結果，也就是轉折需要符合可然律或必然律的原則；“發現”是從不知道到知道的轉變，通常是對自身身份、他人關系或真相的揭示。《無間道》中有多次“突轉”，如警方臥底陳永仁的“突轉”：黃警官為了保護陳永仁而犧牲，陳永仁從此陷入孤軍奮戰的被動局面，最后在即將恢復警察身份時被黑幫臥底殺害。從與上司并肩作戰到孤軍奮戰，從接近“解脫”到被黑幫臥底殺害，凸顯了命運的殘酷性。又如黑幫臥底劉建明的“突轉”：劉建明為了銷毀證據，洗白自己，將自己的黑幫頭自韓琛反殺，當他以為自己掌控全局時，黃警官死前錄音證據公開，使他身份暴露，從而他從“偽警察”瞬間淪為被捕對象，這一轉變符合劉建明的野心和道德困境所帶來結局的必然性。

亞里士多德認為最好的“發現”是和“突轉”同時發生的。在《無間道》中，警方臥底陳永仁即將被恢復身份時，卻在黑幫臥底劉建明的辦公室發現了自己留下過筆跡的檔案袋，這一發現使他確認了劉建明的臥底身份，同時也推動他試圖揭發對方，但最后因被另一個黑幫臥底林國平殺害而失敗；劉建明在黃警官犧牲后發現陳永仁的臥底身份，這一發現使他陷入更深的恐慌和掙扎，最終導致他鏈而走險，把知道他身份的黑幫頭自韓琛以及同為黑幫臥底的林國平殺害，卻沒想到黃警官留下的錄音帶使他最終沒能逃過法律的制裁。陳永仁的死亡和劉建明的暴露幾乎同時發生，“突轉”因身份“發現”而更具沖擊力，強化了觀眾對角色命運的共情。

二、從“悲劇性缺陷”看《無間道》的人物塑造

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提出“悲劇性缺陷”的概念，認為悲劇人物的毀滅不是由于他們的邪惡，而是由于他們的某種“缺陷”或“過失”。這種“缺陷”并非是道德上的完全敗壞，而是性格中的一些弱點或者因環境等因素導致的錯誤判斷。這種“悲劇性缺陷”并非是要讓人物變得可憎，而是使他們更接近真實的人類。人物的過失引發觀眾的憐憫與恐懼，從而達到悲劇的凈化效果。

在《無間道》中，陳永仁被警校開除后，長期臥底于黑幫，這一經歷塑造了他堅韌且極度隱忍的性格。他對警察身份的執著，使他在黑幫的黑暗世界中堅守本心。然而，這種性格中的執著與隱忍在一定程度上也成為他的“悲劇性缺陷”。他過于執著于完成臥底任務，證明自己的警察身份，以至于在面對復雜的局勢和隨時可能暴露的危險時，沒有更多為自己的安全和未來考慮。此外，長期的臥底生活讓陳永仁壓抑了自己的情感。他無法像正常人一樣與家人、朋友建立親密關系，這種情感的壓抑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他的心理狀態。當他與李心兒醫生相遇后，雖然有了情感寄托，但他依然不能完全敞開心扉。這種情感表達的缺陷使他在面對愛情和友情時，始終處于一種若即若離的狀態，無法真正享受生活中的美好，也進一步增加了他的悲劇色彩。

劉建明作為黑幫安插在警隊的臥底，從一開始他的內心就處于對自身身份的迷茫之中。他一方面享受著警察身份帶來的地位和榮耀，另一方面又無法擺脫黑幫背景的陰影。這種對身份認同的迷茫與掙扎成為他的“悲劇性缺陷”。他試圖通過在警隊的立功表現來洗白自己，卻又不斷被黑幫的過去所束縛。例如，在得知陳永仁是警方臥底后，他一方面想幫助陳永仁回歸警隊以完成自己內心對正義的渴望，另一方面又害怕自己的臥底身份暴露，這種矛盾的心理導致他在行動上猶豫不決，最終陷入更深的困境。同時，劉建明在面對一些關鍵抉擇時，表現出了懦弱和自私的一面。他為了保住自己的警察身份，不惜殺害黑幫頭目，雖然表面上是為了維護警隊的利益，但實際上也有很天一部分原因是為了擺脫黑幫對他的控制。在與陳永仁的對峙中，他為了不讓自己的秘密被揭露，甚至想要殺死陳永仁。這種懦弱和自私的性格缺陷，使他在追求自我救贖的道路上越走越偏，最終無法逃脫悲劇的命運。

《無間道》對陳永仁與劉建明“悲劇性缺陷”的細膩呈現，宛如為人物勾勒出了一幅層次豐富的肖像畫，使其形象立體而真實，遠遠超出了單純警匪符號的范疇。陳永仁的執著如同深深扎根于心底的信念，在黑幫的黑暗泥沼中，獨自堅守正義的燈塔。然而，這份執著也伴隨著情感的壓抑，他將真實的自我封閉在內心深處，如同在黑暗中的孤狼，不被理解，也無法傾訴。這種矛盾的特質，讓觀眾看到的不僅是一個英勇的臥底警察，更是一個有血有肉、承受著巨大精神壓力的孤獨者。而劉建明，其身份的迷茫使他仿佛置身于迷霧之中，找不到真正的自我。性格上的懦弱與自私，讓他在善惡的抉擇面前不斷徘徊，內心充滿了矛盾與掙扎。這些“悲劇性缺陷”如同放大鏡，將他們內心的復雜情感與掙扎清晰地展現在觀眾眼前，使觀眾能夠深入洞悉他們行為背后的深層動機，進而對人物產生強烈的情感共鳴，仿佛能切身感受到他們的痛苦與無奈。

三、《無間道》的情節設置和人物塑造產生的凈化效果

根據亞里士多德的觀點，悲劇是借引起觀眾的憐憫與恐懼來使情感得到陶冶（凈化）。也就是說人們每看一次悲劇，都是對自身感情的一次鍛煉。因為當觀眾看見人間還有比自己更痛苦的人時，自然會產生一些憐憫之情，若這個人的境遇恰好與自己的境遇相似，便會想起自身也可能遭受同樣的苦難，這樣就會產生一點恐懼之情，這時觀眾的情感便得到了一次鍛煉。當觀眾在現實生活中真正遭受這些苦難時，這種恐懼的情感就會達到一種適當的強度，不至于情緒崩潰。

首先，影片中的主要情節充滿了緊張和恐懼的氛圍。主角劉建明和陳永仁之間的身份錯位和相互猜疑，使得觀眾不斷感受到一種懸疑和不安的情緒。例如，當劉建明發現自己被警方懷疑時，他的內心充滿了恐懼和絕望，而這種情感在電影的高潮部分得到了充分的爆發和釋放。其次，警方臥底陳永仁作為一個英雄獻出了自己的生命，他沒有超凡的能力，也沒有明顯的道德缺陷，只是因為對警察身份的執著，對“真實自我”的執著追求和身份枷鎖的沖突導致悲劇的產生。陳永仁的死讓觀眾為其理想主義與犧牲精神落淚，同時恐懼于個體在宏天敘事中的無力；而劉建明對身份的貪婪和占有的掙扎，讓觀眾既厭惡其罪惡，又憐憫其被欲望異化的困境。這種情緒的累積和釋放，正是亞里士多德所說的通過悲劇引發的恐懼和憐憫。

《無間道》通過古典悲劇的結構與現代敘事的嫁接，完成了對亞里士多德“凈化”理論的當代詮釋。其情節的必然性與人物的復雜性，不僅讓觀眾經歷恐懼與憐憫的情感洗禮，更將這種情感升華為對人性本質的深刻叩問。

四、結語

《無間道》以其精妙的情節設置和深刻的人物塑造，成功詮釋了亞里士多德的悲劇理論。影片通過對“突轉”“發現”及“悲劇性缺陷”等元素的運用，展現了人物的悲劇命運，引發了觀眾的憐憫與恐懼，達到對觀眾情感“凈化”的效果，同時也對人性和社會進行了深刻的洞察和反思。因此，《無間道》不僅是一部優秀的電影，更是一部值得反復品味的悲劇。

（南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作者簡介：陳琳（2002—），女，廣西玉林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文藝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