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在《看戲與演戲——兩種人生理想》中,論證了看戲與演戲作為兩種人生選擇具有同等價值。然而,通過分析行文細節可以發現,其中存在主觀傾向:24個案例中,16例側重看戲,對演戲的討論篇幅有限且隱含微妙的貶抑。這表明,即便學者力求客觀,其知識背景與偏好仍會無意識地滲入研究。但學術的真正突破,在于正視主觀局限,接納主客本為一體的現實,既承認個人偏好的存在,又在持續反思中拓寬視野,向更包容的客觀性邁進。
主客之辨作為詩學研究的關鍵議題,伴隨理論的積淀與研究范式的演進,其探討邊界愈發明確:在人文領域,純粹基于客觀或主觀的研究范式并不現實。這是因為作為研究主體的“人”總是被知識視野、價值取向和歷史語境所制約,客觀性由此難免帶有主觀印記;而個體創造力也深受文化傳統與社會經驗的影響,使得主觀性中含有客觀成分。盡管如此,這一結論并沒有削弱主客問題的探討價值。在非此即彼的二元框架之外,主客觀的互動始終呈現為流動的連續體。如何在光譜的中間地帶定位研究的倫理準則與方法策略,正是詩學理論亟待深化的方向。
一、理論重構:主客互動的動態系統
艾布拉姆斯提出的“文學四要素”理論,將文藝活動分解為世界、藝術家、作品、欣賞者四大要素,并以作品為中心,以其余三者為頂點搭建起三角模型。這一經典架構雖極具開創性,卻因簡化了要素間的動態關聯而引發諸多爭議。據此,筆者對該模型展開重構:首先,將“欣賞者”這一概念細化為具備學術主動性的“研究者”,并引人“詩學研究成果”作為第五大要素;其次,打破原模型的幾何結構,依據要素生成的時序,構建起線性模型(世界 藝術家→作品→研究者→詩學研究成果)。這種調整雖弱化了空間維度的互動關系,卻通過強化時間序列的因果邏輯,更清晰地呈現了主客觀因素在文學活動中的交融機制。
具體而言,藝術家的創作活動受到雙重因素的影響:一是藝術家個人的主觀情感與認知,二是獨立于藝術家之外的客觀世界,包括社會結構、文化習俗等外部條件。藝術作品的問世,實則是藝術家主觀意識與外在現實相互交融的產物,是藝術家內在世界的外在投射,而非單純的自我表達。進一步地,研究者的認知結構涵蓋三個層面:個人的性格傾向與知識體系、所處的時代背景與文化環境,以及藝術家蘊含于作品中的世界觀與創作特征。這些因素共同影響了研究者對藝術作品的認知與解讀。至于詩學研究成果,它深深植根于研究者綜合認知的復合體系內,是研究者基于個體認知、時代背景、作品特征等多方面因素綜合考量的結果。
綜上所述,世界、藝術家、作品、研究者及詩學研究成果這五大要素彼此勾連,形成了一個嚴密的因果邏輯鏈條。在這一邏輯鏈中,每個要素所包含的主觀性與客觀性都不是純粹單一的,這一特性決定了詩學研究的成果必然呈現出主客觀因素混合的特質。下面將以朱光潛《看戲與演戲一一兩種人生理想》一文為例,對此現象展開探討。
二、案例解讀:朱光潛研究中的主客互滲機制
朱光潛先生治學的特色在于將文藝觀與人生觀有機融合。肖學周在《朱光潛評傳》中剖析其思想精髓:“朱光潛一面倡導人生的藝術化,一面堅持文藝的觀世法。前者力求把人生轉化為藝術,后者則用觀賞藝術的方法對待人生。”黃懷軍進一步闡釋:“朱光潛在運用尼采的悲劇理論來闡述自己的觀點時往往將文藝觀和人生觀糾纏在一起。”而《看戲與演戲一一兩種人生理想》正是朱光潛運用尼采的悲劇哲學闡述人生觀的集中體現。這一學術特質為本文論證提供了重要視角:研究者若以人生觀探討為表,以文藝觀投射為里,其主觀傾向將如何影響學術表達?
朱光潛通過援引榮格的心理類型學說,構建了“內傾者”與“看戲”、“外傾者”與“演戲”之間的對應關系,主張“依性之所近抉擇人生理想”。這種將心理特征與價值取向直接聯結的論述方式,隱含了自我參照的邏輯傾向一一當朱氏宣稱與斯蒂文森“站在一條線上”,自視為“坐在房子里眺望的人”時,“看戲”便不僅是研究對象,更成為其學術立場的內在坐標。這種身份認同的建構,為后續分析其研究中的主觀性滲透奠定了基礎。
值得注意的是,朱光潛在方法論層面展現出高度的自覺意識。他既批判了第歐根尼對亞歷山大的傲慢態度,指出這背后隱藏著看戲者的偏見;又警惕文本闡釋的先天失衡,指出寫書者往往是看戲人造成的評價偏頗。這種對研究局限的深刻認識,與他對演戲者貢獻的認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一既承認研究者視角的局限,又試圖超越個體立場以達到客觀。
然而,方法論上的自覺是否能有效遏制主觀性的滲透?當我們深入剖析《看戲與演戲——兩種人生理想》的文本結構時,不難發現其精心營構的客觀表象下,隱藏著選材布局的微妙傾斜。
(一)失衡的樣本:選材傾斜中的主觀投射
朱光潛在《看戲與演戲 一兩種人生理想》中雖以“兩種人生理想”的平等性為論述目標,但通過對24個案例的量化分析,可發現顯著的選材失衡。這些案例涵蓋文學、心理等五大領域,時間跨度自公元前6世紀至近現代,地域分布橫跨中、西、東方文明。從表面上看,這種多維度樣本的選取似乎彰顯了客觀性的追求,但深入分析全文可以發現,在24個案例中,僅有儒家(以孔子為代表)、王陽明、歌德、亞歷山天、羅蘭夫人等6例歸屬演戲陣營,僅占總數的四分之一。這一數量上的顯著差異,無疑透露出作者深層的主觀傾向。
與此同時,朱光潛對案例的闡釋策略暗含雙重標準:當論及看戲時,他傾向于引用經典文獻中的原始觀點(如引用《莊子》的虛靜觀照);而討論演戲時,則側重描述行動本身,缺乏助其充實理論根基的自覺(如僅以“開山鑿河的無名英雄”指代實踐群體)。這種闡釋維度的不對稱,使得看戲被更多地賦予了思想深度,而演戲則被簡化為缺乏思想性的身體勞作。由此,作者通過案例篩選與闡釋策略,將看戲建構成一種更具合法性的價值選擇。
(二)修辭策略中的價值消解:看戲者的敘事困境
為追求論述的客觀性,朱光潛在文章的架構上進行了精心布局。開篇即明確指出:“戲要有人演,也要有人看;沒有人演,就沒有戲看;沒有人看,也就沒有人肯演。”這種共生關系的設定,從根源上賦予了看戲與演戲同等的價值。在文章結尾處,則以自我剖白收束,他坦承地表達了自身作為著戲者的身份認同,卻將自我存在的價值歸功于演戲者的實踐奠基。這種首尾呼應的結構安排,既彰顯其作為一個學者應有的客觀立場,又包含其對自身研究倫理的自覺審視。
然而,在這看似平等的論述框架中,一段關于近代文學轉向的評述尤為耐人尋味。當論及近代從看戲向演戲的轉變時,他寫道:“這真是一個大旋轉。從前人恭維一個人,說‘他是一個肯用心的人’,現在卻說‘他是一個活動分子’。這旋轉是向好還是向壞呢?愛下道德判斷的人們不免起這個疑問。
答案似難一致。自幸生在這個大時代的‘活動分子會贊嘆現代生命力的旺盛。而‘肯用心的人’或不免憂慮信任盲目沖動的危險。”這段描述看似客觀中立,實則蘊含了價值評判的錯位。首先,“大旋轉”的驚嘆語氣已暗示對傳統斷裂的隱憂一一作為以看戲為精神根基的學者,朱光潛面對自身學術立場被時代浪潮邊緣化的境遇,其感慨中難免夾雜著身份焦慮。其次,兩組稱謂的對比極具深意:“肯用心的人”以智性沉思為內核,延續著柏拉圖“洞穴外的凝視者”的崇高意象;相比之下,“活動分子”的表述則暗含去主體化傾向,將實踐者降格為群體符號,與“實踐家”“行動派”等中性表述形成微妙反差。更值得玩味的是,朱光潛巧妙地設計了一場“愛下道德判斷者”與“肯用心者”之間的虛擬交鋒,將價值判斷的困境具象化為戲劇性場景:前者拋出非“好”即“壞”的詰難,后者則給出傾向于保守的回應。這種自問自答的修辭策略,仿佛為看戲立場的式微唱響了挽歌。
這種文本細節中的主觀投射,與朱光潛的學術身份構成深刻的互文關系。作為美學領域的“著戲人”,他在方法論層面極力維持平衡一一既批判第歐根尼對亞歷山大的傲慢,又警惕文本闡釋的先天偏頗。然而,當觸及自身學術根基的現代性危機時,那種智性觀照的從容,終究被一種守護立場的焦灼所取代。這種矛盾深刻揭示了主客交融的必然性:即便學者秉持著追求客觀的理想,其內在的精神特質仍會通過案例權重、語詞選擇乃至修辭策略等,在不經意間對研究對象進行重塑。
(三)隱性偏好投射:作為鏡像的亞歷山大
朱光潛在文中對亞歷山大的評價猶如一面照見自我的鏡子。他雖在字面上稱贊這位帝王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卻通過細節闡釋暴露出深層傾向:當強調亞歷山天“如果我不是亞歷山天,我很愿做第歐根尼”的感慨時,他實際是將這位軍事領袖的畢生功業簡化為一種背離“性之所近”的無奈選擇。這種解讀策略隱含了一個悖論一一即便在贊揚那些演戲者時,朱光潛仍不自覺地以看戲作為價值衡量的標尺。
這種認知傾向同樣體現在朱光潛自身的學術實踐中。作為美學研究者,他固然是“坐在房子里眺望”的看戲人,但作為教育家,他致力于美育的推廣,撰寫《給青年的十二封信》等著作,分明體現出一個演戲者的入世擔當。“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這是朱光潛人生理想的完整概括。這一看似平衡的表述背后,暗含著價值排序:教育實踐被闡釋為觀照精神的延伸,正如亞歷山大將帝王功業解釋為身份責任的束縛。這種思維模式導致他在討論演戲時,往往不自覺地以看戲的視角進行解讀。
三、結語
朱光潛的個案深刻揭示了詩學研究的根本困境:即便學者以客觀性為理想,其知識背景與價值偏好仍會滲入研究當中。這種主客交融的必然性,在西方二元對立的思維傳統中往往被當作需要克服的缺陷,而中國古典智慧卻提供了更具包容性的解決思路。《周易》所言“一陰一陽謂之道”,《莊子》所倡“以道觀之,物無貴賤”,皆指向超越二元對立的認知模式一一主客之分不過是人為建構的認知框架,學術的突破恰在于意識到這種區隔的流動性。這種辯證認知對當代詩學研究具有雙重啟示:首先,客觀性不應被簡化為一種價值中立的幻象,而應被視為一個通過不斷反思以拓寬認知邊界的動態過程;其次,中國傳統思想中“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的智慧,為解決主客對立問題提供了方法論上的資源一一研究者既要正視自身視角的“相對主觀”,也要在文化對話中重構更具包容性的“相對客觀”。朱光潛的24個失衡案例,恰好成為這種認知實踐的生動注腳:當數量懸殊的看戲例證與躬身人局的演戲實踐形成張力時,主客問題的討論便超越了理論爭鳴,升華為學者在理想與現實間的精神自省。或許,詩學研究的終極意義,正在于這種永不停息的自我叩問與境界開拓。
(廣東白云學院教育學院)
作者簡介:張菁(1996—),女,廣東汕頭人,碩士研究生,助教,研究方向為文藝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