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何多苓繪畫的獨特意境營造

何多苓巧妙地平衡了造型的具象與抽象，進行了色彩的隱喻性轉換，并在空間的虛實之間展開博弈，構建出一個具有東方意境的詩意世界。他將水墨畫中的“留白”技法巧妙地融入油畫創作中，形成虛空間，以模糊的輪廓和流動的筆觸模糊物理邊界，讓畫面中的人物與自然、現實與夢境交織共生。這種虛實結合的語言不僅承襲了中國意象美學觀“以形寫神”的哲學精髓，還通過對西方現代藝術的借鑒與超越，開辟出一條既彰顯民族特色又蘊含現代性的油畫發展道路。其畫作流露出淡雅、憂傷且充滿詩意的獨特氛圍。

一、何多苓風格的演變一一從寫實向寫意

何多苓早期的創作呈現出鮮明的主題指向性。從標題、題材到畫面細節及其背后的時代背景，均為理解其創作意圖提供了有效線索，使觀眾能夠迅速洞悉作品所傳達的核心信息。在何多苓的繪畫作品中，構圖與空間布局總體上較為簡潔，人物與自然背景和諧相襯，毫無突兀之感。他運用大量的主觀處理手法，賦予簡潔的畫面以空靈寧靜的藝術意境，這體現了何多苓對憂傷詩意美學的追求。他當下詩意朦朧的繪畫風格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在持續的自我探索與不斷完善自身繪畫語言的過程中逐漸形成的。

從何多苓的早期作品，如《青春》中，可以明顯看出其創作方式仍顯著帶有傳統學院派的印記，展現出具象、鄉土、寫實等特點，所傳達的情感也相對直白、單純。然而，自創作中期開始，他的作品風格發生了顯著轉變，呈現出一種含蓄、朦朧的特質，仿佛為作品披上了一層神秘的薄紗，難以通過既有經驗直接把握。在這一階段，畫面中感性元素的運用愈發頻繁，創作手法從早期的偏寫實逐漸轉向更為抽象、寫意的表達。這種從具象到抽象、從實到虛的轉變，為作品留下了豐富的信息空白，極大地拓展了作品的闡釋空間，使觀眾能夠從多元視角對作品進行解讀。

何多苓常常以朦朧、暖昧的冷灰色調作為畫面的主基調，在虛幻空靈的背景中巧妙地融入若有若無、似真似幻的人物形象。那隱約可見的人體輪廓，如同幻影般模糊難辨，進而營造出一個富有深意的虛幻境界。近年來，何多苓在精神表達層面愈發深刻與純粹，其作品整體彰顯出一種崇高的精神境界和藝術追求。這源于他多年對繪畫語言的深入鉆研，作品中“書寫”般意趣的筆觸、朦朧空靈的背景、灰白清冷的色調和簡潔的畫面構成等，共同構成了何多苓油畫的鮮明特征。

二、“灰色”造型的意境營造

在繪畫藝術領域，色彩堪稱畫家展現藝術旨趣最為有力的語言形式，對于意象的塑造與表達具有顯著功效。東西方在色彩運用觀念上存在較為顯著的差異，這一差異直接促成了繪畫作品在色彩風格上的多元化面貌。以中國傳統繪畫為例，畫家對色彩的運用并非單純復制自然物象的固有顏色，而是基于對復雜物體形態及其內在規律的深刻理解和把握，將創作的核心聚焦于“得意”之上，即通過色彩傳達超越表象的精神內涵與審美意趣。中國古代畫家善于運用極為精簡的色彩變化，借由墨色在干濕、濃淡間的微妙轉換，生動呈現天地萬物的靈動變化與精妙神韻。這種色墨相互映襯的意象化色彩運用方式，旨在營造一種墨色交融、和諧自然的意境氛圍，通過對意象色彩的巧妙調配與布局，重新詮釋物象的色彩特征，進而實現以色彩窮盡意象、抒發情感的藝術效果。

受意象審美理念的熏陶，何多苓汲取了傳統“以意賦彩”的用色精髓，同時秉持表現主義那種直陳心境的色彩觀念，從而極大地提升了色彩意象的純粹度。在何多苓的油畫創作生涯中，“灰色”色系的運用極為廣泛，幾乎成為其作品的顯著標識，為觀者開拓出更為廣闊的想象空間。乍看之下，何多苓的畫作因對純粹性的執著追求，易給人一種單調之感，但深入探究便會發現，其中蘊含著豐富的可能性。這些可能性集中體現在對灰色調的細膩處理上：一方面，通過強烈的色彩冷暖對比來淡化灰色調；另一方面，在抒情表意時，何多苓強化色調內涵，巧妙弱化形體的明確輪廓，營造出朦朧、模糊的獨特視覺印象。

灰色給人以虛幻的遐想，激發人們更多的想象空間，進而產生深遠的意境。20世紀的莫蘭迪，與何多苓相似，在藝術創作中大量運用了“灰色”。莫蘭迪常被稱作“那個畫一排瓶子的意大利畫家”。受塞尚諸如注重畫面結構、概括物體并將其簡化為最簡幾何形狀等繪畫理念的影響，莫蘭迪在色彩運用上主要采用赭石、土黃、灰藍等飽和度極低的顏色，鮮少使用鮮艷色彩。每種顏色經灰色調和后，便褪去了部分原本特性，與其他顏色柔和地交融在一起。他竭力提煉、精簡色彩，追求單純與抽象的藝術境界。莫蘭迪的影響力深遠，近年來，“莫蘭迪色系”這一專有名詞應運而生，并在服飾、環境設計等諸多領域被廣泛地應用。

何多苓與莫蘭迪所處時代相隔約百年。盡管他們在題材與主題的選擇上均受時代背景與個人生活經歷的影響，但二者通過色彩運用中的“灰色語言”所傳達的感覺卻截然不同。莫蘭迪的作品展現出寧靜、優雅、脫俗與簡約的精神內涵，部分相對濃重或飽和度較高的色彩點綴其間，營造出低明度基調的繪畫氛圍。相反，何多苓秉承中國以墨為色的審美觀念，以及灰色的素雅特質。在偏向于單色的畫面情境中，他對色彩超乎尋常的敏銳感知，使他能夠精準洞察色彩間隱微且精妙的平衡態勢，賦予畫面含蓄、內斂的深刻意蘊，以及一絲蒼茫、質樸的質感。他所采用的灰色并非單調乏味的色調，而是具有鮮明的色彩傾向，并注入豐富的情感內涵，摒棄了對自然中灰色那種簡單、機械的模仿。

在追求純粹“灰色調畫面”的過程中，何多苓始終堅持運用復雜且細膩的表現手法，這彰顯出他卓越的藝術追求與崇高的精神境界。其灰色調所蘊含的朦朧詩意與現代主義元素相互交織，展現出強烈的現代精神表現力。他的繪畫技法與視覺語言能夠靈活適配不同的題材，在這些冷色調作品中，融入了細碎的暖色調，產生了一種難以言表的模糊感，呈現出若隱若現的虛無狀態。色彩之間的變化更為微妙，營造出更具詩意美感的意境。

三、縱深空間感的意境塑造

何多苓在繪畫創作時，多采用一人配一景的構圖方式，并在空間營造方面展現出鮮明特性。從創作前期對廣袤荒原的勾勒，到后期作品中對意象樹林的描繪，均呈現出顯著的獨特風格。在何多苓以女性形象為主題的畫作中，其技法側重于對觀察對象進行客觀且冷靜的審視，力求展現對象外在與內在的真實狀態。相較于以往單一的色調運用，如今的作品在細節處理上極為繁密。同時，在時空構建中融入灰白處理手法，為一貫呈現出的憂傷氣質增添了超現實的神秘意蘊。畫面通過強烈的虛實反差手法，賦予畫中女性形象極為鮮明的獨立感，使觀賞者不會將其視為被動的欣賞客體，反而覺得她是一個主動審視、欣賞自我的主體。畫面里的女性形象以坦蕩的姿態、難以捉摸的神情深深觸動著觀者的內心。

總體來看，何多苓以女性人體為主題的繪畫創作，展現出唯美、詩意、朦朧的象征特性，這些特性隱匿于畫作的外在造型，以及從中衍生出的高雅格調之中。盡管女性人體題材一直備受青睞，眾多畫家都曾涉足，然而，一旦缺失敏銳而精巧的技法作為依托，那么作者所期望傳達的主觀意念便很難得到充分展現。以《白銀時代》（見圖1）為例，該作品巧妙地將女性形象融入背景之中，借由對光線的細膩刻畫，模糊了人物的邊緣線條，將具象化的人物藏于意象風格的樹林之中，進而傳達出別具一格的視覺體驗，極易激發觀者心底強烈的情感共鳴。在構建畫面整體意境的過程中，藝術家對空間的統籌、重構，以及自身主觀意識的抒發，都是極為重要的因素。何多苓常描繪極為開闊的場景，于空曠之境中展現生命的鮮活靈動，如廣袤草原上低空翱翔的飛鳥、雪域高原里駐足回望的黑狗，或是畫面中充滿動感的烏鴉與狼。他對女性形象及動物的刻畫，給予觀者獨特的視覺震撼。在視覺傳達進程中，動靜結合的呈現手法不僅強化了畫面的空間感，還使情感表達更為濃烈鮮活，讓觀者仿若身臨其境。

何多苓筆下的女性形象，無論是寫實技巧的多樣呈現，還是色彩筆觸、光影構圖的雕琢，都是對作品情感內涵的獨特詮釋。寂寥的地平線、荒僻的自然環境以及獨特的光線，均是作品不可或缺的構成要素。何多苓在畫面中的表達語言豐富多變，所塑造的女性形象更具理想化色彩。他借助“借景抒情”的方式描繪女性形象，并且在畫面大實大虛的空間縱深塑造中表現出無限可能的意象。例如，他借鑒了中國傳統繪畫中表現意境獨有的方式——“留白”。中國畫崇尚“留白”手法，即常說的“計白當黑”，并不傾向于將畫面填得滿滿當當，相反，多憑借簡潔幾筆的描繪，精準把握物象的形態與神韻，以此傳遞出物象蘊含的內在氣質。在山水畫中，這種表現尤為突出。畫面中，山水、樹石和云霧的布局，需要預留恰當的空白區域，為欣賞者營造出充裕的遐想空間。這里所提及的“虛境”，實則是一種充滿空靈韻味的意境，絕非毫無內涵的虛空狀態，而是通過營造空間的縱深傳遞出內心無盡的情感。

四、結語

在當代藝術領域，形式呈現出豐富多元、持續創新的態勢，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表達自我”這一主題日益成為藝術家們的優先選擇。何多苓在繪畫創作中，對詩歌與音樂元素的融入，恰似其自身憂傷且敏感的詩人特質的映射。在他的畫作里，不同時代所經歷的精神感悟與情緒體驗，均以含蓄且內斂的方式融入其中，為觀者留下了深入品味的空間。他的畫作宛如譜寫了一篇篇憂郁而浪漫的詩篇。

何多苓運用清冷且朦朧的色調，搭配靈動自如的筆觸，巧妙地將復雜多變的當代世界融入畫面之中。虛構情境所營造的不安與緊張氛圍，為他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創作靈感。但凡被他納入作品中的物象與環境，皆被轉化為一種朦朧的觀念性語言。然而，何多苓的繪畫語言又與大眾生活緊密相連。從其作品中，觀者能夠真切感受到憂愁、迷茫、困惑等諸多情緒。作為觀者，我們極易在他所構建的浪漫、抒情、憂傷且松弛的詩意意象場景中，產生強烈的情感共鳴。這便是何多苓畫面的獨特意境所具有的藝術感染力。

（海南師范大學）

作者簡介：張鵬（2001—），男，甘肅嘉峪關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美術學－油畫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