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念過書,在那個年代的小山村里也算是有些文化的人,能寫會算。從我記事起,父親就是小隊里的會計。小時候最喜歡看父親在昏黃的煤油燈下打算盤記賬,當時好奇,那些圓轱轆般的算盤珠子在父親手指的撥動下,怎么就能變成加減乘除后的一行行數字了呢?于是對父親又多了許多崇拜。
聽母親講,父親輟學,是因為爺爺奶奶的相繼早逝,當時只留下十多歲的父親帶著比自己還小好幾歲的妹妹相依為命,溫飽都成問題,繼續上學自然想都不用想了。
日子的艱難雖然沒有消磨掉父親與生俱來的善良,但讓他成長為一個內向到甚至有些木訥的人。父親寡言,但很好說話,很愛笑。相較于母親因為好強而給我們立的諸多家規以及動不動的嚴厲責怪,我們幾個孩子更愿意親近話很少的父親。很多時候,當我們被母親責罵時,父親都會選擇和我們站在同一邊,先說幾句不痛不癢的但又極能引起小小的我們共鳴的話,等我們心情平靜了后,他又和我們推心置腹地聊天,說起母親的種種不容易,說起母親的勤勞能干,說母親在整個的家庭中付出比他還多,是最辛苦的,然后告訴我們,他在外做工的時間長,我們在家要一邊認真學習,一邊多做做家里的事……
因為父親過于老實的性格,小隊會計的職務后來被別人頂替了。再后來,父親到大隊的窯廠上了幾年班,窯廠關停后父親便徹底失業了。經過幾番周折,父親早已過了學一門手藝養家糊口的年紀,隨著我們姐弟四個相繼出生、漸漸長大又陸續走進學校,原本就艱難的生活更是捉襟見肘,在母親的不斷念叨甚至埋怨下,父親最終還是低頭認命,開始到工地上賣苦力做小工,一做就是許多年。
我自成年以后,就獨自外出打工,一面上班寄錢補貼家用一面學習提升自己。就像見面時很少說話一樣,父親也極少給我寫信。因為母親不會寫字,所以我也基本不給母親寫信,只是偶爾會往家里給母親打打電話。現在仔細想一想,在那段分開的時間里,父親和我,我們作為父女的交流居然是一片空白。我們在遠離故鄉的城市里,各自忙碌,然后互相牽掛。記得我曾和父親提過,可以寫一寫信,父親當時是以工地經常換地方信容易丟失的理由推脫了。
我的抽屜里至今仍然收著的那封信,也是父親寫給我的唯一一封信。那是2002年,我遠嫁福建的第一年父親寫給我的。那時候父親很少再到離家遠的城市打工了,只接一些近處的活兒做一做,更多的時間是和母親一起在家種地。收到父親的信后,我給母親打電話,說到父親寫信,母親果然又是一番絮叨:搞不懂你爸啊,也是念了書的人,平時能寫會讀的,讓他寫一封信給你吧,難得跟登天似的。信的開頭還是我一句句念著給他寫的呢……
如今,父親離開我們已近12年了。父親的信我已經收了20多年,每有拿起再看時,母親電話里所說的話和話中的場景依然瞬間浮于眼前:在灶臺邊放下手頭事催著父親寫信的母親,和趴在舊舊的八仙桌上一筆一畫認真給我寫信的父親,如此清晰。父親信里那些一字一字說給我聽的家中瑣事,還有那些對遠嫁的女兒溢于字里行間的擔憂與殷殷叮囑,每有讀之,仿若時光倒流——父親正站在我面前輕輕說著家常。
(編輯 兔咪/圖 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