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縫米袋子時總要戴上老花鏡。細密的針腳在藍白條紋布上游走,像田埂上蜿蜒的秧苗。我常蹲在旁邊看,那些舊被面改制的布袋總帶著樟木箱的沉香,針線穿過布匹時發(fā)出輕微的“哧啦”聲,像極了秋日里稻穗摩擦的私語。
糧站來收新米那天,整個村子都醒得比露水還早。天邊還泛著蟹殼青,家家戶戶的板車就吱呀呀碾過石板路。車輪軋過的車轍里,金黃的谷粒星星點點,引得麻雀成群地俯沖啄食。張老漢的煙斗在晨霧里明明滅滅,他蹲在糧站磅秤旁,黧黑的臉被賬本映得發(fā)亮:“老李家九百二十斤,王嫂子一千零三——”
我家的米袋子堆成小山,每個袋口都系著母親手搓的稻草繩。糧站伙計用蘸滿朱砂的排筆,在布袋側(cè)邊寫下“豐”字時,我總覺得那些筆畫像極了飛檐翹角的祠堂屋頂。墨跡未干的字跡被陽光曬得愈發(fā)鮮艷,仿佛能聽見稻谷在布袋里簌簌翻身,把江南的雨水和陽光都壓成了密實的年輪。
村西的曬谷場是片流動的金色湖泊。正午時分,女人們戴著竹笠翻曬稻谷,木耙劃過,碎稻殼便在光影里跳起細碎的舞。六歲的阿毛總愛赤腳在谷堆里打滾兒,新收的稻粒還帶著地氣,裹滿他藕節(jié)似的胳膊腿。隔壁春嬸子抓起把谷子揚向空中,瞇眼瞧著墜落的弧線:“這成色,能磨出透亮的珍珠米。”
河埠頭的碾米房整日轟鳴。水車轱轆轉(zhuǎn)著陳年的歌謠,糙米穿過石磨的齒縫,蛻變成瑩潤的玉屑。我總盯著米缸里漸漸堆高的雪峰,看母親舀起新米時,總有幾粒粘在她掌心的繭紋里,像是嵌進皮膚的星星。
村口老槐樹下,青石槽終日汩汩流著山泉。淘米的婦人排著隊,竹筲箕浸入水中,渾濁的米漿便絲絲縷縷化開,恍若寫意的水墨。周家阿婆邊淘米邊念叨:“水要過七遍,煮出來的飯才不黏牙。”她的藍布圍裙被水汽洇成深色,像幅漸漸暈染的蠟染布。
深冬圍爐夜話時,米袋子就成了我們的坐墊。火塘里爆開的火星落在粗布紋路上,燙出芝麻大小的焦痕。父親抽著旱煙說:“早年間鬧饑荒,太爺爺用最后半袋米換了塊墳地。現(xiàn)在糧倉頂都壓彎啰。”他撣了撣煙灰,火光映著墻上層層疊疊的米袋子影子,恍若無數(shù)靜默的豐碑。
開春后,空了的米袋子在檐下飄成褪色的旗。母親把它們浸在木盆里刷洗,布紋間滲出的米漿染白了井水。我?guī)兔α罆駮r,發(fā)現(xiàn)每個袋身的“豐”字都淡成了淺粉色,像是被歲月咬了一口的桃花。
去年回鄉(xiāng),看見糧站舊址蓋起了超市。自動碾米機吞吐著真空包裝的精米,塑封袋上的條形碼閃著冷光。母親從樟木箱底翻出個老米袋,藍白條紋已然發(fā)灰,但那個用朱砂寫的“豐”字仍倔強地紅著,像暮色里的半枚殘陽。
我把米袋鋪在案頭當(dāng)茶席。某日潑翻的茶湯竟在布紋間洇出奇異的圖案——蜿蜒處是村口的青石板路,墨漬濃處恰似老槐樹的蔭翳,茶垢堆積的角落,恍惚看見了曬谷場上追逐的光斑。原來這粗布經(jīng)緯間,早將整個村莊的魂魄都織了進去。
如今我書房最顯眼處,供著那個被歲月磨薄的米袋子。它不再盛裝五谷,卻滿盈盈地裝著蟬鳴與稻浪,裝著晨霧里的板車聲與黃昏時的炊煙。粗糲的布紋里,每個線頭都牽著游子的臍帶,每處補丁都拓著故鄉(xiāng)的掌紋。
那些曾在布袋里酣睡的米粒,終究化作我們血脈里的鐵與鈣。而印滿村莊年輪的米袋子,如今成了收容鄉(xiāng)愁的錦囊,在水泥森林的褶皺里,默默生長著看不見的稻田。
(編輯 高倩/圖 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