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治學的道路上行走

摘，要幾十年來從事文學理論學習和研究卓有成效。他之所以走上這條道路，來自對讀書的熱愛，特別重要的是改革開放以后，重啟研究生招生，進入專業學習，畢業以后受到諸多師友幫助。在國內參與開創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文論研究先河，并且結合西馬文論的可用觀點，對中國化馬克思主義文論建設的若干問題進行研究。而且，他把文學批評與文學理論研究結合起來，深化了對文學的理論理解。

關鍵詞讀書為本；時代為本；創新為本

我的祖籍是山西盂縣，而我于1945年出生在重慶。1949年重慶解放，1950年春季，我就報名入校，成為小學一年級新生。我這里要講小學，就是因為小學六年，我們學校里面一直懸掛著一些勵志語錄，其中一句是馬克思的話：“在科學上沒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勞苦沿著陡峭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達到光輝的頂點。”我后來知道這是1872年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法文版序言和跋中的話。這句話深深地鐫刻在我心中，一心想勇攀高峰，而直到此刻，我始終在登山的路途中行走。這種行走的旅程是值得記憶的人生。

從小學開始，我熱愛文學。我從語文教材中接觸到文學作品，每學期開學，拿到語文課本，我就迫不及待地把整本書讀完。我的大哥當時在讀初中，后來又讀高中，每學期他放假才回家。他回家時帶回的初中和高中的語文教材也讓我大飽眼福。從這一系列的語文教材中，我初步了解到中國文學，甚至外國文學的名篇佳作。這種認知又激發了我必須進一步直接閱讀這些作家更多作品的欲望。那時的重慶新華書店是可以把架上準備出售的書拿下來隨意閱讀的，我時常把書拿下來，坐在書店地上，半天半天地看書。我家的旁邊就是重慶市市中區圖書館（現渝中區圖書館），也可以自由閱讀。從我家往上爬坡上坎，穿越人民公園，又是一個更大的重慶市青年圖書館，高中生可以辦理借書卡。我上高中以后，辦了一個借書卡，借閱的第一本書就是吳江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就此我開始對馬克思主義哲學倍感興趣。在我的記憶中，初中三年加上高中三年，六年之間，我以這樣的閱讀方式幾乎讀完了20世紀50—60年代早期出版的大多數小說和作家作品選集。在何其芳的作品選集中，有一篇回憶兒時在家中閣樓飽讀藏書的文章，說他對這些書如癡如醉地閱讀，昏天黑地，直讀到臉色蒼白。當時，我非常羨慕何家有那么多藏書，覺得讀書真是人生一大樂趣。

報考大學時，由于長期課外閱讀時間大于課內學業學習時間，高考成績不理想。我報考的志愿是四川大學中文系，沒有考上，被西南師范學院（現西南大學）中文系錄取。進人大學，最吸引我的還是圖書館和更多的藏書。大學期間，我所讀的書主要是文學理論、中國古典文學作品和一些哲學書籍，從此偏向于對文學理論的學習。改革開放以后，大學招生制度改革，第一批研究生招考，我考入了四川大學中文系的文藝理論專業，比較系統地學習了中西文學理論。當時，川大中文系文藝理論專業的研究生由導師組集體指導。導師組有唐正序、王世德、王克華、吳蓉章，系主任唐正序是組長，他們都是我的導師。每一個研究生有直管導師，我的直管導師是王克華。王老師是1954年蘇聯學者畢達科夫在北京大學講文學理論的講習班學員，在川大長期教授馬列文論課程。我們四川大學那一屆研究生，1978年人學，1981年畢業。畢業時，國家的學位制度還沒有出臺，就沒有授予學位。后來出臺的第一批文藝學碩士學位授予點沒有四川大學。我就向與四川為鄰而有第一批文藝學碩士學位授予點的西北大學申請，1983年被授予西北大學文藝學碩士學位。我在川大的研究生畢業論文是《文學典型的美學特征》，也是我向西大申請碩士學位的論文，后來發表在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文藝論叢》第21輯上。

我在國內文藝學研究中開始受到關注，是因為我在《四川大學學報》1985年第2期發表《論“西方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四種模式》，這是國內發表的第一篇研究西方馬克思主義文論的論文。接著，我又在四川省社會科學院編的《美學新潮》廣西師范大學編的《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上連續發表研究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文論的系列論文。而且，1988年我就在四川大學出版社出版了《西方馬克思主義文藝美學思想》的小冊子。這也是國內研究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文論的第一本書。

據說我的小冊子出版時，一些人感到吃驚，四川大學的某人為什么能夠在國內先行一步，研究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文論呢？這是有時代原因的。在國內，我能夠較早地接觸西方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代表性著作，得益于國家改革開放的政策和文化環境。1981年，四川大學中文系來了進修中國文學的美國訪問學者，他們可能認為中國是堅持馬克思主義的國家，給中文系送來的禮品是詹姆遜《馬克思主義與形式》伊格爾頓《文學與意識形態》等西方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代表性著作。那時我剛好研究生畢業留在學校，與我同屆畢業留校的另一位文藝學研究生是學俄語的，系主任唐正序教授就把這幾本書交到學過英語的我手上，叫我好好讀一下。這些書，我讀了兩年。我讀過這些書以后，非常驚詫。過去，一直認為只有社會主義國家才有馬克思主義文論的研究，當代西方研究的文學理論都是資產階級理論。現在的事實是，居然在西方國家仍有不少學者認真地研究馬克思主義及其文論，這徹底改變了我對西方當代文論的看法。而且，直覺到這些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觀點與我們一直以來流行的來自蘇聯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有較大差異，我感到他們的許多觀點視野開闊，分析具體，對馬克思思想的論說有較強的學理性。在改革開放的時代氣氛感召下，我感覺到中國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建設和發展不能只走單純吸納蘇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道路，一定要多方面地吸取西方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等國外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精華，這實際上成為我從當年一直到現在的一個重要學術意識。我從研究這幾本書開始，又根據書中的文獻索引到圖書館搜求西馬文藝理論著作。1985年我發表國內第一篇研究西馬文藝理論的文章和1988年出版第一本研究西馬美學的著作，就是我從1981年開始閱讀資料進行研究，形成的對西方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美學的一些認識的成果總匯。這里有機緣，我覺得也與我從小讀書廣泛有關。

另一個重要的推助力是，這期間，中國藝術研究院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所也正在研究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文論。研究所所長、著名馬克思主義美學文論研究專家陸梅林選編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文選》1988年在漓江出版社出版。此書被納入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編的“外國文學研究資料叢書”。此書的出版對于中國藝術研究院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所和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都是大事，他們準備就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文論研究開一個學術會議。當年，陸梅林出席了在云南昆明召開的全國美學會議，路過成都，到四川大學找美學家王世德，希望能夠與四川大學合作召開這個會議。情況匯報到系主任唐正序那里，唐先生知道我也在研究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文論，當即批準我們參與合作，共同召開這次學術會議。1988年12月，中國藝術研究院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所、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四川大學中文系等單位聯合召開西方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和美學理論學術討論會，這是國內召開的第一次西馬美學文論學術研究會議。會議提供了陸梅林選編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文選》和我的《西方馬克思主義文藝美學思想》作為會議資料。與會者認為，“這兩本書在資料的選編和系統論述上，在國內都具有開拓性”[。會議就當代歐美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發展和特征、代表理論家的觀點等問題進行了討論。客觀地說，陸梅林選編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文選》是一部厚重、全面的西馬美學代表人物的代表作選集，選文前有他的評述和分析，學術含量相當高。而我的那本書相對而言，膚淺得多。我只是運氣好，搭了一次順風車。在這次會議上，革命前輩、著名作家馬識途，前輩陸梅林、程代熙、鄭伯農，西馬研究專家王逢振等肯定了我的西馬美學著述的開拓意義和積極影響，會后《文藝理論與批評》又發表了對拙著的評論文章，這些鼓勵都給了我繼續研究相關問題的信心與勇氣。

陸梅林、程代熙、鄭伯農三位前輩當時都在《文藝理論與批評》雜志社工作，他們鼓勵和支持我在他們的刊物上發表文章。在他們的支持下，我在《文藝理論與批評》和《文藝報》發表了一些文章。我的文章過去基本上都在四川發表，現在也進京了，受到國內學術界更多關注。程代熙先生對我的《西方馬克思主義文藝美學思想》的評價是“萬事開頭難”，能夠開頭就是好事，但是需要繼續堅持下去。此后，我與他的聯系更多一些。他讓我參加他主持的科研項目，在幾次長談中，講到他的治學經歷，給了我很多教育。他對我講，在國外馬克思主義美學中，盧卡奇第一；在國內當代美學中，朱光潛第一。此后，我對盧卡奇美學、朱光潛美學研習最多。我對程代熙先生的學術思想也做過較為深入的研究，在《文藝報》發表過一篇文章，論述他在改革開放以后倡導馬克思主義美學文論思想的貢獻。程代熙先生是對我學術觀點影響最大的學者，因為我和他同為重慶人，在一些場合他與我的交流比較多，一些工作也叫我參與和完成，北京的朋友一直說我是他的徒弟。他1999年因病逝世，安葬在北京西郊的福田公墓。他的墓碑正面鐫刻著“程代熙同志之墓”七個大字，落款為“鄧力群敬書”。墓碑的背面鐫刻著賀敬之題寫的“程代熙墓志”：“這里長眠著一位忠誠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戰士——程代熙同志。他學識淵博，著作等身，成就卓然。雖然他黨齡不長，但一生都為譯介、宣傳、捍衛馬克思主義文藝觀勤奮耕耘，并培育了許多后學。他的可貴之處尤其在于，處于運動低潮時毫不消沉，當懺悔和反水成為時髦時仍然堅持初衷，巍然挺立。僅這一點就足夠贏得人們恒久的尊敬。”我覺得有慰于程先生在天之靈的是，他逝世之后，我在他曾經擔任主編的《文藝理論與批評》2002年第6期和2003年第6期分別發表《人民美學與現代性問題》《毛澤東與人民美學》兩篇文章，通過對中國20世紀美學在現代性問題上錯綜復雜情況的分析，提出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性美學有一個重要問題：人民美學必須重新出發。我認為在現代化問題上要堅持中國化方向，毛澤東的人民美學應該重新出發。我覺得我是程先生的學生，我提倡人民美學，就是在為“捍衛馬克思主義文藝觀”努力做自己的工作。

學者的進一步深入研究和自身學術影響的擴展需要用自己更好的成果來構筑。時間進入20世紀90年代，國內對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研究在哲學、科學社會主義等方面逐步開展，而對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文論的研究依然較為薄弱。這個時候，國內研究西方馬克思主義的領軍人物徐崇溫、杜章智等先生對我進行指導，施以援手。1991年，杜章智先生給我寫信，說我如到北京，一定到編譯局找他。我當年到北京開會時，便到編譯局他的辦公室與他見面。他當即贈送給我東方出版社1989年出版的佩里·安德森《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中文版（英文版1984年），并對我說，我們以前接觸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材料限于安德森在《西方馬克思主義文論探討》（中文版1981年、英文版1976年）中的東西，安德森在這本新書里概述了現在的很多新發展，所以要不斷關注西馬的發展動向，吸收新材料，論述新問題。他同時也對西方馬克思主義這個稱謂提出了不同意見。拿到安德森的新書，我如獲至寶，依據其中的某些可信度較高的分析，對1988年在川大出版社出版的《西方馬克思主義文藝美學思想》做了全面的修改和充實，寫成《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初稿。最早把西方馬克思主義引入中國，進行全面研究的中國社會科學院著名學者徐崇溫先生，主編“國外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研究叢書”，從1990年開始陸續在重慶出版社出版。徐崇溫先生在叢書組稿過程中，曾經向復旦大學研究國外馬克思主義的陳學明教授征集書稿。陳先生參加過1988年的成都會議，對我1988年出版的那本書有較好印象，他當即向徐先生推薦由我來寫西馬美學的書。徐先生可能覺得西馬的一個特點是把文化，特別是文學藝術作為一個研究和闡釋的重要對象，有必要出版研究西馬美學的書，而且，應該說出于對陳學明先生的信任，他同意把我的書稿列人叢書選題。我收到陳先生給我的信息非常高興，盡我之力，把書稿又重新寫了一遍，就寄給了徐先生。經他審閱，他很滿意，覺得論述條理清晰，基本上展示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的面貌，書稿可以排印。他提出了一個重要的修改意見，就是書名《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中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必須加上引號，所以1997年該書出版時的書名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由于我的這本書被列入徐先生主編的叢書出版，徐先生在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中的權威性使得我的這本書的閱讀量遠遠超過1988年川大出版社出版的那本書。一些學校把我的這本書作為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文論的教材，讓學生閱讀。事過多年，我仍然要衷心感謝徐崇溫、杜章智、陳學明三位先生對我的極大幫助。

在西馬美學文論研究過程中，我獲得過兩次國家社科基金的資助。第一次是1994年，獲準項目是“西方馬克思主義文論與中國新時期文論比較形態研究”第二次是2000年獲準的“20世紀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本體論形態研究”。先說第二次的基金項目。這次的項目實際上是在以前的西馬美學文論研究基礎上的深化研究，研究的對象是20世紀國外馬克思主義文論。我策劃這個項目的起因是1996年伊格爾頓與德魯·米爾恩（DrewMilne）主編的《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MarxistLiteraryTheory：AReader）出版，伊格爾頓寫了一篇序言。他指出，20世紀的馬克思主義文論主要有四種形態，即人類學、政治、意識形態和經濟。我認為，他的觀點有可取之處，以此為線索能夠把百年馬克思主義文論的四種本體論形態梳理出來。我在研究文學理論時有一個思路，就是要進行文學理論的本體論研究。美國文學理論家韋勒克的文學理論就是從文學的存在方式研究出發，形成本體論研究的思路和方法。伊格爾頓的四種形態，我認為可以看作馬克思主義文論的四種本體論形態。我們的課題形成四本書：《從立場到方法—二十世紀國外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文藝理論研究》（邱曉林著）《審美意識形態的人類學闡釋一一二十世紀國外馬克思主義審美人類學研究》（傅其林著）《精神生產與社會生產一二十世紀國外馬克思主義藝術生產理論研究》（溫恕著）《在革命與藝術之間一二十世紀國外馬克思主義政治學文藝理論研究》（馮憲光著）。

在這幾本書的總導言中，我提出了關于學科本體論的觀點：“所謂本體論問題，并不僅限于哲學學科，也并不是在任何學科中的本體論解答都必須回到哲學基本問題上去。任何一個學科，作為一種理性認識的方式，在學科的各個環節上討論的問題往往都有一個出發點和歸宿點。這個關鍵之點就是什么是這個學科研究對象的本質的問題。任何學科都有自身的研究對象，這個研究對象的存在方式和存在本質就是這個學科的本體論問題。”[3我提出的這個觀點，哲學界有些學者不贊同。不贊同的理由是，哲學只承認本體論是世界存在的問題，而不涉及其他事物的存在。其實，我在書中做了說明。1991年，我參加了《文藝報》在魯迅文學院辦的學習班，當時請了北京大學著名哲學教授黃楠森來講課。課間，我請教他本體論的哲學定義是什么，如何運用到人文社會科學的學科研究上。他的回答就是，哲學本體論是關于世界的存在問題。但是人文學科的每一個學科都有一個學科研究對象的存在問題，這也是這個學科的本體論問題。我這個課題的總的思路就是黃先生給我指出的路徑。在每一個學科中，要首先研究這個學科對象的存在方式和存在本質。而且，我進一步拓展了思路，每一個學科在發展中，可能都會出現新的研究對象，一種較為固定的研究對象一經形成，就應該研究它的存在方式和存在本質，在此基礎上才可能進行較為全面和深入的研究。

于是，我形成了一種學術研究的“視點”研究方法。我在《文學理論：視點、形態、問題》（《社會科學戰線》2000年第2期）等文章中，倡導對文學理論進行分析性研究。我認為，任何一種成型的文學理論都有它在理論上的框架，都有它在理論上的預定性、約定性、假定性。古今中外文學理論豐碩的成果，就體現在它不是一種單一框架的產物，而是從多種框架、視點去觀察、分析、概括文學經驗事實的成果。在對中外文學理論進行學術梳理時，可以按照歷史與邏輯統一的觀點，去尋找文學理論學術史上文藝學研究的幾個主要或基本的視點，尋找人們怎樣去看文學的出發點，分析人們究竟使用了一些什么框架、視點去觀察、看待文學，在這些框架結構的視野里，文學實踐活動究竟存在著哪些值得研究的問題，從這些理論框架結構出發，已經和可能形成哪些理論形態，這些理論形態有什么人類學的依據，有什么人類認識功能和文化積累的根源，這些理論形態有哪些是社會歷史和文化的具體表現，這些具體表現又和特定歷史進程的社會歷史、意識形態有什么內在的關系等。我以為，在梳理當代國外具有現代理論色彩的文學批評理論時，這不失為一種理解和闡釋的方法。

我們課題組在完成“20世紀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本體論形態研究”這一課題時，使用的就是這種方法。我指導的博士生姜飛在博士論文《跨文化傳播的后殖民語境》中明確表示，他的研究方法就是我的視點研究方法，他從時間、空間、主體、話語這四個視點，去審視和剖析后殖民理論，構成論文的基本框架。這篇博士論文被列入“新生代學人叢書”，2005年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18年后，2023年又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再版。其間，該書2007年獲第五屆吳玉章人文社會科學優秀獎，2009年再獲第五屆胡繩青年學術獎。這是一種公共性的社會評價和檢驗。這證實姜飛在該書中使用視點研究方法來剖析后殖民理論是一種較為成功的學術實踐。

現在我回過頭來說我的第一個國家社科基金課題“西方馬克思主義文論與中國新時期文論比較研究”。在這個課題結題之際，我在《文學評論》1999年第1期發表了文章《“西馬”文論與中國當代文論建設》。這是結題書稿《馬克思美學的現代闡釋：西馬文論與中國新時期文論比較》中的部分內容。這個標題表明，我從閱讀和研究西馬文論開始，就逐漸形成了自身研究的目的，所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不是為研究西馬而研究，而是為中國當代文論的發展、建構而研究。此書認為，在20世紀全球馬克思主義文論中，最有影響的是三種，即蘇聯馬克思主義文論、西方馬克思主義文論和中國馬克思主義文論。西馬文論與中國新時期文論有相似的語境，即都希望擺脫蘇聯模式文學理論的影響，回到馬克思，發展符合時代現實要求的馬克思主義文論。所以二者之間，其動力因素、結構因素，及其所面臨的問題都有相似或相同因素。我把這些問題歸納為藝術與美學的人道主義、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之爭、藝術生產問題、藝術的文化闡釋、藝術的人文精神的失落與拯救、大眾文化問題、語言學轉向與馬克思主義文論建構等幾個問題，對西馬文論與中國新時期文論做了一番比較研究。課題成果《馬克思美學的現代闡釋：西馬文論與中國新時期文論比較》于2002年在四川教育出版社出版，并獲得四川省第四屆巴蜀文藝獎一等獎。

我在研究西馬文論時，時刻關心當代中國美學文論的發展現狀，把很多精力投入到對當代中國美學文論的研究之中。20世紀80年代，胡經之老師提出建設文藝美學這一新興學科，得到學術界廣泛贊同。我查閱了國外美學資料，發現國外根本沒有文藝美學這個說法，更不用說有這個學科。而中國很多大學在文藝學這個學位授予學科中，列人了文藝美學這一學科方向。那么，文藝美學就應該是中國自創學科，文藝美學就是中國本土的學科話語。我感到非常欣慰，也愿意積極投入到文藝美學的學科建設之中。于是，我申請承擔了山東大學文藝美學研究中心的一個課題“全球化語境中的中西文藝美學比較研究”。這個課題名稱表明西方也有文藝美學。中國在20世紀80年代興起的文藝美學認為，文藝美學就是把對藝術的具體審美經驗的研究做為出發點，對藝術的審美特性、審美問題做專門研究的獨立學科。實際上，在西方美學中，特別是20世紀以來的現象學美學就特別專注于文學藝術中的審美經驗的研究，只不過他們沒有文藝美學的自覺。課題組主張，在全球化文化語境中，打通不同地域、民族的文藝美學在存在形態上封閉著的異質文化外殼，從不同的異質文藝美學中互證、互識、互見其共同問題、共同識見，對全球文藝美學的同質化問題、觀念有一種通達、會通的識見，最后達到對現代文藝美學的一般問題、性質、特征等的深刻認識，特別是達到對于建設當代中國文藝美學的深刻認識，建設好中國的文藝美學，使之在全球化時代產生重要國際影響。其關鍵是打通、會通和通達。所謂打通，是從文藝美學的審美經驗的現象學研究角度，打通西方文藝美學的邏輯形態和中國文藝美學的經驗形態在理論模式、論述形態上的壁障。所謂會通，是抓住文藝實踐活動過程中審美經驗具體存在和運動的流程，作為事實的依托，以中見西，以西證中，中西合璧，互相連接，從而用全球化的文化眼光去領會和揭示中西文藝美學在其自身認識范圍內，超越自身地域、文化局限的全球意義。所謂通達，不僅是中西方文藝美學在話語形態、思維模式諸方面的特殊性被深刻地發現，中西文藝美學原有的具體樣態的生命活力被深切地感受到、認識到，而且，中西文藝美學中間橫亙著的壁障被打開了，亮出文藝美學人類性的光彩，訴諸人類共有的心靈世界，美美與共，通向全球人類當前所面對的實在，甚至是嚴峻的藝術問題和人生問題，達到文藝美學的全球化的高度。從今天新時代的話語模式來看，這個課題追求的是共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文藝美學。由我主編、課題組諸位老師共同撰寫的《全球化語境中的中西文藝美學比較研究》于2010年由巴蜀書社出版，在學術界產生一定影響。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文藝學界有一個與文藝美學興起相關的問題，就是錢中文、童慶炳等先生提出文藝本質的審美意識形態論。1984年，錢中文先生提出文學是“一種審美意識形態”。童慶炳先生在20世紀80年代提出文學的審美特征說，在他主編的《文學理論教程》1992年初版中，就把文學的本質界定為審美意識形態。從這個時候起，文藝學界普遍贊同審美意識形態文學論。事情從2005年開始發生變化，在編寫一本文學理論教材時，編寫組產生了不同意見的學術分歧，有的老師開始發出反對審美意識形態文學論的聲音。這種分歧蔓延到文藝學界，一時形成學術論爭。我當時在這個編寫組，直接面對意見的紛爭。就我個人而言，20世紀80年代，我在四川大學編寫文學理論教材時，從反映論出發來定義文學，提出的定義是文學是對社會生活的評價性反映。評價性融入了作家的主體性，個人感覺似乎對一般文學反映論的論述有些推進。而錢中文先生從文學發展論、童慶炳先生從文學活動論的角度，對文學存在本質首創性地提出文學審美意識形態論，讓我耳目一新，我當時認為這種對文學存在本質的定義是全面、切實、準確的。我從80年代開始就贊同這個觀點，從未改變。后來在90年代研究文學價值論時，我也是根據文學的本質是審美意識形態的認識，把文學價值定義為一種審美價值，因此，“文學是審美的意識形態”。我的這個表述可以看作是對錢中文、童慶炳等的審美意識形態的文學本體論思想向文學價值論延伸的一種認知和擴展，這是有書可證的。這里的基本思想仍然是文學審美意識形態論。但是，在這一輪文學審美意識形態論爭中，我的痛點是反對文學審美意識形態論的學者有些是我的朋友。我經過反復思考，覺得朋友之間有不同意見也可以進行正常的爭論。正如前面所述，我的文學價值論是審美意識形態論，我不能簡單地否定自己的研究成果，而且也不能簡單地否定長期以來我贊同文學審美意識形態論的學術立場，在學術爭鳴中要堅持自己所持的固有立場，不為私情所干擾。在這個問題上，朋友之間彼此意見不統一，可以爭吵，交流意見之后，還可以做朋友。于是我的選擇是，我認為自己對文學審美意識形態問題有一定研究，可以在爭論中發言，就寫了幾篇維護文學審美意識形態論的文章。這幾篇文章都收錄于《西馬文論與中國當代文論建設》一書中，2016年由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

2013年5月31日，《文藝報》發表了該報評論部負責人熊元義對我的訪談《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一文藝理論家馮憲光訪談》，其中他提到一個問題，說到我重視和參與中國當代文學作品的批評：“您不但是文藝理論家，而且是文藝批評家。與一般學院派理論家不同，您比較重視對中國當代文學作品的批評，不但與已過世的作家周克芹是好朋友，而且在王火、阿來、柳建偉等作家獲得茅盾文學獎之前，就對他們的作品進行重點評論，發現他們作品的重要價值。您能否談談馬克思主義文藝批評及其中國化的問題？”按其所問，我應該回答他提出的“馬克思主義文藝批評及其中國化的問題”，就沒有談我參與的文學批評問題。這里就談談我寫過的一些文學評論文章的問題。

前面說過，我從小就喜歡讀小說，這個愛好在我從事文藝理論研究之后也沒有中斷，而且更從一種喜好變為規定動作。我讀黑格爾的三卷《美學》煌煌大著，服膺于他嚴密的理論邏輯論述，同時也被他對文學藝術作品的廣征博引所折服。馬克思、恩格斯著作中引用的文學作品也不可勝數。我佩服的朱光潛講過“不通一藝莫談藝”。我醒悟到不懂文學作品，空談文學理論是無用的。文學理論講得很好的老師，總是在課堂上把理論與文學作品結合起來講。所以，我一直讀理論書，也一直堅持讀當代文學作品

結識周克芹，是一種機緣。我在川大研究生畢業后被分配到《四川大學學報》工作。學報主編田祖武先生是周克芹簡陽雙橋鎮的同鄉，也是四川文學批評界的著名批評家，筆名田原，他同周克芹交情很深。我在田主編的介紹下，認識了這位首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家，感到幸運。我到學報以后，田主編竭力讓我參與四川文學評論界的活動，關注四川作家的新作，支持我發表文學評論文章。我發表的第一篇文學評論文章《藝術家的偏頗和理論家的片面》就是蒙他推薦，在1981年12月8日的《四川日報》文藝評論版發表。1990 年，周克芹在《四川文學》發表了短篇小說《寫意》，我讀后覺得他的寫作風格有一種明顯的變化，從平實轉向空靈，美學韻味提升。于是我就寫了一篇文章《平實與空靈—讀周克芹新作lt;寫意gt;》投稿給《文藝報》。《文藝報》要發表這篇文章，還是周克芹先告訴田主編的。周克芹說，《文藝報》副主編吳泰昌打電話告訴他，他在《四川文學》發表的這篇小說《寫意》寫得很好，他們要發表的馮憲光的評論文章也寫得很好。當然，田主編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我。這篇評論文章在1990年3月17日的《文藝報》發表。這是我在《文藝報》發表的第一篇文章。周克芹擔任四川省作家協會黨組副書記、常務副主席不久就查出身患癌癥，生病住院之前，他到四川省下屬市縣作協機構調研考察時，曾叫我與他同行。在路途中，他談到了他即將在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一部長篇小說《秋之惑》，出版后將請我寫一篇評論。我當即說：“我會好好讀你的新書，文章寫得要不要得，不好說。”1990年5月的一個夜里，四川省作協的一位家住川大的朋友急匆匆地敲我的家門，給我送來剛出版的《秋之惑》，告訴我周克芹剛剛拿到出版的新書，就叫他趕快送給我。書看完后，我當即下筆撰寫文章，文章寫完，就聞聽周克芹于8月5日病逝的噩耗。我在這篇評論文章《“直面人生，開拓未來”的碩果一—評周克芹的長篇新作〈秋之惑gt;》的文末附記中寫道：“今年5月，周克芹同志贈送給我一本《秋之惑》。正在撰寫本文時，聽到他生病住院的消息。本文甫就，忽聞周克芹同志病逝的噩耗，不勝悲痛，想不到《秋之惑》竟成了他留給后人的遺囑。謹以此文悼念這位一生都在寫農民，與當代中國農民休戚與共的人民作家。記于1990年8月10日參加周克芹遺體告別儀式之后。”周克芹逝世當年，我的這篇文章在《文藝理論與批評》1990年第6期發表。周克芹在自傳中說：“坎坷的生活道路教給我一條做人的態度：直面人生，開拓未來。”我把這句話當作他對文學現實主義的深刻理解。在周克芹的創作歷程中，長篇小說《秋之惑》是繼《許茂和他的女兒們》之后的又一個里程碑。《許茂和他的女兒們》是通過對葫蘆壩風云變幻和許家大院盛衰的生動描寫，表現“左”傾思潮重壓下的農民生存處境迫切需要改革，這是對“文革”十年農村曲折道路的深刻反思和總結，而《秋之惑》則是對農村改革十年后的熱切關注與存在問題的嚴峻思考。周克芹猝然去世，我的悲傷之情久久不能釋懷。田祖武主編也是如此。這一段時間，我與他一起研讀了周克芹的所有著作，寫了一篇文章《評周克芹的創作道路》在《四川大學學報》1991年第2期發表，署名“田原馮憲光”，寄托我們的哀思。我們在文章的結尾寫道：“文章寫到結尾，過早地失去周克芹的悲痛再次陣陣襲來。我們不能荒謬到非難周克芹的忘我精神，但是我們是否可以更多一點、更早一點地為他做些什么呢？我們在《四川日報》一篇題作《在周克芹最后的日子里》（作者戴善奎，1990年9月8日第2版）的報告文學中讀到：在病危會診時，‘總醫院的專家胡建中分析：克芹起碼有五年的肝炎史。衛生廳長殷大奎在專家會上講：肝炎中，一部分轉成肝硬化，肝硬化中，又是一部分轉成肝癌。克芹的病，一定有這發展過程。’可惜當我們知道這一情況的時候，已經到了這一過程的不可逆轉的終點。在這五年中，難道我們就沒有中斷這一過程的一絲一毫的可能？每念及此，作為他的讀者和朋友，我們的心情都無法平靜。周克芹過早地離開了我們，但他的作品將長留人世，他在創作道路上艱辛跋涉的足跡，也會成為新一代作家追尋的路徑，為我國社會主義文學的發展留下一塊永恒的路標。”

王火的《戰爭和人》三部曲1992年出齊，是包括《月落烏啼霜滿天》《山在虛無縹緲間》《楓葉荻花秋瑟瑟》三卷本，長達160多萬字的長篇小說。小說一經問世就在國內文學界引起強烈反響。1992年8月，四川省作協隆重召開《戰爭和人》的作品研討會，我受邀出席。開會前，我認真閱讀了這三本書，非常喜歡。會上輪到我發言時，我就直率地談了我的意見。我的第一句話就是，這是一部有望獲得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我的理由是，對于長篇小說的文體，我一直遵從盧卡奇在《小說理論》中的看法，“長篇小說是現時代的史詩”。長篇小說，特別是多部頭的長篇小說就應該成為時代的史詩。作家以對中國抗日戰爭時期國統區、淪陷區社會生活的廣闊、絢麗的描寫生動地展示了這一歷史時期的社會面貌，作品具有突出的史詩結構和鮮明的史詩風格。會后，我立即寫了《史和詩的一體化——評王火長篇小說〈戰爭和人gt;》發表于《當代文壇》1992年第6期。1993年，四川文藝出版社創辦大型文學刊物《峨嵋》，在首發第1期上，我發表《lt;戰爭和人〉給予當代的啟示》的長文，文中我提出了中國當代文學創作中推出好作品的兩個重要突破點，即作品人物塑造的歷史深度和人性深度的高度統一，以及整部作品思考現實、指向未來的歷史意蘊。這兩個突破點是文學批評的觀點，同時也是當代文學理論需要建構的理論方向。我認為，我對當代優秀作家的評論，具有強烈的理論建構的指向性，這是一條文學理論家理論聯系實際的道路。出于對王火《戰爭和人》這一作品的熱愛，我在王火的《戰爭和人》1998年獲第四屆茅盾文學獎后，于1999年8月10日和28日在《文藝報》分別發表《體驗歷史的詩性敘事話語——簡論王火〈戰爭和人〉的詩意語言》《王火充滿青春詩意的回憶一一從〈戰爭和人gt;到〈霹靂三年gt;》。

柳健偉是部隊作家，在原成都軍區供職期間，他的長篇小說《英雄時代》首發于《中國作家》2001年第4期，同年出版單行本。四川省作協對柳健偉這位在川部隊作家的這部長篇小說的問世，同樣非常重視，專門召開作品研討會。我對這部小說的肯定是我對當時文壇充斥著的簡單地否定宏大敘事風氣的不滿。當時文壇，新人類的“歡樂總動員”小女人的低絮私語、小人物的生計煩愁的作品逐漸占據文壇要津，這些作品雖有存在權利，但因其大量繁衍，造成文壇整體上的人文精神的萎縮。而柳建偉繼《北方城郭》《突出重圍》之后，為我們奉獻出大氣磅礴、生機盎然的《英雄時代》，描繪世紀之交社會變遷的壯闊圖景，廣泛呈現當代中國的經濟生活場景，采用直面現實的敘事手法，創新性地呈現了當代社會主義文學的正能量的宏大敘事。我的評論文章《重鑄直面現實的宏大敘事——柳建偉〈英雄時代〉讀后》同時發表于《西南軍事文學》2001年第3期和《當代文壇》2001年第4期，后來又寫了一篇文章《尋找時代英雄》，發表于2001年6月21日的《文藝報》我的觀點受到評論界的贊同。2005年，柳建偉的《英雄時代》獲第六屆茅盾文學獎。

著名作家阿來的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塵埃落定》，我沒有寫過評論。我寫過評論的是阿來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舊年的血跡》，這本書由作家出版社1989年出版，編入“文學新星叢書”之中。四川省作協很重視阿來的第一本小說集的出版，組織了評論。我就寫了一篇評論文章《現實與傳統、幻想與夢境的交織一—評阿來的短篇小說》，發表于《當代文壇》1990年第6期。我認為：《舊年的血跡》所收10篇小說，是阿來在文學創作道路上豎立起的第一個里程碑。它的出版，為我們審視阿來小說創作的藝術特色提供了一個機會。”我對阿來的小說是喜愛的：“阿來的小說有他獨具的藝術個性和特色。把它們同我省其他青年作家的作品擺在一起，其描繪的圖景不只是平添幾分藏族生活風情，而是擁有更為豐厚、凝重的歷史文化內涵；把它們同扎西達娃等藏族青年作家的作品同置一幾，雖然所有這些作品都描寫了藍天、雪峰、糟粑、火塘，但阿來卻更向往一碧如洗的藍色天空，追求陽光映照雪峰的光環，迷戀糟粑苦澀的清香，流連火塘蒼茫的煙塵，有著‘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的氣度和韻味。”我特別欣賞阿來融人間百態、萬千氣象于靈動閃爍的由漢語書寫的生動描寫：“木頭光滑而潔白，散發秋陽淡淡的溫暖。木頭上滿布細若游絲的裂紋，像被日曝雨淋經年的人獸骨頭，閃著象牙般的光澤。木頭令人心醉神迷。它橫躺在潮濕的泥地上整整三十年而沒有腐爛，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眼下，它斑駁粗礪的紫色厚皮已經剝落，松脂氣息也已散發殆盡。蒸騰而起的只是夜雨淡泊無色的味道。和村口那架銹跡斑駁的拖拉機一樣，它們是露在時光之水上的兩塊石頭。時光像水一樣悠然流走，它們卻仍從原來的地方露出來，供人們想回到記憶深處時賴以踏足。它們通體散發著水的味道、風的味道和時間的味道，在它們本身味道徹底消失的那一刻，就成為圣物。”我感覺到這位青年作家對物象的描繪已經有了莫言在《透明的胡蘿卜》中的那種語言功力。我的評論文章的題目《現實與傳統、幻想與夢境的交織一評阿來的短篇小說》，這個判斷主要是從他的小說語言中感受到的。后來他的《塵埃落定》獲得茅盾文學獎，我覺得是實至名歸。

在四川作家中，我個人聯系較多的有兩位作家。一位是四川鄉土作家李一清，他的小說《被告山杠爺》被改編為電影，該電影曾獲中國電影金雞獎、華表獎、大眾電影百花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曹禹戲劇文學獎。我與他同為四川省政協委員，我們兩屆十年都在文藝組。每年開會聚在一起，總有幾個夜晚暢談文學。他的長篇小說《父老鄉親》出版，我寫了《關注當代農村父老鄉親的命運——讀李一清長篇小說新作〈父老鄉親gt;》的評論文章，發表于《文藝理論與批評》1998年第4期。我對小說的肯定是出于，“他把自己對文學的夢想與追求，同他生長與生活的川北山區的自然、社會、人文環境緊緊地聯系在一起，所以在他走上文學創作道路時，就始終把文學的目光注視著當代農村，他的筆下描繪著父老鄉親的生活、生存狀態，他的情感牽系著父老鄉親的喜怒哀樂。李一清執著地把小說的敘事主人公的位置，毫無保留地給予了那些一直在而且至今仍在山區農村中生活的平凡、普通的農民，作家與這些農民的思想心靈相通，感情意緒相連，這自然就使他的作品具有這個時代文學所應當具有的為人民大眾服務的品格”。這部小說與我堅持和倡導的人民美學在理論與文學實踐上相融，我應該為他鼓掌。作家蔣藍稱李一清是“周克芹之后，偉大的四川鄉土文學的扛鼎者”。2021年，67歲的李一清早逝，我又一次陷入與周克芹逝世同樣的傷痛中。

另一位是目前享譽盛名的溫靖邦。他才華出眾，20世紀80年代開始在《復旦學報》《紅樓夢學刊》《當代文壇》《文學評論輯刊》等學術刊物發表論文30多篇，90年代潛心投人文學創作，主打軍事戰爭文學，迄今已出版20余部長篇軍事歷史小說。他的軍事戰爭小說《血魂》出版后贈予我，我被小說所寫川軍抗戰的忠義血性所感染，就寫了評論文章《川軍愛國將士血肉筑成的一段血肉長城——讀溫靖邦新作〈血魂gt;》，發表于1996年3月22日的《文藝報》。我認為小說的貢獻在于開拓了描寫抗日戰爭中國民黨地方軍隊作出的英勇犧牲和不朽功勛的題材領域，為中華民族愛國主義精神的文學書寫開辟了新的境界。溫靖邦的《虎嘯八年》六卷本在2015年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之際，全部出齊。在前三卷出版之后，我在2005年4月28日的《文藝報》發表了《當代文學的永恒主題》。文章指出，《虎嘯八年》以大手筆、大部頭書寫國民黨軍隊的抗戰歷史，真實地再現了歷史場面，而且毫無疑問地證實了一個中國的歷史事實。在抗日戰爭中，國共兩黨實現了合作，這兩個戰場的戰斗都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今天，我們堅持一個中國的原則，其不容置疑的根據在于中國的國家歷史。在抗日戰爭中，兩個主要戰場都是中國人打擊日本侵略者的戰場，這是中國現代歷史上一個中國原則的重要依據。這是全中國人民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譜寫的、續寫的一個中國的歷史。2015年《虎嘯八年》出齊之后，我參加作品座談會時指出：“溫靖邦在創作過程中，一直沉浸于這場偉大的民族自衛戰爭，他認為真正使中華民族覺醒的是這場戰爭，真正使民族擺脫蒙昧、離心離德傾向的是這場戰爭。而此前的辛亥革命、北伐只是極少數先驅者的行為，民主共和也只是他們的奢侈品而已。溫靖邦急于把這個發現告訴國人，讓大家通過重讀這場戰爭去深刻自省，去認識我們的民族。責任感促使他的創作熱情隨著筆致的深入發展而更臻于激烈。”溫靖邦近年轉向紅色軍旅文學創作，《大逐鹿》以百萬字篇幅全面再現三年解放戰爭波瀾壯闊的歷程，獲得贊譽。2024年是中央紅軍長征出發90周年，溫靖邦又推出了《鐵流萬里》這部全景式描寫偉大長征的長篇小說。我在2024年5月12日的《成都商報》發表了一篇評論文章《回到英雄史詩的歷史現場——溫靖邦〈鐵流萬里〉讀后》，總結溫靖邦軍事歷史小說的重要特點：“溫靖邦歷年耕耘于軍事歷史小說創作，一方面以學者方式，不間斷地研究每一場戰爭的歷史文獻，把握歷史真相，同時又以作家角色，體察各方統帥將士各類參戰人物的行為舉止、心態情懷。這個過程都一律指向了當年金戈鐵馬的歷史現場，使歷史現場融注于心中，或者說歷史現場又一次以社會生活的形態寫入了作家的內心，只有這樣，作家才能夠用其藝術的筆觸把它精彩地書寫出來。”溫靖邦戰爭小說被海峽兩岸文學評論視為“信史”，其原因大抵如是。

回顧幾十年的治學經歷，讀書是治學之本，只有讀書才能知道別人講了些什么，然后想一下，我自己能不能講出來一點不同的看法。讀書與治學是學者的志業，離開了認真讀書，不可能治學。回首來路，我還沒有看見峰巔，仍然在路上行走。我從不敢說自己有什么創造，即使個人有什么新見，都是在前人知識積累的基礎上略有所得、略有體會而已。

作者簡介：馮憲光，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劉艷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