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魯氏作為母親形象的三個來源與原型

一、原始“老祖母”的雕像

《豐乳肥臀》1995年末在《大家》雜志分兩期刊發后，隨即引來了大批判。面對涵涌的批判，莫言不得不自我辯解。在為《豐乳肥臀》做解釋時，他提到一尊來自母系社會時期的雕像對他的震撼，他后來又在其他的石雕、泥塑等藝術作品里感受到類似的震撼和感動。“有一種東西，像氣像水又像火焰，把那尊令我永生難忘記的老祖母的雕像與漢代的石雕與故鄉的泥塑貫串在一起。”莫言在創造《豐乳肥臀》的上官魯氏這一人物時，懷著巨大的感情，對這個人物有著長期的凝思和回味。

創作的構思從來不是一時沖動就能完成的，尤其是一個有大格局的長篇小說，它是寫作者長期琢磨的結果。在莫言的母親形象塑造中，“原始母親形象一社會母親形象一親生母親形象”這樣一個人物形象的定位不斷具體化、生動化。“《豐乳肥臀》中的母親上官魯氏形象，既是基于現實生活中莫言的母親原型，也是來自于人類歷史長河中的神話‘母親’原型。”[2]而將母親原型與生身母親串聯、合并，最終形成上官魯氏這個文學史中非常獨特的人物形象的是莫言對自己母親深沉的愛。

莫言回憶說，在軍藝文學系上學時的一節美術欣賞課上，他觀看了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孫教授幻燈片播放的古今中外著名人體雕塑和油畫照片。在經歷了漫長的與西方世界的隔離，以及談色性變、視女性裸體為淫穢的20世紀80年代，那些雕像和女性裸體油畫肯定是讓從農村走來的莫言“感到大開了眼界、增長了見識”。這樣的沖擊，在很多年后，一直縈繞在莫言心中不曾消散。莫言對其中一幅畫尤為難忘：“乍一看這雕像又粗糙又丑陋：兩只碩大的乳房宛若兩只水罐，還有豐肥的腹和臀，雕像的面部模糊不清。但她立在那兒簡直是穩如泰山”，“據說是很古的人類不知用什么器具弄出的石雕像”。3這是藝術的力量對人靈魂的滌蕩。這種力量，也是藝術的源泉和動力。從當年看到“老祖母”雕像的“大開眼界”到后來創作《豐乳肥臀》，是理解莫言作品的方便法門。

據《大母神一—原型分析》的譯者李以洪考證，莫言在課堂上看到的雕像屬“維納斯系列”女神像。“這些‘維納斯’們的形象臃腫、畸形、比例失調，主要特征為乳房豐滿畸大，腹部膨脹而臀部過肥·她們只是生殖、營養和保護女神，是孕育、滋養和庇護的容器，是初民無意識母權心理的投射，也是人類無意識心理深處的大母神原型的象征性表達。”[4

此后，莫言每當回憶起被他稱呼為“老祖母”的雕像時，“就感到莫名的激動，就感到躍躍欲試的創作的沖動”。后來，莫言又參拜了霍去病墓前的石雕，兩次對雕像的觀看都深深震撼了莫言，也讓莫言找到了“偉大藝術的魂魄”，那就是“莊嚴的樸素”。莫言說，“我之所以將小說命名為《豐乳肥臀》，就是為了重新尋找這莊嚴的樸素，就是為了追尋一下人類的根本。”[5]

人類的根本是什么？從原始社會看，女性享受崇高的地位，經歷了漫長的母系氏族階段，目前，在云南瀘沽湖邊上的摩梭人，至今仍保留著母系氏族階段的部分特征。女性承擔種族繁衍的重任，是人類繁衍生息的源泉。回到莫言當初看到的“大母神”雕像，這類雕像出現在人類歷史的舊石器時代，在世界各地和諸多民族中均有發現。這類雕像的共同特點是“對女性的性特征則進行了極為夸大的強調，這從她們的巨腹大乳，寬大的骨盆，生殖器的精雕細刻以及象征女性發辮的繩紋中可以看出來這些裸體的女雕絕不是為了表現女性的健美，也不是性誘惑的變態宣泄，它的功利作用無疑是對女性崇高地位的肯定，是作為女性崇拜的象征”。諾伊曼在《大母神——原型分析》一書中分析女性的基本特征和變形特征時指出，女性的基本特征是“女性作為大圓、大容器的形態，它傾向于包容萬物，萬物產生于它并圍繞著它，就像一筆永恒的財富”。按照他的說法，女性的乳房和臀部具有圓的形態，因為圓和容器而具有包容性。還有美國的一位神話考古學家馬麗加·金芭塔絲，她在其著作《活著的女神》中考證了女神的各種形態及各自的由來和典故。她在分析人體的象征意義時指出，“女體一貫被用來表示‘肥沃豐產的土地’，因此，所有表現裸體女性的雕像都成了‘生育女神像'”[7]。

莫言提到的母系社會的那尊雕像，以及中國漢代的石雕、故鄉的泥塑等，都跟中國乃至整個人類的地母情結，也即人類原始的生殖崇拜有關。

莫言是以《紅高粱家族》成名的，而《紅高梁家族》中最輝煌壯麗的故事是由“我爺爺”、“我奶奶”構建的，莫言發掘并張揚了人的原始生命力，一首酒歌蕩氣回腸，唱出了莫言對人的原始生命欲望沖動的禮贊。可以說，正是這種人的力量，這種對生命力的濃墨重彩的張揚支撐了他對高密東北鄉抗戰歷史的全新構建。爾后的《透明的紅蘿卜》《金發嬰孩》《球狀閃電》等小說，雖然其中有很多主題是現實批判的，但是，莫言仍然將小說的著力點和重心放在關注這種原始生命力上。他寫出了它的兩面性：一方面，它開疆辟土，將荒蕪孕育成為蓬勃，將幼嫩繁育而為豐收。另一方面，它又極具破壞性，它帶來欲望的高漲，秩序的破壞，黑白的顛倒，它又可能毀滅一切。莫言的小說“一向具有革命性與破壞性的雙重魅力”[8。也就是說，在莫言的整個小說創作中，一條主線是很明顯的，那就是對人的原始生命力，對大地的民間基礎的力量，一種光明和黑暗的混沌區域的原生生命力量的敏銳和執著。原始生命力感知，民間意識可以說是莫言寫作的大方向。在這樣的大方向的藝術直覺驅使下，解放區藝術學院的一尊雕塑，才會帶給莫言那么大的震撼。這尊雕像，讓莫言對“母親”這一概念有了突破性的思考。其一，明確了豐乳肥臀的莊嚴樸素。從早期藝術上講，無論是雕塑還是繪畫，構成“豐乳肥臀”的，就是幾根硬朗的簡單線條，如中國國畫的大寫意，簡潔而樸素，有種穿透生命的力量和天地無言而大美的氣象。豐乳肥臀同時重新定位了中國的女性審美。在長期的傳統主流文人文化尤其是文學藝術視野里，中國的女性從唐朝以后，表現在藝術作品里，是越來越瘦，越來越不露的。病恢恢的，瘦弱可憐弱不禁風的，才是美的，相當程度上，這種審美是在強調女性的無能為力的社會依附地位。裹在重重衣飾里，暴露即為淫蕩，強調遮掩女性自身身體、禁錮女性，以及男性欲望的重要，在傳統審美觀念的背后，確實有著根深蒂固的封建意識。而莫言在塑造母親這一人物形象時，腦海里首先就推出了一個“穩如泰山”的豐乳肥臀的人物形象。這個形象就像指南針一樣，將母親的寫作和人物定位直接跨越了傳統嬌小玲瓏的文人文化意識，而一躍回歸到大地母親的本質，那種由生命的誕生、繁衍而產生的審美。

民間思想的樸素與主流的政治文化集團的思想意識在很多時候，并不是一致的。就女性，或者說母親而言，中國的民間意識中雖然沒有明確的豐乳肥臀的母親形象崇拜，但直到今天，仍然保留著地母崇拜，尤其是對女媧的崇拜一一中國有“女媧摶黃土作人”的神話傳說，這本質上是人類后嗣延續的問題。《世本》有“女媧做笙簧”的記載，笙就是生的意思，取義就在人類的繁衍滋生，故女媧也是送子娘娘。我們在對女媧的形象塑造中，看不到女媧豐乳肥臀，作為神仙，早在屈原以前，我們就建立了女神的那種遺世獨立、飄飄然然、不食人間煙火的形象，能飄的女神恐不能穩如泰山，不食人間煙火，當然不能太性感，因而乳房即便有，也要純潔，不能讓人聯想到性。但是，在民間的意識中，中國人又強調女性的豐乳肥臀。在人類早期的雕像中，很多雕像“突出生殖器官、乳房和外陰乃至臀部”。根據金芭塔絲的研究，其實在很早之前，就有強調乳房的傳統。“乳房象征著再生。”而夸張的陰部和臀部，“更可能意味著生的給予和維持”[10]

豐滿的乳房代表身體的發育成熟，代表健康的性；肥滿的臀部，代表能生養。中國民間對生養是相當重視的，因此在選擇兒媳婦的時候，兒子的自光往往和母親的目光不一致，為兒子挑選妻子的母親，往往看中豐乳肥臀。臉漂不漂亮，不太重要。這種審美意識，一直延續到今天。它揭示一個事實，在民間，在對生活的尊重中，“豐乳肥臀”這一體征是受到高度重視的。它是普遍的，是首要的女性價值的體現。而在長期傳統的文人文化中，這個民間的女性審美意識，生殖的意識被遮蔽了。

而莫言的創作，本來就是現代意識的一部分，他又高度地重視和全面地開掘民間的生命形態，面向生活，建構民間的歷史。那么，莫言受到原始雕塑和民間雕塑的啟發，激發起中國人的以生殖和母親為先的女性審美意識，果斷地拋棄文人傳統的母親以及現代意識下那些悲摧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母親，將母親的形象定位到生殖繁衍的原始力量和豐乳肥臀的形象，就十分自然。莫言的創作談也可以說明，他的反叛、回歸的意識也是非常明確的。“性是自然的行為，而自然和健康正是真美的搖籃。那時候對豐乳和肥臀充滿敬畏、視若神明，只是到了后來，別說一見到實物的豐乳肥臀，就是一見到這四個字，就馬上聯想到性。這聯想里沉淀著幾千年的歷史，有正面的，也有負面的，有健康的，也有猥褻的，但樸素的莊嚴和莊嚴的樸素至此已幾乎喪失得干干凈凈了。也許在民間還有這原始的莊嚴樸素的精神一息尚存，表現在老農捏泥成虎的過程中，表現在少婦可以驕傲地當眾哺育嬰兒的過程，表現在人們躲在挺著大肚子橫沖直撞的孕婦的過程中。我之所以將小說命名為《豐乳肥臀》，就是為了重新尋找這莊嚴的樸素，就是為了追尋一下人類的根本。”

作家的創作是由靈感觸發的。但一個作家的長期的創作，往往是有意識地不斷地深入反思生活，開拓屬于他自己的方向領地，并建立自己的一個有來龍去脈的文學王國。莫言從對民間生活的關注，原始生命力的發掘，逐漸清晰塑造一個具有原始生命力形象意識，又超越傳統、極具現代意識的母親形象，就顯得水到渠成。

“豐乳肥臀”即是代表女性的生殖和生殖繁衍的旺盛生命的肯定。今天，在滇東北一帶，仍然有“開水要燙，媳婦要胖”的說法，這個所謂的“胖”，就是莫言文學化的“豐乳肥臀”。科學研究也表明，女性體內一定的脂肪含量是生育的保證。

在少數民族神話或創世史詩中葫蘆的形象也非常多，從外形看，葫蘆就是“豐乳肥臀”的，從側面看，很像身體豐滿的女性身體。在《豐乳肥臀》中，上官金童對母親的乳房或其他女性的乳房，也多次稱為“我的寶葫蘆”。在我國，有二十多個少數民族有葫蘆崇拜，或者把葫蘆看成是人類的創世始祖，聞一多在考證了伏羲、女媧是葫蘆之后，曾總結說，“至于為什么以始祖為葫蘆的化身，我想是為瓜類子多，是子孫繁殖的最妙的象征，故取以相比擬。”[]筆者翻看了《大母神》《高唐女神與維納斯》《活著的女神》等書在文末附的數百張世界各地的女性雕像，也能很清晰地看出，那些雕像和葫蘆的相似之處。

懷孕的女子與葫蘆形相似。李子賢先生結合中國少數民族的葫蘆生人神話的探討，逐漸趨近了葫蘆的象征本義：“在西方，妊娠期的婦女被尊為巨腹豪乳的女神；在我國的漢、傣等二十幾個民族中，巨腹豪乳的妊娠期婦女，被外化為葫蘆。巨腹豪乳的女神雕像，與葫蘆的形狀正好吻合！在彌漫著原始宗教氣氛的原始母系氏族社會里，葫蘆供人食用、可作天然器皿及初期制陶業的模具等多種功用，以及易繁殖、多子及其外部特征，有可能早在采集時期就是原始先民植物崇拜的對象。到了各族先民在探索人類起源這個深奧的問題時，葫蘆所具有的神秘力量又被人們搬進了生殖崇拜、母體崇拜的領域，作了生育和多產這一神秘力量的寓體，成了各族先民共同母體的象征。”[13]

從莫言看“老祖母”雕像的震撼到創世史詩關于葫蘆及其他生殖崇拜來看，莫言尋找到了文學的源頭。在榮格看來，“母親原型通常與豐饒、多產的事務和所處相關聯：象征豐饒的羊角、耕地和果園。母親原型還與以下事物相關聯：巖石、山洞、樹木、源泉、深井，或者各種容器如洗禮盤，或者容器形狀的花朵如玫瑰或者蓮花。”[4那么，葫蘆，或者那些“老祖母”“大母神”雕像，正是如榮格所言的是豐滿的“容器”。

“往下看，母親是生命的源頭，而大地是母親的本然；往上看，母親是大地的化身，而生命是母親的再生。”[15]這就是看完雕像后，在心靈深處莫言為何產生震動，“藝術的真正生命在于對個別特殊事物的掌握和描述”，《豐乳肥臀》這部偉大的漢語小說和莫言的相遇，正是這個特別的母親用愛去滋養子嗣的結果。

二、生身母親一生生活的雕像

應該說，從一個詞“豐乳肥臀”和它直射的人的形象出發，對人類文化，尤其是中國文化的反思，莫言確立了母親的形象輪廓以及在這一大輪廓下對人的認識：“生殖”“繁育”的人的價值觀和自然健康的人的審美觀。那么，莫言對自己的生身母親一生生活經歷的回憶和思考，以及莫言對母親的那份深沉真摯的情感，則激活了“母親”這一人物形象，完成了對一個“人”的生活史的文學建構，使“母親”從一個概念的母親、大形象輪廓的母親變成一個有血有肉的、活的母親。

莫言的母親高淑娟生于1922年，2歲喪母，跟著繼母和姑姑長大成人。自小纏足，沒受過學校教育。16歲嫁人，勞苦一生。莫言的母親一共生養了8個孩子，其中還有一對雙胞胎，但活下來的卻只有4個子女。“文學能夠為想象插上翅膀超越現狀的束縛。”[17]這種能力最好地體現在具有豐盛想象力的作家莫言的筆下，他將自已母親的人生經歷通過想象力的中介，轉移到了上官魯氏身上。

莫言大哥在文章中寫道：“我母親姓高，1922年出生于河崖鎮小高家莊（現名北高家）。大名高淑娟，但一輩子沒用過，公社化時生產隊里的記工冊以及我們填表都寫管高氏。母親纏足，典型的農村婦女，沒有文化，因勞累過度，患有哮喘、肺氣腫等多種疾病，于1994年1月病故。母親是16歲嫁到我們家的，母親的親生母親在母親兩歲時就去世了。來到我們家五十多年，當媳婦的時間比當婆婆的時間長，一直沒過上好日子，及至過上好日子，又老生病，母親常嘆自己命苦。母親生過七八個子女，活下來的只有我們兄妹4人。”[8莫言也回憶說，“我想起母親挺著大肚子（那次她懷著雙胞胎）頭頂烈日在打麥場上的操勞的情景。母親說肚子大得自己都望不到自己的腳。”[]從莫言和大哥的講述看，母親高淑娟的一生，包括生養的孩子數量，基本上和《豐乳肥臀》中的母親上官魯氏是能互為印證的。

高密的先輩們死傷甚眾，這些因抗爭而犧牲的人中，就有魯璇兒的父親，在父親死后，魯璇兒的母親悲痛交加自縊身亡。在親人死去的次日，聞訊趕來的魯璇兒的姑姑和姑父于大巴掌才把滿身沾滿面粉，已接近死亡邊緣的璇兒救走并撫養成人。為了讓魯璇兒長大后能夠嫁得好，姑姑從小給她裹腳，硬是把魯璇兒的腳裹成三寸金蓮。當魯璇兒16歲時，“放足”成了大事，歷史發生了反轉，三寸金蓮已經成為封建的代表而遭嫌棄，“天足”開始吃香。在時代新風下，不得已的姑姑和姑父，只能陪嫁上自己家的黑驢，將魯璇兒嫁給鐵匠的兒子上官壽喜。

莫言在與王堯的長談中透露，“這個小說里有我母親的影子。我母親也是兩三歲的時候我外婆去世了，然后在她大姑姑的撫養下長大成人，很小的時候就裹腳，一輩子也是飽經苦難。”[20]四歲時莫言的外婆就去世了，過了幾年，外公也去世了。莫言的母親和上官魯氏一樣，都是在姑母的撫養下長大成人的。莫言的母親4歲時，她的姑母就給她裹小腳。上官魯氏也是在5歲時，姑姑便拿出竹片子、小木槌、白裹腳布等專用器材給她裹腳。

莫言回憶小時候家里窮，即便有點可以吃的東西，也很難落到母親嘴巴里。莫言說，他自己經常回憶起母親把食物讓給他吃而母親自己吃野菜的情景。“母親把地上的野草拔起來往嘴里塞，她一邊咀嚼一邊流眼淚。綠色的汁液沿著她的嘴角往下流淌，我感到我的母親就像頭饑餓的牛。”[21

莫言在散文《吃相兇惡》《忘不了吃》講述了童年的饑餓和對吃的渴望。在小說《枯河》《透明的紅蘿卜》等中，也反復書寫了饑餓。在當代作家中，莫言是把饑餓這個主題書寫到極致的作家。這和那代作家的出生以及童年的貧困生活有關。正因為親身的見聞和經歷，讓莫言在《豐乳肥臀》中寫上官魯氏“偷糧”的情節時，才讓人觸目驚心。

母親的親身經歷，被莫言寫在了上官魯氏的身上：

《豐乳肥臀》中的母親上官魯氏出生在清朝光緒二十六年，當時，德國人修建膠濟鐵路要經過山東高密，作為現代文明代表物的鐵路在當時是不被國人理解的事，高密人從風水的角度來理解修建鐵路，抗爭就成了必然的事。在那場雙方不是等量級的沖突中，

她每天臨下工之前，趁著磨坊里的幽暗，發瘋般 地吞咽糧食，胃袋沉甸甸地裝滿了糧食，嘩啦，嘩啦， 嘩啦啦地傾吐到木盆里。[22]

在另一處，莫言寫道：

她用手捂著嘴巴，跑到杏樹下那個盛滿清水的大木盆邊，撲地跪下，雙手扶住盆沿，脖子抻直，嘴巴張開，哇哇地嘔吐著，一股很干燥的豌豆，嘩啦啦地傾瀉到木盆里，砸出了一盆撲撲簌簌的水聲后來吐出的豌豆與黏稠的胃液混在一起，一團一團地往木盆里跌落。終于吐完了，她把手伸進盆里，從水中抄起那些豌豆一看，臉上顯出滿意的神情。[23]

我相信，莫言對上官魯氏“偷糧”的詳細描寫，飽含了莫言自己對饑餓的深刻記憶和對母親偉大的歌頌。沒有對子女的愛，沒有偉大的母性作為支撐，上官魯氏是無法完成“偷糧”之舉的。

小說的一個重要情節一一上官魯氏借種，顯然不是莫言母親親身的經歷，但根據山東大學博士李曉燕的訪談介紹，“‘借種’在高密農村是一個長期存在的現象。在莫言的家鄉大欄平安莊，的確曾有過幾位沒有生育能力的男性，在無奈之下默許自己的妻子借種生子由此可見莫言在小說中所寫的借種生子的故事，亦是有其本事根據的。”[24從最近網絡報道買賣男嬰的社會新聞看，山東部分地區對生男孩的渴望是比其他地區更明顯的，“借種”這類事自然也就顯得“合情合理”了。

《豐乳肥臀》中上官魯氏信仰基督教。1994年1月29日深夜，莫言母親去世，悲痛的莫言難以接受母親的去世，跟隨好友李大偉到高密東關教堂，“基督信仰靈魂不滅的思想深深安慰了莫言”。莫言最終把基督精神應用到了母親形象的塑造之中。[25]

母親原型，基督教的救贖，對母親去世的悲痛，最終轉化成創作的沖動，1995年1月，莫言在山東老家，歷時80余天，寫出了《豐乳肥臀》。

三、地鐵站哺乳母親的雕像

《豐乳肥臀》直接的創作契機是莫言在北京積水潭地鐵站，看到一個農村婦女，在地鐵的通道臺階上，抱著一對雙胞胎，一邊一個，叼著母親的乳房在吃奶。夕陽照著母子三人，給人一種非常凄涼的感覺。莫言忽然意識到，“圍繞哺乳、生殖應該寫一部很大的書”。[26]

在《我的〈豐乳肥臀gt;》中，莫言更加詳細地回憶了那次經歷：

1990年秋天的一個下午，我從北京的一個地鐵口出來，當我踏著臺階一步步往上攀登時，猛然地一抬頭，我看到，在地鐵的出口那里，坐著一個顯然是從農村來的婦女。她正在給她的孩子喂奶。是兩個孩子，不是一個孩子。這兩個又黑又瘦的孩子坐在她的左右兩個膝蓋上，每人叼著一個奶頭，一邊吃奶一邊抓撓著她的胸脯。我看到她的枯瘦的臉被夕陽照耀著，好像一件古老的青銅器一樣閃閃發光。我感到她的臉像受難的圣母一樣莊嚴神圣。我的心中頓時涌動起一股熱潮，眼淚不可遏止地流了出來。我站在臺階上，久久地注視著那個女人和她的兩個孩子。[27]

這個喂奶的母親，讓莫言感到了“她的臉像受難的圣母一樣莊嚴神圣”。從在軍藝上學時看到的雕像，到看到這位母親，再聯想到自己剛去世的母親，以及母親偉大而苦難的一生，這讓莫言的創作激情像火山一樣進發出來。當然，莫言自己講，還與自己的經歷有關，因為莫言自己吃奶到5歲。“人間的稱謂沒有比‘母親’更神圣的了，人世間的情感沒有比母愛更無私的了，人世間的文學作品沒有比為母親唱歌更動人的了。我終于明白想起那雕像就激動就沖動就充滿自信是因為母親的力量，是母親生養我哺育我和我建立了血肉聯系才會產生的一種血親的力量。想到此我就明白，這部作品是寫一個母親并希望她能代表天下的母親，是歌頌一個母親并企望能借此歌頌天下的母親。”[28]

帕烏斯托夫斯基在談論“日常生活的細節”（陀思妥耶夫斯基對生活素材的稱謂）時說：“不是研究研究就行的。作家只有生活在這種素材之中（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才行。作家在這種素材中生活，思考，痛苦，歡樂，參與大大小小的事件。而每一天的生活，就自然而然地在他們的記憶里和心靈中留下標記和印跡。”[29我們看很多作家在細節處理上，一旦涉及生活素材，就原封不動地搬到小說文本中，以為那才是小說的真實。“日常生活的細節”進入小說，一定是經過小說化處理的，比如，我們很多作家直接用口語寫作，結果，我們會發現，這些口語化的小說語言變得沒有任何美感了。但在口述時，它是很生動的。因為在講述時，有語調的變化，有身體語言的參與等等，在這些語言之外的肢體語言的參與下，使得講述變得生動有趣。但一旦進人文本，語調、肢體語言就喪失了參與的機會，導致口語化的小說，只剩下干巴巴的口水話。我們現在常講，老舍的語言是北京方言，但認真讀過老舍作品的人一定能辨別出，老舍使用的口語是經過小說化提純的，而非直接將口語搬上小說。素材的使用也是一個道理，我們常說的是，小說來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其實，小說是來源于生活的，但它并不高于生活，甚至是矮于生活的。我們使用“日常生活的細節”時，一定要有價值判斷貫穿其間，一定要經過小說化的處理和提純。將生活素材原封不動地搬進小說，那搬進小說文本的素材也是死素材。正如帕烏斯托夫斯基所言，“千萬不要把觀察到的素材，哪怕是最成功的素材，不分青紅皂白地硬塞到作品中去。一旦有必要，它們自己會進人作品，各就其位的。使作家常常感到驚奇的是，某個早已忘得一干二凈的偶然事件或者細節，當作品中需要這些素材時，竟會突然栩栩如生地出現在他的記憶之中”[30]

莫言在《豐乳肥臀》中大量使用了和自己母親有關的素材，這些素材，自第一次見到“老祖母”雕像到母親去世二十多年，一直在莫言心中發酵。是莫言對母親的愛，滋養著這些素材，使這些素材在莫言心中發酵、生根、發芽，在母親去世后，這些素材就自動進入《豐乳肥臀》里。創作的沖動在莫言心中埋藏了數十年后，終于在莫言母親1994年去世后被徹底激活。

四、母親：從歷史到現在，從自身到天下

莫言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在瑞典的演講《講故事的人》，主要講了三個關鍵詞一一母親、寫作和個人。所占篇幅最多，也最感人的是第一部分關于母親的故事。

莫言的第一個故事“記憶中最早的一件事”，講述自己小時候提著家里唯一的熱水瓶去公共食堂打開水失手打碎了它，嚇得躲在草垛一天，直到傍晚母親呼喚他的乳名，莫言才從草垛里鉆出來。母親沒有打罵他，只是撫摸著他的頭，口中發出長長的嘆息。第二個故事是“記憶中最痛苦的一件事”，莫言跟隨母親去撿麥穗，看守麥田的人來了，其他人跑了，因母親是小腳，跑不快，被捉住，被看守麥田的人扇了一耳光而跌倒在地，看守人沒收了母親揀到的麥穗，吹著口哨揚長而去。多年之后，莫言在集市上與當年的看守人相遇，莫言想找他報仇而母親拉住了莫言并矢口否認此人是當年打自己的看守人。第三個故事是“記得最深刻的一件事”，講述的是一個中秋節的中午，莫言全家正在吃餃子時，一個老乞丐來乞討，莫言本想拿半碗紅薯干打發他，老乞丐卻并不領情，想吃餃子并和莫言爭論起來，母親訓斥了莫言，然后端起她那半碗餃子，倒進了老人碗里。第四個故事是“最后悔的一件事”，講的是莫言跟著母親去賣白菜，有意無意地多算了一位買白菜的老人一毛錢。算完錢莫言就去了學校。當莫言放學回家時，看到很少流淚的母親淚流滿面。母親并沒有罵莫言，只是輕輕對莫言說：“兒子，你讓娘丟了臉。”3這四個故事，分別表達的是“逃避責任的怯懦、睚眥必報的狹隘、自私而缺乏同情心、貪圖小利而不誠實”[32]。在全世界矚目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獎現場，作為中國大陸第一個獲得此殊榮的莫言，如此揭自己的短，究竟意欲何為？

陪同莫言到瑞典領獎的復旦大學教授、著名學者陳思和先生后來在文章中回憶道，莫言在頒獎現場用大量篇幅講述自己的母親，“包含了豐富的思想容量”。莫言“回憶起自己的母親，他告訴大家，他的母親已經去世了，而且尸骨無存，早已經融化為大地的一部分。因此母親又成了土地的象征，這也是《豐乳肥臀》里大地母親的文學意象。莫言說他站在大地上的訴說，就是對母親的訴說這是一種表達莊嚴的言說”[33]。“大地是女性的。”[34這也證明，沒有任何一種偉大的藝術，無論是雕塑、繪畫還是文學，可以跳出生養自己的“血地”；沒有一種文化，可以不依賴自己立足的精神高地。莫言站在大地上訴說，莫言對大地母親的傾訴，不僅僅是一種莊嚴的言說，也是中國文學，或者世界文學最重要的母題書寫。

《豐乳肥臀》中的母親上官魯氏，有莫言自己母親的影子。“如果創作意味著憑空創造出東西來的話，那么他們所想出來的人物絕不是什么創造。我們所虛構的一些作品來源于現實的因素，我們是把我們對別人的觀察所得和對自己本身的了解或多或少巧妙地結合起來。長篇小說的主人公是小說家同現實結合的產物。”[35若沒有這種現實的和虛構的結合，我想，莫言是很難塑造出上官魯氏這個當代文學人物長廊中最為鮮明的一個人物形象的。

獲諾獎的作家在領獎時，一般會宣講自己的文學創作理念，甚至是發表對國際政治的看法，但莫言打破慣性，用了很大篇幅講了自已的母親，也毫不回避地說：“在《豐乳肥臀》這本書里，我肆無忌憚地使用了與我母親的親身經歷有關的素材。”

莫言說，他是母親最后一個孩子，母親對他是比較溺愛的，所以允許莫言吃奶吃到五歲。在《豐乳肥臀》中，莫言塑造的上官金童這個混血兒，是上官魯氏唯一的兒子，一個離開母親的乳房就無法生存的人。莫言當初在積水潭地鐵站看到哺乳孩子的母親，決定動手寫一部小說，其中一個因素就是因為自己吃奶至5歲。

陳思和說：“把一切活潑的東西，轉換為一種生命的力量。這樣一種東西，很難說美，美不美就看生命充沛不充沛。而生命充沛總是美的，生命的充沛總是帶來一種原始的血氣、一種粗狂、一種力量，這樣的東西在美學上，我認為是最高境界。第一要義的美一定來自原始生活，來自樸素的大地，是健康的，與大自然是溝通的。”3從這個角度看，莫言的《豐乳肥臀》中的母親雖然外在地看非常卑微，但內在生命卻表現得元氣充沛，那種對生命和苦難的堅韌和超拔，就是樸素而大美的，是非常健康的美。

莫言在演講中的這幾個故事反映出來的母愛、寬容、對他人的悲憫之情，均來自母親的教化。陳思和認為，莫言的演講“為人們理解他的作品提供了另外一種途徑一一人性的提升，不是靠外在人性的現實世界的教育影響，人性的拯救力量是自我的力量，血緣的力量和本能（遺傳）的力量。這是一種真正的人文主義的立場”。陳思和自己坦誠，以前解讀莫言小說的時候從未想到這一點，而因為演講中母親形象給了他啟發。

從莫言對小說的理解以及關于創作的看法來看，莫言的講述和自己的創作，是吻合的。這才會讓陳思和教授從莫言的演講中，發現自己之前未發現的解讀莫言的角度。

[1][3][5][11][19][28]莫言：《（豐乳肥臀）解》，《光明日報》1995年11月22日。

[2][24][25]李曉燕：《莫言小說人物原型研究》，山東大學博士字位論又，ZU1b年。

[4]劉蓓蓓、李以洪：《母神崇拜與“豐乳肥臀”—讀莫言的〈豐乳肥臀〉解》，《文藝評論》1996年第6期。

[6]石云、章義和：《柔腸寸斷愁千縷：中國古代婦女的貞節觀》，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16頁。

[7]張喬：《新時期小說“地母”原型論》，華中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1年。

[8]陳思和：《莫言近年來小說創作的民間敘事》，《在場筆記》，廣東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27頁。

[9]袁珂：《中國神話通論》，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85、87頁。

[10]［美］馬麗加·金芭塔絲：《活著的女神》，葉舒憲等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6、7頁。

[12]聞一多：《神話與詩》，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61頁。[13]李子賢：《傣族神話溯源》，《民間文學集刊》第3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

[14]［瑞士］榮格：《原型與原型意象》，蔡成后、任小龍、游瀟等譯，長春出版社，2018年版，第8頁。

[15]趙園：《地之子》，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頁。[16][德]愛克曼：《歌德談話錄》，朱光潛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11頁。

[17]［英］海倫·加德納：《捍衛想象》，李小均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61頁。

[18]管謨賢：《莫言小說中的人和事》，《大哥說莫言》，山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1—22頁。

[20][26]莫言、王堯：《與王堯長談》，《碎語語文》，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65頁，第164頁。

[21][27]莫言：《我的〈豐乳肥臀gt;》，《用耳朵閱讀》，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4頁，第32頁。

[22][23]莫言：《豐乳肥臀》，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10—611頁，第438頁。

[29][30]［俄］康·帕烏斯托夫斯基：《金薔薇》，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80頁，第80頁。

[31][36]莫言：《講故事的人——在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典禮上的演講》，《當代作家評論》2013年第1期。

[32][33]陳思和：《站在諾貝爾講壇上的報告：lt;講故事的人gt;》，《在場筆記》，廣東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44頁，第244頁。

[34]［美］馬麗加·金芭塔絲：《女神語言——西方文明早期象征符號解讀》，蘇永前、吳亞娟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版，第6、7頁。

[35]［法］弗朗索瓦·莫里亞克：《小說家及其筆下的人物》，崔道怡等編：《“冰山”理論：對話與潛對話》（下），中國工人出版社，1987年版，第437-438頁。

[37]陳思和：《啟蒙視角下的民間悲劇：〈生死場gt;》，《中國現當代文學名篇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76—277頁。

作者簡介：周明全，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大家》雜志主編。

（責任編輯牛寒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