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浩如煙海的中華古籍中,藏著古人的智慧。武漢大學十二位學者歷時十八年編纂的《故訓匯纂》猶如一把解開古籍的鑰匙,從先秦到晚清,全面匯輯近三千年來中國傳世典籍注釋材料,征引主要書目到228種,引據的訓詁資料50萬條,篇幅達1300萬字。參與編纂的語言學家宗福邦自豪地說:“好書是反復打磨錘煉出來的。《故訓匯纂》雖不是暢銷書,卻會是一本長銷書。”
興趣初成
1955年,剛滿19歲的宗福邦中學畢業后考取武漢大學中文系。由于來自廣州,他的發音地域特色濃重,某次課堂,“保(補)充一點”的發言引發哄堂大笑。
后來,靠著同學張繼濤分享的筆記,宗福邦兩三個月后跟上了集體的步伐。1959年畢業留校之際,系主任建議宗福邦加入漢語教研室。面對莫大的信任和期許,宗福邦暗下決心接受挑戰。
1960年,宗福邦參加北京普通話語音研究班,從枯燥的音標和發音學起,同時研究《語言學概論》的教材,力爭吃透漢語的“秘密”。在邊學邊教、邊教邊研的過程中,他偶然接觸到一些研究廣州話的方言著作,發現里面的記載與自己的原有認知不同。經過一番調查,宗福邦以《關于廣州話陰平調的分化問題》為題寫就論文,首次提出廣州話陰平調已經分化成兩個獨立調類、入聲韻是四個調類而非三個等觀點。宗福邦的同事、著名語言文字學家李格非認為這篇論文別有價值,鼓勵將其投到權威期刊《中國語文》編輯部。1964年,該論文發表,初出茅廬的宗福邦信心滿滿。憑借步步深化的調研行動,他在無形中夯實著音韻學基礎。
為國纂作
1975年,國家決定新編一版《漢語大字典》,武漢大學編寫組隸屬主要承編單位之一,宗福邦被任命為編委及編寫組組長。有機會參加“大書”的編寫工作,他的喜悅發自肺腑。
1983年,宗福邦組建武漢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并在1985年正式啟動《故訓匯纂》的編纂任務。“故訓”即“古訓”,《故訓匯纂》是為先秦至晚清時期典籍中的每個字確定“族譜”,且收錄字義。“古字”跨越泱泱歷史長空,如果“走捷徑”轉引清代典籍《經籍籑詁》中的二手資料,就有可能節省下近三年的編纂時間。宗福邦考量后認為,《經籍籑詁》雖屬精品,但仍存部分缺漏、訛誤,于是要求所有引用資料務必采自原書。就這樣,研究所耗費五年之久查找原書,匯編成型后又用近半年時間修復了6000余條錯誤。《故訓匯纂》于2003年正式出版,它所凝聚的艱辛至今在目:當時項目組沒有電腦,近70萬張的資料卡片全由手工輯錄;炎炎夏日沒有空調,為防資料吹散,連那臺銹跡斑斑的電扇都不曾打開過。此書成稿曾被建議大幅壓縮,身為主編的宗福邦親赴北京商談才得以保留全部文字。
《故訓匯纂》接近尾聲,同步進行的古音韻學作品《中華大典·音韻分典》開展還沒幾年,宗福邦就迫不及待地推出《古音匯纂》編寫項目。《古音匯纂》旨在歸整先秦至晚清典籍里的漢字讀音,相對《故訓匯纂》,難在沒有任何“大書系”可作參照。從1998年立項,二十二年后,1300萬字的《古音匯纂》才終于問世。由于長期伏案,宗福邦的脊柱高位第一處骨質畸變嚴重壓迫神經,早在2010年便出現隨時癱瘓的風險。他不得不南下廣州做了頸椎手術。手術風險巨大,隨身“壓驚”的是一大摞《古音匯纂》文稿,宗福邦笑言:“手術前后還可以看看稿呢。”
大國當有“大作”,《故訓匯纂》和《古音匯纂》兩部姊妹篇,以工具書的重要意義得到“利今傳世的巨制”之美稱。宗福邦仍舊淡然而笑:“中國歷史上有那么多豐富的文化典籍,不能因為我們讀不懂,就損害了它的文化意義啊。”
“冷門”能致遠
2022年,武漢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入選“黃大年式教師團隊”的消息傳來,宗福邦不由感慨:“絕學”從不是一個人的戰斗,而要得益于全體成員的互相信任與精誠合作,正是因為武漢大學良好的學術氛圍,才使這項冷門絕學得以“節節開花”。
近些年,宗福邦的身體狀況不太樂觀,走路得靠助步器,手抖導致寫字困難。即便如此,他依然每天工作幾個小時,包括在家里開課教學、開會辦公、寫稿審稿……課堂上,宗福邦總是一字一腔,引經據典張口即來,剖析說解至情至理。編委會上,他耐心傾聽學生的討論、爭執,輪到自己發言,只是給出必要的點撥和建議。偶爾談興起,宗福邦會跟學生講述從前的經歷:“文革”時到沙陽農場養豬,夏天的傍晚蚊蟲肆虐,遂把渾身包裹嚴實,穿上近膝的雨靴,獨自坐在燈下讀《廣韻》。借那番如癡如醉,他鼓勵自己和青年一代珍惜當下,盡力經營真正有質量的生活。
在宗福邦的書房里,一幅“寧靜致遠”的書法作品分外醒目,這是他一以貫之的自勉之語。昔日參與《古音匯纂》項目時,宗福邦的得意弟子于亭還是個不足30歲的講師,今天的他已經成長為武漢大學文學院院長。這幾年,于亭負責管理學校的“弘毅學堂”國學班,專程把一套《故訓匯纂》作為優秀畢業生的獎品。獎品扉頁請恩師題字,宗福邦傾力題寫的仍是“淡泊明志,寧靜致遠”八個字。
國務院古籍整理規劃小組成員、文化和旅游部全國古籍保護工作專家委員會委員……多年來,宗福邦一度身兼數職,他帶領的武漢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在全國高校古委會直屬研究部門中獨樹一幟。于亭曾用“白首丹鉛,自具光華”形容恩師的風骨,可謂恰如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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