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世界在一心一意降雪》,仿佛推開了一扇通向時光深處的門。小海以四十載的詩歌創作,在漢語的雪原上踏出一串深淺不一的足跡,這些飽含體溫的文字,既是個人精神成長的備忘錄,亦是一代人在時代洪流中尋覓心靈錨點的精神史。從鄉土中國的曦光到全球化時代的余暉,從個體生命的微瀾至歷史長河的驚濤,這部詩選猶如一面多棱鏡,折射出詩人對存在本質的執著探尋。
地理:在故鄉與世界之間
北凌河是小海詩歌的地理原點,這條貫穿蘇北平原的河流,承載著詩人最初的生命體驗。在《北凌河》一詩中,“五歲的時候/父親帶我去集市/他指給我一條大河”,童年的懵懂與河流的永恒形成奇妙對照。當而立之年的詩人再次凝視這條河,發現“不變的只是河水/鳥仍在飛/草仍在生長”,而自己“必將一年比一年衰老”。河流成為時間的鏡像,映照出個體生命的遷徙與故鄉的恒定。這種對地理空間的精神賦值,在《村莊》組詩中達到巔峰:“龍卷風看中最漂亮的村莊/沒有別的男子來和我競爭”,村莊不僅是物理居所,更是文化基因的載體,是“預言般的土地”上生長出的精神原鄉。
但小海的視野并未局限于鄉土,他的詩歌版圖隨著時代變遷不斷擴張。從《美國詩人龐德》中對東方文化誤讀的反思,到《阿姆斯特丹》里“城市像停泊在夜晚海洋的航空母艦”的現代性隱喻,詩人在全球化語境中構建起獨特的空間詩學。《大秦帝國》詩劇則將歷史地理轉化為精神寓言,通過“始皇帝嬴政尚未成年”的細節重構,讓古老帝國的興衰成為觀照當代文明的棱鏡。這種從故鄉到世界、從現實到歷史的地理書寫,既保持了泥土的芬芳,又具備了星空的遼闊。
時間:在流逝與凝固之間
時間是小海詩歌的核心母題,他擅長將抽象的時間轉化為可觸摸的意象。《父與子》中"“一個微笑/持續了三十年”,用凝固的表情丈量時光的厚度;《脫發》里“秋天,我開始脫發/枕巾、領口和辦公桌上/它們不停地掉”,將生理變化轉化為時間流逝的具象符號。而在《影子之歌》中,影子成為時間的顯影液:“影子是附著于我們身上的祖先/影子是肉身的盔甲”,這種對時間的人格化處理,讓抽象概念獲得了生命質感。
詩人對時間的煉金術還體現在歷史與個人的互文性書寫中。《悼念敬容先生》里“宇宙的律動……/陳敬容/我知道你睡去/但黎明還會醒來”,將個體的死亡置于宇宙時間的坐標系中,賦予生命輪回以哲學重量。《大秦帝國》詩劇中“帝國永遠在頒布法令/帝國永遠在說‘今天’/可每一天都在被劃掉”,則以歷史的宏大敘事反照個體時間的虛無,在王朝更迭與生命短暫的對比中,揭示出存在的荒誕與莊嚴。
生命:在疼痛與溫柔之間
小海的詩歌始終纏繞著生命的雙重面向:既有對生存疼痛的直面,也有對生命溫柔的凝視。《狗在街上跑》中“我們把它打死/又吃了它的肉/我們領略了/奇異的歡樂”,用孩童視角呈現生命的殘酷與荒誕;《病中吟》里“窗外陽光刺眼/大道上有人行走/我坐在窗前/看遠方的孩子”,在病痛中保持著對生命律動的敏銳觀察。這種疼痛書寫在《鯨魚之死》中達到高潮:“大家坐了很久的車/到海邊看一只擱淺的鯨魚/人們呼喚潮流/不斷往鯨魚身上潑水”,將生命的隕落轉化為群體行為的寓言,折射出現代人對生命的復雜態度。
疼痛之外,詩人始終保留著對生命的溫柔凝視。《母愛》中“一捏后脖頸/將貓拎起來/它就像被點穴一樣/四肢僵直”,通過動物本能揭示母性的普遍存在;《風箏》里“媽媽,我的風箏/搖搖晃晃飛上天了/媽媽,我的手/"摸到白云了”,用童真語言建構起溫暖的生命初體驗。這種剛柔并濟的生命詩學,讓詩歌既具備了現實的重量,又不失心靈的溫度。
語言:在日常與神秘之間
小海的語言風格經歷了從青澀到圓融的演變,早期詩歌如《拖鞋》《風箏》帶有明顯的口語化特征,“我的拖鞋/我的親密伙伴/多么心疼我/從來不夾腳”,用日常語言構建詩意空間。中期作品如《村莊》組詩則趨向凝練,“龍卷風看中最漂亮的村莊/沒有別的男子來和我競爭”,在簡潔的意象中蘊含豐富的象征意義。后期詩歌如《影子之歌》更具哲學深度,“影子是當面的背叛/影子是注定了成為乞丐的國王”,通過悖論式表達拓展語言的可能性。
詩人對神秘主義元素的運用也值得關注,《天上的瓷器店》中“一個男孩兒/和一個女孩兒/沉默/流泉下明凈的山石/陽光喧囂”,在虛實交織中營造出超現實的詩意空間;《冥想——降雪》里“世界在一心一意地降雪”,用簡潔的語言構建起充滿禪意的精神境界。這種在日常與神秘之間的自由游走,讓詩歌既扎根于現實土壤,又具備了超越性的審美維度。
時代:在傳統與現代之間
作為四十年創作的結集,這部詩選無意中成為時代變遷的鏡像:《狗在街上跑》《風箏》帶著改革開放初期的天真與迷茫;《村莊》組詩則折射出城市化進程中的鄉土情結;《大秦帝國》《影子與幻覺》系列,更多呈現全球化時代的精神困惑。詩人對現代性的反思貫穿始終,《可口可樂和終點站》中“我們城市有二千五百年歷史/他們有什么?只有可口可樂”,在歷史厚重感與消費主義的對比中揭示文化認同的危機;《精神病院訪客》里“對世界完全喪失了耐心的人兒/閃爍不定,如這個星球上/拯救者的臉”,則將現代性焦慮轉化為具體的生命形態。
不過,小海并未陷入簡單的傳統與現代二元對立,而是在兩者之間尋找融合點。《詠蠟梅》中“轟鳴在雪中的蠟梅/江南一月的黃金”,將古典意象與現代語言結合;《詩中詩——戲題劉墉書法》里“這些字像水滴/卻是咸的/這些字飛翔著/把仙鶴的影子/醇酒一樣潑灑在我們身上”,在書法藝術與詩歌創作的互文中,展現出對傳統文化的現代性轉化。這種開放的創作姿態,讓詩歌既保持了傳統的基因,又具備了現代的品格。
合上書卷,小海的詩歌已在讀者心中搭建起一座精神的雪屋。在這里,故鄉的河流與世界的海洋相互激蕩,流逝的時光與凝固的意象彼此映照,生命的疼痛與溫柔共同編織,傳統的根系與現代的枝葉相互依存。這部詩選不僅是小海個人創作的總結,更是一代人精神歷程的縮影。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當我們被各種碎片化的信息裹挾時,小海的詩歌提醒我們:真正的詩意,永遠存在于對生命的凝視中,存在于對時光的敬畏中,存在于對語言的虔誠中。就像他在《北凌河》中所寫的“永遠不變的是那條流動的大河”,而詩人的使命就是在這流動的時光中,不斷辨認生命的紋路,書寫存在的詩章。
編輯 馬哲 xjjyh_32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