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考級前的那個夏天,我體會到了與時間賽跑的滋味。
132拍,大約是秒針走過兩圈半的長度,也是車爾尼鋼琴練習曲第九首每分鐘的彈奏速度要求。
初次接觸這首練習曲時,我的手指在琴鍵上慌亂得打結,我的右手總在十六分音符處卡殼。琴房里的小學生都能輕松彈出流暢的琴音,學長們的手指在琴鍵上跳躍如同歡快的雨點,譜架上的節拍器紅燈明明滅滅,他們的琴聲卻從未被機械的嘀嗒聲打亂;比我晚學琴半年的表妹已經能完整地彈出《致愛麗絲》,我卻連音階都還練得磕磕絆絆。
指甲蓋大小的節拍器搖頭晃腦,仿佛在嘲笑我,我偷偷觀察其他人翻飛的手腕,發現觸鍵時指尖會微微上翹。課間休息的10分鐘,午休空蕩的琴房,放學后的夕陽里,哈農指法、音階爬梯、琶音折返跑……我的書包側袋永遠裝著防滑鎂粉,琴凳下的踏板則積了層薄灰。
第一次模擬考級,我的右手小指在第三個變奏處突然抽筋。考官皺著眉在評分表上寫寫畫畫,我看見“節奏不穩”的評語像根刺扎在紙上。明明每天練習3個小時,為什么總是追不上節拍器的腳步?
母親說水滴石穿,我把手機里的游戲都刪了,換成了各種節拍器App。清晨6點的陽光斜斜照進琴房,我把節拍器調到80拍,像蹣跚學步的小兒重新認識自己的手指。某天深夜,當我嘗試用指尖而非指腹觸鍵時,忽然發現連貫的音符從指縫間流淌出來。我興奮地錄下視頻發給老師,得到的回復卻是“手腕太僵”。
第二次模擬考級前夜,我在琴房練到管理員來鎖門。月光下的黑白琴鍵泛著冷光,我機械地重復著變奏段落,直到左手無名指磨出水泡。這次考官又說“情感缺失”,我盯著琴譜上密密麻麻的注釋,突然覺得那些小蝌蚪都在朝我做鬼臉。
“要不換首簡單點的曲目?”老師邊擦拭著金絲眼鏡邊提議。我攥緊譜紙,心里發出不甘的悲鳴。那天回家路上,我拐進樂器行買了套加重指套。
從此我的手指像帶著鉛塊跳舞,洗漱時在洗手臺敲擊琶音,等公交時在書包上練習輪指,甚至做夢都在虛空彈奏。當我能戴著指套完整彈出120拍速時,掌心的繭子已經硬得像小貝殼。
考級前三天,臺風預警讓考級延期。我把這當作命運饋贈的加時賽,在停電的夜晚點著蠟燭繼續練習。燭淚滴在琴鍵上凝成琥珀,我的影子在墻上搖曳成倔強的剪影。
真正走進考場那刻,中央空調的冷氣吹得我指尖發涼。前面考生的《月光》第三樂章余韻未散,我的太陽穴突突直跳。掀開琴蓋時,檀木的幽香混著防潮劑的氣味撲鼻而來。第一個音落下時,伴著劇烈的心跳,手指自動開啟記憶模式。
在展開部(鋼琴奏鳴曲的第二部分)即將到來的休止符處,我的余光瞥見考官抬手看表。這個瞬間讓我想起初學琴時,總愛把臉貼在冰涼的琴蓋上聽共鳴。當右手開始那段魔鬼變奏時,我放任指尖在琴鍵上滑翔,仿佛看見無數個清晨,琴鍵上蒸發的露珠,看見節拍器搖晃的光斑在譜架上跳舞。
當最后一個和弦的音符消散時,考官扶了扶老花鏡:“小朋友,你是不是偷偷改了指法?”這句問話讓我的心瞬間沉到谷底,卻聽見他又接著說:“這樣處理很有靈性,雖然和原譜不同……”后面的評語已模糊不清,但評分表上赫然顯現鮮紅的“優秀”印章。
現在那本考級證書已經躺在書柜最上層,偶爾翻開還能聞到淡淡的松香。每當有人夸我琴技了得,我總會想起那個燭光搖曳的臺風夜,想起加重指套在手指上勒出的紅痕,想起考官說“這樣處理很有靈性”時,琴房里經久不散的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