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落盡的夏天

母親從菜市場買回了一袋槐花，剛進門，就招呼我過來一起收拾。“媽，咋想起買槐花了？看著真新鮮，要不咱們包包子吃吧。”我抓起一把槐花聞了聞，熟悉的香氣溢滿手掌。

“碰巧在菜市場看到就買了，也便宜。”母親一邊收拾著，一邊若有所思地念叨，“這槐花包子，還是當初你爺爺最愛做的。”剎那間，一些芬芳的思緒在腦海里浮現，那個熟悉的身影逐漸清晰起來。

我的祖父沒上過學，一輩子跟幾畝薄田打交道。聽父親說，祖父總是起早貪黑地干活兒，根本閑不下來。每每他睡醒時，祖父早已在蘋果林里忙活了好一陣子了。雖然沒什么文化，但靠著勤勞的雙手，祖父養活了全家。

可是，說實話，小時候的我對這個男人，并沒有多少好感。

六歲以前，父母工作繁忙，無暇照顧我的起居，于是祖父自告奮勇地承擔起了照顧我的責任。每年夏天，他總會帶我去后山摘當季的槐花，將大部分賣了填補家用，剩下的就做包子給我吃。我也慢慢喜歡上槐花的芬芳，激動于每次吃包子時的唇齒留香。但除此之外，我覺得他實在是個過于精明、愛財的男人。

“那女的問我多少錢，我說十塊，她說五塊才買。好嘛，要是五塊，我得賠得只剩條褲衩子了。”類似的話語，祖父可沒少說。說著說著，他還挑高眉，瞪大眼，露出泛黃的門牙，活像個喜劇演員。

“那她買了嗎？”奶奶問道。

“買了啊，十里八鄉還數我這里賣得便宜又好，還數我會掙錢！”祖父得意一笑，像個打了勝仗的將軍，高興地舉杯，將白酒一飲而盡。我心中卻莫名生出一些羞恥感，只覺得錢對他的吸引力比任何東西都大。

后來，父母將我接回城里讀書，回來看望祖父的次數肉眼可見地少了起來。而童年留下的印象，使我一直對他心懷小小的芥蒂。

直到我上了大學后，有一次學校放暑假，我去看望他。他緊拉著我的手走進里屋，左瞧右瞧，確保沒人后，從衣柜中摸出一個塑料袋。“乖孫，這是恁爺爺攢的，不多，你拿著，以后有啥事兒咱能用得上。”沒等我反應過來，祖父就把那塑料袋塞進了我的手里。我低頭一看，里面堆滿了紅的、綠的，用皮筋扎起來的一捆捆紙幣。

我不知道他究竟攢了多久，又多少次翹首盼我回來，好把這錢給我，但我知道，手里的袋子安放著祖父對我沉甸甸的愛。一時間，我心中生出無限悔意。原來祖父精打細算，都是為了他疼愛一生的孫子。

從那以后，我不再對祖父抱有成見，而是努力創造機會與他多相處。一有時間，我就去看看他。

可慢慢地，上了年紀的祖父開始糊涂，分不清已發生和未發生的事情，比如經常以為還在上大學的我已經結婚，吵著要見孫媳婦家的人。他不再精明能干，把自己的鋒芒全收斂起來了，言行越來越像個患得患失的小孩兒。我知道，他是怕我們拋下他。

最后一次見他是在去年，我返鄉陪他住了幾天。“爺爺，我下次放假也還回來看你。”雖然他已經無法準確說出我的名字，但依舊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車子發動了，我從后車窗看到他還自顧自地站在門口，像個陳舊的木雕，就這樣望著車子一動不動。猛然間，我發現他原來已是一個如此傴僂的老人。我打開車窗沖他喊：“爺爺，你要好好的！”他大抵沒有聽見，那個身影早在漸行漸遠的汽車后面慢慢變成一個小黑點，然后消失不見了。

后來啊，那個愛我的小老頭走了，在那個夏天悄悄離去。人們總說“遺忘才是真正的死亡”，我覺得很對，所以我拼命記住有關祖父的一切，不想讓我對他的記憶隨著時間消散。我始終相信，另一個世界會有槐花永遠芬芳的夏天，我和祖父，從不曾分離。

此刻，被槐花香氣縈繞的我，淚水早已決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