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熒光魚

2025-06-12 00:00:00張沐臨
安徽文學 2025年6期

很小的時候,阿媽給我講過一個故事,她說深海里有一群發光的魚,以腐肉為食。有一天,熒光魚圍住一個落水的小女孩,從她的嘴里鉆進去,吃光了她的肉。熒光魚占據了女孩的胴體,她浮起來,在海里發著光,遠處的漁民見到,以為她是礁神。漁民們撒出大大的網,抓住了女孩,用刀切開她的肚子,熒光魚一條接一條地跳出來,在空中掉眼淚,眼淚落下時變成了金子,一粒接一粒。漁船上的金子越積越多,漁民們抓鬮,把倒霉的人丟下船,也不愿丟下魚或金子。后來船沉了,只有一個瞎子游上了岸。熒光魚繼續游到大海深處,吃掉新的胴體,變成新的女孩。

聽完這個故事我沒有哭,也不覺得害怕,我記得我當時說,媽媽,我也想被魚吃掉。阿媽撫摸著我的后腦勺說,被魚吃掉,就見不到媽媽了。我說,熒光魚能見到。

現在,我把這個故事講給了李黎,她說她相信,在她剛來吉隆坡的那個晚上,曾在天上看到過一排飛碟,就像是群發光的魚飛過。

馬來西亞是個人鬼共生的地方,對原住民而言,鬼故事是日常交流的一部分,是現實,就像馬爾克斯的阿拉卡塔卡。在這里,我逐漸學會了一本正經地說謊,用一種平靜的語調講故事,將“小說”偽裝成“非虛構”。白天眼睛里滿是鋼筋水泥,我和李黎穿梭在雙子塔和批發城之間,逛遍會展中心和城中公園,摩天大樓旁倚靠著熱帶雨林。夜晚鋼鐵變成霓虹,酒吧街站滿了招嫖的妓女,一張桌子上往往齊聚著六大洲四種膚色的人,像極了賽博朋克2077里的“夜之城”。來這座城市兩年,仿佛就是一眨眼的事。李黎打算去石油公司工作,我決定繼續申請讀博,死磕一位心儀的博導。李黎學的是“商業與經濟”,我則是宗教學門下的“印度教研究”,二者的就業差異和國內沒什么兩樣。這些天我焦慮得要命,她則不管不顧,決心要在最后玩個痛快。我們本科就是朋友,異國他鄉自然共租一個宿舍,這些天她總是夜不歸宿,白天也不見蹤影,偶爾一陣風一樣沖進來,把幾樣化妝品胡亂收拾進包里,又像一陣風一樣飄出去。這天她在屋里拾掇半天,出來后滿頭汗,盯著我問,曾然,你見到我那支“蘿卜丁”口紅沒?李黎是東北人,有時候其實是正常說話,在我聽來就有點兒沖。我那時正一個勁刷新郵箱,心情不太好,腦子里也一團糨糊,就回了句,鬼知道。剛說出口我就后悔了,但也不能收回來。李黎瞄了我一眼,沒說話,挎起包就走。

到了晚上她還沒回來,這也不奇怪,我刷新了下IG(Instagram,一款社交應用軟件),看到她在酒吧街我們常去的那個位置,周圍坐著膚色各異的男女。嗯,玩兒得挺開心。我點了個贊,花了十分鐘編輯好一條評論,配上合適的表情符號,卻沒能發出去。我刷新了一下,發現自己被拉黑了。

我扔掉手機,閉上眼睛,燈依然開著,眼皮有些刺疼。開關就在墻角,我不想起身。迷迷糊糊的,我想起讀本科時的事。那時有個男生和我關系蠻好,留著波拉尼奧式的卷發,總是講些不太好笑的笑話,容易臉紅。我有點喜歡他。后來李黎加了進來,像所有爛俗的故事一樣,他們戀愛了,男孩本就是為了李黎才和我搭話。李黎是個怎樣的人?名字像《繁花》里的李李,但我覺得更加好聽,二聲揚上去,讓人不自覺地微笑。一米七五的個子,鯔魚頭染成藍色,總是穿寬松的衛衣長褲,嘴唇倒是永遠鮮紅,笑起來像來自戈達爾的電影,狡黠、迷人、輕快。我?呵,請回憶一下班上那位劉海永遠遮住眼睛,眼鏡超過一千度,八百米永遠落后別人一圈的女生,不要假惺惺地說“這也蠻好”,不需要。

我不想失去李黎,或者說,不想失去這個世界。高中前的一切都是死水,大學時稍微蕩起些漣漪,來到這里后,萬事萬物才向我打開一道口子。我和她生活在一起后,時常暗中模仿她的習性、打扮,像一只想占據人軀殼的魚。放長假時,我們會去霹靂州或納閩拜訪原住民,我在那里熟諳了虛構的技藝。在那些個人鬼共生的地方,沒有真實與謊言,一切由靈構造,你的幸運可能來自“hantu”的關照,不幸則是“jinn”的糾纏。李黎對這些不感興趣,我就一個人去,我發現自己能越來越熟練地偽裝,和陌生人在一起時,講述自己的過往時,我成了另一個人。不知道李黎有沒有覺察到我的變化,我想她并不在意。我不愿失去這種生活,絲毫不想念家鄉或母親,我不能回去,不能。

從床上翻下來,換好衣服——火焰圖案衛衣、登山長褲。我照了照鏡子,從包里翻出咬牙買下的“蘿卜丁”口紅(絕不是李黎丟的那支),認真涂了涂,顏色很鮮艷,像血。其實我很少一個人在夜里出門,即便在努力適應,這座城市的夜對我來說仍太過粗獷。比外灘還多的人流、轟鳴著馳過人行道的跑車、戴白色頭巾朝你搭訕的印度男人,還有滿街飄逸的香水味和狐臭。也許每座都市的夜晚都是如此,也許其間有著刺激和歡樂,但它們離我太遠。我又一次失落地意識到,離開了李黎,我將回到原點。

霓虹閃耀,人潮流動,有人席地彈唱,有人跪地乞討。裙子短似比基尼的少女擦肩而過,我側身搭上一輛巴士,環繞空調的冷風短暫地撫平了燥熱。

觀光巴士上擠滿了人,唯一的座位旁是個黑人,掛著寬大的頭戴式耳機,搖頭晃腦,豐滿的下嘴唇上刻著一圈字符,應該是文身。我慢慢踅摸過去,坐下時黑人抬頭望了我一眼,瞳孔漆黑,緊接著他朝我笑了笑,下嘴唇的字符延展成浪,是一個女孩的名字。觀光巴士搖晃著開過石油雙塔,水晶般通透的塔,曾是世界最高的摩天大樓,如今是世上最高的雙子塔。夜晚,霓虹覆蓋萬物,雙子塔仍潔白矗立,燈照不到它,人也無法抵達,鋼鐵的造物籠罩在白色的光暈下,竟有些圣潔。車廂里傳來音樂,不是原來的背景音樂,一個亞裔男孩把隨身音箱放到地上,同伴將手機對準他后,他開始在空位上跳舞。

下車,走向城市密林的邊緣。Pel.Klang站,我來過這兒許多次,搭車一小時就可以到黑風洞。那兒是我少有的憩息地,無需李黎的陪伴,甚至更加少有的,我寧愿自己一個人去。紅色的輕軌列車進程緩慢,車廂里空蕩蕩,只有舒緩的鋼琴曲在頭頂盈漫,像一層霧。窗外,城市的骨架變成海,列車漂浮,鉆進倒映的星星的孔。我閉上眼睛,吉隆坡的輕軌不似高鐵,仍帶著綠皮火車那種原始的震顫,浪拍過,一下、兩下,睡意隨搖晃潛入,霧中傳來細微的小提琴聲,像搖籃曲。

到站時掀起了巨浪,我的頭一下磕向前座,金星冒了三秒,睜開眼后看到站臺外矗立著巨大的神像,夜燈隱約打在它身上,顯出森然的淺綠。我搖晃著腦袋走出車站,在神像旁停了會兒,黑暗里它顯得好像比白天更大些,“神猴”哈努曼,羅摩的弟子。更遠處,金色的戰神穆尼干守衛著洞口,身后是272層的彩虹階梯,光無法探入,某些生物在夜里揮動著翅膀,是鴿子,或是蝙蝠。

黑風洞在夜晚禁止入內,這里是印度教的圣地,傳說曾居住著濕婆神的子嗣。洞穴更深處,藍色的毗濕奴用五生法螺守護著世界,在遙遠的迦梨時代,他曾化身為魚,誰向他祈禱并獻上生命,就能在下一個時代重生。

這兩年間我與那些印度的神祇們相交匪淺,但此行我意不在此地,而是距黑風洞五公里外的安鎮,那里生活著自馬六甲王朝便棲居的原住民。繞開那些古老的神祇,路燈撐起一條小道,五個世紀以來,馬來西亞歷經戰火,葡萄牙、荷蘭、英國、日本,每一次殖民的戰艦到來前,小道便會消匿,原住民像幽靈般散去,在遙遠的美洲的森林、非洲的荒漠、歐洲的峽谷,乃至南極洲無人區的冰縫里,原住民們潛伏、扎根,待蝙蝠在黑夜(而非白晝)倒掛,第一只鴿子從黑風洞飛出,他們便如煙一般升入大氣,隨著舶風、信風、黃雀風、落梅風,以大于六百公里每小時的速度,從世界各地飛回、凝華,由煙霧里化出身軀,重歸安鎮。

自然,我不會相信這番傳說。至少在這個世紀,安鎮通上了電燈,架好了天線和基站,能連通IG與YouTube。遠遠地,我望見火光,有歌聲傳來。接著是鼓聲,一陣陣有節奏的踩踏聲、薩佩(木琵琶)的彈奏聲,很久之前我曾聽過這種韻律,那時他們在舉辦祭典。我開始疑心自己的好運,兩年來我只遇上過一次祭典,那是在泰米爾歷的“大寶森節”,超過十萬的信眾麇集黑風洞,苦修士們用銀針刺穿雙頰,頂著銅罐攀登彩虹階,我和李黎被人群擠著,游魚般穿過縫隙,在臨近窒息前返回車站。那天直到傍晚,我和她都待在候車室,有些置氣地望著外面的游客和教眾被驅散,警察在“哈努曼”和“穆尼干”旁戒嚴,洞口接二連三地飛出白鴿,在天空盤旋一圈后四散逃開。待到鳥去獸散,天已黑透,最后一班輕軌也載滿人離開,李黎這才拉起我的手說,走,咱四處逛逛。那也是我們第一次踏上去安鎮的小道。

入口處倒不難找,但有那么點《桃花源記》的意思,剛進去的地方極窄,之后就好了,豁然開朗,甚至生怕你迷路似的,安有一排路燈。說來也怪,我和李黎朝窗外望了那么久,竟沒見到一個人發現這入口。據阿森——我們之后認識的原住民,一個秀氣的棕發男孩說,外人結伴不能超過三個,超過了就找不著入口。我先前說過,安鎮并未完全隔絕現代文明,因此我對這份神秘主義的說辭抱有懷疑,但就我和李黎(多是我一個人)造訪安鎮的經驗來看,的確極少見到外來游客。我也沒那個心思追根究底,來一次就做一次客,世上有許多秘密,比方魔術,還是永遠不要揭曉的好。

那天,印度教狂歡的慶典剛剛結束,暗處的小鎮卻又燃起篝火,不具名的鬼怪現身湖畔,原住民手拉著手,舞蹈、搖晃,隔著很遠傳來歌聲。近處,赤裸半身的少女抱著薩佩彈唱。火焰映在他們每個人臉上,他們好像都醉醺醺的,一群健碩的成年男性佯裝中箭,眉心和胸口涂著紅泥,一個接一個跳入湖泊。月光下,他們像一群發光的魚,游啊游,濕漉漉地上岸,身上的紅泥連同原住民的印記都被洗掉,變得澄凈、透明。我和李黎像是兩只誤入納尼亞的小兔,我轉身想跑,李黎卻攥著我的手往前靠,一位留著棕色長發的男孩從篝火旁起身,瞪大雙眼望著我們,沒有說話,轉身推了推坐在一旁的同伴,讓他移出兩個空位。

那是屬于狄俄尼索斯的夜,我們飲了當地的米酒,用蹩腳的印尼語交談,篝火將每個人的臉烤得通紅,那個叫阿森的棕發男孩讓我們試著凝視那團火,如果有一瞬眼里的一切消失,火焰像蛇一樣鉆進瞳孔,就能凈化心里的罪。我興奮極了,李黎卻不以為意,無聊地坐著摳手指。起先探險的勁兒過了后,她更愿意回到鋼筋霓虹的都市,坐在長街上飲酒,同華人猜拳或和白人跳舞。我則望著那團火,攜著連自己都覺得好笑的虔誠。火,來自燧人或普羅米修斯,赫拉克利特眼里宇宙的形態,波斯人信奉的神,無論它是什么,那一刻我將自己獻了上去。

此后兩年,我多次一個人到訪安鎮,卻再未碰上那樣的祭典。在今天這樣一個苦悶的夜晚,我又一次聽到歌聲。看到那團燃燒的火時,我幾乎哭出來。阿森笑著迎向我,他穿著赭紅色的袍子,頭戴白色圍巾,綰起了那頭漂亮的長發。阿森說他就知道我今天會來。

今晚的祭典和兩年前那次有些許不同,鼓聲很重,原住民手拉手結成長長的隊伍,在湖畔圍成一個半圓。他們隨著鼓點的節奏交替抬起左右腿,在一次次踏落時晃動腦袋,口中唱誦著的不似歌聲,更像是某種咒語。我坐在篝火旁,托著腦袋,靜靜地望著,月光下他們的影子漫漶不清,像水一樣連成一片。忽然,從脖頸傳來一陣寒意,我轉回頭,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圍坐在篝火旁的只剩我一人,阿森、那些原住民們都像風一般消失了。從身后傳來踏步聲,齊整、莊嚴,巨大的陰影覆蓋我——一團斑駁的、原住民們聚攏的影子。

我努力使自己不要發抖,轉過身——看到一張張臉,像同一個人的化身。他們都面帶微笑,臉稍稍向上抬起四十五度,身體靠在一起,搖搖晃晃。篝火將我的影子抻得很長,后背很燙,浸滿了汗。我看著自己的影子不斷扭曲、變幻,同前方那團斑駁的怪物相觸,被擠壓,被瞬間吞沒。他們圍著我,舉起我,火焰映在我的火焰衛衣上,天空壓住我的臉。

我想起那些阿茲特克人的獻祭,犧牲者被摁在黑曜石床上,剖出心臟,血從紅色流成黑色,我也會那樣嗎?好像有所不同,我被托舉著,一步步來到湖邊,停下后,他們又一齊開始誦唱。每一個動作,每一處細節,都像被精密操控著的儀器。也許為這一幕他們已經準備了太久,也許兩年前我和李黎貿然地闖入時,有一個女孩正剛剛從世上消失。

四肢被鉗住,我用余光掃向那片湖。湖面平靜,隱約有光在閃爍,光點慢慢地浮起,水泡中出現一張臉,是阿森。緊接著,兩張、三張、四張……越來越多的臉浮起來,等著我,望著我。大腦在恐懼中變得遲滯,一切都那樣迷惑,是夢嗎?還是神的惡作劇?

忽然間,鼓聲變得凌亂,原本齊整的歌聲也似乎亂了節奏,神圣的祭典遭到侵入,機械般精密運轉的儀式出了一絲差錯——李黎站在入口處,揚著天鵝般的頸,淺藍的頭發在夜里變成黛藍,高挑地立著。我努力偏過腦袋,隔著那樣遠,但我知道她在看著我,我知道。

李黎從懷里掏出什么東西,叼在嘴上,向前邁了兩步后,用力地吹響。

吉隆坡其實很無聊,不下雪,冬天也溜不了冰,空氣里總有股香料味兒,熔爐樣的城市里住著些熔爐里的人,但總比霹靂州要好,那里曾是用來流放罪犯的地方——曾然卻偏愛往那樣的地方跑。她對馬來的原住民有著異常的興趣,說是為了研究“宗教學”,我看不是那么回事。

我不信什么神呀鬼的,但也不覺得“人”能主宰一切,總歸有個比“人”更高點兒的存在,也許叫宇宙,也許叫命運。

剛來吉隆坡時,我總是會在天上看到整排整排的飛碟,在夜里像群發光的魚一樣飛過。

我經常會想,也許某一天,外星人就會突然地到來,輕輕摁下按鈕,將一切牢不可破的事物摧毀;那些自以為是的政客、將命運掛在嘴邊的教師、沉浸在青春戲劇里的少男少女,原本高高在上的存在被來自更高處的下墜摧毀,一切也只不過是一瞬間。既然如此,既然在宇宙無垠的尺度里,誰也不敢保證下一秒的存續,那為什么所有人都還那樣嚴肅,那樣安然地被規訓呢?曾然說,我這是杞人憂天、異想天開,大多數人不會想那么多,僅僅是活著而已。話是這么講,但我知道她同樣對這個世界的秩序充滿疑慮,不然也不會跑去學什么“宗教學”。

在吉隆坡這兩年,曾然拽著我逛遍了霹靂州的雨林和納閩的小島。在那些毒蛇與倉鸮棲居的地方,曾然在原住民的火堆前跳舞、唱誦,痛快地飲下奇恰酒或瓜拉納。有一回,她喝下一整碗藤樹皮熬成的藥汁,昏睡過去三天三夜,醒來后上吐下瀉,翻著白眼一個勁兒地說自己見到了好多的神,有迦梨、濕婆、毗濕奴、悉達多、哈努曼和穆尼干……所有的神祇都光耀灼人,口中念誦著“唵”,那個印度教里宇宙的初始之音。

我簡直要急瘋了,把附近的醫生找了個遍,好在這癥狀只持續了一個早上,當正午的陽光傾灑在她臉上時,她一下子跪了下來,仰起臉到四十五度,對著太陽的方向說,太陽,啊,血淋淋的太陽。然后一頭栽了下去,再次醒來后木訥如初見時那個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角落里發呆的女孩。談起這三天的事,她只是搖搖頭說,啊?怎么可能。

從此我不再支持她那些冒險,只是偶爾再陪她去一去安鎮,那個毗鄰黑風洞的神秘小鎮。我一直認為,曾然的性情就是在那個夜晚后遽變的。印度教狂歡的“大寶森節”,我和曾然被黑風洞前烏泱泱聚攏的教眾和冬日的疲憊擊垮,到了夜晚,卻偶然潛入一座同在舉行慶典的原住民小鎮。我對萬事萬物存有疑慮,包括那些玄秘之境,秉持的永遠是“不相信”與“無意義”這兩道護身符。曾然卻很自然地接納了眼前之事,對她而言,未知似乎代表著某種可能,某種拯救。她總是說,自己只是一個殼,想要被某些更高的東西占據,哪怕失去自我。

那個夜里,曾然盤坐在地上,癡癡地望著眼前的火,像一尊雕像。火舌透過眼鏡在她的瞳孔中亂躥,她連眨都不眨一下眼,有那么一瞬間,我似乎恍惚了,覺得她真成了一個空洞洞的容器,有什么東西正在悄悄地潛入、占據一切呢?我不知道。

那個叫阿森的原住民突然拍了拍曾然的肩膀,她一下回過神來,笑著和他搭話,用蹩腳的印尼語講些自己的事。我在一旁越聽越迷糊,甚至懷疑記憶出了差錯,她真是在講自己嗎?怎么聽著都是些我會干的事?曾然一個勁兒地聊著,我從未見過她如此健談,火焰閃爍,她的臉因興奮或灼熱而微微透紅,掛在鼻梁上的眼鏡有些脫落,她用手扶了扶,其間瞟了我一眼,像是終于憶起了我的存在,臉上的神情一下子凝住了,像是尷尬或懊惱。她把臉偏了過去,繼續對著火焰講述——聲音變得很低,逐漸漫漶,無法聽清。

阿森,一點兒不像霹靂州或納閩的原住民,印尼語講得很正宗,甚至還會說些英語,只不過會把元音里的“u”發作“oe”。他的鼻梁挺拔,唇髭和胡茬處理得干干凈凈,頭發卻很長,棕色,像是海貍。讓我想起大學時的那個男生,也是這樣的長發,輕佻到讓人厭惡,總講些自以為是的笑話,如果早知道……

我突然有些脊背發涼,附近,篝火外的原住民似乎悄悄望著這里,不遠處有一片湖,湖心升起點點亮光,也像是人的眼睛。我用力戳了戳曾然,她不為所動,仍出神地看著眼前的火,嘴巴一張一合不住地念叨著什么,像是祭典里通靈的女巫。我一把拉起她就往外跑,沿途的原住民紛紛散開,倒未遇上什么攔阻,阿森在后面用英語說了句,走吧,放心走吧(go,just go)。我只顧著跑,沒太在意。

從那以后,曾然就變得不太對勁,身上有股“瘋勁兒”。從雨林回來后,我再不能忍耐她,她好像也樂意自己一人去“探險”,我曾熟悉的那個女孩變得越來越遠,那個沉默著,好像總是遠離人群的女孩,《花與愛麗絲》里的花。

臨近畢業時,我感到我們之間的關系已產生太多裂痕,有些原因我清楚,有些我也弄不明白。我開始感到害怕,害怕與她共處一室,害怕看向她,害怕發現那張臉變得越來越陌生。在吉隆坡的街頭、酒精和霓虹里,我感到安全,未來我也將生活在這兒,十年、二十年,不去考慮那些存在的謎題,不去思索答案,直到那些更高的事物到來,摧毀一切。

今晚曾然的情緒不太好,我能理解,背上包出門,外面的空氣比來時更燥熱些,夜開始舒展,鋼筋水泥叢中的欲望漸次蘇醒,遠處的雙子塔亮起白光,我只想喝酒。在吉隆坡,有那么幾個地方我們常去,茨廠街的華人最多,惹蘭街小吃遍布,免登路適合蹦迪,喝酒還是去蘭波街最好。那條狹長的街道靠近生命之河,夜里九點后整條河流鋪滿藍光,光暈自底部升起,同空中的薄霧匯合。坐在露天吧臺處往外望,就像坐在海里。

我四處逡巡,有些魂不守舍。蘭波街永遠熱鬧,露天吧臺搭建在酒館外,DJ將音樂從電子到流行再到嘻哈不斷切換,隔著生命之河能直接望到獨立廣場的塔鐘,塔尖裹著一團暗紅,像是中世紀的古堡。近處的人群像魚,尖吻鱸、黑線鱈、紅點鮭、灰藍鯖,熱帶魚、亞洲魚、秘魯魚,站著或是坐著,混進不同的魚群,在酒里潛游,醉成藍色。

在常去的位置坐下,和幾個熟悉的面孔應承一番,擲硬幣、投杯球、抽紙牌,我總是贏。Lily,Lily,身旁的黑人女孩笑著朝我呼喊,牙齒齊整明亮,下嘴唇上有一處小小的文身。我之前不認識她,但很快被她的熱情俘獲,一圈又一圈地碰杯后,我有些醉了。斜靠在椅子上養神,天已經很暗,我胡亂編輯了張合照到IG,想了一想,沒有設置“屏蔽用戶”。

曾然很快給我點了個贊,我繼續等,不斷刷新界面,想要收到一條私信,哪怕只是一條評論,今晚上的芥蒂就算過去了。可是沒有,一分鐘、兩分鐘……十分鐘,我不斷點開曾然的頭像——一只發光的熱帶魚——情緒沒來由地爆發……

把手機扔到一邊,我感到心煩意亂,也沒了繼續喝酒的興致。起身作別時,黑人女孩湊近,輕輕抱了抱我。

三年前的某天,似乎也是這樣的夜晚,和曾然因一件小事置氣,我獨自在街上游蕩。我看見一群銀色的光點,包圍著星星,像鳥或是魚群,徘徊、穿梭,從獵戶座α繞到天狼星,眨眼間連成三角,框住夜里最亮的恒星,組成“普羅維登斯之眼”。我知道它們框住的只是幻影,但還是為那顆星星緊張,銀色的三角不斷收縮,凝成一點,與天狼星重合后消失。

消失的到底是那群光點,還是原本的星星?遙遠的光經過大氣折射,仍在不斷閃爍、晃蕩,我望著它們,感到暈眩。

今天夜里沒有星星,天空時而出現光柱,來自霓虹或街燈的反射,但是沒有星星。生命之河升起,藍光涌上橋堍,街道依舊喧囂,百貨大廈五光十色,人的肌膚映上光影,仿佛席勒的畫。吉隆坡的夜永遠如此,東京、紐約、上海,也是如此。我漫無目的地走,越來越疲憊,酒精流過右心房,街道變成海,一瞬間的戰栗后,眼前出現一個人的臉。

棕色的長發蓋過耳朵,穿著巴達維亞紅袍,眼睛有些陰沉,街燈在地面投出一道黑影,他就站在那里,靜靜地望著我。我來到那人跟前,仔細地確認那張臉,是他,沒錯。

你怎么會在這兒?我問。阿森向前走了一步,陰影投在他的臉上,使他看上去有些頹憊。他看了看我,一把抓住我的手。世界一下子消失了,光流進黑洞,耳邊聽到風聲,眼睛失去作用,卻仍能“看到”。吉隆坡化作平面,街道是線條,人群是點,由一個點跳向另一個,我們是升起的霧。藍色的生命之河通向獨立廣場,雙子塔被幽靈環繞,蘭波街麇聚著光點,能看到Pel.Klang列車火紅的殼,也能看到空蕩的內部。列車通往黑風洞,意識隨之游動,蟒蛇和蝙蝠離開巢穴,神祇睜開了眼。

再次具備身體的實感,眼前是巨大的穆尼干神像,阿森站在一旁,臉色有些蒼白。生命中重要的時刻好像就這么到來了,一切仍未毀滅。幾只白鴿從洞口飛出。我轉頭看著阿森說,你想要做什么?

他指了指遠處,草木遮蓋的地方,一點點光泄了出來,是通往安鎮的小道。阿森的臉龐白得嚇人,他往后退了幾步,使自己離神像的位置稍遠一些。我說,那里怎么了?阿森喘了口氣說,曾然有危險。我一下子抓住他的手臂,那只手很輕,在燈光下顯得透明。話還沒出口,阿森打斷了我,我的時間不多了,照我說的做,只有你能救她。

我望著他,還有那雙透明的手,他的嘴唇很干,身體好像在發顫。這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時刻嗎?我不害怕,甚至不覺得困惑,無論即將到來的是什么,我都能接受。

阿森指著洞口的彩虹階梯說,爬上去,穿過黑洞,在蘇巴瑪神像旁,找到毗濕奴像——停、停,我打斷他說,我根本認不出你說的那些神。阿森說,毗濕奴,藍色的神,胸前飾著寶石,頸上纏著瓔珞,有四條手臂,明白了嗎?我說,藍色,四條手,明白。他接著說,那四條手上分別持著法器,其他都不用管,把那只藍色的海螺帶出來,記住,其他都不要碰。我點點頭,阿森又往后退了退,額頭上滲出汗。更遠處的光在閃爍,我似乎聽到歌聲,最后再看了阿森一眼,轉身向上攀爬。

曾然,曾然。我念叨著她的名字,好像突然明白了這些天不斷在體內翻涌的情緒是什么。我害怕失去她。無論喝下再多的酒,裝作多么不在意,她總是纏繞在我生命中的最重要的那根線。我們是蝦虎魚和槍蝦,沒有誰主導誰,分離后的雙方都脆弱而危險。是有些嫉妒吧……她打開了一扇我無法進入的門,蝦虎魚會變成發光的鰭鯊,愛麗絲會掉進兔子洞,女孩會長大。但那又怎樣呢,我愛著她,我們不要分離。

272層彩虹石階,我踏得很快,腳步激起回聲,飛出一群群蝙蝠。臨近洞口處,一條白蛇鉆了出來,繞著我游了一圈后,從石階上墜落。黑洞后面才是神廟洞,我必須穿過去,夜很靜,能聽到蛇的呼吸,閉上眼睛,咬牙往前跑。一切都消失了,此刻,心跳聲與腳步聲重疊,一點點光滲進來,睜開眼,只有藍色。難以形容的藍,像是某種玉器,帶著青釉的縹光,毗濕奴坐在那里,攤開四手。從上至下,輪寶、蓮花、海螺、神杵,每樣法器都裹著青玉色的皮,海螺泛著熒光,從波浪的紋路里傳來歌聲。我聽到一代人的死,有關女孩、獻祭、侵略和遺忘。

我接過海螺,毗濕奴的眼角滑下一顆藍色的淚,洞穴被點亮,照出無數隱匿的魂。我挾著它,并未返還,而是循著光繼續往里走,盡頭有一處縫隙,藍光泄出,同更大的外部世界匯合。歌聲仍在振蕩,來自海螺,也來自縫隙之外,我穿過去,來到祭典的邊緣,曾然在湖畔望著我,我舉起海螺,毫不猶豫地吹響。

起先是火的熄滅,接著是歌聲的消失,環繞曾然的原住民驀地涌向我。我從海螺里吹出一團藍色的霧,他們在靠近時凝固,變成冰,又升華成氣。更遠的地方,湖心卷起漩渦,閃著光的水泡被吸入后破碎,地面刮起風暴,石屋化作齏粉,我跑向曾然,抱住她。

一切事物都被改變了嗎?好像一切如舊。阿森像影子一樣來到我們身旁,他的臉已變得近乎透明,光從他身上穿過。我問他,這是怎么回事?阿森稍微低下頭說,很久以前,也有兩個像你們一樣的女孩……這一切不會再發生了。我說,嗯,不要再發生了。曾然抬頭望向他,想說些什么。阿森笑著搖搖頭說,沒關系的。Go,just go。

通往安鎮的小道閉合,我們坐在街邊,曾然捂著臉哭泣。不知過了多久,我把從毗濕奴手里拿來的海螺遞給她,它已經失去了光澤,變得和海邊尋常的貝殼一樣,有著淡白色的波紋。曾然斷斷續續地給我講了這只海螺的傳說:很久以前,名為“五生”的惡魔偷走了吠陀,將其藏在海底,毗濕奴化身為魚,打敗惡魔奪回圣典,用來打敗惡魔的海螺就被叫作“五生法螺”。

我對這個傳說不感興趣,望著夜空中終于出現的天狼星發呆。過了一會兒,曾然抱了抱我,又給我講了個來自她阿媽的故事,關于深海里,一群發光的魚。

責任編輯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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