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弟弟突然哭了,他說想到人以后會死掉,就難受得喘不上氣。他今年九歲半。
弟弟坐在舊床墊上,眼淚汨汨地涌出來,劃過那紅撲撲的被凍傷的臉頰。窗外,有一方陰暗的天,冬日瘦瘦的光線正在觸摸黑夜的肌理;窗內,是光禿禿的我們一家人。這時,我嗅到一陣很晦暗、很苦澀的氣味。是眼淚的味道嗎?
“活該你憨乎,盡想些壞的糟的嗎?”母親小聲嗤道。但是,母親很快就陷入了沉寂,然后說起一些關于死亡的事情,還有一些和死亡一樣沉重的東西一疾病、背叛、狂躁、暴力。殘暴的男人在陰暗的屋子里摔碎了三個酒瓶,把三歲的弟弟打得一聲不吭;紅著眼睛的二舅揮起燒火鉗砸向外公;討債的人把家里的房門鎖用萬能膠堵死,回不了家的小姑娘在街道上哭喊,許多年后,她一個人躺在白花花的病床上,孤獨似一條繩索,懸在她的頸項上。
我覺得房間里的那種氣味更濃烈了,并且我仿佛在曾經的某一刻也嗅到過這樣的氣息。那是在三年前,萬物競生的春日,在我們曾經居住的那個有著厚重名字的小鎮上。母親的二姨因為癌癥和抑郁把自己耗死了。走之前,她給她的丈夫寫了一封遺書:“振華,我走了。我不會再拖累你了。”雖然暖陽高懸在空中,看起來那么炙熱的樣子,但是冷氣悠悠地滲進骨頭,帶來一種古老的寒涼。就連院口的槐樹,那么高大從容的一棵樹,也變得黏稠起來。母親的二姨父同我們說話,他的聲音硬硬的,仿佛要嘔出一汪淚。
兩年后,母親的二姨父就再娶了。因為生活還是要繼續,并且生活還是繼續了。母親笑著說:“能活一天是一天,剩下的我們不要想了。”想不明白,想不透,懸在頭上的是沉重的業力。慢慢地就淡了!
母親削了兩個蘋果端過來,一個給我,另一個給掛著淚珠的弟弟。蘋果的清香暫時沖散了那種苦澀晦暗的氣息。我特別喜愛蘋果的氣味。這世界上有許多種香氣,比如那種人造的、精調的,甜蜜清幽又帶有異域情調的香水味,它似乎能勾纏出某種欲望,某種表達些什么、描繪些什么的感觸,某種展示自己、打扮自己的渴求,某種與他者聯系而深度交流的欲求。蘋果香則不一樣,它是一種毫不矯飾的清甜,它就那樣安然坐在房間里,靜靜地爬梳著自己的念頭。
小時候,舅媽會買給我玉香齋的雞蛋糕,稱上滿滿的一大袋。我們稱這種雞蛋糕為“小派”。我會把腦袋埋進袋子里,狠狠地嗅一大口。軟綿綿的香甜氣息涌進鼻間,不自覺笑臉盈盈,感到無比快活滿足。然而,小小的我總覺得這快活間夾著一絲悠悠然的哀傷,這種哀傷很遠,很細,指向我看不清的地方
舅媽常常讓我分一些蛋糕給老太,也就是我的外曾祖母。而我一直不愿進老太的房間,因為不喜屋內那一股古老陳腐的氣味。所以我常常頑皮,沖進房間驚醒沉睡的老太,高喊一聲:“嗨,陳愛林!送吃的來了!”然后放下蛋糕,就飛快地跑走。老太醒來后,拄著杖走來,用枯木般磷峋的手指著我呵斥:“你這小丫不禮貌,怎么能直呼老太的名字?”我跑啊跑,躲到舅媽的梳妝臺,那個散發檀木香的衣柜邊上。看著舅媽那亮晶晶的眸子和紅通通的雙頰,我感到一陣安心。“哎,為什么‘老太’那么難聞,‘小派’卻是香噴噴的?”我心里咀嚼著這兩個同韻的詞眼兒,覺得念起來十分有趣。兩年后,老太去世了。聽說在死前,她一直捏著嗓子喊好渴,要水喝。原來死亡并不是躺在床上,是在睡夢中靜靜發生的。在我讀小學那一年,舅媽瞞著家里人出國做工了,然后就再無音信。離開了小鎮之后,我很久沒有再買雞蛋糕吃。
我相信,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有其表面的存在,以及賦予其內在意義的東西。氣味是不是也冥冥之中與那些深遠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有聯系呢?氣味總是與念頭、記憶有關,我常稱它為“氣韻”,因為氣息總含著一絲悠遠的韻味。它忽而消逝,忽而重現,與之一同消長的,是藏于心間的意緒。
弟弟終于不再哭了,他說,死亡的念頭現在過去了,或許會在不知什么時候,稍微想起一點兒,但是很快就忘了。抬頭望向窗外,云際的閘門松了,月亮的波濤翻滾下來。我站起身,猛地嗅了一口窗外的空氣一清新凜冽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