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和汪曾祺這對師生在現代文學史上都以寫水著稱,二者的文中都涉及非常多的水意象。沈從文的一生都和水有著解不開的情分,他從小在水邊長大,文學淵源是“水”,“水”陪伴著他的一生。他曾說過:“我感情流動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我幼小時較美麗的生活,大部分都同水不能分離。我的學校可以說是在水邊的。我認識美,學會思考,水對我有極大的關系。”(《致沈云麓》)汪曾祺師從沈從文,文風本就受其影響,他的小說中也寫了很多水邊的人和物,他也曾表明:“我的小說常以水為背景,是非常自然的事。記憶中的人和事多帶有點泱泱的水氣,人的性格亦多平靜如水,流動如水,明澈如水。”(《汪曾祺回憶錄》)兩位作家都將他們對水的濃郁情結揮灑在他們的文章中,這種水意為我們呈現出自然靈性的“湘西世界”和溫潤平和的“蘇北水鄉”,即使在當今世界依然是洗盡鉛華的清流。
一、二者筆下水的共通性
(一)美好的民眾人情
酈道元的《水經注》有言:“天下之多者水也,浮天載地,高下無所不至,萬物無所不潤。”水一直回應世間萬物的需要,保持著潤物無聲的溫柔。二人筆下對水的描寫,也是生于斯長于斯的鄉民忠厚淳樸、善良誠實品行的寫照,他們以水的溫婉純凈來狀寫人性的美好,尤其是女性人物的人性美好。
沈從文筆下的翠翠就是在水邊長大的,她在水的懷抱中長大,接受著水的滋養,快樂地成長著。水給予了她爛漫活潑的性格,也給予了她溫婉淳樸的品行。她是那么美好,那么富有生命力。三三在父親去世后仍然擁有著快樂的童年,她吹笛子、抓蟋蟀、煮栗子,仿佛她的每一天都充滿了生命的活力。這種活力也感染了她周圍的人,他們生活中洋溢著的是溫暖和美好。即使鄉民們都生長在清貧的環境中,但他們的生活依然充滿了美好和人情味。
汪曾祺小說中的人物有著濃郁的“水汽”,連他筆下的男子都帶有一些“柔軟”,比如《大淖記事》中的十一子,他在戀愛中多少有些懵懂和不解風情,巧云說他就是個呆子,他在戀愛中始終處于較被動的位置。當然,最具水的溫婉特性的還是他筆下的少女形象。他筆下的巧云就是一個典型,她是花一樣的少女,是一種理想化的描寫,她不食人間煙火,溫婉、柔弱、善良,表現出了極致的美。她依水而生,清新脫俗又充滿了靈氣。與其說這是一種性格,不如說這是一種象征,一種汪曾祺心中的水的象征,反映了他的審美態度和價值取向。這種表現也是他審視這個世界的方法和態度。
(二)對水的崇拜情結
水至清、盡美,是生命之源。中國是農業大國,對水的崇拜幾乎植根于中國人民的血液中,從沈從文和汪曾祺的筆下我們也能找到這種對水的崇拜。
沈從文的生命和創作都離不開水,他的文字世界中無不透露著他對水的崇拜之情。湘西地界是一個多水的地區,在沅水和沱江邊長大的沈從文養成了親水、尚水的性格,這也成為沈從文水崇拜的直接原因。沈從文出生于鳳凰,因為地處荒遠,受儒家文化的影響較小,形成了以苗族文化為主的崇尚自然、單純淳樸的比較原始的文化特征。沱江可以說是鳳凰的“命根子”,這種思想文化也影響了沈從文,他對家鄉文化的體悟、對生命的理解都來自沱江。他從沱江中感悟做人的道理,獲得了生命的思考,水可以說是他的第一位老師。
對汪曾祺來說,水也有著獨特的情感價值。汪曾祺生長在高郵,他從十九歲離家之后很少回去,因此高郵也就成了令他魂牽夢縈的地方。汪曾祺也曾自述道:“我小時候,從早到晚,一天沒有看到河水的日子,幾乎沒有。”(《我的家鄉》)汪曾祺在這種環境中也產生了對水的崇拜,他在描寫外部環境的過程中不自覺地勾勒出山清水秀的江南水鄉圖。環境對汪曾祺的影響是巨大的,也是不可避免的,自然環境和人文環境給他的小說打上了深深的水的烙印。
二、二者筆下水的差異性
(一)二者水意象的源地不同
沈從文所接觸到的水是湘西的水,湘西位于多省交接地帶,多山,山中又多河,由于地勢的起伏大、河水的落差也大,湘西的溪流水流湍急。再加之地處多雨地帶,雨水和溪水構成了沈從文筆下的山水世界。因此,他小說中的水十分豐富,如《邊城》中的溪水清澈透明、《槐化鎮》的泉水閃耀著清亮的光澤,《黃昏》中的塘水顯示出生機與活力。此外,小說還有很多對沅水、辰河的描寫。
而高郵位于蘇北平原,屬于平原地區,有很多的湖泊,河水的流速較慢,加之京杭運河貫穿其中,形成了水鄉世界。汪曾祺的水意象大多以沼澤、運河、大淖為主,充滿了江南特色。在《雞鴨名家》中,汪曾祺就詳細地介紹了大淖“地名大淖,已經是附郭的最外一圈。大淖是一片大水,由此可至東北各鄉及下河諸縣。水邊有人家處亦稱大淖。這是個很動人的地方,風景人物皆有佳勝處”。他筆下的水不同于沈從文的清澈、險急,而是平和、溫潤的。這些水意象也表現出蘇北水鄉的風貌,這里河湖眾多、溝渠交縱,使蘇北籠罩在湯湯的水汽之中,滋潤著萬物。汪曾祺還對其他的水的意象形態做了描寫,如《受戒》中密密匝匝的“蘆花蕩”,《故鄉人·釣魚的醫生》中呈現出“死水”特征的河流,都體現了獨特的水鄉風貌。
獨特的地域風貌塑造了沈從文和汪曾祺小說中不同的水意象。
(二)二者水意象的異質性
無論是湘西世界還是煙雨江南,沈從文和汪曾祺所追求的都是充滿人性的善良和美好的理想世界,雖然二者創作的主題相似,但二者筆下的“水”卻有著巨大的差異,也使得他們筆下的故事走向了不同的結局。
在沈從文的筆下,翠翠是乖巧、惹人喜愛的,但這么美好的翠翠依然沒能擁有一個美好的結局。今天,中國文學史上依然有一個小女孩懷揣著朦朧的期待在無盡地等待著,沒有人知道她的結局。是誰造成了她的結局?我們無法說清,在翠翠的世界里到處都是善,讓我們感嘆世事無常。除卻愛情的悲劇,親情在《邊城》中也充滿了毀滅和挫敗。“水”造成了天保的死亡,天保競爭失敗自愿退出卻在恍惚間溺水而亡。這也間接地造成了翠翠的悲劇,兄弟情分的消亡使得催送對翠翠產生了隔閡。祖父的死也是在雨天,“電光從屋脊上掠過時,接著就是訇的一個炸雷。翠翠在暗中抖著”。翠翠在這人世間唯一的依靠一一祖父,也永遠地離開了。魯迅曾經說過“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在論雷峰塔的倒掉》)。而在沈從文筆下的雨的意象就起到了這個作用,他向往美好的東西,又清楚地認識到生命的盡頭終將走向死亡,正是死亡才能體現出生命的偉大和珍貴。
汪曾祺筆下的蘇北水鄉相較于沈從文的湘西世界則是另外一幅畫面。在他的筆下,人性是可以戰勝神權的,人性中的單純美好拯救了人類本身。在《受戒》的結尾,明海和小英子互通心意,給讀者留下的是青樁鳥“撲嚕嚕嚕飛遠了”的畫面,將少男少女之間的情竇初開描寫得真切含蓄,充滿了現世的和諧安寧的美感。“水”正以其流動性推動了明海和小英子的關系的發展,他們最終互訴心意也是在河水中,在水的見證下他們的愛情悄然而至。在汪曾祺筆下,水培養了健康的人性,體現了世俗的良善,造就了這段質樸而又真摯的情感。
通過二者筆下的人物命運及他們感情的結局,我們不難看出,水意象的性質是不同的,沈從文筆下的水的背后有濃重的悲劇色彩,是人性面對神性的無奈;而汪曾祺筆下的水則體現了人性的美好和人的力量,有一種和諧的現實美感,這也體現出二者的價值追求和文化心理的差異性。
三、差異性產生的原因
通過以上比較,我們發現沈從文和汪曾祺雖然都深受水的影響,但他們筆下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我們需要進一步探究他們的精神狀態和性格來探究深層原因。
(一)二者創作時年齡及精神狀態的差異
沈從文生于1902年,他的作品大多都創作于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在當時他屬于三四十歲的青年人;而汪曾祺的代表作品大多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完成的,當時的他已經是年過花甲的老人了。通過對比我們可以發現二者在創作的黃金期截然不同:沈從文正處于蓬勃的青年階段,他的文章也是活潑的、有朝氣的,湘西的水就像風華正茂的沈從文一樣,是指向未來的,是留有希望的,是“這個人也許明天回來”了;而汪曾祺的創作是一種偏回憶式的較為平淡的創作,就像他在《受戒》后記中說到的那樣,是在“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他的創作就像是沉和平靜的湖水一樣,當他在追憶他年輕的生活時已經有了足夠的人生閱歷,也失去了當年的激情,因此他的創作是平和淡定的。如果說沈從文筆下的水是充滿野性的張揚的水,那汪曾祺筆下的水則是受盡鉛華后平和的水。
(二)二者性格的巨大差異
在沈從文的人生經歷中,伴隨著湘西而出現的是美麗的鄉土風情和有人情味的人,而他之后的城市生活又和故鄉的生活截然不同,這里充滿了虛偽和謊言,人們生活在無盡的痛苦之中,這些經歷讓沈從文明確了自己的人生道路。他親身體驗到的是與他向往中擁有巨大差異的城市生活,這種差異也造成了他作品的對美的追求。他的文學創作,是將自己在兩個世界的經歷和體驗融合在一起,他所描寫的是一個和城市的恐怖世界不同的如詩般的理想世界,但這個世界中又充滿了悲劇色彩。以他的《邊城》為例,翠翠的母親的死亡、士兵自殺的結局、天保的溺水在老船夫看來都是天意,是人無法改變的,這種悲劇是命定的悲劇。這就不得不提到他的苗族血統,巫楚文化對沈從文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以至于他曾說“我正感覺楚人血液給我一種命定的悲劇性”(張新穎《沈從文全傳》),這也導致了沈從文的小說創作中充斥著這種循環性的悲劇。會明跟小雞平淡且“勾勾嘍”地活著,童養媳蕭蕭在經歷悲劇后仍然走上老路,這些人物的悲劇是宿命般的。“一切充滿了善,充滿了完美高尚的希望,然而到處是不湊巧。既然是不湊巧,因之素樸的良善與單純的希望終難免產生悲劇。”(張新穎《沈從文全傳》)沈從文追求湘西那種美好的、淳樸的生活,卻又清晰地認識到那里的人們的生活多少有些悲傷、憂郁。他清楚地看到了那些隱藏在美好背后的悲劇,他是孤獨的,但他沒有屈服。出生在軍旅世家當過兵的沈從文,他骨子里是反叛的血性,他盡自己的努力守護這些有價值的東西,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抗爭著。他的骨子里更多體現出的是水的剛強的一面,他就像是一個在湘西河上流浪的孤獨水手,終其一生,用文字與他的孤獨苦痛抗爭。
汪曾祺出生于書香世家,他父親的士人的儒雅隨和同樣影響了汪曾祺,他被稱為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受到傳統的儒家文化的影響,他的身上也有“儒”的氣質。他自己也說:“比較起來,我還是接受儒家的思想多一些。我不是從道理上,而是從感情上接受儒家思想的。我認為儒家是講人情的,是一種富于人情味的思想。”(《我是一個中國人—散步隨想》)相較于沈從文性格中“剛”的一面,汪曾祺更多的是“柔”的一面。他的水是平和的,但也不是一味地純凈,滋養出了獨一無二的花朵。《大淖記事》中的姑娘們不受三綱五常的束縛,她們可以私生孩子,找有婦之夫當情郎,只要她們情愿、快樂。汪曾祺雖打破了封建思想的束縛,但也沒有怒發沖冠,強烈地批判反抗。他是生活在民眾中的雅士,他用流水般的柔和表現了自己對女性的同情和寬容。除此之外,在《受戒》中,僧人也擁有七情六欲,荸薺庵也是一個有人間煙火氣的世俗世界。他筆下的形形色色的人和物都是“舒舒展展”的,無論是姑娘還是特殊職業者,在汪曾祺的筆下都可以不被封建倫理束縛,只按照自己活著的“解放的人”。如果說沈從文是“孤獨的水手”,那汪曾祺則更像在高郵湖邊隱居的溫潤的雅士,雖然溫和,但仍舊堅韌。
受到不同的文化差異的影響,身處不同的地域,沈從文和汪曾祺筆下的水意象呈現出不同的地域特征。沈從文終其一生孤獨地用文字在時代的浪潮中抗爭,如同一個孤獨的水手;而汪曾祺受到父親和儒家思想的影響,在高郵湖邊追求和諧與自然,好似一個溫潤的雅士。看似他們兩個人的文中都含有水意象,但二者的人生追求大相徑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