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勢文學”概念的譜系學考察可追溯至卡夫卡(1883—1924)關于小說創作的日記,用于描述他在早期寫作中發現的文學語言的潛能。德勒茲與迦塔利在《卡夫卡—為弱勢文學而作》中重構了這一概念,將弱勢文學的特質概括為生成于結構秩序化的主流文學體系內部的文學新范式,既在主流話語內部產生,又對抗和疏離于主流,具有辯證的雙重屬性。由于寫作方式的少數性和邊緣性,卡夫卡成為弱勢文學實踐者的代表。
李鈺(1760—1813,一說1760—1815),是朝鮮朝后期重要的詩人、文學家和小說家。其祖籍京畿道南陽梅花洞,出身失勢的武班庶族,字其相,別號花石子、梅花外史等。終其一生,李鈺始終堅持使用被統治階級貶斥的少數文體寫作,為此仕途阻絕,屢遭流放。無論是李鈺被邊緣化的生命經驗,還是文本不見容于當世的命運,李鈺不被主流收編的其人其詩,都與“弱勢文學”理論高度契合。在“弱勢文學”視域下對李鈺詩論進行闡釋,對解讀朝鮮朝后期文學創作和詩學理論的變革有啟示作用。
一、李鈺詩論形成的基礎
在集中體現李鈺詩學理論的作品《百家詩話抄》和《俚諺》中,作者闡釋了自己文學創作的合理性與必要性,突出的特點是解構傳統的革新意識:歷時性層面上反對因循擬古,共時性層面上反對一味慕華;強調詩歌應以表現真實情感為歸宿,顯現出關注個體生存境況的現實主義傾向;主張使用諺文俗語和“熟典”,在與中國語言的差異性中體現朝鮮文學特色。下文現就主觀與客觀兩方面,對該詩學理論的發生學基礎進行分析。
(一)作者的生命體驗
從主觀方面看,在對待主流文學的態度上,李鈺與同時代的其他作家迥然相異。
李鈺的作品不見容于當世,未曾收入別集,身后才被收錄進由金鑪編寫的《庭叢書》,可見其邊緣文本的屬性。對李鈺的人際交往關系進行考察,親朋至交多為使用邊緣文體進行創作的文學家,如編寫《庭叢書》的金、編纂野史叢書《大東碑林》的沈魯崇等人。
在文學創作中,李鈺使用了豐富的體裁,不僅有書、序、跋等常見文類,還包括俚諺、文馀、戲曲等,其中就有朝鮮朝最早的戲曲《東廂記》。對于李鈺的創新,金鑪給予了極高評價:“見吾友李其相之為文詞也…或嫌其時用方言俚語,以為文字之一疵,然大抵了無生澀、牽強之態,真可謂一時之奇才也。”(金《潭庭遺稿卷之十·題花石子文抄卷后》)對李鈺來說,“長篇大文、短篇小闋”是構筑平滑空間的媒介,它們時刻處于流動和偶然之中。不同的描述對象在非四六駢體的“真詩”洞穴中穿梭,多種文體以流的方式打破壁壘,逃出傳統的捕獲,規避可能的停滯腐朽。
遭到來自國家機器的排斥后,李鈺并未屈從權力規訓,始終忠于自己的詩學理想。如此,他的文學創作從固化的框架中逃逸,不再汲汲于唐宋范式,而是在融貫了俗語、邊緣描寫對象以及真實生命體驗的平滑面上流動生成。
(二)時代的思潮更替
從客觀方面看,18世紀中后期社會劇烈變革的背景下,新舊思潮的更替為李鈺詩學理論的形成做了現實的鋪墊。
該時期,朝鮮資本主義萌芽肇始。在意識形態上,朝鮮朝前中期占宰制地位的性理學學說流于空疏,地位下降,實學、西學思想逐漸盛行。17世紀后,朝鮮朝經歷壬辰“倭亂”、丙子“胡亂”,乾嘉學風傳入,實學成為朝鮮士林的思想潛流。時代稍前的丁若鏞、樸趾源等實學派學者開始擺脫傳統的性理學文學觀,燕巖文學論即為其中代表性的例證。
樸趾源反對當時朝鮮擬古和仿中國的文風,主張文學應追求“真”,體現真實的朝鮮國風。李鈺與樸趾源生活在同時期的朝鮮,雖無直接交流的記載,但兩人的詩學思想在民族文學自覺的面向上具有一致性。
對李鈺詩論思想產生重大影響的事件有兩個,一是朝鮮朝后期的詩學革新。在實學派文學觀的指導下,朝野文壇呈現多種文體并存的格局,包括官僚駢體文及擬古文、經世致用派的六經古文、利用厚生派的時宜文,以及李鈺等人使用的稗史小品體。二是“文體反正”事件。朝鮮朝后期,正祖為鞏固政治統治理念,在思想上主張宋明理學,指斥以晚明小品為首的文體“噍殺奇詭,實非治世之文”(《正祖實錄·十五年十一月七日》)。正祖十六年(1792),李鈺在成均館應試的策文中使用稗史小品體,被正祖認定為“不經之文”。三年后,李鈺再因文體問題被罰以“停舉”,流放至忠清道。其后,李鈺應試京科,又因文體“怪異”,發配至慶尚道三嘉縣充軍。翌年,李鈺在別試中原本名列狀元,因文體與正統相悖,被降至末,再遭流放,直至1800 年獲赦回漢城,此后隱居南陽著述,郁郁而終。
由于“文體反正”政策,李鈺文學觀中“表現真實的、對古文具有超越性的”理想文體成為被禁止、被治理的對象,而作者本人的生命歷程亦飽受牽連。
二、李鈺詩論中的“弱勢文學”特點
“弱勢文學”(littératuremineure)是卡夫卡在日記中提出,由德勒茲和迦塔利進行系統概念化的文論思想,“是一個少數族裔在一種主要語言內部締造的文學”(《卡夫卡—為弱勢文學而作》)。其核心特征并非指向創作主體的族裔身份,而是通過文學創作內在的“弱勢族性”,對文學共同體的固有表述形式、政治功能和價值判斷進行超克。弱勢文學構建起了塊莖式的文本繁殖體,與藝術的、游牧的、邊緣的、政治的抽象機器聯結,在克分子線、分子線與逃逸線相互轉換的張力中,隨時斷裂、重組,生成新的融貫性平面。
以“弱勢文學”為邏輯起點,對重構文學的創作批評歷史有啟示作用。李鈺詩論的“弱勢文學”特點可以從三個面向加以解讀,即對強勢語言的解轄域化、一切與“政治”相關聯,以及表述的集體性配置。
(一)解轄域化:反傳統的詩歌作為逃逸線
“弱勢文學”指“棲居在語言中的一種方式,是小族群挪用大族群語言并破壞其固定結構的一種途徑”(羅納德·博格著,石繪譯《德勒茲論文學》),生成于強勢文學內部,二者使用同一構件,在弱勢的變化中,不規范的用法對占據宰制地位的規則進行解構,因而意味著文學的革命。
首先,在有關詩歌本質的論述上,李鈺從主流的“性情之正”轉向“性情之真”,提出“詩難其真”的主張。李鈺的《百家詩話抄》幾乎照搬袁枚《隨園詩話》,但為了突出自己的詩學理念,李鈺對袁枚的部分詩學觀點作出修改,如將“詩難其真也,有性情而后真;否則敷衍成文矣。詩難其雅也,有學問而后雅;否則俚鄙率意矣”改為“詩難其真,有性情而后真,否則俚鄙率意矣”(蔡美花、趙季《韓國詩話全編校注·卷六·百家詩話抄》)。袁枚在強調詩歌保持性情之真的同時,要求“學問”表現形式的雅化,而李鈺的改動,單方面強調了“真”的重要性。
李鈺《宕調序》有言:“宕者,迭而不可禁之謂也。此篇所道皆娼妓之事,人理到此亦宕乎不可禁制,故名之以宕,而亦詩之有鄭衛風也。”該類詩歌在主題與風格上都是“變調”,但李鈺強調它們與《詩經》中的《鄭風》《衛風》一樣,具有抒發真情的價值。又如《悱調序》寫道:“《詩》云,小雅,怨而不悱。悱者,怨而甚者之謂也…此悱之所以有作,而悱者所以悱其宕也。”對于傳統詩歌,“哀而不傷,怨而不怒”是基本法則。但李鈺指出“怨而甚者”才是真實情感,所謂使風格顯得“薄陋\"的對象,有著成為詩歌題材的天然合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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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在創作方面,李鈺反對因襲秦漢唐宋,主張使用體現本民族特色的諺文俗語。在用詞上,李鈺主張言文一致,反對擬古,表明“吾今世人也,吾自為吾詩吾文”(《題墨吐香草本卷后》),要寫作“今時此地”的詩文;也反對一味慕華,在《俚諺·三難》中用模擬問答的方式,對詩歌表現自我、表現民族特征的必要性進行闡釋:“或以俚諺中所用服食器皿,凡干有名之物、無名之物,多不用本來自名稱,以妄以己意傅合鄉名,用之文字也,以為僭焉,以為詭焉,以為鄉音焉。余曰:‘是然矣。然則,我之犯是科也,久矣彼以彼之所名者名之,我以我之所名者名之。’”
以上詩論都在針對傳統詩學進行解轄域化與反叛,同時在創作范式的差異中生成新的內容、風格,體現出弱勢文學的表達方式。
(二)與“政治”關聯:男女之情為天地萬物之觀
“弱勢文學”概念中“政治”的概念與中文通常語境的“政治”含義截然不同。弱勢文學中的一切與政治掛鉤,是指弱勢文學中人物的個人問題總是與更大的社會的、非社會的環境相關聯,向萬物敞開自身,如與商業的、官僚的、司法的等其他的多重關系產生關聯。因此,弱勢藝術的訴求不在于政治學意義,政治本身并不關乎政治,而是連通了生活的、社會的、非人類的方方面面。弱勢文學期待并實踐著大眾化與內在性,表征出“根莖”的普遍連接性原則。
李鈺《俚諺·二難》有如下論述:“夫天地萬物之觀,莫大于觀于人;人之觀,莫妙乎觀于情;情之觀,莫真乎觀乎男女之情故其心其人,其事其俗,其土其家,其國其世之情,亦從此可觀。”李鈺以對男女之情的肯定作為切入點展開闡釋,將詩學理論自身與天地萬物、與抽象的社會國家機器相關聯,在一個融貫了“其事其俗,其土其家,其國其世”的開放平面上生成詩歌,正與弱勢文學中一切與“政治”關聯的特性相照應。
(三)集體性配置:從“文以載道”到委巷之詩
“委巷”一詞初見于唐代劉知幾《史通》,這里的委巷詩歌論,指洪世泰、趙秀山等中人階層為代表的委巷詩人的詩學理論。李鈺的詩學理論,與委巷詩歌論同樣重視刻畫市井生活的真實。“集體性”意味著弱勢文學的功能在于集體表達。在弱勢文學中,任何個體皆是通過集體而存在。卡夫卡并非孤獨的自我折磨的藝術家,而是政治的、群體性的作家,K(卡夫卡小說《城堡》《審判》中主人公的名字)并不指代敘事者或故事人物,而是代表一種裝配。在此意義上,德勒茲與迦塔利把表述的集體性配置視為正在建構中的民族的先驅。弱勢語言使作為共同體主導規則的強勢語言解轄域化,弱勢用法直接參與表達的集體裝配,創造出一個未來民族的聲音。
集中闡發李鈺詩學思想的《俚諺引》肯定了詩歌在本體論上的意義,讓詩歌從中世的載道文學觀中解脫出來,關注對象從既成觀念的“道”轉向具體現實的群體。在《俚諺·一難》中,李鈺通過虛構人物問答的方式,解釋為何要創作自己的“俚諺”,而非效仿主流推崇的中國的《詩經》和樂府詩:“余對曰:‘是非我也,有主而使之者。吾安得為國風、樂府、詞曲,而不為我俚諺也哉?此吾之亦不可以不有所作者也,亦吾之所以只作俚言,而不敢作桃夭葛覃也,不敢作朱鷺思悲翁也,并與燭影搖紅蝶戀花,而亦不敢作者也。’”此處的詩論闡釋了兩個核心思想,一是創作“民族自覺的文學”的合理性,二是創作“面向群體的文學”的必要性。通過“是非我也,有主而使之者”的集體裝配,李鈺詩論在民族意識自覺中生成相對于清朝的他者,傳達出市井群體眾聲喧嘩的普遍語言。
《百家詩話抄》與《俚諺》集中體現了李鈺的詩學理論,最為突出的是解構傳統的革新意識。在“弱勢文學”視域下,李鈺詩論是對強勢文學的解轄域化,是一部與“政治”關聯、向萬物敞開的文學機器,在表述的集體性配置中,裹挾市井語言的喧嘩,成為民族意識自覺的先聲。
在新舊思潮更替的朝鮮朝后期社會背景下,與主流話語對照處于弱勢地位的李鈺詩論,在接受清代性靈派思想的基礎上,既在傳統儒學框架中構建,又對主流“性理”文學觀進行反叛,在結構化的固有文體中生成俚諺、文馀等新興文學類型,以解轄域的語言觀念、融貫旁逸的普遍聯系和民族集體的獨特價值,回應了歷史轉折時期文學對于自我突破的關切,承啟著朝鮮中世文學到近代文學的過渡發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