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吃了下茅缸,外人吃了傳四方?!边@是母親的格言。母親是個只上到小學(xué)五年級的勤勞質(zhì)樸的農(nóng)村婦女,在我兒時的印象中,母親始終是個樂善好施、慷慨大方的人。
從小,只要家中做了點(diǎn)平日里難得做的吃食,母親總讓我先給左鄰右舍送去一些,或者熱情地拉著那正扛著鋤頭剛從地里回來路過家門口的鄰人到家里來一飽口福。母親的邀請絕對不是說客套話,不管鄰人怎么不好意思地拒絕,母親總是態(tài)度非常堅決、非常熱情地拉他們進(jìn)屋,塞雙筷子到他們手里。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家里偶爾能做些諸如黏餅、茄餅、藕餅、粽子之類的吃食,已經(jīng)是比較奢侈的了。當(dāng)饑腸輾輾的農(nóng)人們在勞作了半天之后,能夠吃上一些這樣的食物,該是一種怎樣的滿足??!母親何嘗不知道他們的拒絕只是不好意思接受這樣慷慨的饋贈,所以為人真誠慷慨的母親總要態(tài)度非常堅決地邀請鄰人們品嘗她做的美食,盡管我們家的食物也并不豐富。
在我四五歲那年的一個夏天的傍晚,一個衣衫襦褸、操著外地口音的中年男子來到我們家的茅草屋前,比畫著說他想討碗飯吃。對于這個來路不明的外地人,盡管爺爺對他的身份有些懷疑,但母親還是二話沒說就拿出家中最大的一只大窯碗,盛上滿滿一碗剛剛煮好的大麥稀飯端給那人。那人坐在桌前美美地吃完一碗后,還比畫著說想再要大半碗。母親仍然毫不猶豫地盛給了他。吃飽以后,那人千恩萬謝地向母親鞠了幾個躬,然后滿足地離開了。
我們村子里有一個沒嫁出去的老姑娘,打我記事兒起,她就已經(jīng)是個滿臉皺紋、一直狗僂著腰的老嫗了。幾十年來,她一直靠她哥嫂和侄子、侄媳一家生活。她的哥哥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jīng)去世了,侄媳是個啞巴,還有兩個侄孫女。一家六口人主要靠她侄子一個主勞力“面朝黃土背朝天”地維持生計。所以,盡管年紀(jì)已經(jīng)很大了,老嫗還要一天到晚和她的啞巴侄媳一起到地里干活兒,卻常常吃不飽肚子。對她來說,一碗能照得見人影子的稀飯就著鹽巴就算一頓飯了。他們家的田地就靠在我們家旁邊,所以老嫗在干活兒的間隙,常常會到我們家來坐坐,休息一會兒工夫。心地善良的母親常常會在這個時候端出家里的食物來給她吃,常常用一個大窯碗盛上飯菜,如果家里有肉,母親必定是要在碗里加上幾塊肉的。老嫗對我母親感恩不盡,簡直把我母親當(dāng)成了女兒。
我們村子里有個智障的鰥寡老人,他一生未娶妻,沒有任何家人,一個人獨(dú)居在村子里給他蓋的小茅屋里。盡管有村里的照顧,但老人還是經(jīng)常食不果腹,常常背著一只口袋在村子里轉(zhuǎn)悠著要飯,基本上都會被人家轟走。而每次來到我家,心地仁慈的母親總不忍心讓他空手而歸,總要先端出家里的飯菜讓他先吃飽肚子,然后再拿出點(diǎn)糧食讓他帶回家。這個老人在村子里要飯時會含糊不清地大罵,他那憤怒的大嗓門兒幾乎滿村子里都能聽見。但奇怪的是,只要他來到我家門前,就會變得非常安靜,而且還顯得有些害羞,嘴里總是訥訥地重復(fù)著那兩個字:“蠻好,蠻好,蠻好…”這也是我從他的嘴里能夠聽懂的唯一詞語了。當(dāng)母親讓他吃飽肚子,然后在他隨身背著的那只討飯袋子里裝上些大米、饅頭之類的糧食后,他總是紅著臉,臉上顯出非常溫順的表情,然后準(zhǔn)備離開時,還是訥訥地重復(fù)著那兩個字:“蠻好,蠻好,蠻好”
由于母親熱情助人、慷慨大方的性格,她在村子里結(jié)下了很好的人緣,每次家里有什么事需要人手幫忙,村子里的人都會很樂意地跑來幫忙。家里常常聚集了許多來串門的左鄰右舍,總是充滿歡聲笑語。
兩年前,快七十歲的母親因為突發(fā)心腦血管疾病,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我們,離開了這個她曾經(jīng)付出了許多愛心與熱情的人世,離開了許多她愛著的并且也愛著她的人們。
“自己吃了下茅缸,外人吃了傳四方?!睕]有多少文化的母親時常掛在嘴邊的這句話盡管顯得有些土氣、俗氣,沒有“授人玫瑰,手留余香”那樣顯得高雅,在物質(zhì)豐裕的今天也顯得過時,但它卻蘊(yùn)含了一個普通農(nóng)村婦女所秉持的最樸素的為人處世的準(zhǔn)則,彰顯著中華民族骨子里樂善好施的傳統(tǒng)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