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視角作為一種獨特的敘事策略,在中國現當代文學中始終占據重要地位。它不僅是觀察世界的特殊窗口,更是作家重構歷史、反思現實的美學工具。
在東北作家群中,遲子建與蕭紅的兒童敘事尤為引人注目:前者以溫情的筆觸將苦難包裹在詩意的光芒中,后者則以冷峻的目光直擊生存的粗本質。盡管二者都以兒童視角書寫鄉土,卻在認知方式、語言策略與意象系統上呈現出顯著差異,這種差異不僅折射出作家個體的美學追求,更映射了抒情傳統與寫實精神在現當代文學中的雙重變奏。
本文通過對比遲子建與蕭紅的兒童視角建構、語言實驗與意象編碼,揭示二者在鄉土書寫中的美學分野,進而探討兒童敘事在現當代文學中的多重可能性。研究將以敘事學理論為基礎,結合文本細讀與比較分析,重點關注以下問題:第一,兒童視角如何在不同作家的筆下呈現出“溫情過濾”與“冷峻解剖”的差異?第二,語法變形與語言留白如何分別服務于歷史創傷的柔化轉譯與生存痛感的直接呈現?第三,自然意象與器物符號在兩位作家的文本中如何被賦予不同的文化意義?通過對這些問題的探討,本文旨在為理解東北作家群的敘事傳統提供新的視角,同時為兒童視角研究開辟更廣闊的理論空間。
一、認知視角:溫情的過濾器與疏離的棱鏡
(一)限知視角的認知建模差異
上做棉衣,覺得那是一種很神奇的事情;會仰望著姥爺為小雞壘窩,不明白為什么要做這些事情。這種仰角凝視并非對權威的直接認同,而是以兒童的純真去試圖理解成人世界。這種視角不僅保護了兒童的純真,也使讀者在面對苦難時能夠感受到一種溫暖的力量。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鄂溫克女孩對馴鹿的描述充滿了詩意,這種天真爛漫的視角不僅展現了兒童對世界的美好想象,也使讀者在殘酷的環境中感受到一絲溫情。相比之下,蕭紅的兒童敘述者則呈現出“平視掃描”的特點。她以近乎人類學的冷靜記錄小團圓媳婦之死等場景。在《呼蘭河傳》中,當敘述者目睹婆婆用滾水為小團圓媳婦“洗澡”時,僅機械復現“大聲的怪叫了起來,一邊叫著一邊還伸出手來把著缸沿想要跳出來”的動作細節。蕭紅的這種視角處理源于她對真實性的極致追求。丁言昭在《蕭紅傳》中指出:“傳記以記述事實為主,必須從確證中求索真相。”這種追求真實的態度使蕭紅的作品在面對這些題材時,更傾向于直擊本質,而不是像遲子建那樣通過詩意的轉化來柔化創傷。蕭紅的這種視角不僅展現了兒童的純真,更揭示了成人世界的殘酷與冷漠。
限知視角認知建模差異的背后反映了兩位作家不同的生活背景和創作動機。遲子建通過兒童視角實現了對歷史創傷的柔化轉譯;而蕭紅被要求直面生存的困境,她通過兒童視角揭示了大人世界的殘酷與冷漠。這種生活背景的差異深刻地影響了她們的創作選擇。
遲子建的兒童敘述者常采用“仰角凝視”,通過局部特寫消解權威。例如,在《北極村童話》中,兒童“我”對周圍的大人及他們所經歷的事情并不完全理解,以一種好奇和懵懂的狀態去看待。“我”眼中的大人,他們的行為和情感對于“我”來說是神秘而又充滿吸引力的。“我”會仰望著姥姥在炕
(二)視角流動性的時空處理
遲子建善于運用“記憶蒙太奇”,使敘事在時間和空間上呈現出流動性和環形結構。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鄂溫克女孩的回憶常被蝴蝶、篝火等意象打斷,形成一種獨特的敘事節奏。這種流動性契合保羅·利科的“敘事認同”理論,使創傷記憶獲得審美救贖。例如,在《云煙過客》中,作者通過“老貓”綽號的童年記憶串聯起三代人的命運。這種記憶重構不僅展現了家族歷史的延續性,也使讀者在回憶中感受到一種詩意的轉化。通過這種敘事方式,遲子建將個人記憶與家族記憶、歷史記憶相結合,使讀者在回憶中感受到一種溫暖的力量。蕭紅則刻意制造“視角裂隙”,頻繁切換兒童視角與全知視角。例如,《生死場》中在描述孩子拾麥穗的場景中,先是通過孩子的話語和快樂心情展現兒童視角,接著是老祖母的嘆息,“孩子餓得亂叫,領他們來拾幾粒麥穗,回家給他們做干糧吃”,則將視角轉換為全知視角,揭示出背后的貧困和無奈,讓讀者從兒童的純真世界進入到殘酷的現實生活中,形成鮮明的對比。這種客觀描寫,形成布萊希特式的間離效果。蕭紅的這種敘事方式不僅打破了傳統敘事的連貫性,更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不斷反思人性和社會現實。蕭紅本人也曾強調要用兒童的純真反襯世界的污濁,這種創作理念直接形塑了其視角的撕裂性特質。通過這種視角裂隙,蕭紅不僅揭示了生存的困境,也使讀者在反思中感受到一種震撼的力量。
敘事技巧上的差異,反映了兩位作家對讀者心理的不同考量。遲子建通過記憶蒙太奇為讀者提供了一種溫暖的情感體驗,而蕭紅則通過視角裂隙引發讀者的深刻反思。這種不同的敘事策略對讀者的情感和認知產生了截然不同的影響。
二、語言策略:語法變形與留白藝術
(一)非常規語法的詩學功能
遲子建通過主謂賓錯位構建通感網絡,其語言實驗接近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理論。這種語法變形不僅使暴力場景轉化為日常經驗的安全隱喻,也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感受到一種詩意的轉化。這種語法變形在散文《我的世界下雪了》中同樣顯著:“雪花那輕歌曼舞的腳步”將自然現象擬人化,實現袁婉情緒的審美升華。遲子建的這種語言策略不僅使文本充滿了詩意,也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感受到生活的美好。蕭紅則偏好句子成分缺失,通過語法留白制造語義懸置。例如,在《呼蘭河傳》中,“黃瓜愿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這種句子成分的缺失不僅使語言更加簡潔,也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產生一種語義上的聯想。蕭紅手稿中存在大量刪減痕跡,這進一步印證了其“以省略抵達真實”的語言哲學。蕭紅的這種語言策略不僅使文本充滿了真實感,也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推開思維的束縛,展開豐富的想象。
語言策略的差異反映了兩位作家對創傷記憶的不同處理方式。遲子建通過語法變形實現情感的救贖,而蕭紅則通過語法留白直面創傷。這種差異不僅體現在語言層面,更反映了她們在心理機制上的不同選擇。
(二)方言介入的差異化處理
遲子建的方言運用具有音韻美學功能。例如,在《北極村童話》中,東北土語“毛嗑”“暄騰騰”等,樸實無華,充滿了濃郁的地方色彩。遲子建的方言運用不僅緩沖了現實的痛感,也使讀者在回憶中感受到一種詩意的轉化。在散文《故鄉的吃食》中,方言詞匯成為構筑情感共同體的文化密碼。例如,“倭瓜”“蘸醬菜”這些方言詞不僅使文本充滿了地方特色,也拉近了作者與讀者之間的距離。蕭紅的方言書寫則凸顯生存困境的不可言說性。例如,在《生死場》中,“高梁地像要倒折”“攪醬缸的耙子”“掘菜的刀子”等描述,以“方言動詞 + 名詞”的簡練組合,還原了農民與土地、自然抗爭的日常。這種方言書寫更加貼近生活的本真,彰顯了鮮明的地域風格。劉以鬯在評價蕭紅時強調:“真實是衡量傳記優劣的價值尺度。”(《〈愛路跋涉》序》)這種理念投射到語言層面,表現為對東北農民口語原生質地的忠實保留。蕭紅的這種方言書寫不僅使文本充滿了真實感,也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感受到當地的風土人情。
方言運用的差異不僅體現在語言風格上,更反映了兩位作家對鄉土文化的理解。遲子建通過方言營造情感共同體,而蕭紅則通過方言揭示生存困境。這種差異進一步豐富了她們的敘事策略。
三、意象系統:生命共同體與生存競技場
(一)自然意象的編碼差異
遲子建構建了“生命共同體”的意象網絡。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馴鹿角懸掛的銅鈴與星月共振,形成薩滿教式的萬物有靈觀。這種意象編碼不僅展現了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也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產生對自然的熱愛與敬畏。蕭紅則塑造了“生存競技場”意象矩陣。在《生死場》中,難產的母馬與生育的婦女互為鏡像,“麥田”既是生存資料又是埋葬場域。這種意象編碼不僅揭示了生存的殘酷,也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感受到命運的無常和生命的脆弱。這種認知與其傳記研究中強調的“生存真相”一脈相承。
意象系統的差異反映了兩位作家對自然的不同認知。遲子建通過自然意象構建生命共同體,而蕭紅則通過自然意象揭示生活的殘酷。這種差異不僅體現在意象選擇上,更反映了她們對人類與自然關系的不同理解。
(二)器物意象的象征分野
遲子建的器物書寫具有情感救贖功能。例如,在《燈祭》中,油燈從實用器具升華為思念載體,“雖滅猶燃”的意象完成了從物質到精神的超越。這種器物意象承載著作者的思想和情感,散發著獨特的文化魅力。蕭紅的器物書寫則成為人性試煉場。例如,在《呼蘭河傳》中,大泥坑吞噬牲畜的過程隱喻著鄉土的蒙昧機制。這種器物意象不僅揭示了人性的弱點,也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感受到呼蘭河的愚昧、落后。
器物意象的差異反映了兩位作家對人性的不同理解,以及在美學追求上的不同。遲子建通過器物意象實現情感救贖,而蕭紅則通過器物意象揭示人性的另一面。這種差異進一步豐富了她們的敘事策略。
四、差異根源:文化基因與美學傳統的對話
(一)抒情傳統與寫實精神的博弈
遲子建承襲了中國古典抒情傳統。例如,在散文《云煙過客》中,“我們家族的歷史,宛如一條長河,悠悠地靜靜流淌”的比喻,顯露出對《史記》“究天人之際”史學與美學的創造性轉化。這種抒情傳統使遲子建的作品在面對苦難時,傾向于通過詩意的轉化來達成情感的救贖。遲子建的這種美學追求使文本充滿了詩意和濃厚的地域文化氣息。蕭紅則接續了魯迅開創的批判譜系。例如,在《呼蘭河傳》中,蕭紅多次引用魯迅的語錄,強調“直面慘淡人生”
的重要性。這種寫實精神使蕭紅的作品在揭示生活現實時,更傾向于冷峻筆觸的運用。蕭紅的這種美學追求不僅使文本充滿了真實感,也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感受到獨特的筆觸和深刻的洞察力。
美學傳統的差異反映了兩位作家不同的文化背景和創作動機。遲子建的創作深受中國古典文學的影響,她的作品常常帶有濃厚的抒情色彩;而蕭紅的創作則深受魯迅的影響,她的作品常常帶有強烈的批判性。這種差異不僅體現在美學追求上,更反映了她們對文學功能的不同理解。
(二)創傷記憶的轉化機制差異
遲子建通過“記憶重塑”實踐創傷修復。例如,在《好時光悄悄溜走》中,遲子建通過回憶家族歷史,將創傷轉化為溫暖的記憶。蕭紅則通過“創傷展演”揭示生活的不公,將創傷直接呈現給讀者。
創傷記憶的轉化機制差異反映了兩位作家不同的心理機制。遲子建通過“記憶重塑”實現情感的救贖,而蕭紅則通過“創傷展演”直面生存的殘酷。這種差異不僅體現在創作手法上,更反映了她們對創傷記憶的不同處理方式。
遲子建與蕭紅的兒童敘事差異,本質是抒情傳統與寫實精神在東北作家群中的雙重變奏。前者以詩性語法重構歷史記憶,后者用冷峻筆觸解剖生存本相。二者的美學張力共同拓展了兒童視角在鄉土書寫中的可能性邊界,為當代文學提供了珍貴的敘事范式參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