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時間,我特別想見人,朋友,同事,哪怕是一位陌生人。我想跟他們說句話,或者隨便發生點關系,期待他們能夠給我帶來什么。我心里發慌,幾乎到了迫不及待的程度。
“咱們見見吧。”我給王昊鵬打去電話。
王昊鵬說,正在醫院掛水。昨天晚上,我們兩人喝了一瓶白的,他現在還沒緩過來。他問我:“有什么事嗎?現在可是早上。”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不是找他喝酒的,我也深知在他身上獲取不了什么。我說:“你給我介紹幾個朋友吧。”他說,除了我,他沒有其他朋友。他有幾個大學同學的聯系方式,但他們結婚的時候,都沒有人通知他。
“你那些相親對象呢?”我問,“你們怎么認識的?”
“是通過社交軟件。”
“要不我給你推薦幾款?”
我躺在辦公室的沙發上,先下載了國內最火的一款。當系統匹配成功,我立馬向一個頭像是橘貓的女孩,發出一個“嘿”字。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家住在哪里?平常喜歡干什么?會彈貝斯嗎?喜歡吃拉面,還是米飯?接著,我一口氣問了很多問題,幾乎到了胡言亂語的地步。我想立馬跟她互動起來,對方卻簡短地回復了一句:“你有病吧?”在這款軟件上匹配的其他女孩也是如此,皆因我太過“熱情”,紛紛拉黑了我。
我想,這不是我的問題,是她們不懂我的熱情。我總能找到一個氣味相投、跟我一樣癥狀的女孩。
我又下載了另一款軟件。這款軟件用起來比較麻煩,當我把學歷、家庭住址、工作單位、具體的收入等統統填寫完畢,系統提示我充值會員。我直接充了一年。這時,我已經有了些許經驗,準備做一個文質彬彬的聊天者。我在對話框里打上“你好”二字,準備收到對方回復時,再主動出擊。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具體多少收入?家在哪里?名下有房子嗎?她們卻分外“熱情”起來。雖然她們的癥狀比較輕(沒有達到胡言亂語的地步),但我終于找到跟我一樣的人了。
我一一回復。她們沒有令我失望,隨即爆出自己的基本信息。她們說,你看合適嗎,要是咱倆結婚的話?她們原來是找一個結婚對象,可我知道自己不是合適的人選。
幾天后,我開始跟深夜里的女人們聊天。她們比較有耐心,也能容忍我的熱情。我說,你是干什么的?她說,美容院。我說,你是淄博人嗎?她們說,老家不在淄博,只是這幾年搬到了這里工作。我沒有了話題,她們接著續上。我喜歡跟她們聊,可是她們分外愛玩游戲,聊著聊著就說自己寂寞,給我發來一款軟件。
“你下載下來,就能看到我了,咱們一塊玩。”
……
大約有兩個星期的時間,我耗在了這些社交軟件上,每天瘋狂地跟人互動,見識了各種各樣的人,各種性格。我知道很多人是在網上相識的,經過一段熱絡的聊天后,感情突然升溫,繼而相戀,修成了正果;有些人則是出于寂寞找人陪伴,或者單純尋求肉體上的快感。
那么,我呢?
我說不清楚,但絕不是為了這些。每當聊天完畢,我家里的餐桌前,會出現一個面目模糊的服務員。他把一個玻璃杯放在我的面前,開始一絲不茍地倒果汁。他倒的時機恰到好處,并且一滴也沒有灑出來。
我每天吃得很飽,看到這個服務員后,卻感覺分外饑餓。我迫切地想要喝上一口。
我是一名留學生,初中剛畢業,父母就把我送到了一所新加坡的私立學校。我一個人在那里上學,交朋友,適應異域文化,一待就是十幾年。有一年春節,我回到淄博,父母邀請了幾位親戚朋友,特意為我組織了一場飯局。他們在酒桌上把酒言歡,訴說著我的過往。我一邊耐心地聽著,一邊報以微笑感激。可是,當輪到我敬酒的時候,望著他們期待的眼神,我突然感覺不真實起來。不,不是不真實,我感覺他們所說的更像是我前世的一段記憶,或者說另一個時空我的故事。現實的我,早已遠去。我喝了口酒,就想盡快回到新加坡,好像回到那里,我才有了一個明確、具體的身份。
隨后,我順利研究生畢業,進入了一家投行工作。雖然平日里工作忙碌,但我收入很高。此時,父母打來電話催促,說,托關系給我找了份輕松的工作,保證旱澇保收;他們想念著我,想讓我回去看看他們。我知道他們是想把我留在身邊,但我已經決定留在新加坡生活。
當時,我還有一名女友,她叫Lisa(我習慣叫她比薩)。她是馬來西亞人,在家中排行老八,可能是家中最后一個孩子的關系,她說從來沒有體會過愛。剛剛成年,她就踏入了社會工作。她做過酒吧調酒師、音響調音師,甚至在餐館里當過服務生。說實話,比薩工作挺努力的,但不知為何,一直處于缺錢狀態。我笑嘻嘻地問她,錢都到哪里去了?她就給我講起新加坡的經濟,以及她家里的情況——她是如何受虐待的。一到假期,我身邊的同學像片片落葉一樣,在飛機巨大機翼的掩映下,迎風飄灑到了世界各地。他們都是海外留學生,家里有錢支撐他們揮霍。我也想這樣,帶著比薩周游世界,可是,她一直處于缺錢狀態。她說,等再過幾年吧,等再過幾年,她攢夠了錢的時候。我很愿意等,也相信比薩會有錢的。以她那股精明、能干的勁頭,我相信沒有事情能夠難倒她。
2019年末,一場幻覺籠罩全球,人們接連發燒,頭痛,呼吸困難。父母起先以各自身體不適為由,讓我回家看看。我答應下來,準備在家待上兩個星期,立馬趕赴新加坡。可是,回來后,父母就不讓我回去了。他們擔心我照顧不好自己,擔憂我的生命安危。我只能在家待著,過起了足不出戶的日子。我想,遲早有一天,人們會清醒過來的。這不過是一場幻覺罷了。很快,它就會過去。
可到了2022年末,我接到了比薩的一個電話:“要不,咱倆分手吧。”她語氣平靜,沒提任何分手的理由,我內心卻慌亂極了。我說:“要不晚上吧。不行,你晚上再打給我。”可是到了晚上,她依舊跟我說:“我看,咱們的感情已經沒有維持下去的必要了。”
不知為何,我內心異常平靜,好像她說了一句無關痛癢的話,或者說不是對我說的。我平躺在沙發上,像是躺在毫無波瀾、異常開闊的海面上,四周寂靜無人,我把聽筒靠近耳朵,說:“賺到錢了嗎?”
她說:“應該快了吧。”
隨著這通電話的結束,困擾人們已久的幻覺也隨之消失。人們再也沒有提起這場可怖的災難,好像那是人們腦子里憑空構想出來的,這只不過是一場臆想罷了。我再也沒有回到新加坡,想起新加坡,我會感覺遙遠、不真切,好像那是另一個時空、另一個維度。有時候,我走在街上,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我感覺自己好像從未離開過。
我過起了正常的日子,安安穩穩地上班,下班,晚上無聊的時候,就喝上兩瓶打折的啤酒。
雖然自小生活在淄博,但我在國內沒幾個朋友,十幾年的國外生活后,那些昔日的發小和一塊在課堂里打鬧嬉戲的同學,面目日漸模糊,我們早已生疏。我也沒有同事可以往來。在我決定留下后,父母全款買下了一套位于華夏國際的九十平方米的寫字樓。他們說:“這是你應得的。”他們不再管我,讓我想干嗎就干嗎。我明白他們的意思,只要我留在他們身邊,比干什么都強。
通過姑父的關系,我成了一名管道銷售員。他有一家大型的廠房,雇用了五百多號人,不分晝夜地生產管道。他說,地上世界不歸他管,可地底就不同了。他向我描述起那個昏暗、幽深的世界,他們是如何一步步,讓自己生產的管道,像粗壯的樹根一樣,在那里盤根錯節地蔓延開來。他說,是他們撐起了這個世界的運轉。只是,近幾年行情不好,他問我,能不能把他們公司的管道輸送到國外。
我說,好。
工作了三個月后,我卻沒有賣出一根管道。我沒有門路,也無法想象姑父描述的那個世界,沒有人關心這個。我整日變得無所事事,躺在華夏國際十八層的那間九十平方米寫字樓的皮質沙發上,看著太陽漸漸西沉。觀看太陽,成了我唯一可以干的事。由于經歷了三年足不出戶的生活,我也覺得實屬正常。家里不用我掙錢,只要我好好活著。
每個周五的晚上,我會和王昊鵬喝酒。王昊鵬是我的初中同學。他的父親有一家醫療器械公司,他跟著父親干——只負責向市內的各大醫院送貨,有大把的時間無處揮霍。他總是背著個黑色雙肩包,騎著一輛藍色自行車,七點之前準時到達我家。他一邊說著讓我喝頓好的,一邊打開背包,里面一般裝的是半只烤鴨、一份小菜和六七罐打折啤酒。說實話,拋開父母每個月的接濟不談,我倆都算窮人,但我們從來沒有想過努力,也沒有妄想過出人頭地。我們倆酒量不行,一人三罐酒就醉,喝完兩罐后,王昊鵬就滔滔不絕地講述——股市、國內外的時政,以及他在網上認識的相親對象。我們從來沒聊過正經的事,像什么房子、車子,以及各自的收入,這些跟我們沒有關系。我們每周喝喝酒,打發一下時間,好像這樣生活挺好的。我們已是心滿意足。
今年4月的某一天里,我騎著電動車行駛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一簇簇鮮花爬滿了一個小區的整面墻壁,在夕陽的照耀下,它們潔白、純潔,分外美麗。我才意識到春天來了,我的周圍早已被鮮花簇擁。我以前從未留意過,但那時再也不可能無動于衷——不知不覺間,就把車子停在路旁,安靜地注視著。可是,這么美好的春天跟我有什么關系?
我掏出手機,給王昊鵬打去了電話。
“晚上有空嗎,要不要一塊喝點?”
那天晚上,王昊鵬帶來一瓶白酒。他說是有位領導孝敬他父親的,很貴,大概一千元一瓶。我很少喝白酒,但在那股莫名情緒的支配下,我和王昊鵬整整喝了一瓶。
第二天,我早早醒來。我頭一點也不疼,那股莫名的情緒也消散了。它像一陣季風,來得快,去得也快。我在樓下吃了個早飯,就騎著電動車朝公司的寫字樓駛去。可是,當繼續路過有鮮花的地方,我再也無法視而不見。我感覺像是缺失了什么,就像沒吃飯一樣,一股迫切的饑餓感,催促我跟這個美好的春天立馬發生關系。
“要不,把她們約出來試試吧。”王昊鵬勸我。
他說,不管是在網絡上跟人聊天,還是和現實女人的約會上,他都頗有心得。王昊鵬三十歲了,尚且處于單身狀態,雖持抵制婚姻的態度,但每個月總有那么幾天,他會約幾個陌生的女人見面吃飯。
我抱著試一試的態度,約她們出來見面。我一共約出來三個女人,基于各種原因,我都對她們失望透頂。其中,印象深刻的是一個失憶女孩。她曾是北京某所戲劇學院的學生,看到我在簡介里寫著熱愛契訶夫,因而加了我的好友。她在北京從事了八年廣告營銷工作,一直抱怨浪費了才華。她更想成為一名作家,而不是整日為客戶修改PPT。她說,去年末,她在公司修改一份有關某某汽車的策劃案時,突然腦梗,被送進了醫院搶救。好在仗著自己年輕,不然,很可能人就沒了。可是,當她在醫院里蘇醒過來后,她幾乎忘記了一切。
“就像腦袋里掌管記憶的那部分,被一個閘口堵住了。”她說。
她不得不像個嬰兒一樣,開始從頭學起,蘋果、鉛筆,以及說一句完整的話。可是,她是幸運的,因為一切都是嶄新的,她又有了重新選擇的一次機會。
我很同情她,也想跟她講述我的經歷。我沒有腦梗,但身體出現了不小的問題。她沉浸在自己的創傷中,卻沒有給我機會。
慢慢地,我已經有些放棄(不是對女人,而是對我自己),如同一個病入膏肓的患者,即將進入放棄治療的階段。她出現了。
她很熱情,我們沒聊上幾句話,她就說,知道一家酒吧,挺不錯的。
酒吧位于糖庫文創園內,是一間舊時的倉庫改造而成的。當我趕過去時,她已經到了。我說了聲“你好”,坐在了她的對面。
她上身穿了一件黑色的西服,內里是一件奶白色的吊帶背心,在這件緊身背心的映襯下,小小的乳房剛好顯現出輪廓。她的頭發很短,像這個春季剛剛冒出頭的小草。看到我后,她只是微微點頭示意,就用一個塑料吸管攪動啤酒杯里的冰塊。我問她是干什么工作的。她說,代購。我知道由于經濟不好,國內現在很多人搞起了代購,販賣電子煙,或兜售國外的化妝品。她們大部分是女性,但是,她看著不像。我說不上來哪里不像,總覺得代購平日里不應該穿正裝出門。另外,她的皮膚也令我十分好奇。我隱約看到她的皮膚是古銅色的,好像天天在海邊曬日光浴,可是淄博沒有海。還有她那古怪的頭像,她是個女孩子,二十五六歲,在這么一個青春洋溢的年紀,她卻用了一個拿著盾牌、朝天沖刺的美國隊長的表情包,作為自己的社交頭像。
“你家在哪兒?”
“當地的。”
“平常都干什么?”
“喝酒。”
我還想問些什么,她一下子笑了。我感到有些尷尬,撓了撓頭,她卻笑得更加肆無忌憚。
“對了,你還沒點喝的呢!”她語氣隨意,好像是想到哪兒說到哪兒。
我走到吧臺,點了一杯德國黑啤。她問我知不知道糖庫以前是做什么的。我想到來時,看到一個巨大的煙筒,矗立在這家文創園的正中心位置。
“應該是家工廠吧。”
“差不多快猜對了,再仔細想想。”
我又琢磨了片刻,說自己腦子不好使。
她喝了口啤酒,不緊不慢地說道:“其實,糖庫以前是咱淄博的糖酒儲存倉庫。那時物資匱乏,什么都缺,現在經濟好了,這些倉庫卻沒有了作用。”
“你還挺有文化。”我開玩笑地說道。
“也不是有文化吧,”她頗為認真地說,“只是,對這方面比較感興趣。”
“研究各個地方的歷史?”
“也不是。”好像不知該不該講,她沉思了片刻后,也沒有繼續解釋下去。
“對了,你對哪方面比較感興趣?”她轉而說道。
“看太陽。”我說。隨后,我向她詳細講述起自己如何躺在那張皮質沙發上,看著太陽漸漸西沉的過程。不過,我不清楚這算不算是一種愛好。
“聽起來很美好。”她一臉羨慕。
“其實,挺無聊的。”
“不過,你既然有事可干,”她停頓了片刻,然后說,“為什么還把時間用在社交——”
我明白她的意思,就向她講起上個月,我看到花兒都開了,突然想見人的沖動。我說不清楚為什么跟她講述了起來,可能是她帶給我一種舒適感,讓我可以隨心所欲。
她沒有回話,只是沉默地看著我,然后她說,跟我有過類似的情況。
我再次看到了那個服務員,他把一個玻璃杯拿到我的面前,開始倒果汁,他倒得恰到好處,一滴果汁也沒有灑出來。
“什么意思?”
“也不是類似的狀況吧。”她說,“只是開始撬起了車庫。”
“車庫?”
“你家有車庫嗎?”
“沒有。”
“那真是可惜了。”她不無遺憾地說道。
我沒有回話,等待她繼續。
“我就喜歡光顧別人家的車庫。”她說,“大概是剛畢業那年養成的習慣吧。那時,我換了很多工作。要么是因為我的能力不行,要么就是我個人作風出了問題,總之,我在公司里總是被挑出毛病,一連被好多家公司辭退了。”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了比薩。
“我媽也不催我。可能是我從小干什么都不行,干什么都不適應的緣故。因而,在被一家食品公司辭退后,我就老實待在了家里。我家住在六樓,我臥室的一扇窗戶正好面對著一條繁華的商業街,一到下班時間,我就看到人們從各棟寫字樓里涌出,猶如一道道河流般匯聚到商業街上,組成一片黑色的、翻涌的海洋。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同樣四肢健全,為什么別人輕而易舉做成的事,換成我就是不行?我看著他們,總感覺他們不是走到了商業街上,而是像河流一樣,橫沖直撞地闖進了我的心里。”
“是不是跟你挺像的?”她喝了口啤酒,笑著說道。
我點了點頭。我每天觀看太陽,她每天觀看“海洋”,從行為層面來說,我們確實有些相似之處。
“所以,你就撬起了車庫?”
她搖了搖頭,好像那是發生了很久的事情了,她回憶了片刻,才繼續說道:“我就用黑色膠帶直接把窗戶封死了。我想,只要不看到他們,我心里就能踏實一點。可是,一到了下班時間,我心里就像漲潮了一般,開始躁動,越不去想,漲水越發洶涌澎湃。”
“你還挺上進。”我開玩笑地說道。
“也不是上進吧,”她說,“作為一個正常人,總要有份工作。”
我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現在的生活,為什么我甘于墮落,甘于每天無所事事地生活?不知道為什么,自從回國以后,我總感覺失去的不只是比薩這么一個戀人而已。隨著那場幻覺的結束,我感覺自己生命中很多美好可貴的東西,其中也包括一些品質,通通消失殆盡了。
“后來呢?”我問。
“有一天,我媽看到了那扇被封死的窗戶,就勸我出去走走,散散心。她說,別把自己憋壞了。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害怕我整天在家胡思亂想,把自己折磨瘋了。于是,我聽從了她的意見。當那天散步回家以后,早已過了下班時間,我心里很是舒服。我哼著歌,就把車子停在了車棚,朝我家的單元樓走去。當路過樓下的一家車庫時,我聽到了里面傳來小女孩的哭泣聲。”
她靜靜地注視著我,一時不說話了。
“所以,你把車庫打開了?”
“嗯嗯。我用一枚挖耳勺伸進了鎖孔,車庫那扇久閉緊鎖的大門就被我撬開了。我從來沒有想過撬開一扇大門,對我來說,是如此輕而易舉。我當時就愣住了,看到了一個被關在里面不知道犯了什么錯誤的小女孩。她沖向了我,緊緊地抱住了我,我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
“你是被小女孩感動了嗎?”我有些沒有聽明白。
“當然不是,”她確鑿地說,“是撬車庫本身。”
“你還真是有意思。”我沒有嘲諷她的意思,但不知道為何,當我說出口后,話里卻帶有一絲嘲諷的意味。
“可能是我從小干什么也干不好、干不成的關系吧。”她向我解釋,“自那以后,我就迷戀上了撬車庫。”
“不會被發現嗎?”
“一般不會。”她說,“你知道嗎,其實,車庫跟人一樣,每家車庫放置的東西也是不一樣的。每次進入一家車庫,我就感覺進入了另外一種人生一樣,總有意外收獲。我想,這也是我不斷撬車庫的另一個原因。”
“能具體講講嗎?”
她沉默了片刻,說道:“有一次,我在一家車庫里發現了一件潔白的舞裙,戶主年輕時應該是個舞蹈特長生吧,墻角處還放著幾張她年輕時在舞臺上翩翩起舞的照片。如今,已經在車庫里吃灰。于是,我繼續她未完成的人生,在車庫里翩翩起舞。我感覺也擁有了另一種人生一樣。
“還有一次,我在車庫里發現了一臺豎琴,好幾根琴弦都斷裂了。等到夜深人靜,我還是忍不住彈奏了一首曲子。”
“所以,你是從來不拿東西嗎?”我很好奇。
“當然拿了,”她說,“你以為我只是去營救犯錯誤的小女孩嗎?”
隨后,她指了指我手中的啤酒,說:“酒是我經常拿的一樣東西。不過,我只拿啤酒。另一樣是那些早已在生活中淘汰下來的、派不上用場的東西,像什么老式留聲機、洋娃娃、舞鞋等等。即使丟失了,也沒人覺得可惜。”
我不由得笑了,她可真是一個奇怪的人。但我還是沒有弄明白她講這些是什么意思。難道她是說她迷戀撬車庫,跟我瘋狂地想找人聊天是一個情況、一種癥狀?
“那你現在還撬車庫嗎?”我問道。
“很少撬了。”她說。
“為何?”
“失望了。”
“方便展開講講嗎?”
她嘆了口氣,然后把吸管插進啤酒杯,攪動杯底的冰塊,一粒粒微小的氣泡升騰而起。她說:“有一天,我突然產生一種沖動,要是把一個小區的所有車庫都給撬開,他們會有何反應?
“我幾乎忙了一個晚上,等到撬完最后一間車庫,走出去一看,天都亮了。當時,我很后悔,完全忘了自己的目的。我立馬跑回家,好幾天沒敢出門。可是,我心里又產生了一種沖動,很想去那個小區看看。
“你猜怎么著?”
“警察去了?”
“不,”她說,“當去了以后,我發現大家依舊安安穩穩地上班,下班,過著正常的日子,好像我從來沒有撬過他們的車庫一樣。我想,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等模樣吧。之后,我就不再撬車庫了。”
“為什么?”
“他們都不在乎自己的人生,我干嗎要在乎?”
隨后,她停止了攪動,酒吧里一時寂靜下來,如同一間巨大的車庫。
“那么,你呢?要不要試試?”她說,“說不定你也能營救一個小女孩出來。”
說實話,我沒有這方面的愛好,但還是去了。可能我認同了她的說法,這就是世界的本來面目——人只會往前看,至于路途中丟失了什么,又有誰會在乎呢?如果像我一樣,與相戀十年的女友分手之后,還妄圖尋找些什么回來,是不是就不正常了?
那已經是晚上十一點過后,街道上看不到多少人了。我跟在她的后面,有些擔心,就問她:“真的不會被發現嗎?”
“不會的。”她信誓旦旦地保證。
那間車庫位于糖庫一個小區的附近。幾年前,由于這個小區瀕臨市區最好的初中,剛開盤沒幾個月后,里面的樓房立馬銷售一空。可是,當我們如今走到小區門口時,卻沒有看到一戶人家的燈光亮起。不知道是時間太晚了,住戶們紛紛入睡了,還是最近樓市不景氣,他們變賣這里的房子。我怎么也想不通,只看到一棟棟樓房矗立在黑暗中,就像廢棄墓地里一個個特大號的墓碑一樣。
門衛也沒有,我們輕松翻越柵欄,毫無阻攔。
“快到了嗎?”我身體一陣抽搐,不由得問道。
“嗯,快了。”她隨口說道。
隨后,我們穿過兩片樓區,向右拐進一條鋪滿石子的小路,經過一個涼亭后,來到了一家車庫門前。與這個小區的實際狀況相比,這是一間再正常不過的車庫,兩扇紅色的鐵門擋在我們面前,大概2米高、1.8米寬,能明顯看出早已無人光顧,因為鐵門上的紅漆已呈剝落狀態。隨后,我看著她拿出了那枚挖耳勺,輕輕探進了鎖孔。她一邊扭動一邊聆聽著里面傳來的響動,極為認真、細致,我感覺即使這個世界毀滅了,也不會阻止她停下來。我站在她身旁,突然想往夜色里大喊一聲,就像饑餓感一樣,已經迫在眉睫。隨著清脆的啪嗒一聲響,我的愿望落空。
她說,應該進去了。
我戰戰兢兢地走入,里面一片漆黑,比外面的夜色還要濃郁。我盡量伸長胳膊探索,但只有黑暗。它像時間一樣沒有具體的形體、輪廓,但你又能感受到它的漫無邊際。兩分鐘過后,我把手伸向褲子口袋,費力地將手機掏了出來。我想用光亮驅逐黑暗,可是,當打開燈的瞬間,我卻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他正是那個面目模糊的服務員,靜靜地站在空無一人、一無所有的車庫里,好像已經等候我多時。
我和他靜靜地站立了一會兒,就朝車庫外面走去。那個女孩已經不見了,只有一枚挖耳勺被我輕輕地握在了手中。我看到一盞盞路燈,在一陣微風拂過之后,如同白玉蘭花苞一樣,在我來時的路上悄悄地綻放了開來。
我想,我還會再來的,再來這間車庫幾次。不久之后,我就會將這間車庫填滿,填滿花朵,填滿這世間所有的美好之物。
責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