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鏡湖

2025-06-14 00:00:00林清穆
廣州文藝 2025年6期

九月末的陽光將水珠攪打成大團的白沫,和進濃郁的藍漿里,一股腦地淋在籠蓋四方的穹頂上。說實話,林海并不覺得這陽光中有所謂秋天特有的“干爽微涼”的氣息,它不甚禮貌的亮度讓他不得不垂下眼皮,不合時宜的悶熱又令他連體的跳傘服成了烘爐。在這南部海邊的城市,秋天毫無疑問是虛設的官職,隆冬天逞逞威風的時日也不過一個月出頭,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這里都處在位高權(quán)重的夏天殘暴的統(tǒng)治之下。

不過,當下倒是正符合“藍天白云、陽光明媚”的大眾化的好天氣釋義,否則,他們也不會選今天來基地跳傘。

“你動作還真快。”一位同伴插著兜晃過來,在林海身旁坐下。

“‘為領(lǐng)導排憂解難課代表’的職業(yè)病罷了。”林海偏過頭去。

“誰還不是呢,好在中秋國慶馬上到了,總算可以歇會兒了。”同伴將雙手抱在腦后。

“回老家嗎?”

“回。票可難買了,所有人不是回家的就是去旅行的,反正就是得找個地兒去——你買到了沒?”

“沒,我不打算回去。”林海聳了聳肩。

“我記得你上次回去是過年吧?一年就回一趟啊?”

“有什么好回的。”林海深吸一口氣,向后靠過去,“每次回去就是受氣。現(xiàn)在搞得呀,十里八鄉(xiāng)都覺得我不正經(jīng),成天沒事跳飛機。”

同伴開懷大笑,調(diào)侃道:“叫跳飛機,好像也沒錯的。”很快,又有兩人零零散散地來了,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問,其他人東一句西一句地答,隨著中心論點被不斷推搡,聊天的形體也被溶解了,在忽而拂過的微風下散落成前言不搭后語的段落,飄到地平線外去。林海感覺今天自己比往常要更散漫一點,以至于看未聚焦的風景看得出神。他不清楚這之中的緣由,或許是他午飯吃得有些多,腦袋里的血液都遠赴了胃部出差——可這也說不通,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下午四點半了。基地外不遠,有一處草甸上稀疏插著小樹的山包,那點綠意恰到好處地襯在灰白的水泥造物邊,或多或少地驅(qū)散了幾分暑氣。不一會兒,在他們四個并排的剪影外,一架紅白相間的小飛機緩緩降落在跑道,吹起一陣略帶燃料味的、夾雜葉片與薄灰塵的風。

起飛后跳傘前的這段時間是林海最喜歡的——如果算上跳傘中,那就是第二喜歡。引擎轟鳴聲過于強烈的存在感會吞沒其余一切白噪音,就像一只濾網(wǎng),讓周遭只剩下一種純凈的聲響。隨著爬升,外頭的街道、車輛、房屋被糅合在一起,如面團一般,搓捏展平成一張薄平的餅,而后,云如糖霜般點點落下,覆在大地上,將一切屬于那兒的爭執(zhí)、勞頓和九月末的悶熱蓋了過去。林海忽而覺得全身都放松了下來,就像靈魂終于離開了地面,去到了可以自由呼吸的高度。

很快,飛機到達了預定的高度,機艙中的幾人興奮了起來,他們在艙門邊站成一排,伴隨著不安分的小動作。出艙的順序是在起飛前就預定好的,遵照一套嚴謹科學的概率學模型,俗稱抓鬮。作為排頭兵,林海站在艙門邊,機械與云天的接口,感到大風不斷拍在自己的頭盔、跳傘服和傘包上。每當這個時候,他都會想起自己第一次跳傘的場景,那時他還不具有單人跳傘的資格,被牢牢束縛在胡子拉碴的跳傘教練身前。那位教練用帶有外國口音的中文問他:怕嗎?他誠實地回答說:怕。

“怕就對了。怕能讓我們感覺到活著。”教練仰起頭來,沖他爽朗地笑,墨鏡上反射的天空熠熠生輝。

時至今日,當他看向腳下無邊的天和遙遠的地時,仍會感到有些“怕”——這“怕”與初次跳傘時是有所不同的,嚴格說來,更應當稱之為“敬畏”。

直到他的同伴輕拍他的肩膀,林海才發(fā)覺自己在艙門邊佇立了比預期更久的時間。這并不是他今天第一次心不在焉了。在朝同伴點頭示意、抱歉地笑笑后,林海不再胡思亂想,他縱身一躍,翻入云空里。失重感和自下而上的大風一瞬間擒住了他,可他并未被困住,熟練地調(diào)整姿態(tài),在空中保持住平衡。他看到身后的同伴魚貫而出,在空中朝他游來。盡管出艙較晚,通過擺出俯沖姿態(tài),他們很快處在同一水平面。

目前為止一切如常,可林海卻總覺得有些違和感,從早上開始就是這樣。

突然,他發(fā)覺不遠處的一團云在朝自己飛速奔來,那大約不是幻覺。這團云周遭可能有一股匪夷所思的怪風,或是其他什么詭異神秘的大氣現(xiàn)象,他必須向同伴報告,可還沒等他做出手勢,白色的云團已將他淹沒。他忽而感到嚴重的耳鳴,整個世界靜了下來,能見度也消失了,他無法捕捉到任何一人的身影。在這樣的狀態(tài)里下落了十秒后,他開始感到有些害怕:這團云似乎沒有盡頭,高度計上的數(shù)字也停在了進入之前。根據(jù)他所受的訓練,他必須做出一些危機應對,于是他嘗試打開主傘,可傘包毫無反應,就好像那里面并沒有傘,或是被整個兒焊在了一起。大腦接到心跳驟停的緊急報告,慌忙驅(qū)使雙手打開副傘,可沒等手指排兵布陣完成,他就掉出了那片云,扯出幾縷白色的細棉絲。在那團云下方不遠處,似乎無形地存在有某種無傘跳傘的柔軟安全網(wǎng),裹住而制止了他的自由落體運動。滑落到安全網(wǎng)底部后,他進入了懸浮并隨慣性緩降的狀態(tài),如同身在太空——不,大約更像是水中,因為他的指尖觸碰到了如水面一般的、某種流體物質(zhì)的分界。那起初只是浮于指紋間隙的細微波紋,而后演變?yōu)榘父沟臐i漪、拽住手掌的漩渦,最終將他整個人吸了過去。撞到“水面”的瞬間,他的重力被翻轉(zhuǎn),被動地做出后空翻的特技動作。天空的圖景本就缺少參考系,經(jīng)由翻轉(zhuǎn)后,空間的概念進一步崩解了,林海抓不住自己的坐標,他只覺得眩暈。然而,重力總是方向感極好的,沒等他徹底適應顛倒的身體,便過于熱情地拽著他向下飛奔。他的腦袋猛地扎在觸感奇妙的物體表面——那東西柔軟得像毛絮,卻又具有明確的實體——身體順著這物體表面的坡度向下滾去,越滾越快,越滾越快,最后頗為壯觀地砸進水里,炸起一大片白花。

他的大腦有些宕機,視線還未從眩暈感催生的錯亂里恢復,只感覺有些緩慢的水波朝他推來,伴隨有輕輕劃水的聲響。他不清楚這莫名其妙的水是從哪兒來的,甚至有些懷疑自己是否已經(jīng)在一場未能打開傘包的事故中喪生了,可缺氧的窒息感又不停捶打他的腦仁,試圖讓他避免出于懶得呼吸而溺死這一戲謔原因登上明日的早間新聞。他撲騰了幾下,坐起身子來——幸好水位并不深,只沒到脖頸——取下盛滿水的頭盔,深深呼吸了幾口。擴大的瞳孔令他的視界呈現(xiàn)出過曝的質(zhì)地,可隨后,一團陰影溫柔地覆過來,如同撐起了一間暗室,他的雙目得以從失真光線的戳刺中脫出身來,循水波來的方向看去:一位少女身著云一樣的白裙,撐一支長篙,悠悠地劃來一條小小的木船。她白色的短發(fā)在風下浮動,就像幾縷薄云;所有可被形容的顏色匯流成她的雙目,在陽光下閃爍虹色的微光。盡管微笑著,可她的神情中卻無悲無喜、平靜如水、恬淡如云。在她的身后,湖水之外,是一片翠綠的青草地,草地上散落著幾棟褐瓦白墻的小屋,小屋后是山一樣起伏的云,云外是一望無際的湛藍的水面,零零散散漂浮幾座同樣由云構(gòu)成的小島。

“好久不見。”白發(fā)少女笑道,她臉上出世的神色消弭了。

“這里是哪里?”林海幾乎脫口問出,他自己心里也愣了一下。

“鏡湖。”

“那你呢?”

“也是鏡湖。”與湖水同名的少女回答道。

“洗完就換籮筐里的衣服吧。”鏡湖隔著浴室門說。

不知怎的,林海總覺得這間浴室里的陳設有些熟悉:米色的瓷磚墻面、磨砂的石磚地板、掛著碩大蓮蓬頭的開放式淋浴區(qū)。他確信自己肯定在什么時候到過類似的地方,可又想不起具體是哪兒。

“有什么問題嗎?”見林海半天沒反應,鏡湖又確認了一句。

“啊,沒有,謝謝你。”林海趕忙回答。

“噗,這是什么語氣。”門外模糊的身影笑著消失了,沒有給林海補充說明的機會。盡管還想去思索些什么,可濕透的跳傘服沉重地墜在他身上,就像一大團頑固且潮濕的寄生植物。他和重力一道,費了不少勁,才將吸水膨脹的連體衣從身上剝下來。如鏡湖所說,另一個籮筐里整齊地疊好了一套白色的衣物,林海拿在手里摩挲了一下,那觸感有別于自己認知里的任何材料,輕若無物,柔軟如水,就像是由云捻成的線縫成的——鏡湖的連衣裙似乎也是這樣。

走進淋浴區(qū),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更清晰了,他肌肉記憶般地將淋浴器上的按鈕壓到底、熱水旋鈕擰過半圈、往后退一步。頭頂?shù)幕l(fā)出汩汩的水聲,冷水的陷阱先發(fā)而至,撲了個空,隨后,溫度恰好的熱水噴涌而出,此時,他方才上前一步。淋濕身體后,他按壓手邊的沐浴露瓶子,一大團細膩的泡沫落在他的掌心。他記得自己小時候特別喜歡這種沐浴慕斯,每次都要在抹到身上前把玩一番。沖洗沐浴慕斯時,他開始想唱歌了——這當然也是他少年時的沐浴必備節(jié)目。不知是由于水聲的遮掩或是獨屬于自己時間的舒暢,不常在KTV活動中獻唱的他熱衷于在這時一展歌喉,越唱越大聲,直到家里人就他沐浴時間過長一事提起“訴訟”。不過,他這幾年不怎么唱了,沐浴變成了一種睡前的例行公事,他變得更傾向于趕緊窩進被子,賺取睡眠時長的差價。

洗完澡、換上鏡湖準備的衣物后,林海感到前所未有的舒暢,那大概不僅是緣于這件白衣奇妙的輕薄,他感覺自己好像將身體自內(nèi)而外翻轉(zhuǎn)了過來,把長久以來沉積在體內(nèi)的污物都洗滌了去。拎著籮筐走出浴室后,林海踩上了客廳的木地板。客廳的一側(cè)是一張寬大的灰色沙發(fā),上面擺放有許多又大又厚的靠墊;另一側(cè)是開放式的廚房,由吧臺半包圍著,吧臺外則是一張方形的木質(zhì)餐桌,他的頭盔和高度計就放在上面。

“還舒服嗎?”看見林海抱著籮筐走下小屋門外的石磚臺階后,鏡湖轉(zhuǎn)身問道。她的身后是一片倒懸的天空,遙遠的地面罩上了一層淡藍的濾鏡,高懸在頭頂,分界處勾畫出足以分辨的弧度。林海覺得這高度有些奇怪,就目測來看,這兒所處的位置甚至遠遠高過他起跳的海拔。他想借助高度計得到更準確的答案,但后者只擺出一個不容置喙的“0”——也許是泡水弄壞了,林海想。

“想什么呢?”

“啊——很舒服,謝了。”林海回過神來,抱歉地笑笑。

“沒再畢恭畢敬了呢。”鏡湖笑道,“把衣服晾起來吧。”

盡管跳傘服因過于沉重而直直垂著,晾衣繩上的其他衣服還是在微風吹拂下輕輕擺動起來。林海坐在小屋門口的臺階上,看向搖曳的衣服、搖曳的草地、搖曳的湖水,竟覺得出奇地放松,就像他遙遠的學生時代,某個沒有課業(yè)的午后。這種無憂無慮的感覺已棄他而去許多年了。

“一樓里面的房間給你睡。”鏡湖從草地上走來,坐到林海旁邊,兩手抱住膝蓋。“為了迎接難得的貴客,我可是好好地收拾了一番呢。”

“貴客是調(diào)侃吧?”

“你覺得呢?”鏡湖裝模作樣地揚起一邊眉毛。

這顯然是故意惹人誤會的狡黠,林海想,可落到湖里時,她的開場白確乎是表再遇的“好久不見”,他苦思冥想了半天,相關(guān)記憶的搜索工作依舊一籌莫展。這樣奇怪的事,從前經(jīng)歷過的話,他沒道理一點兒也記不起來。

“那個,我一直想問,你為什么會住在天上啊?”

“我們是‘故事’,住在哪兒的都有。有的隱居在桃花溪里邊,有的蝸居在田螺殼里頭,我呢,更喜歡這種遺世獨立的感覺。”鏡湖抬眼看向緩慢自轉(zhuǎn)的大地。

“你是……什么?”林海再確認了一遍。

“‘故事’,這也不是個生僻詞吧。”

“用在自稱里就有點生僻了。”

“名字就只是名字。我喜歡這個名字,就叫這個了。”她的觀念與地上的通識似乎有些偏差,但林海仍想爭辯這個名字的不合理性,說:“我還是覺得奇怪。你說自己是‘故事’,就好像海帶在自我介紹的時候說自己是‘味精’一樣。”

“你的比喻小學老師看了都皺眉。”鏡湖擺出一副長輩訓話的姿態(tài),“這個詞還有別的意思——所謂‘故事’,就是以前發(fā)生的事,你覺得,這些以前的事,它們都到哪兒去了?”

“到哪兒去了……不就沒了嗎?”

“可不是沒了哦,你想,昨天發(fā)生的事,你是不是都還記著呢?如果你用日記的形式把它們寫下來,你覺得這件事會變成什么?”

“變成了……日記?”林海當然不寫日記。

“變成了一個可以閱讀的東西,對吧,這樣一來,如果有別人看到了你的日記,他們也就知道了這件過去的事情;知道的人多了,‘故事’就出現(xiàn)了。如果往后的時間足夠長,長到?jīng)]有了最初親眼見過它的人,這件事在現(xiàn)實里的存在就消失了——可即便如此,所有看過那串文字的人仍確信它曾經(jīng)發(fā)生過。‘故事’變成了記憶,既存在,又不存在,所以我特別喜歡這個名字。”鏡湖用手托著下巴,微風輕輕撩起她云一樣的白發(fā)。

林海注視著她,又注視向遠方,最終沒有說話。半晌,他站起身來,拉伸了一下脊背,說:“我想去房間躺會兒了。”

鏡湖也站起身來,說:“去吧。”待林海走進屋內(nèi),她的聲音又從門外飄來:“對了,你一個人在房間里的時候也會唱歌嗎?”

“才不會!”林海忽地漲紅了臉。一串輕快的笑聲被吹散在草地上,越飄越遠。

如同浴室一樣,這間臥室的陳設也有種說不上來的熟悉。實木的桌椅、衣柜和床架,擺放有裝飾性小物件的飄臺和深色的窗簾布,一切都恰到好處。林海坐在床上,大枕頭和床都不過分柔軟,正是林海喜歡的——軟塌塌的床是疲勞的幫兇。窩進曬過太陽的被褥里后,他并沒有閉眼,雙手托在腦后,安靜地思考。盡管這里的一切都很奇怪——非常奇怪,他強調(diào)了一下——但最奇怪的是,自從落到鏡湖后,他持續(xù)一天的違和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不覺得自己處在此地有何不妥,甚至,鏡湖的每一句話他都輕易地相信了。這種奇妙的感觸也曾出現(xiàn)在入夜后的某一個環(huán)節(jié)里,可他想不起來具體是什么——這大概是因為,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那種經(jīng)歷了。

想著想著,林海不知不覺打了個盹,待他從淺度睡眠中蘇醒,傾斜的日光已將窗外的云山染成了橘紅色。他從床上起身,伸了一個很大的懶腰,從房間一路走到室外。上空的陸地也被將落的殘陽盡數(shù)染成了金紅色,那團濃郁的紅墨水如今點在陸地的切線,沿著它的弧度暈出一道絢爛的月牙形光帶。湖水是一位虔誠的寫實派畫匠,將天上陸地的一切色彩忠實地勾勒在其中。而在日光余暉浸透的畫面中央,林海看到了撐著小舟的鏡湖,她雙手托住一只精致的小瓶,將其中金光閃爍的液體倒進水中,像是用油畫刮刀抹上純凈的黃。林海注意到她為環(huán)境光勾畫出的神色,其中仿若剝離了一切情緒因子,像是某些古典雕塑所刻畫的那樣,令人感到疏離。

金黃色很快在湖水里蔓延開來,將整座湖染成了泛起微光的盤——除了湖岸邊一塊用網(wǎng)隔離的區(qū)域,那令這個盤圓得不完滿。鏡湖支起長篙,往岸邊劃來,蕩起裹滿熒光的水波。

“你醒啦。”將小舟停在岸邊后,她輕快地跳下來。望向她親切的笑容,林海覺得剛才或許只是自己的錯覺。

“為什么要圍起一塊?”

“這是規(guī)矩。等再過幾天,八月十五了,就可以不用圍了——不過呢,我一般喜歡那天留一點點,等到十六再全部拿掉。”鏡湖一邊說一邊往屋里走,“餓了嗎?”她回頭問道。

“啊……嗯。”經(jīng)這么一說,林海的胃才從剛結(jié)束睡眠的堵塞狀態(tài)里脫離,發(fā)表語氣強烈的宣告。

進了屋后,鏡湖將頭發(fā)在腦后扎成一個小辮,圍起廚房墻上懸掛的圍裙,將鍋碗瓢盆翻了出來。林海在小桌上坐好,拿起手旁的高度計,數(shù)字“0”依舊牢牢粘在上面。如果是泡水泡壞了,那么它應當完全昏迷,連“0”也不會顯示才是,林海想。趁他思索的工夫,鏡湖已經(jīng)把青菜洗好,利落地擺出砧板。寬刃菜刀上下翻飛,斬斷干癟的枝葉,將蔬菜切分成適合入口的大小,而后將鍋燒熱,豬油、蒜瓣和菜葉的味道在油溫激起的爆鳴中融為一體。鏡湖的動作很利索,其他數(shù)道菜肴也陸續(xù)如此快炒出鍋。

“你先吃吧。”將最后一道番茄炒蛋端上桌后,鏡湖說。

“你怎么不來?”

“我習慣先把做飯的鍋碗洗好。”鏡湖一邊說,一邊拾起水龍頭旁用于代替洗碗海綿的柔軟蓬松的絲瓜瓤。林海沉默了一會兒,端起她的碗,為她盛滿了米飯,在米飯上又蓋滿了菜。

當他將食物放入口中,他的身體里升騰起一種或許可被稱為“舒服”的感觸——這大概不是用來形容飯菜滋味的詞語。也許是由于米飯?他向來對米飯質(zhì)量有明確的要求,然而,外賣便當總沒耐心聽他指控。再來,青菜或許也有其獨特性,大火快炒能為動物油脂與綠色蔬菜的組合生成令人難以抗拒的絕妙香氣。對了,面前這盤西紅柿炒雞蛋也應當受到表彰,盡管這是普遍意義上簡簡單單的家常菜,可對優(yōu)秀的西紅柿炒雞蛋來說,西紅柿與蛋的形態(tài)和比例、湯汁的狀態(tài)等都有其門道。思索了半晌后,林海忽而領(lǐng)悟到,這桌飯菜的特別之處不在某道具體的菜中,而在于一切融合成的整體,是糖、油、鹽、食材與火候等每一部分的恰到好處,浴室或房間帶給他的特別感觸大抵也與之相類。他發(fā)覺自己的潛意識里鑲著一把鎖,鑄成鎖芯的是來自組成他生命的一切時光——或者說“故事”——的碎屑,而他一直在找那把鑰匙。

“在想什么呢?”鏡湖托著腦袋看向他。

“啊……沒什么,你的手藝真不錯。”林海趕忙用米飯塞住自己的嘴,藏起自己心中莫名酸澀的觸動。

吃完飯后,林海主動接下了洗碗的活。他望向水池邊盛裝洗潔精的瓶子,思索這里頭是否會是如液態(tài)彩虹般神奇的液體,或是如彩色貝殼般閃亮的魔法泡沫,可遺憾的是,他只鄭重其事地擠出了普通的洗潔精。洗到一半,他發(fā)現(xiàn)水池旁放著一筐洗好的蔬菜,于是問:“這些要放冰箱里嗎?”

“不用,小家伙們應該快來了。”鏡湖回答。

“還有別的客人?”

“你一會兒就知道了。”鏡湖故意賣了個關(guān)子。

林海撇嘴,把洗碗的工作交給身體的自動運行程序,大腦則到畫室描摹可能的來客肖像了。在倒數(shù)第二個盤子與油漬分手的時候,門上傳來了窸窣的抓撓聲。鏡湖拿過蔬菜,打開門,許多兔子便蹦蹦跳跳地涌進房里。

“白天怎么沒見到它們?”林海沒回過頭。他現(xiàn)在覺得這里出現(xiàn)什么都是正常的,甚至由于是如此平常的動物而感到略微失望。

“白天它們在工作呢。”鏡湖蹲下來,將菜葉平均遞給每一只兔子。

“兔子還要工作呀?”林海不禁有些可憐這些不被勞動法保護的家伙。

“它們要去云里,把云染成白色。等到晚上,云不再需要白色,它們就可以休息了。”

將所有碗筷的泡沫盡數(shù)沖洗完畢后,林海煞有介事地將手拍打一番,又在褲子上抹了兩道,宣告自己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差事。“你不給它們喂胡蘿卜嗎?”他問。

“兔子才不喜歡吃胡蘿卜呢。”鏡湖義正詞嚴地回答。

沒過多久,天完全暗了下來,太陽沒入地平線的弧度,地面漸次亮起了燈光。林海走到金光閃爍的湖邊,抬頭望向地面,點點熒光匯流成河、時密時疏,較它們的自然界臨摹對象有更廣的水道、更多的支流與更豐沛的水量。黑色的海與深灰色的陸地憑著小色差分色昭示它們的錯落,在幾塊偌大板塊的邊緣,是海濱城市用夜光顏料仔細描下的勾邊。恍惚間,林海覺得地面不過是群星在巖石球體上的水轉(zhuǎn)印圖像,但他很快從胸中的畫外音里獲悉了二者的區(qū)別:天上星辰是來自遙遠時空的待拆封信件,而地上星辰則是一種或幸福或苦澀的,名為“生活”的東西。

“想去散散步嗎?”鏡湖輕快地蕩到他身前,身后跟著許多兔子。

“去哪兒?”林海這么問著,腳步卻已經(jīng)跟了上去。

“海邊。”鏡湖將雙手背在身后。

他們穿過湖畔的草地,攀上鏡湖四周高高聳立的云山。林海的腳陷在云毛絮般的觸感里,卻又踩得很堅實。他感謝云的母親將它生得這樣溫柔,否則按自己滾下來的速度,身上難免要掛幾道彩。登上山頂后,林海看到了所謂的大海,那是在城市視角中被煙塵與環(huán)境光掩蓋的銀河,無數(shù)紫色、紅色、金色的魚群游弋其中,每一層水波都像是礦物顏料在紙上浸出的紋路。在水底,一條匯聚所有顏色、包裹無數(shù)魚群的洋流自視線的一角出發(fā),一直延伸到另一角的滅點。林海覺得曾在什么地方看過這種難以形容的、所有可被描述的顏色匯聚成的幻變的海流,當鏡湖回頭看向他時,他恍然大悟。他不清楚是銀河為她點上了這雙眼睛,還是她約定要帶銀河去看它所不曾見過的白日的風景。

他們沿山坡一路向下,來到海邊,那里靜靜漂浮著一條小木舟,與湖上那條十分相似。鏡湖先一步躍上去,而后向林海伸出手,一把將他拉了上來。身后的兔子并不勞煩他們搭把手,陸陸續(xù)續(xù)跳上了船,一些落在林海腿上,一些落在他的頭頂,鏡湖看著直發(fā)笑。他們朝海中劃了許多距離,船身將彩色的海水撥到兩旁,在身后留下兩道悠悠蕩去的水波。各色的熒光魚從水中躍出,有一些險些落到船里,不知是否因有生面孔而過分激動。過了一會兒,鏡湖不劃了,她放好槳,坐下來,任小舟在海上輕輕搖晃。幾只兔子見狀,極有原則地拋棄了林海,窩在她腿上。

“說實話,一開始掉進云里的時候,我還以為我要死了。”林海講起上午的事。

“你很喜歡跳飛機嗎?”

“怎么你也叫跳飛機,這是跳傘。”林海嚴肅地聲明。“這是我的愛好,就像有些人喜歡打籃球,有些人喜歡踢足球一樣。”

“比起籃球、足球,我覺得你這個愛好比較特殊,還挺酷的。”鏡湖抬起眉來看向他。

一般來說,聽到林海談論起跳傘,對坐的人只會有兩種反應:遇知音的歡欣雀躍,或設想外的驚訝疑惑——具體哪種反應,取決于他們的手機里是否存在拍攝于跳傘基地的照片。收到像鏡湖這樣自然的隨口稱贊還是第一回,不過,林海很喜歡她的這個回答。

“不過呀,很多人不理解我為什么會喜歡跳傘,原因我也清楚。你看啊,裝備又貴,過程又麻煩,坐半天車再坐飛機,然后才能跳幾十秒。更別說在空中的時候了,很多人聽到從天上跳下來就怕得不行。”

“說的也是。但你喜歡這個的話,肯定有什么原因吧。”

這個問題,鏡湖也是第一個問起的。理論上說,原因是確鑿存在的,但要如何講來,林海卻有些犯難——這似乎不是一個足以概括的問題。

為搜索講述的起始點,他將時間軸往回拖。快進的畫面落在一個男人的背影上,他穿著運動服,坐在球場邊的長椅上,失焦地望向場上抽幀運動的模糊人影。他忽而感到一陣沒來由的倦怠,好像這項原本為逃避生活循環(huán)而開展的活動,已不知不覺落回了循環(huán)的一部分。時間軸跳轉(zhuǎn),這次的畫幅中心還是這個男人,但換上了略微褪色的西裝。他憑借肌肉記憶走過下班擁擠的道路,在周遭數(shù)家擁擠的餐廳中選擇了一家走入。這個選擇并非深思熟慮,只是他的視線正好落在這些早已吃膩的餐廳的其中一間。再往前拖,同樣的男人在睡前連著定了三個鬧鐘,他自信滿滿地合眼:第一天上班便遲到是斷無可能的。第二天早上,他興致勃勃地起床,利索地洗漱更衣,沿著手機導航走到公司門口;下班后,他拐入居民區(qū)的某個街角,那里盡是物美價廉的餐廳,他決定今天吃這家湯粉,明天吃那家蓋飯,直到把這里的店都探過一遍。林海沉默地看完這個故事的許多片段,但每看完一個,他都覺得那第一個字符,更應落在再往前的時點——那個時點要足夠早,早到那時的他還擁有以想象力為主體的精神,早到令其后的循環(huán)生活疊加出震耳欲聾的延音,早到足以說明初次望下云層的一刻,他是如何鮮明地觸碰到一個自由的靈魂。

“要說起來,可能蠻久的。”林海說。

“咱們這兒最不缺的就是時間。”鏡湖回答。

于是林海開始講,想到哪兒便講到哪兒。他從自己學生時代晚自習前的球場爭奪戰(zhàn),講到畢業(yè)后遠赴外地的困窘;從城鎮(zhèn)屋頂偶然出現(xiàn)的淡粉的霞色,講到低頭走路的無盡工作日;從飛機爬升的白噪音,講到跳傘教練惹人發(fā)笑的普通話。一邊講,他發(fā)覺一些以為早已忘記的事情會在水面觸起幾圈漣漪,又很快消失不見——記憶便是如此,水上的愈多,水下的也愈多。他不清楚自己講了多久,只記得講到后半段,銀河里的魚似乎已有點犯困了。

“那看來,跳傘確實挺酷的。”聽完后,鏡湖只如此簡單地回答。林海知道,回答只是句號,傾聽的過程才是文章。講完之后,他也不準備開啟新話題了,只是一人望向銀河的一端,偶爾視線觸碰,再交錯向?qū)ο虻姆轿弧0蠢韥碚f,林海會覺得像這樣什么也不做是浪費時間的,好像手眼不總在奔忙,便是沒有榨盡時間的價值——不過,既然身在這么一個怪地方,又剛說完一大段話,浪費一點時間也不會被追咎的吧。

過了許久,他們開始返航,林海忽然問:“沒有客人的時候,你一個人不會孤單嗎?”

鏡湖說:“不會哦。我不知道客人什么時候來、來的是誰,所以每天總在準備。再說,不是還有它們陪我嗎?”她指的是兔子們。

“除了我之外,還有什么人來過嗎?”

“大部分都是小孩子吧,大人來得很少。我記得,有一個戴眼鏡的,比較靦腆,做什么都要先問我‘可不可以’;還有個扎小辮的,懂得挺多,總要向我分享奇怪的知識;再有一個個子可高的,對什么都很好奇,一直纏著我問東問西。不過,那些小孩子長大了,慢慢地也就不再來了。”盡管語氣沒怎么變化,可林海卻鮮明感知到了鏡湖話中如茶般味淡而苦澀的感傷。

可能他們都被生活困住了吧,林海想。

次日的晚飯后,林海慣例地洗著碗,鏡湖則蹲在地上喂兔子。聽多了之后,林海發(fā)覺兔子咀嚼菜葉的聲音具有一定的解壓功效——雖然他在這里感受不到任何壓力。他鄭重決定,回到地上后要請它做客自己的放松音頻沙龍,小雨淅淅夫人與實況長視頻公爵會很樂意見到新賓客。

“等會兒要去哪兒轉(zhuǎn)轉(zhuǎn)嗎?”林海問。

“不轉(zhuǎn)吧,我有別的想法。洗完碗后,麻煩你搬兩張板凳到草地上。”鏡湖故弄玄虛地答。

抱著板凳走進夜色里,林海發(fā)現(xiàn)鏡湖中被圍起的部分又減少了,如果從地上看來,雖說不上完美,倒也是個不錯的圓了。他隨意選了一處草地,擺下兩張板凳,自己坐在其中一張上。

“久等啦。”等了一會兒后,鏡湖從林海身后走來,懷里抱著一架天文望遠鏡。成群的兔子緊隨其后,一股腦擁在他倆周圍。

“你怎么還有這個?”

“這可是我最喜歡的消遣之一。”鏡湖一面調(diào)整腳架與旋鈕一面說。幾分鐘后,她終于宣布搞定,在林海身旁坐下,將左眼貼在目鏡上。起初,他們只是漫無目的地看,盡管這樣的角度很新奇,但林海仍覺得欠缺了些什么。

“要不看看我家?”他提議。這一個微小的目標可不好鎖定,趁他們調(diào)整的工夫,兩只兔子分別爬到了兩人的懷里。

“找到了。這里是我租房子的小區(qū),沿著大路往北邊走幾公里,就是我上班的大樓。”林海把目鏡讓了出去。

“樓和樓靠得好近。”

“便宜小區(qū)是這樣的,不過也有好處,旁邊就是本地人的聚居區(qū),那里頭有很多正宗的小餐館,價格還便宜。”

“聽上去不錯。”鏡湖回答,“你是畢業(yè)后才來的這里吧?”

“是啊,之前都在老家上學。”

“那是在哪兒呢?”

“離得遠,在西北邊的山區(qū)里——要看嗎?”

鏡湖點頭。

“給我一點兒時間。”林海開始大幅調(diào)整角度。隨著他的目光一路奔波,燈火由明轉(zhuǎn)暗,又由暗轉(zhuǎn)明,直到連綿的群山將它淹沒,只留下稀疏的光點。

“好黑呀。”他艱難地辨別回家的道路,“咱們?yōu)槭裁匆砩峡矗滋觳皇歉宄幔俊?/p>

“天文望遠鏡不就是晚上用的嗎?”鏡湖莫名地認真,這讓林海不知如何作答。

過了很久,林海才尋找到大山深處燈光的聚落——相比大城市,它的光暈小很多,光芒也暗許多。“差不多就在這兒了。”他說。

“是亮的這一片嗎?感覺還不錯呀。”鏡湖往目鏡里張望。

“不是的,那個是縣城。我們家在西邊的山谷里。”林海遺憾地說。

“哦——好吧。基本看不清。”鏡湖往一片漆黑上掃視,那之中只有熒粉般微弱的點點亮光。

“農(nóng)村是這樣的,一到晚上就漆黑一片。”林海往后倒去,雙手枕在腦后。“我們家已經(jīng)是那一片最顯眼的建筑之一了,還帶有一個挺大的院子。院子里頭有個魚塘,我爺爺在里面養(yǎng)了不少草魚——不過呀,那些魚他從不拿來吃的,每天好吃好喝招待,個大得不行。小時候我有一次看到魚塘里翻江倒海,嚇得跑去跟爺爺說水里有條龍,把他老人家樂得不行。”林海做出夸張的肢體動作,逗得鏡湖咯咯直笑——也有觀眾對他的表演表示不滿,比如他腿上的兔子,這位挑剔的紳士嫌棄地跳走了。

“你們家還有養(yǎng)什么嗎?”

“還有雞,也是我爺爺養(yǎng)的,就在屋子的后山上,純正的走地雞。哦,對了,雞圈里還有一只大鵝,看家護院的,那玩意兒可兇了,隔壁家的小孩就被自家的大鵝攆過。我們家還種了很多蔬菜、水果,去后山的泥巴路上就有幾個水泥做的棚架,上面掛的都是獼猴桃。我們小時候可喜歡在那一塊兒玩了,叫上鄰居家的幾個小孩,也不怕磕了碰了臟了。”林海越說越起勁,當他回過神來,轉(zhuǎn)過頭去,鏡湖正托起腦袋看著他。

“這不是挺喜歡的?”她歪過頭笑說,可她的話里分明帶有林海未曾提起而她已然知曉的前提。因此,在她溫和地藏起笑意后,林海知道背后將來的問題:“那為什么不回去?”

他用沉默的視線抓住草葉,半晌才松開,說:“跟家里人有些矛盾。他們不理解我為什么不選一些更‘有益身心健康’的愛好,比如籃球、足球什么的,偏偏喜歡找死。”

“昨天說的,是原因吧?”

“是的。”林海回答——他發(fā)覺鏡湖有時候根本不是在發(fā)問。“而且,跳傘根本沒有他們想的那么危險。我們都是考了跳傘證的,受了很久的專業(yè)訓練,對于空中的各種情況都有應對方案。傘包的安全系數(shù)也很高,里面還有備用傘。現(xiàn)代跳傘發(fā)展了這么久,早就是一項很成熟的運動了,雖然理論上是極限運動,但我們不玩低空、高空跳傘,也不碰翼裝飛行,規(guī)規(guī)矩矩在跳傘基地普通地跳,是非常安全的。”林海仔細地解釋。

“你有跟他們說過這些嗎?連同昨天說的一起。”

“他們從來不肯好好聽,不像你一樣。”

“你有好好說嗎?”鏡湖追問道。她的神色很平和,并沒有絲毫責備的意思,仿若身后輕柔的水波,可林海只是一只柳葉舟,連漣漪都顯得強勁有力。他最終沒有回答。在那之后,他們之間的聊天變得零碎了,有時要凝視地面好一會兒,再撫摸腿上的兔子好一會兒,才有下一句不著邊際的對白。林海知道,這并不是由于氣氛變沉重了,單單是他將一半的自己沒入了意識里,一邊呼吸一邊思考,就像處在不斷爬升的飛機機艙中時一樣。

這樣過了很久,直到兔子們都犯困了,鏡湖才說:“回去吧。”在地上星辰趨于暗淡的時候,他們一前一后踩在柔軟的草地上。林海望住鏡湖的背影,望住她浮動的白發(fā)和白裙,他忽而覺得她確乎是與這片湖地同名的。當她踩上湖畔草地,這處景致才浮現(xiàn)了景深,就像同一株植物的花與葉。這時,林海方才隱約察覺到“故事”這個名字的含義,他的精神與肉體忽而發(fā)生了輕微的錯位,在落腳前便已看到了踩下的足印。于是,未來時與進行時疊加了起來,他在將經(jīng)歷的未來里捕捉到了一個被著重標注的時點,并確信有什么將在那時終止。懷揣這樣隱秘的預感,他向鏡湖發(fā)問:“我回去了以后,還能再回到這里嗎?”

聽到他的問題,鏡湖也停下了腳步。她沉默了許久,就像是長夜將盡時萬籟俱靜的森林。

“回去之后,你很快就會忘記的。”她用另一種方式作答。

“我不會的。”林海的語氣斬釘截鐵,心里卻沒有底氣。

“你覺得,這樣的對話是第幾次了?”鏡湖轉(zhuǎn)過頭來,她的微笑中藏著幽幽的感傷。

見林海一言不發(fā),鏡湖長嘆一口氣,將雙手背在身后,恢復成她一貫的神情,緩緩說道:“你知道嗎,‘故事’與人最親近,又與人最疏遠。想象力是人們精神中的一支明燭,當那束燭光穿過云層,投影在世界背面的時候,就有一個新生的‘故事’睜開眼睛。可是,隨著人們慢慢長大,時間把他們推進了生活里,這支明燭也慢慢地燃盡了。他們的目光從‘既存在又不存在的’轉(zhuǎn)回‘確鑿存在的’,從此與我們形同陌路——因為想象力只是一支筆,而生活是一本沒有留白的書。所有的故事都會留在過去,這也是這個名字的含義。”鏡湖璀璨的雙目落在林海的瞳孔里,令他一時語塞。

“當你想起‘回去’的時候,說明你很快就要離開了。”

“我想帶你一起走。這樣,就算回不來了也沒關(guān)系。”林海給出了一個自認為別出心裁的解決方案。鏡湖知道他是這樣的性子,她的嘴唇微張又抿起,眉心皺起又舒展,忽而如釋懷一般微笑,低下眼去,吹出一下鼻息。

“你要怎么帶?”她問。

“我怎么來的,我們明天就怎么回去。”林海回答。

伴隨水汽的充盈,云團又高高地涌起成山脈,林海和鏡湖站在最高峰的峰頂,回望山中盆地的湖泊、小舟、草地與褐瓦白墻的小屋。此時的林海已穿起了跳傘服,戴好了頭盔。厚重的傘包在他后背墜著,兩個高度計也用異物感匯報它們的存在。他將手伸過頭頂,一個如同水面的奇異分界向他的指尖推來漣漪,就像他來時接觸到的那般。

他向鏡湖點頭示意,拿出準備好的粗繩,橫兩道、豎兩道,將她牢牢縛在自己身前,用兩道結(jié)實的死結(jié)綁定。她白云般的發(fā)絲蹭過他的臉頰,感覺上卻仿若無物。

抬起頭深呼吸幾次后,他說:“走吧。”

鏡湖點頭。

于是,林海縱身一躍,撞破頭頂?shù)乃妗Jе馗邪殡S耳鳴瞬間將他包裹,他感覺到重力在體內(nèi)翻轉(zhuǎn),牽扯著他朝下倒去,天地也在眼前翻轉(zhuǎn)過來。他知道,就像來時一般,經(jīng)歷一段緩慢的懸浮后,自己很快就會完全為地上世界的引力所掌控,穿透云層,落回熟悉的地面。在這個時刻,他決心最后看一眼鏡湖。他不知道何時才能復返,也許就此別過,也許隨著他帶走與它同名的女孩,這里也會煙消云散。可隨著他朝下投去視線,一雙虹色的眼眸落進他的瞳孔。鏡湖正佇立在他們起跳的地方,云山的頂峰、微風的中心,仰起頭來,注視一步步沉入水中的自己。她的表情就像自己無意間看見的那樣,明明微笑著,卻不帶有任何情緒,他之前的所見果真不是錯覺——可這都不重要了,有什么東西正悄無聲息地從他的意識里溜走,就像指縫里的細沙、夢初醒時的記憶或是少年時代的幻想。時間用風沙輕輕地蓋住了它們,盡管被知曉仍在某處,可風沙上生出了草甸,草甸上建起了城市,它們在不覺間變化為了存在又不存在的、水下的記憶。林海無法反抗,只能任由窒息感伴隨巨大的驚惶將自己吞沒,直到云從身后包覆過來,悲愴地合上天空的眼睛。

他又開始下落了,從“鏡湖”的故事落回“林海”的故事里。

高度逼近三千五百英尺,高度計的提示音從頭盔里傳來,刺破了他的耳鳴。他的瞳孔從發(fā)散擴大的狀態(tài)里收緊,右手條件反射地拉動傘包,展開主傘,過程一切順利,降落傘領(lǐng)著他滑翔進九月末悶熱的陽光里。不知為何,他感覺有些恍惚,有些悵然若失,這樣的感覺直到穩(wěn)穩(wěn)落地都沒有緩解——他今天一天都有點心不在焉。

“海哥,你在干啥?”跳傘結(jié)束后的聚餐,一位同伴問林海。從坐下來后,他就一直一言不發(fā)。

“訂回家的車票。”林海嘆口氣,展示與購票軟件纏斗的血腥戰(zhàn)場。

“你不是說不回嗎?”身旁的另一位疑惑道。

“嗯……不清楚,突然覺得還是回一下吧。”林海模模糊糊地回答。

拉著皮箱走出車站后,灰白色的陽光裹挾九月末干爽微涼的風從山外涌來,仿佛吹開了林海全身的通路。他在圍成回廊的鐵柵欄外看見了沖他招手的身影,他們多年不變的輪廓鍍在山間小城稍慢的時間里,就像一幅舊版畫。在他們中間,他的弟弟不安分地蹦蹦跳跳。他比起上次見到時要高了不少,似乎在宣示,這里也并非一成不變的。一輛白色小車載著一家人搖搖晃晃地穿行于山間小路,林海從車窗向外看去,一排排天然行道樹的外頭,是山谷里靜靜流淌的小河。這時候,放在車后座的弟弟的書包犯了困,倒頭吐下課本的某頁,林海側(cè)目看到,沒有留白的紙張也被畫上了圖像。

“爺爺,奶奶!”踏入院子后,林海朝里頭喊道。兩位老人顫悠悠地從門里探出頭,笑容疊在皺紋里。

“先去洗個澡吧。”他的母親在身后說。

走入熟悉的浴室,林海將淋浴器上的按鈕壓到底、熱水旋鈕擰過半圈、往后退一步,花灑里埋伏的冷水照舊空手而歸。熱水隨后而至,很快將四周變得煙霧繚繞。林海擠出一大團沐浴慕斯,把玩一會兒后方才抹到身上。按照慣例,他準備要高歌一曲了。

晚飯后,他照常領(lǐng)下了洗碗的活。既然不做飯,那就要負責洗碗,他們家一直都有這個規(guī)矩。裹滿洗潔精的海綿抹去盤子上紅色帶籽的湯汁,留下一團粉色的滑膩泡沫。

“哥哥,你洗完了嗎?”他的弟弟走進來,問。

“快了——哦,對了,爸媽現(xiàn)在在干嗎?”

“在院子里頭坐著呢。”

“好,我一會兒去找他們聊聊。”

“那什么時候跟我一起玩狙擊槍呢?”弟弟用食指與中指擺出槍的形狀。

“順利的話,晚點就能玩。”林海沖弟弟使了個眼色,打開了水龍頭——如果因長期溝通不暢所凝出的泡沫,也能如這般輕松沖洗干凈就好了,他想。

第二天,白色小車載著他們一家人從盤山公路繞上山間小路,最后拐入一處泉水溪旁的歇腳地。林海踩在小溪旁大小不一的稀碎鵝卵石上,感到半山腰的空氣里竟有兩分涼意。他們沿水流向里探進,陽光透過樹蔭,在稀疏落葉的地面點石成金。

“以前哥哥的學校就在這下面,放學之后哇,就會來這兒探險。”林海對弟弟講述自己的英勇事跡。

“哥哥以前可沒少因為這事兒挨罵。”他的母親糾正他的言論,“別的小孩子放學都老老實實回家,就他喜歡領(lǐng)著一幫人上山。”

“現(xiàn)在不也是,就他的愛好獨樹一幟。”父親在一旁補充道。

“我就喜歡特立獨行。”林海伸出食指,“再說了,沒我當開路先鋒,咱家能發(fā)現(xiàn)這個好去處嗎?”

沿著水流繼續(xù)走了一會兒,他們的視線豁然開朗。一處被樹木圍起的小潭靜靜地鑲在林間空地里,潭水由山泉匯流而成,清冽澄澈,天空倒映其中,刻畫得細膩寫實。

“當年我們發(fā)現(xiàn)這兒的時候哇,覺得這水簡直就像一面鏡子一樣,便給它取名叫鏡湖。”在岸邊鋪展野餐墊的時候,林海說。

“我們還真以為是個湖呢,結(jié)果就是個小潭。”他的母親從籃子里拿出食物。

“哎呀,我那時候哪知道。管他大小,反正一攤水,就是湖了。”林海解釋道,“我們以前還在這兒跳水呢,就那邊那塊石頭,那底下水還蠻深的,跳下去不用擔心磕到腳。”他向弟弟指出湖邊的一塊高高凸起的巨石。

“那你去跳一下!”弟弟興沖沖地說。

“呃——今天就不了吧,我沒帶泳褲。”林海瞥了父母一眼,推托道。

“那我跳!我不用泳褲!”

“你也不許跳。”父親將幾塊月餅擺在他們面前,“現(xiàn)在水有些涼了,我們沒帶毛巾出門,可能會感冒的。”

弟弟掃興地噘起嘴,但興致很快便被月餅勾了去。林海小時候還挺熱衷于這份糕點的,但隨著年齡增長,他越發(fā)覺得它的甜膩超出了自己的接受范圍。望向湖水里的晴空,林海忽而想起許多年前的中秋節(jié)假期,與同伴們來到這里的場景——不知為何,這段回憶在他的記憶里尤其鮮明。

“吃月餅了嗎,海哥?”一位扎小辮的男孩在他身后問。

“吃了,雙黃蓮蓉的,我最喜歡這個。”被一眾小伙伴尊稱為海哥的林海說。

“我也喜歡這個。”高個子的男孩附和。

“現(xiàn)在幾點了?”戴眼鏡的最后一人不合時宜地發(fā)問。

“兩點半——你問這個干啥?”其中一人看了看手表。

“我爸媽要我今天早點回家,說什么要帶我去山上賞月。”

“哦,我爸媽好像也說過。”林海一邊繼續(xù)沿河深入,一邊說,“我爸還要拿出他的天文望遠鏡看月亮呢,我們準備找找上面的嫦娥和玉兔。”

“不是還有個房子嗎?叫什么宮?”高個子問道。

“廣寒宮吧?”小百事通解答道。

“今晚我們準備驗證一個猜想,明天告訴你們結(jié)果。”林海宣布。此時他們已經(jīng)穿過森林,來到了空曠的水邊,這處遺世獨立的凈土總是那樣,溫柔地沉默于時間的夾縫中,無悲無喜,亭亭而待。

“展開說說!”他們在大石頭旁寬衣解帶,準備下水游泳。

“就是啊,你們在書里看到的嫦娥總是穿著古裝對不對?因為那時候是古代,大家都穿成那樣,可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我覺得,現(xiàn)在的嫦娥應該也和書里不一樣了。”林海站在石頭頂部,說完這句話,便向下縱身一躍。

“那你覺得是什么樣的?”模糊的聲音自他身后傳來。

林海的身體在水中砸出一大團細密的氣泡。水體隔絕了他的聽覺,浮力托起了他的身體,他在靜謐的包裹下懸浮。可此時,他的腳底接觸到了什么東西,那像是一股洋流、一個漩渦,將他吸引了過去。重力被翻轉(zhuǎn)了,世界背面的浮力將他托向湖底憑空出現(xiàn)的嶄新的湖面。

撲通,林海的腦袋探出水面。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環(huán)視四周:這里與鏡湖看起來有些相似,環(huán)抱的樹林卻變作了白云。在湖水之外,是一片翠綠的青草地,草地上散落著幾棟褐瓦白墻的小屋,小屋后是山一樣起伏的云,云外是一望無際的湛藍的水面,零零散散漂浮幾座同樣由云構(gòu)成的小島。一道陰影溫柔地推來水波,落在他身上,于是他回頭看去。

“她大概穿著云一樣的白裙,撐一支長篙,悠悠地劃一條小小的木船。她的頭發(fā)會是白云一樣的短發(fā),眼睛就像是彩虹或者星空一樣五彩繽紛。”林海仔細地描述道,他的聲紋落入漣漪,就像一支燭火映入天空。

“初次見面。”少女朝他送來問候。

“這里是……”林海有些茫然。

“你覺得是哪里呢?”

林海托著下巴思索良久,而后小心翼翼地探問:“鏡湖?”

“是的。”鏡湖微笑道,就像是此時恰好吹過的悠悠的微風。

責任編輯:朱亞南

主站蜘蛛池模板: 国产丝袜精品| 国产精品自拍露脸视频| 亚洲区一区| 久久国产毛片| 日韩人妻少妇一区二区| 精品久久高清| 四虎永久在线视频| 亚洲va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成人免费综合| 99在线观看精品视频| 亚洲人网站| 久久精品亚洲热综合一区二区|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精品欧美日韩| 色综合天天娱乐综合网| 欧美一区二区丝袜高跟鞋| 亚洲人成电影在线播放| 精品国产aⅴ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欧美一区在线| 91久久精品国产| A级毛片无码久久精品免费| 亚洲一区二区精品无码久久久| 国产一级特黄aa级特黄裸毛片| 国产精品55夜色66夜色| 亚洲男人在线天堂| 久久一本精品久久久ー99| 99久久无色码中文字幕| 天天摸夜夜操| 国产欧美日韩18| 欧美自慰一级看片免费| 素人激情视频福利| 欧美爱爱网| 夜夜操狠狠操| 尤物国产在线| 666精品国产精品亚洲| 久久精品最新免费国产成人| 精品久久久无码专区中文字幕| 99久久性生片| 亚洲最大在线观看| 高清色本在线www| 国产成人精品高清不卡在线| 国产91丝袜在线播放动漫 | 在线播放真实国产乱子伦| 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 欧美区国产区| 成人a免费α片在线视频网站| 国产精品成人不卡在线观看| 亚洲啪啪网| 国产探花在线视频| 国产高清免费午夜在线视频| 婷婷伊人五月| 色男人的天堂久久综合| 99在线小视频| 免费AV在线播放观看18禁强制| 国产白丝av| 综合社区亚洲熟妇p| 国产主播福利在线观看| 老司国产精品视频91| 99久久精品国产综合婷婷| 69免费在线视频| 久久精品日日躁夜夜躁欧美| 日韩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大桥未久 | 幺女国产一级毛片| 日韩AV手机在线观看蜜芽| 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 黄色网页在线播放| 亚洲人成日本在线观看| 视频国产精品丝袜第一页| 国产精品第一区在线观看| 国产xxxxx免费视频| 久久国产精品影院| 国产毛片高清一级国语 | 亚洲视频免费在线看| 久久青草免费91观看| 欧美日韩成人在线观看 | 米奇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日本一本正道综合久久dvd| 国产自在线拍| 亚洲天堂免费在线视频| 日韩欧美中文字幕在线韩免费| 草草影院国产第一页| 国内自拍久第一页| 亚洲综合中文字幕国产精品欧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