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蟬鳴在耳邊回蕩,整個世界都被這單調的聲音籠罩。我盯著怡芬,她的嘴唇一張一合,卻聽不清她在說什么。只有那幾個字鉆進我的耳朵:“三十歲……死了……”
我盯著上司怡芬。這句話像一記重拳,把我砸得暈頭轉向。我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但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個字也發不出來。怡芬遞給我一份文件,我機械地接過來,目光落在那個熟悉的名字上。左夏,我的二堂哥。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辦公室里依舊忙碌,鍵盤聲此起彼伏,電話鈴聲偶爾響起。生活還在繼續,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我低頭看著手中的文件,字跡模糊,像是被汗水浸濕了一般。
打開電腦,試圖投入工作。但那份文件就躺在我的眼前,像是一塊燙手的山芋。我盯著屏幕,一個字也看不進去。腦子里全是左夏的樣子,他大笑的樣子,他皺眉的樣子,他拍著我肩膀說“別怕”的樣子。不知不覺中,我又拿起了那份文件:左夏,男,30歲,意外身亡。就這么幾個字,冰冷得像是在說一個陌生人。我的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紙面,似乎這樣就能找到些什么。有人說,死了便死了吧,他與我并無直接的血緣關系。這話說得輕巧,那是誰也不知道左夏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我閉上眼睛,記憶如潮水般涌來。那個小鎮,那些斑駁的墻壁,那條蜿蜒的小河,還有那個總是籠罩在薄霧中的清晨。人影在霧中若隱若現,像是幽靈一般。母親的樣子,我已經記不清了。父親的沉默,卻像是刻在了骨子里。祖母的溫柔,化作了記憶中最后一絲,一絲殘存的溫暖。
雨。下著大雨。
雨水拍打在窗戶上,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我站在祖母的床前,看著她蒼白的臉,聽著她越來越微弱的呼吸。當她最后一次握住我的手時,我感覺整個世界都在崩塌。那時我就能感覺到鎮上的人都對我避而遠之。就連收留我的叔父,也不敢接納我。他怕別人說閑話,怕我的“霉運”會傳染給他的家人。我能理解他的顧慮,但是沒有辦法。在那段日子里,左夏給了我希望。他不信邪,總是笑嘻嘻地跑來找我聊天。他說:“別理那些人,他們就是嘴碎。你看我,我像是有什么事情的樣子嗎?這不是好好的嗎?”左夏比我大幾歲,在我眼中就是個頂天立地的大哥。他總是鼓勵我,告訴我要相信自己。正是在他的支持下,我才鼓起勇氣報考了大學。我還記得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左夏興奮地抱起我轉了好幾圈,差點沒把我的骨頭給甩散架。他說:“看吧,我就說你行的。以后可得請我吃飯啊!”
大學四年,像是一場夢。遠離小鎮,遠離那些人……我以為生活終于要好起來了。噩耗如同一聲驚雷。左夏、山崖、意外,幾個字聯系在一起,讓我眼前一黑。坐在這個狹小的隔間里,我盯著電腦屏幕,覺得一切都毫無意義。左夏走了,我又成了一個人。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總是說:“小子,要堅強。”我看了看表,還有半小時下班。我決定提前離開,反正今天也沒心思工作了。我收拾好東西,跟怡芬打了個招呼就離開了辦公室。
走在街上,我感覺自己像是個幽靈。來來往往的人群從我身邊經過,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我。我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城市的邊緣。這里有一片荒地,雜草叢生。我找了塊相對干凈的地方坐下,望著遠處的天際線。太陽正在緩緩下沉,將整個天空染成了橘紅色。我想起小時候和左夏一起看日落的情景。那時的我們坐在小鎮的河堤上,看著太陽慢慢沉入遠處的山脈。左夏總是會講些奇奇怪怪的故事,說太陽其實是個大火球,每天晚上都要回家休息。
“你相信嗎?”他問我。
“才不信呢,”我撇撇嘴,“太陽怎么可能是個火球。”
“哈哈,你這小子,”左夏揉了揉我的頭,“以后你就知道了,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我們想象不到的。”現在想來,左夏說得沒錯。夜幕降臨,城市亮起了萬家燈火。我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塵土。是時候回家了。
回到家,我洗了個澡,給自己煮了碗面。坐在餐桌前,我有了一個想法。我決定寫一本書,一本關于我和左夏的書。不是為了出版,只是為了紀念。為了讓那些美好的回憶不至于隨風飄散。我打開電腦,開始敲打鍵盤。字符在屏幕上跳動,仿佛有了生命。我寫下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寫下我們一起度過的每一個夏天,寫下他臨走前的那個擁抱。寫著寫著,我感覺左夏似乎就在我身邊。他還是那副嬉皮笑臉的樣子,對我說:“小子,別哭喪著臉。生活還長著呢,誰知道會發生什么好事?”我笑了,眼淚卻又流了下來。是啊,誰知道呢?也許明天醒來,一切都會好起來。也許不會。但重要的是,我還活著。我還能感受陽光的溫暖,能聽到鳥兒的歌唱,能品嘗美食的滋味。我總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誤入歧途的旅人,莫名其妙地闖進了這個奇怪的世界。這份工作,說實話,我到現在都搞不清楚是怎么找到的。可能是在某個深夜,我迷迷糊糊地點擊了一個彈窗廣告,又或者是在地鐵站的廁所隔間里看到了一張寫滿密密麻麻小字的招聘啟事。總之,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坐在這間昏暗的房間里,面前擺著一個假人,手里握著一支化妝刷。
生活就是這樣,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么。就像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路口會遇到什么樣的紅綠燈,或者下一個轉彎會不會撞上一個急速飛馳的外賣小哥。我曾經以為我會成為一個作家,或者一個搖滾歌手,或者至少是個有模有樣的上班族。但現在,我在這里,學習如何給躺著的客戶化妝。怡芬站在我身邊,手里拿著一個假人頭,不停地向我演示著各種化妝技巧。她的動作很優雅,就像是在跳一支無聲的芭蕾。我努力地盯著她的手指,試圖記住每一個細節,但我的注意力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別處。我想起了昨晚打游戲時遇到的那個隊友,他的ID叫“西瓜大王”,操作很菜,但嘴特別毒。我們輸了三局之后,我忍不住罵了他一句,結果他居然哭了,說他只是一個十歲的小朋友。
突然,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才回過神來。怡芬正用一種疑惑的眼神看著我,我趕緊點頭,裝作我全神貫注地聽完了她的講解。其實我什么都沒聽進去,但這并不重要。在這個世界上,有太多東西是我們裝作懂了其實根本不懂的。就像我裝作懂得如何和女孩子聊天,裝作懂得如何填寫稅表,裝作懂得人生的意義。怡芬是個老好人,至少在我認識的人里算是不錯的。她從來不會因為我的走神或者笨拙而生氣,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耐心教導。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我媽媽還在世的話,可能也會是這樣吧。但我媽媽早就不在了,而我現在的工作就是給像她那樣的人化妝。聽起來就是這樣諷刺。
在昏暗泛黃的燈光下,怡芬站在工作臺前,開始了今天的實戰演示。她的動作如行云流水,化妝刷在假人臉上飛舞,就像一個魔術師在變戲法。我看得入迷,甚至忘記了呼吸。我想,這可能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如此專注地看著一個人的臉。
“看好我的手法。”怡芬說。她的聲音很輕,但在這個安靜的房間里卻顯得異常清晰。我點點頭,努力集中注意力。她開始在假人臉上涂抹粉底,動作輕柔而精準。我想起了小時候看過的一部日本動畫片,里面有個機器人,能夠精確到毫米地切割金屬。怡芬的手就像那個機器人一樣精準。我不由自主地想象著,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像怡芬這樣熟練,會不會有人夸我“手如機器人”?這個想法讓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怡芬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我趕緊收斂表情,裝作一切正常的樣子。
“好了,這樣基本的妝容就完成了。”怡芬說完,把化妝刷遞給了我。我接過刷子,感覺自己像是接過了一把重劍。我深吸一口氣,開始在假人臉上涂抹。我的手在顫抖,就像是剛剛跑完馬拉松一樣。
“力度要輕,線條要順。”怡芬在一旁指導。我點點頭,努力控制自己的手。但我的大腦似乎和手不在一個頻道上,我想到了昨天晚上看的那部電影,里面的主角在飛機上遇到了空難,然后發現自己其實已經死了。我不由得想,如果我現在正在給那個主角化妝,我該怎么辦?我的思緒又開始飄忽,手上的動作卻沒停。不知不覺中,我完成了整個妝容。我后退一步,看著自己的作品。說實話,這個妝容看起來有點像是被卡車碾過的西瓜,但至少還能看出是個人臉。
怡芬看了看,輕輕點了點頭。我不知道這是表示滿意還是無奈,但我決定把它當作是鼓勵。畢竟在這個世界上,我們需要給自己找一些鼓勵的理由,哪怕是自欺欺人。終于,下班的鈴聲響起。我松了一口氣,感覺自己像是剛從監獄里放出來一樣。周圍的同事開始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我看著他們熟練地收拾工具,工作這么久,我還不知道該怎么清洗這些化妝刷。我偷偷看了看怡芬,她正在整理自己的工具箱。我猶豫了一下,決定裝作我也知道該怎么做的樣子。我隨便擦了擦刷子,就塞進了包里。走出辦公室,外面的世界似乎變得格外明亮。我深吸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化妝品和消毒水的混合物。我這時很想喝一杯啤酒,或者吃一個巨大的漢堡。但我知道,等我回到家,我只會躺在床上,繼續玩那個沒完沒了的游戲。
2
太陽還在大廈后面掙扎,不愿意完全沉下去。我站在馬路邊,看著川流不息的車流,覺得自己像是被困在了一個巨大的沙漏里。時間在流逝,而我卻原地踏步。哈欠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像是有人在我腦子里放了個哈欠發射器。我決定投降,轉身走向那家我常去的咖啡店。推開門的瞬間,濃郁的咖啡香氣撲面而來,仿佛一記重拳,把我的困意暫時擊退。“一杯冰美式,不加糖,不加奶。”我對著收銀臺說。這句話我已經說過無數遍,以至于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就是個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拿到咖啡,我找了個角落坐下。咖啡店里人不多,每個人都低著頭,專注于自己的世界。我想起在網上看到的那句話:牛和馬累了知道休息,牛馬累了會給自己買咖啡。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牛馬,但我確實累了,而且正在喝咖啡。正當我準備打開手機,隨便刷點什么來打發時間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闖入我的耳朵:“左新!”我抬頭一看,是個女生。她的臉有點眼熟,但我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補充道:“我是小雯啊,以前坐你后排的。”對,是她。那個成績好得讓人嫉妒的學霸。我記得她總是穿著整潔的校服,頭發一絲不茍地扎成馬尾,像個小大人。現在的她換了身職業裝,頭發披散著,看起來柔和了不少。
“你在附近工作?”我問,雖然這個問題蠢得要命。不然她跑這兒來干嗎,看星星嗎?
“嗯,在國貿那邊。你呢?”她問。
“松山那邊。”我說,下意識地整了整衣領。她脖子上系著一個蝴蝶結領結,讓我想起了某個動畫片里的角色。
“哪家單位啊?”她又問。
“民政單位。”我回答。
“做什么的呀?”
“給人化妝。”我說,然后在心里補充了一句:給死人化妝。
“這么好玩啊!”她驚訝地說。
我們交換著無關痛癢的問候,說出的詞語像是透明的氣泡,在空中飄浮片刻就破裂消失。
“混口飯吃而已。”我說。
“有空向你請教一下啊,感覺你現在比以前帥多了呢。”她笑著說。
我只能尷尬地撓撓頭。我想告訴她,我的“客戶”們從來不會對我的化妝技術提出意見,也不會突然開口說話或者笑。但我不敢說出口,怕嚇到她。我是個典型的I型人格,總是把自己陷入尷尬的境地。所謂I型人格是MBTI中的一種,火遍全網“i人e人”就是這么來的,這兩個字母可以用來替代“社恐”和“社牛”。此刻,我感覺自己像是站在懸崖邊上,稍有不慎就會掉下去。
“你平時喜歡化妝嗎?”我試圖轉移話題,緩解目前的尷尬氣氛。
“不太喜歡。”她說,“你呢?”
“我也不喜歡。”我說。這大概是今晚我說過的最誠實的一句話。
“你的臉和手真白呀,看起來好干凈。”她說。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福爾馬林的氣味似乎又鉆進了鼻子。這雙手每天都在與死亡打交道,卻被誤認為是純潔的象征。
“可能是工作的原因吧。”我含糊其詞。她似乎對我的工作很感興趣,問東問西的。我能看出她腦子里想象的是那種在婚禮上為新娘化妝的美容師,而不是在殯儀館里為死者上妝的我。
“你們是不是經常加班啊?”她問。
“朝九晚五,偶爾周末加班。”我說。
“那還挺辛苦的。”她理了一下額頭的發絲。我想回答她,其實一點也不辛苦。我的“客戶”們從不挑剔,從不催促,甚至不會說話。我有充足的時間慢慢化妝,不用擔心有人打擾。甚至連加班,都是因為有人突然去世,而不是因為什么緊急項目。但我沒說出口。氣氛再次陷入了沉默。咖啡店里的音樂不知何時停了,只剩下咖啡機偶爾發出的嗡嗡聲。我看著她,她看著我,我們的尷尬都寫在了臉上,就跟前面的對話一樣。我感覺,我們之間的距離,遠比高中時坐在前后排的距離要遠得多。不僅僅是物理距離,更是人生軌跡的距離。她在國貿的高樓大廈里工作,而我在殯儀館里和死人打交道。我們就像是兩條平行線,注定永不相交。
“不過,還是不錯的。”她的臉上露出一種復雜的表情,介于羨慕和同情之間。我笑了笑,沒有說話。她可能永遠無法真正理解我的工作,就像我永遠無法理解她在高樓大廈里做的工作一樣。
“比起我們這些隨時待命的記者來說,你們真是太幸福了。”她說,聲音里帶著一絲無奈。我不置可否地聳聳肩。幸福?這個詞用在我的工作上,怎么聽都覺得怪怪的。
“你知道嗎?”她繼續說道,“我們隨時都處于待機狀態。領導一個電話,就能把我們從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拽回現實。”腦海里浮現出她被一根看不見的繩子拉著的畫面,有點好笑,又有點可怕。
“別人在吃飯,我們在碼字。別人在度假,我們再換個地方加班,就連爬山都要背上電腦。”她指了指周圍,“這里已經成了我的固定工位了。”環顧四周,我意識到這家咖啡店可能見證了無數個像她這樣的“移動辦公者”。
“我跟你說,網上那些垃圾新聞,有五分之一是我們生產的。”她苦笑著說,“現在已經沒什么人關注了,但我們還得每天更新這些毫無價值的垃圾資訊。”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默默地點頭。在我看來,她的工作和我的工作,本質上沒什么區別。我們都在處理被人遺忘的東西,只不過我處理的是生命的殘骸,而她處理的是信息的垃圾。她突然舉起杯子:“來,慶祝一下我們的不期而遇。”我有點猶豫,但還是舉起了我的冰美式。我們的杯子輕輕碰了一下,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她一口氣喝完了她的燕麥拿鐵,然后立刻開始敲打鍵盤。我看著她忙碌的姿態,心想:說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抱怨歸抱怨,生活還得繼續。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成年人世界吧。喝完這杯美式,我感覺自己的大腦被重新啟動了。我站起身,想要快速結束這場稍顯陌生的對話。
“我想去參觀你的工作,可以嗎?”她突然抬頭問道。
我愣了一下。這個請求來得太突然,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應該沒什么問題吧。”我猶豫地說。
“真的嗎?她們不會介意吧?”她追問道。
“她們”?我差點笑出聲來。如果她知道我的“客戶”都是些什么人,不,應該說是什么“東西”,她還會這么興致勃勃嗎?
“無所謂,只要你不拿相機亂拍就行。”我說。
她大笑起來:“我要是化得好看,她們應該不會介意的吧?”
此時,我有種想要告訴她真相的沖動,但最終還是忍住了。“那就這么說定了。”我說。
“你不用工作嗎?”我心里有點希望她會因為工作而放棄這個想法。
“沒有緊急稿件就行。”她輕描淡寫地說。
“這不是曠工嗎?”我有點驚訝。
“反正也不用打卡。”她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我開始覺得,我們兩個人,一個處理死人,一個處理垃圾新聞,好像也沒什么區別。都是在社會的邊緣地帶游走,做著別人不愿意做或者看不見的工作。
“那就微信聯系吧。”說完,我打算起身離開。
“對了。”她突然說,“你身上的香水味很好聞。”我愣了一下,然后勉強笑了笑。那不是香水,而是防腐劑的味道。我討厭這個味道,它又特別難聞,但我已經習慣了不去解釋。手機的鈴聲響起,提醒我們已經到了離開的時間。我們起身告別,走出店門。
“再見。”她說。
“再見。”我說。我們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我知道,我們可能再也不會相遇了。走出了一段路,我剛好趕上了回家的巴士。坐在車上,我開始后悔答應讓她來參觀我的工作。她那喋喋不休的性格,有時候真的很煩人。我能想象她去過很多企業和政府的場合,現在可能覺得厭倦了,想要嘗試些新鮮的。她可能以為我是給新娘化妝的,期待看到婚禮現場的熱鬧景象。她可能想知道什么是“化丑為美”,想看看我的手是如何給人帶來不一樣的光彩。但是,這些在我的工作場所都看不到。我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她,我的“客戶”們都是永遠沉默的,無論我說什么,他們都不會有任何回應。我觸摸的都是冰冷的軀體,而那些有溫度的人,又有誰愿意接近我呢?我甚至不知道那些“客戶”會不會突然醒來。雖然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誰又能百分之百確定呢?每次工作的時候,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象,如果他們真的醒來了,會是什么樣子。會不會感謝我為他們化上的最后一筆妝?還是會因為被打擾而生氣?
天色漸晚,巴士在擁擠中穿梭,車窗外的霓虹燈光不停地閃爍。我看著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覺得有些陌生。我想起了高中時的自己。那時的我,還不知道未來會做什么。如果告訴那時的我,將來會成為一名殯葬化妝師,他會作何反應?會驚訝嗎?會害怕嗎?還是會覺得這是一份有意義的工作?電話突然響了,是我的上司。
“明天有個特殊的客戶,需要你過來協助處理。”她簡短地說完就掛斷了電話。我開始想象明天的情景。我會站在那個“特殊客戶”面前,仔細打量他的面容,然后開始我的工作。我會用最輕柔的手法,為他抹去死亡的痕跡,讓他看起來就像只是在安靜地睡覺。我會為他梳理頭發,整理衣領,甚至系上一個漂亮的領結。而在我工作的時候,那個曾經的同學可能會站在一旁,用好奇又有些畏懼的眼神看著我。她會不會感到恐懼?會不會后悔自己的決定?還是會像她說的那樣,覺得這很“有趣”?我開始有點期待明天的到來。不是因為工作本身,而是因為我終于可以向一個活人展示我的工作。也許,通過她的眼睛,我能重新審視自己的職業。也許,我能從她的反應中,找到一些我早已忽視的東西。巴士停在了我家附近的站臺。我下車,深吸一口氣。夜晚的空氣中飄散著一股淡淡的花香,大概是從附近的公園傳來的。我想起了那個“特殊的香水味”,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明天,也許那個同學會看到真實的我。不是高中時那個沉默寡言的男生,不是咖啡店里那個略顯尷尬的聊天對象,而是一個認真對待每一個“客戶”的殯葬化妝師。我掏出鑰匙,打開家門。屋里一片漆黑,只有月光從窗戶灑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銀白的光線。簡單吃了泡面后,我躺在床上,聽著窗外偶爾傳來的汽車聲。房間沒有開燈,就這樣坐在黑暗中,像在等待著什么到來。
3
怡芬是我的上司,也是我的老師。在這個行當里,她算是個傳奇人物,教出來的學生不計其數。我只是其中平平無奇的一個,像是被隨意丟進人海的一粒沙子。人們常說,掌握這門技術就能吃一輩子。現在看來,還真沒錯。這份特殊的工作,需求量大得讓人咋舌。有時候我會想,這是不是意味著死亡比生命更受歡迎?怡芬對我挺照顧的。我向來是個話少的人,但在她面前,我總能滔滔不絕。也許是因為她懂得如何打開別人的話匣子,又或者是因為我在她面前感到安全。有時候我會想,像我這樣的一個普通男生,在這個充滿狼性的社會里,能找到這樣一份穩定、不用996還收入不錯的工作,是不是應該感恩戴德?但每當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總覺得那個人有些陌生。
“你最近還適應嗎?”有一天,怡芬這樣問我。
“還行吧,已經習慣了。”我回答。
“有問題要及時跟我說呀。”她說。
“嗯,沒問題。”我點點頭。
就在這時,怡芬提起了她以前的一個學生。她說那是個很有前途的人,可惜后來意外去世了。說到這里,她沉默了。每次提到那個學生,她都會變得話少,欲言又止的樣子比我還要糾結。怡芬提醒我要做好心理準備,我沒有想到,那個要我等待的“客戶”竟然就是他。我站在那扇再熟悉不過的大門前,竟覺得邁不開腳步。那一步,仿佛有千斤重。院子里的枇杷樹比我離開時高了許多,樹上掛滿了果子。地上的草皮還是那么新,像是剛換過似的。時間在這里似乎靜止了,唯獨那棵樹還在不停地生長。看著沉默無言的叔父,我早已經把小雯的請求拋諸腦后。幾天前,左夏還是個活生生的人。現在,他卻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體,靜靜地躺在那里。從37度到0度,你我之間的距離如此之近,卻又遙不可及。我這才真正理解什么叫“咫尺天涯”。想起那個夏天。你知道我喜歡張國榮,但我那時囊中羞澀,沒舍得買他的唱片。在我的畢業典禮上,你送了我一張張國榮的典藏版唱片。
“多少錢?”我問。
“問那么多干什么?”你說。
“因為我舍不得。”我說。
“兄弟之間只講緣分,不講錢。”你擺了擺手。
我拿著那張唱片,臉上的笑容比任何一個生日都要燦爛。在學校里,我沒什么特別要好的同學。畢業那天,你特意請假,陪我走遍了學校的每個角落。在你的鼓勵下,我終于和一個仰慕已久的女同學合了影。你只需一個眼神,就能讀懂我的心思。你不僅陪我度過了那個重要的畢業季,在我整個青春里,處處都有你的影子。你總是悄悄往我的出租屋里放零食、放外套,生怕我餓著、凍著。每次看到門口莫名出現的這些東西,我就知道是你干的。此刻,我站在這個曾經熟悉的地方,回憶如潮水般涌來。那棵枇杷樹下,仿佛還能看到我們一起玩耍的身影;那間教室里,似乎還能聽到我們討論問題的聲音;那片操場上,好像還能感受到我們奔跑的快樂。這一切都已成為過去,只剩下我在看回憶的電影。我慢慢走進院子,看著那間熟悉的屋子,心里五味雜陳。推開門,屋里的一切都還是老樣子,只是少了你的身影。我走到床邊坐下,伸手摸著那張熟悉的床單,仿佛還能感受到你的溫度。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和你在一起的一幕幕場景。那些美好的回憶如今卻成了我心里說不出的痛。我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的景色依舊,但世界已經變了。走出屋子,我深吸一口氣。空氣中還殘留著枇杷樹的清香,混合著泥土的味道。其實,生命就像這棵枇杷樹,不停地生長,結果,然后凋零。而我,這時就站在生與死的交界處。想起了我的工作。每天面對的都是冰冷的尸體,為他們化上最后一次妝。有時候我會想,如果他們還活著,會不會喜歡我為他們化的妝?但現在,面對左夏,我腦袋空空的。就是再精湛的化妝技術,也無法讓你重新睜開眼睛。面對這種場面,我只想快些逃離現場。
所有事情結束后,我走出院子,回頭看了一眼那棵枇杷樹。樹上的果子已經熟了,有幾個掉在地上。我彎腰撿起一個,咬了一口。酸甜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就像我和左夏的友情,清甜中帶著些許苦澀。
4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那張張國榮的唱片。它還靜靜地躺在我的抽屜里,我已經很久沒有聽了。也許今晚,我應該把它拿出來,重新聽一遍。路過一家花店,我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店里的花香讓我想起了防腐劑的味道,我不由得皺了皺眉。回到家,我坐在沙發上,盯著那束花發呆。我察覺到,我的生活已經被死亡包圍。我的工作是為死者化妝,我的好友也離我而去。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也正在慢慢地“死去”。我拿出那張張國榮的唱片,想要放進外表有些脫皮的DVD,可機器早就老舊了,我又把唱片放回柜子里。我閉上眼睛,仿佛回到了那個夏天。左夏還在,我們還年輕,未來還充滿可能。音樂戛然而止,我睜開眼睛。現實再次襲來,我說服自己必須面對這個沒有左夏的世界。我站起身,走到鏡子前。鏡中的我看起來疲憊而蒼老,但眼神依然堅定。我拿起電話,想給怡芬老師發條消息,打上:“老師,我想我終于知道你了。”但顫抖著的手遲遲沒有按下發送鍵。
你開始工作后,總是跟我說需要用錢就打電話。但我這人臉皮薄,張不開口。于是每個月,我的卡里總會莫名其妙多出幾百塊。對這件事,我搜刮著腦子里的詞匯想說點什么,可總找不到話題。那段日子,雖然沒經歷過什么大風大浪,但我知道自己是快樂的。現在想來,那種快樂簡單得有點可笑。就像小時候吃到一根冰棍,或者撿到一個漂亮的玻璃珠。長大后,我們總覺得那些東西不值一提,但其實那才是最純粹的快樂。來到現在這個崗位后,有一些人總在明里暗里地嘲笑我。我難以忍受,但又無力反駁。畢竟在很多人眼里,給死人化妝這工作,確實不怎么光彩。但你不一樣。你不會像某些人那樣,覺得我沒出息。你說每份工作都有存在的意義,何必在意別人的看法。我知道你是真心這么想的,不是在安慰我。只是沒想到,你生平第一次化的妝,竟然是我給你化的。真不知該高興還是不該高興。我還記得你給我的那張唱片,上面寫著你我的名字。那張唱片至今還躺在我的柜子里,安靜得就像你現在的樣子。你的名字里有個“夏”字,只是你永遠地留在了這個夏天。
再次見到你時,你不會給我任何回應了。你的嘴唇毫無血色,臉色蒼白我卻不覺得嚇人。你緊閉雙眼,再也看不到我的模樣。你就那樣靜靜地躺著,我實在無法忍受。平日里那么好動的你,現在為何如此安靜?多希望你能趕緊站起來,動一動啊。你不是說你有多動癥,一分鐘都坐不住嗎?可現在你卻躺了這么久,一動不動,一聲不響。像我這樣的人,竟然也有如此在意的人。我用白色毛巾輕輕擦拭你的臉龐,梳理那柔軟的發髻,拿出所有的化妝工具。旁人都靜靜地看著,以前我從未覺得我的工作有多重要或不重要,但此刻,我的所有舉動都被無限放大,顯得無比重要。時間仿佛變得緩慢,就連我手上的汗珠都在下落那一刻凝住。我用這雙手精心裝扮你那蒼白的面容,想讓你以最好的狀態呈現在我面前。我會永遠記住你的樣子,這也是我最后能為你做的事。為你遞上一朵白玫瑰后,我別過頭去。我想,以前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真的再也回不去了。看著門外艷陽透過樹葉灑下的斑駁光影,我起身離開,朝馬路走去。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腦子里亂哄哄的,像是有一群蜜蜂在嗡嗡作響。看著他那微信的一欄只有我單向發的文字。我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部科幻電影。里面說,當一個人死去的時候,他的靈魂會變成一顆星星。我抬頭看了看天空,雖然是大白天,但我還是希望能看到一顆新的星星。
再次打開柜子,拿出那張唱片。唱片上的張國榮依然那么年輕、帥氣,我輕輕撫摸著唱片封面,仿佛又看到了左夏的身影。他站在我面前,微笑著看著我,手里拿著那張唱片,對我說:“老弟,我們一起聽《似水年華》吧!”我呆呆地站在那兒,淚水無聲地滑落,洇濕了面龐。手中的唱片還在悠悠轉動,可時間仿佛被卡在了這個讓我難受的時刻。窗外的風輕輕吹過,帶來些許涼意。我木然地走出家門。陽光灑在身上,我感受不出一絲溫熱。街上行人匆匆忙忙的,他們的世界依然喧囂,而我的世界卻已破碎得無法拼湊。
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著,左夏的身影在我眼前不斷閃現。他的笑聲、他的面容,如同一幅幅清晰的畫卷在我腦海中循環播放。這一切都已成為遙遠的過去,再也無法觸及,再也無法找回。隨意走進一家便利店,買了瓶啤酒。老板看我的眼神有點奇怪,我這才發現自己還穿著工作時的白大褂。我苦笑了一下,付了錢就走出了店門。
天空開始下起小雨,可我不想動。雨水打在臉上,和淚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我想起左夏最后一次給我打電話,他說他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出差。我問他什么時候回來,他說不知道,可能很快,也可能很久。那個很遠的地方,也許就是生命的盡頭。而那個很久,就是這個永遠。雨越下越大,蟬鳴聲音漸小,我的衣服已經濕透了。我站起身,漫無目的地走著。路過一家花店,我看到櫥窗里擺著一束白玫瑰。生命就像那些花,有的盛開得燦爛,有的還未綻放就凋零。左夏就是那朵盛開得最燦爛,卻凋零得最快的花。走了沒幾步路,某種強烈的意愿讓我折回那家花店,買了一束白玫瑰。老板問我是不是要送給女朋友,我說哪有人送白玫瑰給女朋友的。我拿著花,來到了左夏的墓前。墓碑上的照片里,左夏還是那么年輕,那么愛笑。我把花放在墓前,上面的字體還是嶄新的。
雨停了,天空被染成了深邃的橘紅色,空氣中有泥土和青草的氣息,其中還夾著一絲凋零的花香。遠處傳來幾聲孤獨的鳥鳴,微涼的晚風拂過臉龐,帶走了下頜一條未干的淚痕。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內心翻涌的情緒。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塊冰冷的墓碑。石頭上刻著他的名字,那曾經如此熟悉的幾個字此刻顯得十分陌生。指尖輕輕觸碰刻痕,我想,這樣就能觸碰到他的存在。
我開始講述這些天發生的事,講我的工作,講我的生活,我會一直講給他聽。我知道他聽不到,但我還是想說給他聽。只有這樣,生命才沒有終章。
責任編輯:朱亞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