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亮,從《詩經》年代的《月出》里升起來。
三千多年前的那枚月亮,美得空前絕后。一個男子立在清冷的月色里,歌著詠著,眼底起了淚意。他身前身后月光遼闊。腳邊一簇簇的白花,小小碎碎,朵朵在月光的懷里,一邊柔柔地散著芳香,一邊和身穿素衣、面色憂傷的男子,打招呼?!对娊洝纺甏菽净ǘ浣杂徐`性??上嗨嫉暮樗烈獗紴a,盛大的月光真是填不平這浪濤,他哪有心思辨聽小花語?
男子在相思一個月亮一樣溫柔鮮明的女子。
浩大的思念像月色一樣漫溢著,融入月光里流淌。最好能流進美人熟睡的枕上,輕柔吻遍那張粉嫩香艷的臉龐。
一條稠密的草徑。野草們個個頂一頭胖露珠,和男子同坐了很長時間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月亮皎潔呀,心中的女孩柔美安靜,“勞我心怦然”。月兒清亮啊,女孩幽遠婀娜,“令我心憂然”。月兒空廓呀,女孩純凈高遠,“勞我心慘然”。男子在月下悵然歌詠,一遍遍,執著表達相思和愛慕。
少年的我,初讀《月出》,似懂非懂,不知他相思苦,只覺得先秦時期的人兒好浪漫呀!
你看,月上柳梢頭,驚艷月光下,這是獨屬于《詩經》的浪漫與風雅吧。癡情的男子好孤獨,只向月亮訴說相思,心動不能自寧。飄浮的涼意,稠密的蟲聲,繁盛的露珠,他的素衣薄不???咕咕的啼聲里,一只畫眉鳥,從草徑惆悵而來。
中國的月亮是從《月出》升上來的。它把美妙留給大地,把意境留在世代歌詠的民謠聲里。
《詩經》里陳地的男子,讓月光和美人連在了一起,然后,交給時光。三千年,又三千年……從《詩經》時代,一路走來,月亮是不老的美人,美人是不老的月亮,怎么也分不開了,像草木懂得土地的滋味。一首《月出》,在浩瀚的光陰里浸透了月光,像植物浸透了水。
二
讀著《詩經》,我在小村子里長成了少年。
村莊水粉,又水墨,頗具小《詩經》年代的遺風。像《月出》里忘記耕耘而遺留下來的一塊巴掌地,古樸而清貧。土路踩在腳底,日日延長,蕩漾著月光,也濺起人畜走過的塵煙。
十二歲的丫頭,情竇未開,心思簡單,只喜歡《詩經》之美。
我讀《月出》,也讀《東門之池》。它們是《詩經》里的月亮美人和池邊美人。一動一靜,美得沒法言說?!对鲁觥诽那澹稏|門之池》好明媚。
一群青年男女,在河里浸麻、洗麻、漂麻。膽兒肥的小伙子,直接對著愛戀的姑娘,大聲地唱歌,完全忽略了漚麻水的臭味和剝麻的艱苦。能和自己鐘愛的姑娘在一起,心情鮮明蓬勃:
東門之池,可以漚麻。彼美淑姬,可與晤歌。東門之池,可以漚纻。彼美淑姬,可與晤語。東門之池,可以漚菅。彼美淑姬,可與晤言。
小伙就像水漚麻一樣,通過“晤歌”“晤語”“晤言”,把姑娘的心,泡軟,泡柔,漸次俘獲美麗淑善的“彼美淑姬”。
我好喜歡《東門之池》的畫面:天然、明朗、清新。他們一邊吟唱一邊躬身勞作。古風盎然的勞動中,好生產好生活哦!
《月出》和《東門之池》,一個佼人,一個淑姬。一個是白月光,一個是菱角花。都有茂盛生命力,葳蕤了《詩經》年代幾百年,又明麗了浩瀚時空三千年。
我愛人間富貴花,也愛世上漚麻女。
村里的小伙和姑娘們,也在月亮底下,偷偷談小情愛;也在野塘里采菱,捉魚,紅著臉兒唱和。他們一邊甜蜜戀愛,一邊辛勤勞作,一點也不廢耕廢織。日子鮮艷飽滿,散發著草木清香。
三
小村,是《詩經》年代的鳥嘴里掉下的一粒種子。三千年后,忽然被春風叫醒,而貧瘠古樸地生長著,不分晝夜。
我的《詩經》,來自村里青木爺爺的小書櫥。
青木爺爺的茅屋竹籬格外誘人,老屋里兩架松木書櫥,一架書香,一架藥香。書香喂食愛書的窮孩子,藥香療愈貧瘠的村民。
他籬笆院里住著三個女孩。矮籬雨細搖白茅,清粥粗茶女兒家。采蘩,采苓,采唐,老學究青木爺爺從浩大的《詩經》里,給女孩們摘取了三個名字,清雅美麗。他不讓她們侍弄農桑,只讓她們繡花,賣繡品。他說女孩兒來人世間就是要嬌養的,要像《碩人》里的莊姜那樣,手如柔荑。
青木爺爺說這話時,我低頭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兩只手,呀!又細又黃又干巴,枯萎的小樹杈似的。平日里,楊三姐,也就是我那愛個花兒粉兒呀的、愛穿繡花鞋的娘親,她總說我的手是雞爪子。再瞧采蘩她們的手,細長白嫩,扯著五彩的繡線,伶伶俐俐的,描花繡鳥,美好得像在作詩。我相信,她們會一直柔荑下去。
而我的手,一點也不柔荑,像失去水分活不過來的茅草。小小年紀的它們營養不良,又寫字,又割草,又喂牛,一邊努力實現小理想,一邊盡力分擔爹娘的艱辛。我不自卑、不憂傷,像廊下雛燕,嘰嘰喳喳,快快樂樂,不識人間憂愁。
姥姥拿半舊的手帕子給我擦洗,動作細柔。她滿眼心疼,安慰著:“女大十八變。小六的手指頭和人一樣,還沒長好呢。每個女孩,都是世間一朵花,早晚會開的?!?/p>
青木爺爺最鐘愛的大女兒,村人眼里那個又美麗又溫柔的女孩,比《紅樓夢》里的賈府小姐還尊貴的采蘩,在貧瘠而偏寂的小村,把自己寫成了一首《月出》。
南鄉小掌柜,把對采蘩姑姑的相思與喜歡,漫漶成一池春水。于是,采蘩坐著水里的柳葉船,在月亮最美的夜晚,一朵水蓮似的,跟人走了。
“可不能說采蘩和人私奔了!青木爺爺顏面上哪能過得去?”
青木爺爺新扎的木槿籬笆外,村人們嘀嘀咕咕、指指點點。小野花紅白紛亂,也勾肩搭背,喁喁私語。爺爺端坐在老杏樹的疏影里,一把木椅,一盞粗茶,一張紫臉。
我遠遠擠在花徑外一堆表情迥異、高高低低的面孔里,心里替耿介的爺爺羞慚。
前幾天,我在爺爺的籬笆院子里閑逛蕩,翻翻書櫥,弄弄藥碾,就著奶奶的手,嗅一鼻子新采的野老鸛草。采蘩姑姑招呼我過去,像喚一條百無聊賴想著生事的小土狗。
其時,那女子沒在廊下繡花。繡繃子上繡了半幅的姚黃,明艷奪人眼。采蘩姑姑喜繡牡丹,繡過的牡丹,她細聲軟語,如數家珍:這是清香白,那是粉娥嬌。紅的這是瓔珞寶珠、脂紅,藍的那是菱花湛露,紫的是葛巾,黃的是姚黃……
她的繡牡丹很搶手,鄉人娶媳婦嫁閨女,都來買,做被面,做枕巾,富貴喜慶又吉祥。繡牡丹的女孩,也懷揣小野心,向往牡丹般的富貴人生。不像采苓,采苓性子清淡,喜繡梅。
那日,采蘩姑姑讓繡繃子閑置在涼風里。她人兒閑花淡淡春,慵懶靠在廊柱上,黑發松松綰就,素臉未妝,手里翻著一卷《浮生六記》,神情清然。她招呼我:“小書蟲,你來!”
涼風掠過眉梢,像俏皮而涼軟的小手。采蘩姑姑給我看打開的書頁里,講一個名喚陳蕓的女子:“夏月荷花初開,晚含而曉放。蕓用小紗囊撮茶葉少許,置荷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韻尤絕?!?/p>
“蕓娘也是小門小戶的女子,她嫁了富貴人家,嫁了如意郎君。新婚時的生活情趣,在她的小玉手中,竟是這等美妙,讓人一想就醉?!辈赊拦霉糜挠募殗@,像一朵蘭花吐著香息。
我似懂非懂,一臉軟萌,可愛又可憐,像墻角一朵楚楚小白菊。真恨不能生出一顆善解人意的心來。
采蘩姑姑躬身耳語,吐氣如蘭:“小六呀!你小小年紀讀了那么多書,你說,柴門女子必得嫁鄉野村夫嗎?講什么門當戶對?必得講心意相通才是呢!”
可憐我小小年紀,哪里懂這些?采蘩真的是對牛彈琴呀。我也不是壯實牛犢,只像細腳伶仃的土鴨罷了。
幾天后,采蘩姑姑就和人“私奔”了,去過她理想的富貴閑適的人生了。
她是《月出》里的佼人嗎?男子是南鄉的藥鋪小掌柜。他經常來青木爺爺的籬笆院,收購藥材,探討藥理。偶爾,給三個女孩捎來一些南鄉的軟帕、胭脂。爺爺告誡女兒們:眼睛不要盯在不該盯的地方,柴門小戶的,萬不可生了那追逐富貴的心,安安分分繡花,踏踏實實找個窮人家嫁了,就是了。
而采蘩姑姑,卻做了叛逃竹籬的白月光。
聽楊三姐說,村里好多人都曾看見,采蘩和那清俊的小掌柜,在村頭的老柳樹下偷偷約會,只是青木爺爺不知道罷了。
我能想象出,月光下的他倆,一定比三千年前的《月出》美好。因為,美人不用相思,佼人就在眼前。小掌柜幸福而甜蜜,有美人的香肩可以攬一攬,有美人的柔荑可以握一握。
我遙祝坐著柳葉船遠去的、一朵蓮似的采蘩姑姑,幸福美滿。
其時,月光鋪香人間。在南鄉的白月亮下,她一定在和意中人捧著小茶盞,喝茶,蜜語。小玉盞潤潤的,閃著光澤,禁得起光陰的打磨。愿她能從翠玉盞當中喝出一段又一段的、長長遠遠的月色和清香來。
四
《月出》,總使人想起美人。世上對月光、美人的最初印象,應該是從《月出》開始的。月亮與美人,相依相伴,相互依托,相互成全。
少年時,讀《詩經》,讀《紅樓夢》。讀到《月出》,想起《紅樓夢》里的元春省親。正月十五的月圓之夜,元春回了娘家。
省親之夜的大觀園,奢華富貴。書中說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香煙繚繞,五彩繽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說不盡的太平氣象,數不盡的富貴風流。
人間宮燈如繁星,哪里還見天上月?
元妃站在船頭,看到對面山石上的花燈上,題寫著“蓼汀花溆”。就說“花溆”兩個字就很好了,何必又“蓼汀”呢?等到了正殿,看到石牌坊上寫著“天仙寶境”,就說“太招搖了”!改成“省親別墅”吧。
讀到這些,少年的我,也略懂元春的心。她是月亮下最富貴的回娘家女兒,卻沒有歸家之喜樂,面對娘家的奢靡,深深擔憂!
月亮下的元春,流不完的別離淚。從頭到尾,都是哭,一點團聚感都沒有?!爱敵?,把我送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
鳳冠下,一張粉臉,珠淚漣漣,哪有貴妃的尊榮?都是小女兒的孤單、委屈與埋怨。
元妃省親,夜里來,凌晨走,悲悲戚戚。她在大觀園點了四出戲:《豪宴》《乞巧》《離魂》《仙緣》。每一出戲都被曹公充滿暗示:別看著賈府是繁華昌盛,實則已危機四伏。
元宵之夜,本該是最美的月亮,最美的回娘家女兒??稍菏菦]有月出的。因為,她缺少《月出》里那個滿懷相思、滿眼都是她的男子。最是無情帝王家!所以,她注定不會是《月出》里那個幸福甜蜜的姑娘。她只有別離,空蕩蕩的別離。
五
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奴似嫦娥離月宮,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廣寒宮,啊,廣寒宮……
唐朝的月亮下,皇宮里一個美麗女子,清妍婉媚,薄醉而歌,唱著寂寞與怨艾。其時,天上,圓月似美人面。地上,美人面似銀盤月。皓月當空,佼人起舞,輕嗔薄怨。這意境,是唐朝的《月出》!
讀了《長恨傳》這本舊書,知道七夕之夜,長生殿里帝妃許下的愛情誓言。可是,最終,江山社稷還是打敗了美人。唐明皇為了江山,舍棄了美人。馬嵬坡,楊貴妃把自己交付給了三尺白綾,交付給了沉甸甸的誓言。
不知道,貴妃自縊時,下沒下雨。冷雨一寸寸稠密,能把當初雨水一樣豐沛的誓言,淹沒于黛色的山水之間。
從此唐朝的天空下,一個服飾華麗的老人,在月明之夜的空廓長生殿前,時?;问?,孤獨潦敗。佳人已不在,《霓裳羽衣曲》猶聞。他羞悔飲下一杯自釀的苦酒,悵然歌詠獨屬于自己的《月出》吧。
六
《月出》,是最美的相思,也是別離的淚。但《紅樓夢》的月亮底下,卻傳來兩個女孩聯詩的泠泠清音。
少年的我,捧讀《紅樓夢》,眼看著月亮下的兩個姑娘,走到大觀園里頭的凹晶館去了。秋夜,干凈美好,像黛玉與湘云清貴純凈的心。
書中說,大觀園建成之初,賈政帶著一批清客和寶玉為各處景觀題寫匾額、匾聯。匆忙之間,尚留些未題的。其中山上與山下就有兩處,竟是一高一低,一山一水,高處為“凸碧”,洼處為“凹晶”,特為玩月而設,名字竟是黛玉所取。
那年中秋節,賈母帶著一干人,在凸碧山莊設宴賞月。人將散去時,黛玉與湘云卻相約著去凹晶溪館卷棚底下,賞月,聯句。
當時,兩個女孩坐在湘妃竹墩上,天上一輪明月,池中一枚水月,觸景生情,又惺惺相惜,聯出了畫兒似的好句。尤其是湘云的“寒塘渡鶴影”,黛玉的“冷月葬花魂”,凄美凄清,涼意沁人,使天上和水里的月亮,都淚眼蒙眬了一回。
讀到這兩句,小小的我心臟抽疼了一下,為兩個寄人籬下的孤女憐惜,也為兩個女孩的才情而折服。其時,黛玉為湘云而贊:“了不得,這鶴真是助她來的了!況且寒塘渡鶴,何等自然,何等現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鮮,我竟要擱筆了。”湘云也嘆:“詩故新奇,只是太頹喪了些。你現病著,不該作此過于凄楚奇譎之語?!?/p>
后來,大月亮底下,又來了一個更清幽的。妙玉來了。
妙玉約著她倆去櫳翠庵中吃茶,她也一口氣聯了十三韻。黛玉湘云都贊賞不已:“可見我們天天是舍近求遠,現有這樣詩仙在此,卻天天去紙上談兵?!?/p>
我想,那日的中秋月亮,一會兒在凹晶館照著黛玉和湘云,一會兒又跑去櫳翠庵照著妙玉她們仨,溫柔的大姐似的,低眉含笑,看著《紅樓夢》里三個潔凈靈氣的女孩,把清寧、寂寞、憂傷、才情,聯成小小的悲歡,不擾人,不驚艷,只捧給彼此,像手捧一枚晶瑩似雪、潤白如玉的月亮,來慰人間孤獨冷暖。
凹晶館里的月光、美人、詩,聯成了世間一種別樣動人的意境。
七
一首《月出》,從三千年前的《詩經》年代走來。它路過唐明皇與楊貴妃的長生殿,路過元妃省親的大觀園,路過才女聯詩的凹晶館,也路過宋玉的《神女賦》、張九齡的《望月懷遠》、謝莊的《月賦》、張潮的《幽夢影》……
月出,絕不縹緲高蹈,也詩情,也煙火。
亮堂堂的月亮,照著鄉村野塘,照著有著極細極細腰身的水草,照著深深淺淺的碎白野花,照著明月下捶衣的老婦人,以及她額頭細碎晶瑩的汗珠。這是《月出》最人間的模樣,直抵人間塵煙,不是悱惻婉曲的相思意,不是帝妃之間的卿卿我我、緣淺情薄,也不是清白富貴女兒家的輕愁薄怨、我見猶憐。是細水長流的小民煙火氣,在一塊極薄極瘦的洗衣石上,低回吟唱,把一點鄉野之拙,秀出一分古樸怡人來。
奶奶把白日里勤謹染出的一匹藍花布,搬到月亮下的石頭上,來捶洗。小小的捶衣槌,高舉輕落,細細捶打出一首樸實綿長的《月出》來。那塊洗衣石,吸飽了月光,成了和田玉。
白天,野塘被灰鴨白鵝霸占。它們在塘里洗腳,洗翅膀,洗嘴,肥臀搖擺,姿態怡然,塘岸野花盛極。
奶奶白天更忙。她忙著種一廂辣椒,種一廂漿果,種一廂韭菜。還見縫插針,跑到織布機上織幾梭子。她層出不窮地喜悅著、忙碌著,把煩瑣的時間穿起來,掛在土墻上,就是一頁頁日歷。
其時,月亮在水波里,碎成一粒粒紐扣,晶晶亮亮,有點綺麗,有點招眼。
垂頭捶衣的奶奶,灰白的小發髻,月光下,像一枚單薄的鴨蛋,隨著身子一下一下地顫動,又像一尾小銀魚,直想從網套里蹦出來,跳進撒了碎銀似的野塘里去,再快樂游進月亮里去,游進《詩經》的《月出》里去。
我像一只藍羽白翅尖的鳥,老老實實蹲在塘岸。腳邊是一小朵兒一小朵兒的野花。我身上的小衫,藍底白花的,是奶奶新染的布,楊三姐給細巧縫成的。月亮底下,我托著腮,睜大毫無困意的眼睛。月光扯云絮似的,把我小腦袋里的胡思亂想,扯得光怪陸離。
“小六,你不要陪我,回去困覺吧。明清早還要上學堂哦!”奶奶不回頭,手中捶衣,口中驅趕。
“奶,我不困。咱倆一塊回呀!”我望望天上的月亮,看看塘邊的奶奶。
單薄瘦小的奶奶,披拂著溶溶的月光,隨時都會被月光托浮而去似的。月光下綠底白花的草地,其時,像一塊巨大無比的毯,也要托起奶奶飛起來似的。毛藍舊衫的奶奶,像黑白電影里的神仙?;秀遍g,藍衣的奶奶,淡淡浸潤開來,似乎要和浩大無邊的月色融為一體了。
我害怕極了。這盛大的月色,會把奶奶帶走嗎?
不,不會的!奶奶的捶衣聲,清脆而厚實,一下一下捶破這虛無縹緲又高蹈的景象,傳遞著塵世的歡實與滿足、真實與奔忙。
我分明看見,奶奶把一方一方的清新藍布,捶成了一枚一枚水潤潤的藍月亮,經絡清晰,薄而有骨。頓時,我心下轟然,淚水涌出。少年的我,愛這塵世間的《月出》!這樣的民間《月出》里,住著我樸實勤勞的奶奶,淳厚綿長,煙火氣十足,一派《詩經》年代的遺風。
捶衣的奶奶用《月出》書寫日子,獻給生命和大地,不悔一秒。其時,月光水一樣,滲進了身體、洗衣石和棒槌聲。月光柔軟而有力,無處不在。
洗衣石上的月光,淡藍淡白的野花,使我忽然看見,一個熱愛而多情的自己,一直隱在時間的縫里,看月出。
責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