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8月3日,整夜大雨后的北京終于放晴,一場追悼會在八寶山舉行。這是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朱銳的遺體告別儀式。8月1日,癌癥晚期的朱銳在北京逝世,享年56歲。
在走到死亡的路口前,這位哲學教授早有表態。“如果我哪天倒在課堂上,大家不要為我悲傷,因為哲學家是不恐懼死亡的。”2024年3月,朱銳在課堂上公開自己正處于癌癥晚期,前兩周缺課是因為身體原因。在場的學生把他的這段話發到網上,引發廣泛關注。
當時朱銳還在接受化療,每次上課前都要服用大量止痛片。這學期他開設的是一門名為《藝術與人腦》的哲學課,座無虛席,有的學生從隔壁教室搬來椅子,有的學生直接席地而坐。
學期尚未結束,朱銳告訴學生們,自己的化療停止了,并不是因為病治好了,而是化療沒用,“這樣,就能為學生們上每一節課了”。他的助教、哲學院博士生趙海若回憶,早在上個學期《西方哲學原典》的課堂上,朱老師就帶大家從電影片段和古希臘悲劇中思考“恐懼”和“死亡”。對死亡的恐懼是非理性的,不再恐懼是因為理智的光輝,而不是所謂的“更加大膽”。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有一句名言:“哲學就是練習死亡。”練習死亡的目的是戰勝非理性的恐懼,到最后,唯一恐懼的應該是恐懼本身。
頂著“爆炸頭”,戴副圓眼鏡,打扮考究,這是許多人大學生對朱銳的初印象。
朱銳曾在美國的大學執教超過20年,2018年回國,先在深圳大學就職,后被聘至人大哲學院,任“哲學與認知科學交叉平臺”的首席專家,并開展教學。
學生胡可欣記得朱銳作為一名病人的變化。最早頂著“爆炸頭”的朱銳讓她感覺有點像瘋狂的科學家。后來,朱銳一直戴著帽子和手套,哪怕到了夏天也不愿意摘下。那時候,朱銳已經開始化療,他小心遮住剃發和輸液的痕跡。
有段時間朱銳的治療效果不錯,他開心地摘下帽子對同學們說:“你們看,我的頭發已經長出來很多了。”
不久,有一次課后胡可欣有問題想找朱銳交流。朱銳停下腳步,臉上掛著慣常的笑容,語氣平靜:“我們下次再說吧,我現在渾身太疼了,需要早點回去。”
這樣的回答讓胡可欣覺得難受,“你不知道他此時此刻正在承受著什么,但他表現給你的永遠都是那樣輕松自然的狀態”。
關于自己的病情,朱銳最初也沒有告訴學校,同事們只約略知道他生病了。朱銳沒有申請減輕教學任務,反而額外給本科生開了一門課程。他希望把時光奉獻給學生,更多地傳遞哲學的思想力量。
2024年3月,學生把朱銳在課堂上公開病情的事發到網上后,同事、同行、記者以及慕名前來旁聽的人瞬間涌入朱銳的生活,其中大部分探視或采訪朱銳都拒絕了。他提出要繼續上課,哪怕身體撐不住,也要在線上講課。
2024年6月23日,中國人民大學舉行畢業典禮。典禮上,朱銳頭發稀疏,面容消瘦,兩頰凹陷,已然瘦到脫相。
朱銳留給同學們的最后一課是關于“內卷與躺平”的思考,他引用法國社會學家勒內·基拉爾的思想說:“基拉爾設想過這樣一個場景:小男孩走進玩具室,盡管滿屋子都是玩具,但他不知道該選哪個,無聊之中,他隨便拿起一個車。在正要放棄這個車去拿另外一個玩具的時候,他的妹妹走進來了。妹妹看見哥哥手中的車,就向他索要,但哥哥不愿意給妹妹,于是兩個人就發生口角甚至沖突。這就是基拉爾設想的一個簡單場景。
“在基拉爾看來,這里面所包含的道理,實際上是一種成人和兒童共有的欲望機制。也就是說,我們大部分的欲望是靠社會模仿產生的。小男孩本來不想要這個車,但是因為他妹妹要,所以他也要這個車。女孩也是如此。也就是說,當我們不知道想要什么,欲望跟事物的價值出現脫鉤、脫節的情形時,一個很隨意的外在機制就可以導致這種欲望的沖突,甚至引發戰爭。”
朱銳提出,我們所謂的內卷是不是屬于模仿欲望下的一種情形?“我們之所以內卷,并不一定是因為我們人多,也不一定是因為資源少,而恰恰是因為我們的欲望被外在的機制單一化,于是我們就像那個男孩或者女孩一樣,為一個東西進行無謂的爭斗。相反,如果我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把自己的欲望與事物的真正價值相連接,也許就可以自然地實現欲望的多元化。而當一個社會的欲望實現多元化的時候,所謂資源的稀缺應該會被相對緩解,而人與人之間的沖突也應該會被相對降低。所以,并不是說在內卷之外只有低欲望或者無欲望,而恰恰在于,我們通過對欲望的培養發展以及對欲望機制的自主性改造,或可以進入一個高欲望但是低內耗的大同社會。”
他最后送給學生們的祝福簡單樸素,絕非社會價值排序中的“成功學”——“希望大家,無論以后發現自己在哪里,中央還是地方,中心還是邊緣,是高還是低,是大還是小,是扶搖直上九萬里,先圖南,后適南冥,還是振飛不過數仞而落地,翱翔蓬蒿之間,盡顯‘彼且奚適也’的風流或怡然自得,你都可以找到屬于自己的一片天空,并且憑借你的善良、智慧和人大人該有的堅韌不拔,使那片天空因你而燦爛,因你而閃爍”。
學生楊暄婷說,她能感受到,對朱老師而言,死亡本身不是特別悲傷的事,他在一生中做了自己熱愛的事,收獲了自己的精神世界,對學生、大眾有更多啟發,對他而言也許就夠了,是“很盡興的生命姿態”。在她眼里,要有自己獨到的哲學見解、有獲得認可的哲學理論,或者說擁有一種哲學家的精神狀態,才能用“哲學家”三個字去形容從事哲學學術研究的人。朱老師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東西,讓他無愧于哲學家的身份。
學生路文記得朱銳在一次課上對大家說:我不看重錢財,我在北京沒有房子,也沒有車,這些對我都不重要。朱銳還在好多次課上提到很喜歡的一句名言:卑鄙比死亡跑得快。他說這句話時刻提醒他,在生命危急時——也包括任何時候,都要保持高尚,不要讓卑鄙跑過死亡。在身患絕癥、經濟最困難的時候,朱銳曾把收到的捐款全部轉贈予隔壁病床的病友,因為他得知對方全部需要自費醫療。
對朱銳而言,哲學不僅是停留在書本上的理論思辨,更是一種身體力行的生活方式。在學習哲學之上,實踐哲學是更高的境界。這種實踐也潛移默化影響著他的學生。
與朱銳接觸更久的學生、同時是朱銳助教的趙海若曾回憶,朱老師對自己更多的影響都藏在生活小事中了。朱銳去世后,趙海若在紀念文章中寫道,“老師談到恐懼時說,其實很多恐懼都是被構建的,特別是被現代文明構建的,而我們的感受是以恐懼作為前提的。有多少恐懼是我自己的恐懼呢?我的感官被恐懼封鎖。不再恐懼不屬于自身恐懼范圍內的東西,釋放感受,也就釋放了身體”。
她一邊聽,一邊想到了自己有多么害怕坐過山車,害怕失重感。這種害怕鎖住了身體應該延伸出去的感受。后來有次去游樂園,她下定決心釋放,過山車啟動的那一剎那,她感受到了感受本身。
朱銳還提到了人們對屎尿屁的恐懼。現代社會的抽水馬桶、垃圾處理,使現代人與這些引起感官不適的東西越隔越遠,忘了大便可融進土壤變成糧食作物的養料,這些都是生命的一部分。后來她再看到大便的形狀、聞到排泄物的氣味,減去了許多厭惡情緒。
2021年,趙海若第一次聽朱銳上課。那時她性格還比較“鋒芒畢露”,習慣攻擊性比較強地輸出自己的想法。有天上課,朱銳(像他之后一直在做的那樣)頻頻點名學生起來交流問題,發現反應不是很熱烈之后,笑著說了這樣一番話:“你們或許在想,為什么我一直跟你們說話,包括鼓勵你們多作陳述?我其實是有私心的,我想聽你們多說一點。如果我一直在說話,其實是很吃虧的,因為我占據了你們說話的時間,你們就沒機會說話了,我也沒機會從你們身上學到東西了。”趙海若想,如果之后又出現跟人爭論的情況,如果不是需要表達自我的場合,也許耐心聽聽不同觀點和這些觀點背后的原因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在這個過程中,自己可以從對方那兒學到東西。
趙海若記得與朱銳最后一次見面是在病房。老師躺在床上,眼睛依然炯炯有神,嘴角帶著笑容,囑咐前來看望的學生們,要善良,要勇敢,如果決定了要做一件事,要堅持,要當仁不讓,要意識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時間點,要關心他人,為社會作貢獻。
當時趙海若沒忍住,一直在掉眼淚,她在背后和師妹握緊了手,勉強給彼此一些支撐。
在追悼會上,趙海若卻比自己預想中平靜很多,“老師就像要睡一個很長的覺,閉著眼睛安靜地躺著”。告別儀式結束后,她和幾位同門一起去了朱銳最后一次請同學們聚餐的餐廳吃飯,一切仿佛沒有改變。她對師妹說:“他似乎還在我們身邊,這也許是因為,在我們沒有察覺的時刻,他已經深深地影響了我們,變成了我們的一部分。”
(臥龍城主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