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學框架下精心雕刻
2025-06-16 00:00:00簡宏妮
瞭望東方周刊 2025年11期
在社交媒體上，他是出鏡做科普的專業醫學博主；在診室里，他時常排解病人的容貌焦慮，也會不時拒絕各種不必要的手術要求；在高海拔的西藏，他幾乎憑一己之力，為西藏自治區人民醫院申請創建了醫學整形外科，培養當地醫生并多次到農牧區開展義診手術……中國醫學科學院整形外科醫院主任醫師、北京八大處第二醫療美容醫院院長王克明，由肝膽外科起步，深耕整形外科20年，他最喜歡大家稱呼他為“王克明醫生”。
2020年7月，王克明作為醫療人才“組團式”援藏專家，到西藏自治區人民醫院工作。2021年，他被中央精神文明建設辦公室和國家衛生健康委評為“中國好醫生”。此后，他還經?；氐轿鞑?，組織義診活動。
“德才兼備是大醫的標準。從醫不能只注重技術的精進，還應注重職業道德和職業修為。作為整形外科的醫生，應具備正確的審美觀，同時，審美必須建立在醫學的大框架之下，這是原則性問題?！蓖蹩嗣鞲嬖V《瞭望東方周刊》。
“整形外科領域的手術允許在醫學規則的大框架下融入創造與藝術元素，像雕刻家雕琢藝術品般塑造人體之美?！?/blockquote>結緣整形外科
王克明的從醫之路，緣于童年的特殊經歷。他4歲時右股骨干骨折，9 歲時左橈骨骨折，兩次就醫經歷，讓他對醫學充滿了敬畏與向往。
“童年經歷孕育出的理想如同一顆種子，在我心中悄然種下，并在其后的成長歲月里生根發芽。”王克明告訴《瞭望東方周刊》。1997年，王克明被濱州醫學院錄取，開始了臨床醫學專業的學習。畢業后，他進入濱州醫學院附屬醫院肝膽外科。
在王克明參加工作的21世紀初期，肝膽外科已經是一個相對成熟的科室。“好多手術方法都已經被前輩們總結好了，按照老前輩總結的規范和流程一步一步去做就可以了。這些手術當然也具有挑戰性，但突出的問題是缺乏創新。”王克明說，更讓他難受的，是需要時常面對生離死別。
當時，濱州醫學院附屬醫院肝膽外科收治的很多都是肝癌等腫瘤患者，不少患者在經歷治療后仍會離開。與患者從相識、治療到最終離別，這種反復經歷生死、目睹生命消逝的無力感，讓王克明意識到自己需要尋找一個新的方向。
恰逢其時，整形外科這一新興領域走進了他的視野。世界衛生組織（WHO）在其憲章中對健康的定義是：“健康不僅僅是沒有疾病和衰弱的狀態，而是一種在身體上、精神上和社會上的完好狀態”。而整形外科醫師的職責，便是幫助病人恢復生理與心理健康。
據王克明介紹，整形外科是外科學的一個分支，其中包括整形修復、美容等內容。整復的治療范圍主要是皮膚軟組織等的創傷、疾病，先天性或后天性組織或器官的缺陷與畸形；美容則是時代發展與社會審美的體現。
“整形外科領域的手術允許在醫學規則的大框架下融入創造與藝術元素，像雕刻家雕琢藝術品般塑造人體之美。我比較喜歡探索與創新，整形外科正好能夠加上自己的創造性?！蓖蹩嗣髡f。
毅然選擇將整形外科作為自己的專業方向后，王克明開始在醫學與美學的交匯處深耕細作。
2005年，王克明考入中國醫學科學院北京協和醫學院（以下簡稱“協和醫學院”）攻讀外科學碩士學位，并于2014年獲得在職博士學位。
20年來，王克明見證了整形外科領域的巨大變化。據他介紹，整形外科興起的早期，更多的是為患者做修復手術，如乳腺癌術后乳房重建、乳房再造、全鼻再造、面部燒傷瘢痕修復以及唇腭裂畸形修復等；而現在，美容手術占比達70%，整形修復占比30%，求美成為主流，人們通過改善外貌提升自信、增加職場競爭力。同時，手術與非手術治療比例也在發生變化，早期以手術為主，現在非手術治療措施越來越多，手術與非手術的比例已基本持平，如下巴短縮，以前需開刀植入假體，現在打一針就能解決問題。王克明認為，未來手術占比可能還會下降，非手術占比則將繼續增加，這是時代、社會和科技發展的體現。
“現在老百姓對美的追求越來越高，對自我形象的提升也越來越重視，這體現了自我價值感以及職場競爭力的提升，是社會經濟發展的一個表現?！蓖蹩嗣鞲锌馈?/p>
“勸退”求醫者
在社交媒體的科普視頻里，王克明一人分飾兩角：一個是“醫美小白”，一個是穿白大褂的“整形醫生”。“醫美小白”說：“瘦臉針打三次就可以永久了?！薄罢吾t生”反駁：“錯誤，瘦臉針打三次后可以維持一年左右，但是沒有辦法永久保持。”
在王克明的診室里，“勸退”求醫者也是常有之事。在他看來，那都是一些“不必要的手術”。比如，鼻子正常卻非要做鼻子手術，原因是想追求高而翹的“網紅鼻”，王克明的意見是“不適合”；又比如，臉上不胖卻要做吸脂手術，王克明會以“沒必要”拒絕。
“我勸退過很多患者，但有些患者還是會去其他地方做，做完不滿意又來找我修復。這種情況下，我只能盡量幫助他們解決問題，同時希望他們能吸取教訓，以后聽從正規醫院醫生的建議?！蓖蹩嗣髡f。
王克明日常接觸到的求醫者一般分三類：要求做雙眼皮、眼袋、隆鼻、拉皮、除皺、淚溝填充等項目的美容病人；先天性畸形病人，如唇腭裂、并趾（指）、血管瘤等；因創傷要求瘢痕修復的病人。其中，因美容需求而要求做整形的人占了很大比例。
2024年8月29日， 王克明（左）和西藏自治區人民醫院醫生為患者實施手術（張汝鋒/ 攝） 據中國衛生健康統計年鑒數據顯示，2021年，我國前往專業美容類醫院進行就診的人數達1106.26萬人，同比增長24.4%。2024年初的天眼查宏觀分析數據顯示，我國共有13.4萬余家醫美相關企業，從成立時間來看，47.6%的相關企業成立于1至5年內，成立于1年以內的為34.3%。
不同于其他科室，整形外科與美密切相關。王克明認為，雖然審美的主觀性很強，但也存在一些普遍標準，同時要注意保留個性?！胺e極陽光樂觀是一種美，我們要根據患者自身特點定義美，修飾小缺陷讓他們變得更好，而不是做成網紅臉那種工業化流水線的統一模板。” 王克明說。
在王克明看來，人體美學有科學依據，如耳朵長度與鼻子長度相近，面部寬度和兩只眼睛寬度的比例等，都符合數學模型和循證醫學。這些科學美學標準是醫生在與患者溝通時的重要參考，而不是隨波逐流的網紅審美。
一方面要對患者負責，另一方面對年輕醫生的正確引導也尤為重要。“現在，醫療美容行業發展迅速，年輕醫生一定要樹立良好的醫德，以患者需求為本，而不是以利益為導向。”王克明說，“專業知識和技能的提升需要時間積累，一個好醫生往往需要10到15年甚至更長時間的磨煉，年輕醫生要耐得住寂寞，不斷錘煉技術，才能更好地為患者服務?！?/p>
王克明培養年輕醫生的方式多樣，定期講課、帶教，讓他們從簡單手術做起，逐步增加難度。還利用協和醫學院的解剖室資源，讓年輕醫生通過解剖更清晰地了解人體結構。
對于整形外科技術的革新，王克明認為科技發展對行業影響巨大。例如 3D 打印技術，可用于面部組織缺損修復，術前模擬效果，讓患者提前預知手術后的樣子，增加醫患溝通。但同時也要注意技術進步與醫學倫理之間的平衡。
“有些患者對術后效果期待過高，醫生需提前溝通，降低期望值。未來，整形外科與AI的結合將是發展趨勢，兩者相輔相成，共同推動行業發展?！蓖蹩嗣髡f。
讓自己“被需要”
2020年7月，西藏自治區山南市18歲藏族小伙洛桑（化名），來到西藏自治區人民醫院就診，正好遇到了援藏的王克明。彼時，作為醫療人才“組團式”援藏專家，王克明剛剛抵達西藏。
自2015年8月開始，中央組織部、國家衛生健康委等相關部門共同組織實施醫療人才“組團式”援藏，把精湛的醫療技術和先進設備帶到雪域高原，為西藏百姓創造更多健康福祉。王克明是醫療人才“組團式”援藏實施以來的首位整形外科醫生。
洛桑出生后被發現患有先天性唇腭裂，3歲時進行了第一次修復手術，15歲時再次進行手術矯正，但鼻子的畸形問題始終沒有解決，這嚴重影響了他的自信心，性格也因此變得內向。
在西藏阿里義診時，王克明為一位50 多歲的藏族阿媽進行了唇裂修復手術。告別時，藏族阿媽雙手緊握王克明的手，貼在自己的額頭。在當地習俗中，這代表著極大的尊重和感激。遇到王克明時，洛桑馬上就要讀大學了，在王克明的精心治療下，洛桑的鼻部形態得到明顯改善，經過術后恢復，他重拾自信，開啟了大學之旅。
在很多人印象中，整形外科醫生開展的往往是割雙眼皮、隆鼻這類為患者錦上添花的手術。整形外科這個專業在西藏有用武之地嗎？這是王克明赴藏之前的疑惑。但自從到了西藏自治區人民醫院，他的每個工作日都在忙碌中度過。“身上的擔子很重，覺得時間不夠用?！蓖蹩嗣髡f。
高海拔導致缺氧、孕期飲食習慣、產檢不足等原因疊加，西藏嬰兒先天性畸形發病率較高，加之很多外傷后導致畸形的病例，使得西藏患者對整形外科手術的需求非常大。在西藏自治區人民醫院的一年間，究竟看過多少例唇裂、腭裂、小瞼裂畸形、燒傷修復等病癥，王克明已記不清了，僅手術數量，就多達近300臺。
在救治患者之外，王克明還承擔著“開拓者”的重任。到達西藏后不久，王克明便協助醫院向西藏自治區衛生健康委申請增設整形外科，并手把手從零開始培訓、教學，做好西藏本地醫學整形外科人才隊伍的“傳幫帶”工作。
男孩多吉（化名）是王克明接診過的一個患兒，2021年時他兩歲，笑起來時上唇咧開兩處大豁口，鼻翼被豁口的張力拉得很開。
千分之一概率的唇腭裂患者中，雙側唇腭裂是更小概率的先天畸形。但2021年王克明在西藏阿里地區義診時，19臺唇腭裂手術中，就有2名雙側唇腭裂患者，而且都是幼兒。一個是多吉，另一個才11個月大。
王克明回憶，在平均海拔4500米的高原，醫療條件有限，沒有專業的麻醉醫生和護士，但他依然成功完成了手術。這次經歷對他來說是一次極大的挑戰和成長，也讓他深刻體會到整形外科專業能夠發揮的重要作用。
“多吉恢復得很好，現在還和我們保持聯系。在那么高的海拔，那么艱苦的條件下，把這么難的手術做下來，這種經歷讓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王克明說。這次手術不僅錘煉了他的技術，更升華了他的醫者情懷，讓他明白作為醫生，要不斷學習、提升自己，以應對各種復雜情況。
從西藏回來后，王克明和西藏的緣分并沒有結束。從2021年至今，王克明多次進藏義診。2023年，他再次主動申請到西藏自治區人民醫院開展工作，該院黨委則積極邀請他參與醫院整形外科的學科建設工作。
在王克明的微博上，很多內容都跟援藏有關。“援藏結束后，第二次自費來拉薩，為兩個小孩子完成皮瓣手術?！薄霸兀瑲v經365個酸甜苦辣、缺氧淚奔的夜晚，闌尾的疼痛，阿里的奔波，從此又多了一個故鄉”……這些充滿感情的文字，濃縮了王克明對西藏的牽掛。
如今，王克明的一天被不同的事情填滿，忙碌而充實。每天早晨 7點多到達醫院，做手術、出診、參加學術會議、看文獻、寫文章……一天工作時間超過 12 個小時。
“我習慣了這種節奏，精神狀態和身體狀態都要保持得非常好，才能應對高強度的工作。我平時經常鍛煉身體，跑步、騎自行車?！?王克明說，他曾參加過全程馬拉松和100 公里越野賽，現在雖然沒那么多時間參加比賽，但每周都會安排運動時間。
回顧職業生涯，王克明的成就感主要來自患者術后的滿意和認可?？吹交颊咭蚴中g重拾自信，甚至流淚感激，他深感自己所從事職業的價值。在西藏阿里義診時，王克明為一位50多歲的藏族阿媽進行了唇裂修復手術。告別時，藏族阿媽雙手緊握王克明的手，貼在自己的額頭。在當地習俗中，這代表著極大的尊重和感激。
“未來，希望能幫助更多人，去更多地方做有意義的事，滿足當地老百姓的需求。這種被需要的感覺，就是醫生的價值所在?！蓖蹩嗣髡f，整形外科領域任重道遠，他將以初心不改的姿態，繼續在醫學框架下精心“雕刻”，為患者雕琢美麗，為行業發展雕琢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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