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AI用超算算力“寫”出小說,當算法以人類語料為“食”生成詩歌,人工智能正對人類文明的核心——自然語言,發起挑戰。一個新銳命題由此擺上臺面:當機器越來越像人,人如何避免活得像機器?
在此背景下,文學的獨特價值愈發凸顯。從現實主義作品對人性的深度勘探,到“親自寫作”對主體意識的培育,文學被視作應對技術異化的方式。與此同時,高校文學教育也正醞釀轉向:告別過度偏重文學史與理論的模式,回歸文本細讀與寫作實踐,讓學生在與文字的直接對話中,守住“人”的表達溫度與思考鋒芒。
在這場關乎文明未來的博弈中,文學既是抵御技術洪流的堤壩,也是連接傳統與未來的橋梁。AI可以模仿文字,但無法復制人類在真實生活中摸爬滾打的體驗。守護自然語言的鮮活表達,就是守護“人”的不可替代性。
如果人類不能持續提供新經驗的表達,數據庫就有可能陷入了封閉、高速運轉的死循環。
迄今為止的人類文明,本質上是智人大腦孕育的自然語言文明。這種語言不僅具備無窮的豐富性、獨特性與生動性,更承載著不同部落人群的生活肌理與情感溫度,成為近代以來民族國家建構文化認同的核心紐帶。
包括文學藝術在內的人文學科,基本建立在自然語言的基礎上。當AI可以像人一樣閱讀和寫作,便打破了人類對自然語言的壟斷,這有可能徹底改變人類文明的底層邏輯。
如果用加拿大媒介理論家麥克盧漢提出的“媒介延伸”理論進行理解的話,人工智能為自然語言搭建了可替代人腦的延伸平臺,依托超大型數據庫與超級算力,語言生成模型能力已遠超人類。
我們唯一的安慰是,AI目前還沒有思維能力。人工智能并不是真的在寫作,而是在算概率,背后是海量參數和長久的大規模集群訓練。也就是說,它看起來像人,是因為它是以人類的語料為食料,它本身并不能說人話。然而,這樣的安慰卻不能讓我們安心。因為,我們已經失去對自然語言的壟斷了,而我們的對手過于強大,我們對它的使用又過于便宜。
如果說AI是人腦神經網絡的模仿和延伸,智能體就是對人的自然語言對話系統的延伸。值得警惕的是,就像輪子的發明弱化了人類腿腳功能,如果放任 AI 替代語言表達,也有可能導致人類的語言功能被截除,人類社會組織、倫理體系、藝術創作的根基也或將被動搖,甚至也有可能導致人性的“自我截除”。
可推演未來的兩種發展趨向:其一,AI發展出自我意識,人類將不再是所知宇宙中唯一擁有自主意識的智慧體,在未來碳基文明和硅基文明的競爭中,人類想要有一戰之力,就不能放棄自己的語言能力;其二,AI最終沒能擁有自主意識,沒有獨立的經驗和語言系統,未來社會將不可避免地進入人機協同模式,在這個模式里,人類是新鮮語料唯一的供應方。
無論何種模式,人類守護自然語言,就是在守護“人的用處”。因為,AI之所以可以人模人樣地說話,寫詩寫小說,是因為喂給它的文字是人類既往經驗的表達,人類的情感、創造力和自由意志都封存在里面。如果人類不能持續提供新經驗的表達,數據庫就有可能陷入了封閉、高速運轉的死循環。
“人的用處”核心在于情感、倫理和創造力。當機器越來越先進、越來越像人,人也會變得越來越像機器——我們的生活越來越規則化、數值化,人類的操作系統逐步與人工智能操作系統趨同。要在未來的人機協作中保持主導地位,人類必須加強自己的主體性。不僅是“數碼原住民”,所有的人都需要時不時地跳進“人性之湖”中浸一浸,體味一下在機器還不那么強大的時代,人類是如何生活的。文學無疑是最深最廣的“人性之湖”,既是人類經驗的“體驗艙”,也是人性的“顯影劑”。
在這一向度上,現實主義文學意義非凡。這不僅由于寫實筆法可以將人類經驗進行最具還原性的表達,還在于這一文學潮流“人氣”最足。由于文學擅長心理描寫,就更能打通人的主觀世界和客觀世界的關系,幫助人類認識世界、認識自己。通過一個個典型環境的描寫、典型人物的塑造,人類的生活狀態和精神處境得到了總體的描繪和精微的勘探,尤其是通過對于成長人物的塑造,再現了“個人”通過自我啟蒙成為“大寫的人”的成長歷程。現實主義作品具有批判精神,作品中的人物永遠在反思,永遠在突破,這種人性的光輝彌足珍貴。
其實,人類既有的文學藝術作品早已投喂給AI,進入了數據庫。但如果我們僅僅在數據庫中調用經典要素,就逃不出AI的操作系統。我們需要進入另一個世界,在一個完整的生態系統中,重溫人類的法則。尤其是在網絡環境中長大的“數碼原住民”,需要學習人類前輩如何把現實體驗轉換為文學表達。
但重溫經典并不意味著沉湎于過去,網絡一代的學習必然是創新性的,必然經過數碼轉型,他們的現實經驗中也必然包含了在虛擬世界生存的經驗。無論是文學技巧還是文學精神,只有獲得網絡重生,才能成為未來人類可以繼承的精神遺產,才能在人機寫作中發揮作用。
要在文明的躍遷中延續文學傳統,確實需要文學教育發揮重要作用。
在討論了AI時代人類守護自然語言的重要性,以及文學作為語言的藝術的特殊功能之后,文學教育重心調整的方向也就自然錨定了:“回心文本”,充分發揮文學作為人類經驗的“體驗艙”和人性的“顯影劑”的作用;強調“親自寫作”,以保證人類運用自然語言書寫的技能不被“自我截除”。
面對AI的挑戰,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平原先生近日提出,“百年中文系以科學、系統、規范的‘文學史’為中心的文學教育,確實需要調整與修正”。在今日之情勢下,這一主張的及時提出,不但振聾發聵,并且確實可能推進人們教育觀念的調整和改革舉措的具體實施。
具體到當代文學專業,我以為在文學史之外,還需要另一項“減負”——對理論的迷思。今天當代文學專業的學生,如果說三分精力花在學文學史,倒有五分精力花在啃理論,能有一兩分力氣讀作品,就算是不錯了。文學史和文學理論固然重要,但也壓得人抬不起頭來。如今既然有了強大的AI,是不是可以讓它幫著扛一扛,我們有更多的時間溜出去,愉快地讀小說?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種“回心”,回到傳統的讀書方式,注重趣味的養成和技巧的習得,喚回感性與個性,以更樸素的方式進行研究、批評。當然,并不是要拋棄文學史的視野和理論的深度,但重心要移一移,以作家作品為中心。說到底,中文系學生的看家本領還是文學鑒賞和寫作功力。在這兩件事上,人能勝機,值得花時間,也需要花時間。
如果教學重心有所改變的話,教學方式和考核方式也要改變。加強小班教學、重視課堂討論是必然的,關鍵是考核方式也要“以人為本”。筆者建議不妨采取口試方式,在學期末,每人與老師聊半小時。口試可規避AI代寫問題,逼出學生真思考、真表達。
在“回心文本”的同時,還有一件事需要鼓勵,甚至需要強迫學生做的,就是“親自寫作”。清華大學青年教師耿弘明提出,AI時代,“親自寫作”可以幫助人們展開邏輯思辨能力,培育人文精神,是一種自我表達、自我認知、建構意義和連接世界的深刻行為。因而,“寫作是道路,是交通,是渡口”,“寫作是翅膀,是望遠鏡,是飛船,但更重要的,它是田園,是你在科學邏輯與精神成長過程中隨時隨地的鄉愁”。
寫作可以幫助人形成更強大的主體意識。寫作是建構主體意識的“內骨骼”—— 通過邏輯思辨與情感表達,人類得以完成自我認知與世界連接。在AI作為“外骨骼”的協作模式中,唯有強化內骨骼,才能避免淪為技術附庸。
不妨樂觀看待:AI可以代替人寫作的同時,也可以刺激人寫作。我們每個人都曾有過寫作的沖動,但真正寫出作品的人是極少數,大多數人都會因為畏難而放棄。AI則可以幫助我們邁出這一步。
在筆者所研究的網絡文學領域,AI輔助創作已成為普遍現象。雖然基層“套路文”作者擔心“飯碗被AI端了”,但也有很多想“寫著玩”的業余作者得以借助AI開啟寫作之路。創作者只需輸入初始構思,AI即可寫大綱、開腦洞。它可在極短時間內生成數十個世界觀設定,盡管不乏荒唐離奇之處,但可以刺激思路。另有創作者將金庸等已封筆作家的作品語料“喂”給AI,令其模仿文風,寫一個自己想看的故事,效果竟然還不錯——當然,如果寫得不好,可能也會刺激你產生親自寫作的沖動。
AI寫作目前被普遍認為很平庸,但也可能是沒有用對調教的方法。有博士生通過 MBTI(邁爾斯-布里格斯類型指標)反復訓練智能體,竟催生出富有創意的敘事,印證了人機協作的潛力。
當年法國思想家羅蘭·巴特提出“可寫的文本”“可讀的文本”的理念時,這一思想被視為極具先鋒性,幾十年來踐行者稀。今天,在AI的幫助下,“可玩的文本”正具備轉化為大眾文化實踐的可能性。依托大語言模型的支持,人類得以以近乎零成本的方式,開展無限豐富的文本游戲創作,這或許能反過來激發全民文學想象力的爆發?
無論如何,在AI與人類的文明博弈中,文學的使命從未如此清晰。當我們在算法洪流中捧起一本文學讀物,指尖觸碰的不僅是油墨文字,更是千萬年來人類以語言為舟、渡向精神彼岸的文明印記。
(作者系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