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弗雷德·諾思·懷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是二十世紀少數幾位深刻洞見現代性弊端的偉大思想家之一。作為“過程哲學”的創始人,懷特海的哲學思想被稱為“活動過程哲學”或“有機體哲學”,其核心概念包括“變化、持續、永恒客體、機體、價值”等。這些概念賦予世界以整體性、復雜性、多樣性、永恒性和有機性,描繪了一個動態、有機、相互關聯且充滿價值的宇宙圖景,并為我們理解美與可持續發展的內在聯系提供了全新的視角。
懷特海在《科學與現代世界》一書中提出了著名論斷:“宇宙的終極目的就是不斷地產生美。”這并非僅僅是一種浪漫主義的遐想,而是深刻揭示了懷特海哲學的內在邏輯:宇宙的演化動力并非源于機械性的因果關系,而是源于對“美”的不懈追求。這一論斷表明,在懷特海的視域中,宇宙的目的在于通過美的生成來彰顯其存在的合理性;事物的生成過程本身就是一個美的創造過程,每一個現實存在(actual entity)都在保持自身存在的同時又不斷地為創造事物共同體而奮斗。對所有現實存在來說,無論大小,都把“ 活得好”(living well) 和“ 充滿活力”(livingvividly) 作為自身發展的根本目標。
在懷特海看來,人類作為宇宙中目前已知的高級智慧生物,其獨特之處不僅在于卓越的理性能力,更在于卓越的審美能力。這種審美能力并非僅是對外在形式的欣賞,而是對內在價值和生命力的敏銳感知,它驅動著人類不斷追求、不斷探索,并最終實現文明的可持續發展。正是基于這種審美能力和審美意識,人類的社會秩序、倫理規范乃至文明的進步,都可以被視為審美秩序的不同表現形式。這意味著,可持續發展并非僅僅是一種技術或政策層面的問題,更是一種深刻的審美實踐。
懷特海的美學思想超越了傳統美學的局限,將“美”的概念貫穿于其對宇宙、價值和經驗的整體性哲學思考之中。在他看來,美并不局限于藝術或審美領域,而是滲透到宇宙的各個存在形式和各個層面中。美不僅是宇宙的一個屬性,更是宇宙演化的目標和動力。宇宙通過不斷追求更高層次的和諧與秩序,實現美的生成。這種對和諧與秩序的不懈追求,蘊含了豐富的善、正義和道德,體現了人類社會發展中相互尊重、合作共贏的原則,從而引領美從純粹的藝術欣賞轉向社會責任的擔當。換言之,懷特海將“美”與宇宙的根本目的聯系起來,賦予了“美” 以本體論的地位,為我們理解“美”在可持續發展中的作用奠定了基礎。
懷特海的自然機體論及整體性原則為可持續發展提供了重要的理論支撐和啟示。在他看來,“只有當真實的世界是美的時候,它才是善的”。這意味著倫理學在一定意義上“有賴于美學”,因為“唯一的善亦即內在的善、本身的善,是善的經驗,而善的經驗的標準是美學上的”(Adventures of Ideas , New York: Free Press,1967,p.332)。這并非是一種簡單的美學化約論,而是強調了“美”作為價值尺度對倫理判斷的重要影響。正如懷特海在《科學與近代世界》中所言:“在滿足了道德和理性的要求之后,就剩下了美。 或許,美也是現實中解釋或說明什么是善、什么是真的元素。”也就是說,“美”不僅是一種感性體驗,更是一種超越道德和理性的高級價值,它能夠闡釋和彰顯“善”與“真”,并使其更易于被人類理解和體驗。因此,可持續發展不僅僅是一種倫理責任,更是一種對“美”的追求,一種對更加和諧、更加美好的世界的創造。
在此基礎上,我們可以進一步理解:將“美”最大化不僅是一種道德的義務,也是一種美的義務。這與可持續發展的理念有著深刻的內在聯系。可持續發展的核心在于追求經濟、社會和環境的和諧統一,而這種和諧統一,恰恰需要以“美”作為其價值導向。如果我們對自然之美缺乏敬畏,就會忽視有機體與環境的真實關系以及環境本身的內在價值。當懷特海將自然視為一種多視角的審美連續體時,同時也賦予這一審美視角一種道德維度:“對自身、對他者以及整體來說,任何事物都有一些審美價值。由于這一特征,道德的概念就產生了。”(Adventures ofIdeas, p.332)這種審美價值不僅是宗教和道德的基礎,也是我們理解可持續發展的關鍵。在懷特海看來,美不僅是宇宙演化的終極目標,也是可持續發展的重要價值導向。
事實上,這種思想與利奧波德的“大地倫理學”(Land Ethic)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利奧波德認為:“一個事物,只有當它有助于保持生物共同體的完整、穩定和美的時候,才是對的,否則,就是錯的。”(Aldo Leopold, A Sand County Almanac and Sketches Here and There , 1977, p.224-225)也正如奧丁教授所指出的:“大地倫理本身就是建立在大地美學基礎上的。”(Steve Odin,“Whitehead's Perspectivism as a Basis for EnvironmentalEthics—A Process View on the Japanese Concept of Nature.”Paper for 8thInternational Whitehead Congress, 2011)
可以說,對懷特海和利奧波德而言,由于自然的審美連續體具有美的內在價值,它就證明了道德關懷的正當性,至此,懷特海深度揭示了美與善的親緣關系。在他看來,美可以不依賴道德的媒介而實現。但善卻必須反映著美,因此所有的善同時也是美的。所有的秩序都是美學秩序,審美秩序既是生命的過程,也是生命的目標。道德秩序只不過是美學秩序的那些確定方面。因為審美秩序是一切秩序的來源,道德和理性都是根據美來獲得合法性的。
從可持續發展的角度來看,一個“真實的世界”只有當它能夠滿足人類的物質和精神需求,同時又能夠維護自然生態的平衡和多樣性時,才能夠被認為是“美”的。這種“美”不僅指感官上的愉悅,更指的是一種包含著倫理價值和生態智慧的整體和諧。它要求我們在發展經濟的同時,也要尊重自然規律,保護生物多樣性,維護環境的健康,因為這些都是構成“美”的必要條件。只有當我們的發展行為能夠促進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共生,才能真正創造出“善”的社會。
根據懷特海的論述,把美和可持續發展聯系起來進行考量,我們就會發現一種令人詫異的反常現象:一方面,人們越來越重視可持續性,但事實上既對之無深切的體驗,更不知其真正內涵是什么。另一方面,人們對美不僅有深切的實際體驗,而且還在不斷地追求美,但卻很少有人真正地去關注和探討美和可持續發展的內在聯系的問題。
由此,不難看出問題的癥結所在。那就是人們實質上還沒有真正把美作為可持續發展的一個重要因素來考量。人類對地球生態系統的破壞和對資源的無止境索取,自然之美已經被損害得傷痕累累,但依然沒有把美的問題與地球上淡水、土壤、雨林、珊瑚礁和物種的不斷消失問題聯系起來。
譬如:在處理諸如福島核電站泄漏和深海原油泄漏等災難性事故之時,要求人們同時去關注美,這從表面上看似乎是一種非常不負責任甚至是有點可笑的舉動。可事實上呢,這正是其癥結所在。人們總是認為,與保護大型生態系統免受人類虐待和迫切需要相比較,美只不過是一種無足輕重的娛樂與消遣罷了。
這樣把美和可持續性割裂開來的錯誤觀念使人們在面對自然、面對環境、面對現實和未來時犯了一個又一個的錯誤,無形中使人類的生活、生存和發展面臨著潛在的危機。
懷特海美學理論給人類提供了解決問題的思路和方向。
如果我們對世界之美和美的不斷消失始終無動于衷,那么最終一定會付出昂貴代價。如果美的產生源泉消失,那么人類的可持續發展將無從談起。懷特海的美學思想喚起人們對美的回憶,喚起人們對美的真正內涵的深入理解。完全可以這樣說,最美的景象只存在于自然之中:波光粼粼的金色海灘在落日的余暉中閃爍著美麗的光芒;綠草如茵的土地上流淌著光明天使般的溪水……這一切都像遺忘女神一樣滌除著世間的一切荒蕪。
隨著人類活動對自然景觀的持續重塑,類似的自然之美正不斷流失,最終呈現出一幅滿目瘡痍、土地退化的衰敗景象。在喪失了“美”及其賴以存在的自然資源之后,人類社會乃至整個宇宙的可持續性運行與發展將無從談起。
由此可見,懷特海的美學理論深刻地揭示了“美”與“可持續性”之間密不可分的內在聯系,并強調了“美”在可持續發展中的關鍵作用。
美的可持續性的基本理念是“既要滿足當代人的生存需要,又不對后代人的生存需要構成威脅”,這顯然不是一個簡單的代際平等問題。事實上,我們當下的生產、消費水平已經遠遠超出了地球所能承載的水平,這種現狀要求我們必須有一種內涵更為豐富深入的可持續理念。為了達到這一目標,我們必須捫心自問:“究竟如何做才能使人們更好地關注保護所有生命的生態系統并使之永續發展?”為了更好地糾正當下可持續發展實踐活動所存在的偏差,就需要對可持續發展的真正內涵做出新的定義。
這些,我們大多能從懷特海的美學理念中獲得答案。
可持續性,是科學發展觀的基本要求之一。可持續性發展主要源于生態控制論里面的持續自生原理,之后慢慢演變成具有國際化的術語,可持續性發展的范疇較廣泛,包括自然、環境、社會、經濟、科技、政治等多方面內容,只要與人類的生產、生活、生存相關就有可持續性存在,因此廣義上就是滿足當前人們生活的需求,無危害且具有發展性的能力,不斷在有所限制中滿足人們的需求以達到平衡的過程。
令人擔憂的是,盡管我們已經認識到保證可持續所必需的基本條件,但并沒有很好地付諸實踐,更沒有將其提高到美的概念和高度來深入地探討。
事實上,隨著懷特海美學理論的逐步被人們理解和認可,把可持續發展與保護生命種類的多樣性緊密聯系在一起已經成為當今世界可持續發展的潮流。這種潮流在“經濟學”“農業”及“共同體”等概念中獲得了充分的表征。當美與可持續性高度融合的時候,社會的發展和進步就有了倫理意義上的強力支撐。
在近代哲學家中,懷特海以其對現代性弊端的深刻洞察而獨樹一幟。他敏銳地意識到美學價值與現實的分離,以及將現實抽象為物質的“災難性錯誤”,并致力于修正由現代科學和哲學所導致的現實在結構上的分裂。通過堅持不懈的理論探索與論爭,他有效地彌合了自然與生命之間的鴻溝,克服了主觀與客觀、物質與屬性、靈魂與肉體、個體與環境、秩序與創造性等一系列二元對立。他將無處不在的價值重新引入現實之中,并使之成為理解所有運動變化的關鍵。
基于懷特海對美學價值與現實關系的重構,美作為幸福生活的核心要素,不僅體現為感官層面的愉悅體驗,更深層次地彰顯為一種與生命本質、和諧狀態及整體性價值密切關聯的倫理維度。懷特海過程哲學深刻揭示了美與可持續發展之間的辯證統一關系,二者并非相互對立,而是相互依存、協同共生的有機整體。這種統一性要求我們超越傳統的機械主義思維范式,采用整體性、動態性的系統視角來重新審視人與自然、社會之間的復雜關系。可持續發展本質上不僅涉及技術革新與政策調整,更是一場深刻的世界觀與價值觀的范式轉換。在這一轉換過程中,美的追求應當內化為可持續發展實踐的核心要素,通過促進生態文明的建構與社會進步,實現美學價值與生態價值的有機統一,從而為人類社會的永續發展提供關鍵動力。懷特海的哲學思想不僅為美學與可持續發展的融合提供了理論支撐,也為構建一種新的生態倫理觀指明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