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二一年四月二十一日,土耳其大國民議會的亞美尼亞裔議員加羅·帕伊蘭在推特上發布了奧斯曼帝國時期迪亞巴克爾省里杰區區長侯賽因·內希米的照片。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內希米因違抗奧斯曼帝國政府強制遷移亞美尼亞人的命令而被殺害。帕伊蘭寫道:“希望這片土地能成為侯賽因·內希米們的國家,而不是塔拉特帕夏(強制遷移的始作俑者)們的國家。”在“一戰”中保護亞美尼亞人的經歷只是內希米悲慘人生的一部分,對亞美尼亞人的強制遷移也不是內希米人生中唯一一次遭遇的對少數族裔的迫害:侯賽因·內希米是出生在奧斯曼帝國統治下克里特島的穆斯林,在十九世紀末克里特島先取得“自治”后并入希臘的過程中,他這樣的克里特穆斯林同樣遭遇了暴力驅逐。在逃亡到奧斯曼帝國本土后,內希米也寫過長篇作品, 描述難民的悲慘遭遇。作為族群沖突的受害者,內希米最終選擇為保護其他少數族群而死,令人唏噓。不過比起“一戰”時的亞美尼亞人,克里特島的穆斯林的遭遇在今日幾乎被遺忘。美國里海大學歷史系助理教授烏爾·澤卡利亞·佩切博士于二0二四年發表的著作《島嶼和帝國:克里特內戰如何動員奧斯曼世界》(以下簡稱《島嶼和帝國》)重新發現了這段歷史,并且佩切將克里特島的地方史和二十世紀的全球暴力史結合起來,揭示了這段被遺忘的暴力史對世界產生的深遠影響。
傳統的歷史書寫由民族史學主導,克里特島的暴力史在土耳其的民族史學中被視為希臘人的“反叛”,而在希臘的民族史學中被視為反抗暴政的“革命”。佩切擯棄了這兩種稱謂,則將克里特的沖突視為“內戰”。他認為內戰的特點是士兵和平民之間界限模糊,且交戰方有相似的屬性。他認為這兩點都很符合克里特的情況:在克里特的沖突中沒有明確的士兵和平民的界限,此外,交戰雙方雖然有不同的宗教信仰,但都講希臘語。佩切希望能在政府檔案和本地資料的基礎之上書寫一部關于像侯賽因·內希米那樣在內戰中被驅逐的穆斯林難民的歷史。
本書的正文部分包含五章,前三章主要講述克里特問題的由來以及克里特穆斯林被驅逐的過程。十九世紀九十年代,克里特爆發了嚴重的族群沖突。基督徒控制的“協會”組織發動了武裝斗爭,殺害或者驅逐農村地區的穆斯林。在歐洲國家的壓力之下,奧斯曼帝國被迫在一八九八年撤出了在克里特的全部軍隊。次年克里特島成立了歐洲列強領導下的自治政府。克里特自治后,一些穆斯林在政府中任職,并參與市民組織。基督徒政治家也意識到保護穆斯林少數群體的意義,例如克里特自治政府的總理埃萊夫色里奧斯·韋尼澤洛斯(后多次出任希臘總理)就認為克里特自治政府對穆斯林少數的治理能夠為未來的希臘提供寶貴的治理少數民族的經驗。然而克里特穆斯林群體最終仍然消失。
本書正文的后兩章和結論章講述的是克里特島穆斯林流亡到奧斯曼帝國本土后的歷史。一九0八年, 克里特并入希臘。從克里特流亡到奧斯曼本土的難民參與組織了一系列抗議集會。伊斯坦布爾和省城的抗議集會喊出了共同的口號“克里特或死亡”,佩切認為共同的口號表明克里特已經成為動員奧斯曼國民的一種手段,而克里特穆斯林難民在動員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另外,奧斯曼帝國多處爆發了抵制希臘商品的運動。抵制運動不僅針對來自希臘的商品,也針對持有奧斯曼國籍的希臘人的商品。克里特穆斯林難民積極參與了抵制運動。他們明白,肉身驅逐和財產破壞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如果他們可以通過抵制運動破壞奧斯曼籍希臘人的經濟利益,他們最終就可以逼迫這些人離開奧斯曼帝國,就像克里特的基督徒逼迫他們離開克里特一樣。全書的結尾是兩個對比鮮明的故事,一個是佛查的克里特穆斯林難民侵害當地的奧斯曼籍希臘人的故事,另一個則是本文開頭提到的,侯賽因·內希米為保護亞美尼亞人而犧牲的故事。有些受害者最終變成了加害者,而有些受害者則保護其他少數族群不受侵害。
佩切的作品反映了奧斯曼史學界近年來的一個新變化,即從人的視角而不是從國家或是政府的視角書寫奧斯曼帝國衰落的歷史。傳統上,許多歷史學家傾向從外交史的角度研究奧斯曼帝國的衰落。不過近些年來,一些學者開始把目光從國家和政府轉移到在奧斯曼帝國喪失的領土上生活的人。這類作品的代表作有兩本。一本是萊依拉·阿姆齊- 埃爾多杜拉爾的《奧斯曼歐洲后傳》(The Afterlife of Ottoman Europe )。這本書研究了一八七八年奧斯曼帝國事實上失去波斯尼亞后留在波斯尼亞的穆斯林。另一本是弗拉基米爾·哈梅德- 托洛揚斯基的《難民帝國》(Empi re ofRefugees )。這本書研究的是從北高加索流亡到本土的穆斯林難民。與這兩本書的路徑類似,《島嶼和帝國》書寫的是克里特穆斯林這一群體的流動史。通過描述克里特穆斯林的經歷,佩切把克里特島的歷史和奧斯曼帝國其他地區的歷史結合在了一起,從政府和國家之外的視角書寫了奧斯曼帝國的衰亡史。可以預想,今后會有更多的作品從人口流動的視角書寫奧斯曼帝國的衰落。
本書的優秀之處遠遠不止這一點。佩切認為,自己的專著有三點主要的貢獻,一是將十九世紀末克里特的族群沖突視為內戰,而非革命或反叛, 二是研究了十九世紀末國際共管克里特的歷史,三是指出了穆斯林難民在奧斯曼帝國末期政治運動中的主導作用。筆者認為,第二點是本書最突出的貢獻。傳統的歷史書寫將近現代國際政治史視為民族國家取代其他國家形式的歷史。然而在民族國家興起的同時,國際共管也成為大國協調解決國際問題的新形式。海瑟·佩納澤爾指出,國際共管有接近三百年的歷史,歷史上至少有七千五百萬人曾在國際共管的土地上生活。此外國際共管地往往是國際熱點地區,比如十九世紀末的克里特島和冷戰后的波斯尼亞。這些因素使得國際共管常常和近現代歷史上的重大事件聯系在一起。不過,國際共管體制在學術界是一個相對被忽略的話題,佩納澤爾指出,目前還沒有學者對國際共管制度的形成和發展進行過專題研究。然而在國際沖突愈演愈烈的當下,當民族國家和全球化進入十字路口之時,重新審視國際共管制度的歷史遺產是必要的。從這個角度上說,佩切對克里特島國際共管的研究回應了當下世界的需要。
此外,佩切的專著成功地將地方史和世界史結合在一起,揭露出十九世紀末克里特島的暴力史對二十世紀世界歷史的深遠影響。前文已經提到,奧斯曼帝國的衰落伴隨著領土縮水和人口減少。奧斯曼帝國撤出后,民族國家在巴爾干建立起來,然而民族國家建立的副產品是對本地其他少數族群的屠殺和驅逐。馬克·列文指出,現代歷史上的種族滅絕是一條通往獨立和現代化的“近道”。巴爾干的新生國家選擇了這條道路,在這之后,在民族國家建構過程中對少數族群施加的暴力一再發生。然而,比起“一戰”中對亞美尼亞人的暴力,以及二十世紀的其他暴力,克里特和巴爾干半島地區的穆斯林在奧斯曼帝國衰亡過程中遭遇的暴力卻被遺忘了。民族主義史學甚至會正當化這種暴力,將其視為民族國家建構的一部分。
近年來有一些學者已經指出,奧斯曼帝國衰亡過程中對少數族群的暴力是二十世紀其他地區的暴力的前傳,二者是不可分割的。羅伯特·格瓦特在《戰敗者》一書中指出,“一戰”后各個族群之間的暴力不是從“一戰”開始的,“在東南歐和地中海的戰爭不是在一九一四年,而是早在一九一一年就開始了……巴爾干國家聯盟把土耳其人從奧斯曼帝國除色雷斯東部一個小據點外所有的歐洲領土上趕了出去,并引發了對該地區穆斯林居民包括屠殺、強迫改變信仰和驅逐的暴力狂潮”。佩切更進一步指出在巴爾干戰爭之前,克里特島的穆斯林就遭遇了類似的暴力。更重要的是,他指出了暴力背后的邏輯。在干預克里特內戰時,歐洲國家設計的解決方案就是將穆斯林和基督徒分開,因此在共管克里特時,歐洲國家鼓勵克里特穆斯林離開。佩切指出,這一邏輯將單一的人口結構視為地區穩定的基石,后來成為一九二三年土耳其和希臘之間的人口大交換的思想基礎。筆者認為,歐洲國家不僅在干預克里特時使用了這套邏輯,也把這套邏輯強加到其他地區,例如“一戰”之后的中歐,然而在歐洲干預下誕生的新民族國家并沒有帶來穩定,而是給世界帶來了巨大的動蕩。佩切的研究告訴我們,這一套給二十世紀的世界帶來巨大災難的邏輯首先被歐洲國家用在十九世紀末的克里特。克里特島穆斯林的滅頂之災是之后世界上其他地區的少數族群所遭遇的災難的前兆,而歐洲國家對這一切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某種程度上說, 動蕩的二十世紀是從十九世紀末奧斯曼帝國統治下的克里特島開始的。
當然,本書也有一些不足之處。本書正文部分的一些章節有大量的敘事, 但是卻缺乏分析。佩切在第二章花了不少筆墨描述歐洲國家對克里特的干預及其背后的邏輯,但是沒有用足夠的篇幅指出這些邏輯對二十世紀世界其他地區造成的深遠影響,這是令人遺憾的。另外,他或許高估了克里特并入希臘引發的抗議給奧斯曼帝國帶來的影響。佩切指出在奧斯曼帝國歐洲和亞洲部分的多個省城都爆發了抗議,他認為這些抗議“動員奧斯曼世界”(本書副標題),但是他并沒有明確說明這些抗議的規模。如果這些抗議只有不到一千人參加,如果抗議的主要參與者都是當地的團結與進步委員會成員,那么這些抗議就不足以“動員奧斯曼世界”,只能說是不成功的全國性動員嘗試。總之,本書在敘事和分析上都有需要補充的地方。
但不可否認的是,佩切的《島嶼和帝國》一書是一部翔實的歷史學作品,是一本將地方史和全球史結合起來的優秀學術著作。佩切不僅發掘了一段被遺忘的歷史,也指出了這段歷史和我們更熟悉的二十世紀的血腥暴力之間的內在關聯。二〇二四年,希臘為土耳其公民提供了有限度的落地簽服務。然而,克里特島并不在落地簽范圍內,侯賽因·內希米的后人們仍然需要經受折磨人的申根簽證手續才能拜訪自己的祖輩生活過的土地。當下的世界仍然處在動蕩中,族群之間的沖突仍然在延續,給侯賽因·內希米等克里特穆斯林帶來災禍的邏輯仍然在給世界帶來災難。在這樣的環境中,《島嶼和帝國》的出版是一場及時雨,它能讓我們反思今日動蕩的歷史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