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孝通(1910—2005),江蘇吳江人,著名社會學家、人類學家、民族學家、社會活動家,中國社會學和人類學的奠基人之一。1935年10月,費孝通、王同惠夫婦赴大瑤山考察,既是現實政治需要,也是學術發展的要求。行程艱辛,代價沉重。他的學術方法,在此次考察得到首次實驗,并發生從體質人類學到社會人類學的轉變。其考察獲得的豐碩成果,給后人了解大瑤山瑤族文化留下翔實、珍貴的資料,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的形成,打下最初的基礎。
背景
既是現實政治需要,也是學術發展的要求
1935年10月21日,費孝通攜夫人王同惠進入大瑤山調查,是有深刻的社會背景的。
1925年7月,以李宗仁、黃紹竑、白崇禧為首的新桂系統一廣西后,為了加強對廣西的統治,在20世紀30年代初,提出“建設廣西,復興中國”的口號,大力推行鄉村基層建設,通過行政編組,理順了基層行政體系。接著,又實行“三位一體”制度,將鄉村基層的公所、民團、學校三種機構有機統一起來。同時,又培訓青年知識分子擔任鄉鎮基層干部,建立起基層政權組織體系,力圖鞏固他們在鄉村的統治基礎。
1932年春,桂北的興安、全州、灌陽、龍勝等縣爆發了反抗地主階級和官府壓迫剝削的瑤民起義。幾名手無寸鐵的宗教道師通過舉辦“開天醮”,宣傳“盤王將出世,瑤民要翻身”,聚集三四萬人起義,建立政權,自封“總統”“元帥”“瑤王”“軍師”。新桂系廣西省政府驚恐不已,調動桂系第七軍主力和地方民團約3萬人,由第七軍軍長廖磊率領,配備飛機、機關槍、迫擊炮等現代化武器,才將這次起義鎮壓下去。
這一事件的發生,使新桂系深刻認識到必須加強對山區苗瑤等少數民族的管控,廣西省政府于是制定并頒行《苗瑤民戶編制通則》。但是,要將這套政策落實下去,達到管控的目的,必須了解這些民族的歷史文化習俗,并使昔日的傳統社會管理組織與現代社會管理機關相銜接,發揮輔助作用。
廣西自古以來就是多民族聚居地,歷史上有駱、越、俚、僚、狼、僮、仲、黎、蠻、瑤、苗、侗等民族(族群),他們是否為同一民族?如是同一民族,為何有那么多且復雜的稱謂?他們與現實的民族有何聯系?如何識別、治理和管控這些民族?這些也是新桂系廣西省政府面臨的問題。于是,廣西“普及國民基礎教育研究室”設立了研究特種民族(即少數民族)的課題,向社會公布。
在這一背景之下,民族學得到重視。
民族學在中國被視為研究少數民族的一門學問,1926年才從西方舶來。1928年成立的中央研究院,由蔡元培任院長,該院的社會科學研究所下設法制學、經濟學、社會學和民族學4個組,他親自兼任民族學組的組長。
1928年5月10日,辛樹幟率領中山大學考察隊到廣西大瑤山考察;7月22日,中央研究院派顏復禮(F.jaeger)和商承祖二人赴廣西凌云縣考察。這兩次考察都取得很大的成績,奏響了中國近代民族學田野調查的開場曲,給人們了解瑤族歷史文化提供了基礎資料。
對當時的廣西省政府來說,這些考察資料仍嫌不足,時短面窄,不夠專深。辛樹幟率領中山大學考察隊赴大瑤山考察,他們是生物系的老師,重點是“生物動植物采集”,民族文化考察只是副業。顏復禮是德國漢堡大學教授,當時蔡元培聘他為中央研究院研究人員,商承祖是德語譯員。他倆對瑤族社會情況并不熟悉,考察時間又短促,所著的《廣西凌云瑤人調查報告》一書內容簡單膚淺,文辭干澀,多作現狀描述,缺乏深度探究。
劉錫蕃時任廣西特種教育師資訓練所所長,著有《嶺表紀蠻》一書,1934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記錄雖然繁復,但仍脫離不了“舊時代”的印記。
于是,用新知識和科學辦法,請知名大學人員來考察研究,就成為一種需求。
在這種背景下,清華大學社會學專業的師生和費孝通先生就被廣西省政府和教育廳注意到了。
費孝通,1928年考入東吳大學醫預科,1930年轉入燕京大學社會學系,1933年畢業后考人清華大學社會學及人類學系研究生,師從俄國人類學家史祿國。
史祿國是“體質人類學”的先師,他認為“ethnos”(民族性)是人們的群體——說同一語言,自認為出于同一來源,有相同的血緣,具有完整的一套風俗和生活方式的人類共同體,這些要素可以作為與其他群體相區別的依據。因此,每個民族(族群)的體質形狀是不同的,是可以測量和計算出來的。這套理論與如今的分子人類學,用人類基因來識別民族(族群)很相似。這種理論在當時被人們認為是科學、簡單、有效的研究新方法。
年輕的費孝通在史祿國門下求學,深信“史說”。用所學知識,為現實服務,為民族文化工作作貢獻,在這過程中同時檢驗所學知識方法的可行性,成為費孝通的心愿。
王同惠(1910—1935),河北肥鄉縣(今肥鄉區)人,1930年進人燕京大學社會學系攻讀社會學專業,與費孝通是師兄妹關系。
相同的愛好,頻繁的接觸交往,二人之間漸生情愫。
1935年8月,費孝通即將畢業,獲得廣西省政府赴大瑤山進行特種民族實地調查的邀請,王同惠要求一同前往。為了方便同行,他倆在未名湖畔舉行了一場簡樸的婚禮,其后離開北平(今北京),先到上海,再乘船到達廣州。
行程
艱辛困苦,代價沉重

1935年9月18日,費孝通、王同惠從廣州來到南寧。在南寧,他們前后逗留了20天,主要工作是參加省教育廳廳長雷沛鴻主持召開的國民基礎教育討論會,與該廳國民普及基礎教育研究室的人員一起制訂社會調查方案、行程、任務和要求,查閱資料,撰寫和遞交《廣西省人種及特種民族社會組織及其文明特性研究計劃》。時任廣西省主席黃旭初認為,這個計劃符合廣西苗瑤教育委員會和國民普及基礎教育研究室的需要,批準了他們的計劃請求,資助經費3萬元,由省教育廳科員唐兆民、張蔭庭陪同前往(一說張蔭庭是象縣教育科科員,似誤)。
唐兆民和張蔭庭曾于1934年受廣西教育廳的委派,到桂平、平南、武宣等縣(大瑤山邊緣)主持開化大瑤山的教育工作,對瑤族文化教育有一定的了解。
在南寧,費孝通、王同惠得知廣西少數民族人口約有70萬,在南寧辦有省立廣西特種教育師資訓練所,面向全省少數民族聚居區招生,有瑤、苗、侗、彝各族學生共40多人,而以瑤族為最多,很感興趣,便前去參觀考察。在該所,費孝通測量了40名學生的體格,其中,瑤族30人,苗族5人,彝族4人,侗族1人,瑤族學生體高平均157.56厘米,頭形指數平均81.53,得出的結論是:“他們在體高和頭形指數頗近于高麗華東人民。”這個結論讓許多人產生懷疑和非議。

10月8日晨,在微雨中他們搭乘長途汽車離開南寧,經賓陽,向柳州進發,16時30分到達柳州,住在魚峰山腳下的樂群旅行社。
12日11時,他們離開柳州,坐小火輪順柳江而下赴象縣(今象州縣),用時12個小時,于半夜到達。
今金秀瑤族自治縣六巷鄉歷史上屬于象縣管轄區域,1932年,廣西省政府頒布各縣苗瑤編戶制通則后,象縣派官員到六巷動員瑤民接受“開化”政策,建立小學,接受近代教育。在象縣,費孝通一行得到教育局的支持和接待,逗留了6天時間,測量了當地人民的體格,一共測量116人。
10月18日9時,他們坐轎子從象縣縣城出發,經過寺村鎮,傍晚到達百丈村。
10月19日、20日,他們在百丈村公所測量29人的體格,平均體高為163.50厘米,平均頭形指數是81.19,比縣城居民身形略高,頭形略圓。費孝通說:“象州縣城到百丈鄉相差僅68里,體質上已經如是分別,可見廣西人種之復雜。”
10月21日,他們坐轎子從百丈鄉向大瑤山進發,螳過界嶺河,翻越鳳凰嶺,道路“峻惡難行,忽而緣峭壁,忽而過獨木,下轎不止十余次,屢次顛撲滑跌”,王同惠的腳在山道上被擦破皮。在克服種種困難后,天黑時他們到達今金秀瑤族自治縣六巷鄉王桑屯。
王桑是花藍瑤的村落,姓胡,他們入住村長胡扶甘家。費孝通寫道:“當時,天已經黑了,他們沒有燈,就用松木條燃著火取光。松木條就放在鐵片或鐵絲結的網上。松木燃著時,放出一種令人想到年景的香氣。融融一室,主客歡笑,多年沒有回過鄉的我,在這種香氣中,更覺得人情的深厚了。”
費孝通拿出自己帶來的香腸,主人炒幾個菜,溫了壺酒,團坐一桌,主客傾杯,有一見如故之感。費孝通寫道:“依他們的風俗,要表示好感,就得兩人在對方的手中,互相干杯。要做民族學研究工作的人,不會喝酒是不成的,史祿國先生已屢次勸過我學習。在一生人面前,不能暢懷豪飲,無形中就會主客之中造下一道心理上的隔膜和懷疑。這時我才感覺到喝酒的重要了。”
費孝通很有感觸地說:“要研究民族學,在實地觀察中最重要的精神是坦白和誠實,坦白和誠實能贏得同情,也可以避免危險。”
第二天,他倆在王桑測量了11人體格。
10月23日9時,他們動身去門頭村。從王桑到門頭有15公里,這里的山路同樣難行,道路濕滑,王同惠前日的傷口未愈,行走異常辛苦。
王同惠寫道:
前面的瑤人挑著我們的行李輕松地一步緊跟一步地往前走去,不肯稍停。我們又不認識路,生怕走迷了,死在山里也沒人知道,只好緊緊地跟著,心里卻千后悔,萬后悔,不該到這種地方來。不多時候,前面忽然沒有了去路。這時我們已被丟下,連前面挑夫的影子都看不見了,山是陡得站不住人,下面是十幾丈的山谷。山水從山頂上瀉下來擋著去路。四下里聽不到半點人聲,只有永遠響不住的水聲。這時我簡直累暈了,想來想去,身到此境,前進既不易,后退也不行,抱怨別人更無濟于事,只好坐在山石上停一會兒再說,約莫有10分鐘光景,才氣呼呼地把兩只手抓住一塊怪石,像狗一般地爬了過去到了門頭,我早就累昏了,什么話也不想說,孝通還有余力問長問短。
此段文字似是不吉利的預言、預兆。他倆后面的遭遇和不幸,似乎是一種應驗,一語成讖。
門頭瑤族和王桑瑤族是同族系,都是花藍瑤。當晚他們夜宿村長胡明府家中。
10月24日,他們在門頭村測量了19人體格。28日,他們離開門頭,向六巷行進,入住鄉長藍扶宵家中。
藍扶宵是大石牌頭人,清宣統元年(1909年),清右江道總兵官李國治率清軍進入大瑤山鎮壓“三點會”,藍扶宵率石牌兵配合官軍行動,立有戰功,后被李國治封為六巷團總,得五品軍功花翎頂戴,管轄六巷、古陳、門頭、大登一帶方圓百十里138戶瑤民。
1934年,新桂系象縣政府開化六巷后,委任已64歲的藍扶宵為六巷鄉鄉長。藍扶宵雖長期擔任石牌頭人和鄉長,但無薪俸,一切開支均自籌。費孝通說:“藍扶宵自己耕地過日,他的經濟生活一點也沒有超出一般情形之上。”
藍扶宵的兒子藍濟君是廣西特種教育師資訓練所首屆畢業生,費孝通說:“他能說通順的官話,剪發易服,穿了廣西公務人員的灰布制服,簡直看不出他是瑤人了。”
10月29日早晨,他們打算進行人體測量,但六巷村村民不愿配合測量,在藍濟君反復催促下,才來了5個人。這個數據遠遠不能滿足研究之用,費孝通深感失望,于是決定以六巷為中心,向周圍的村寨擴展,以期獲得更充分的資料數據。王同惠因身體不舒服,留在六巷做社會組織調查。
從11月1日起,費孝通、張蔭庭兩人,由六巷瑤人阿勇挑行李并做向導,先后到大橙、古浦、冷沖、中廟、新村、盆架等村屯進行人體測量。11月13日,在微雨中他們回到六巷,前后13天。

這期間,王同惠在六巷調查的內容有舞蹈、度齋(成人禮)、甘王崇拜、石牌制度及其作用、民間糾紛的調解方式、土地占有方式、婚姻制度、鳥魚肉的腌制方法、餐飲習慣等。
在六巷,他們前后逗留了25天。11月21日,他們離開六巷,動身前往古陳村。到古陳村后,費孝通已不再熱衷人類體質的測量,而是靜下心來,整理所得的資料。
12月16日,兩人從古陳村向羅運村轉移路途中,因迷路,費孝通誤入瑤民設置的捕獸虎阱,身受重傷,王同惠外出呼援,不幸跌入山澗。此時,她與費孝通結婚才108天。費孝通得到村民的救護。村民搜尋7日,才在山澗找到王同惠的遺體,抬回到下古陳村,舉辦悼念儀式。
12月23日,5位村民抬著身受重傷的費孝通和王同惠遺體,從下古陳村出發,到平南縣管轄的花槽屯住宿,第二天經平南縣鵬化鄉到桂平縣江口圩,即將王同惠遺體裝棺下船。輪船到達梧州,王同惠遺體由友人華畢等人起岸,安葬在梧州市西山公園。費孝通拖著半殘之身親筆為愛妻寫了墓碑和碑文,碑文深情寫道:
…妻年二十有四,河北肥鄉縣人,來歸只一百零八日。人天無據,靈會難期,魂其可通,速召我來。
其后,費孝通換船直下廣州,其二姐等人將他送入廣州市柔濟醫院留醫。不久,他經廣州到上海醫治遺傷一段時間,然后獨自由上海回到了北平。這次考察以悲壯的結局告終。
在留醫期間,費孝通整理所得的資料,寫成《廣西省象縣東南鄉花藍瑤社會組織》(以下簡稱《花藍瑤社會組織》)的書稿,以王同惠的名字,于1936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發行。
費孝通在此書的“編后記”中說:“我在此附帶聲明,瑤山并不都是陷阱,更不是可怕的地獄。瑤山是充滿著友愛的桃源,我們的不幸,是我們自己的失誤,所以希望我們這次不幸并不成為他人‘前車之鑒’,使大家裹足不前。我們只希望同情于我們的朋友能不住地在這道路上走,使中國文化能得到一個正確的路徑。”
正是這種坦蕩的胸襟,無怨無悔的情懷,使他倆獲得瑤族群眾的愛戴和支持,獲得很多真實材料,取得不凡成績。
方法
從體質人類學到社會人類學的轉變
一般說來,年輕人做事,方法都較簡單。而年輕的費孝通赴大瑤山考察時,方法并不單一,而是多種的,如“社區研究法”“局外觀察法”“參與觀察法”“經濟統計法”“邏輯推理法”等,但是最主要、最用功的還是“體質測量法”。
與魯迅、郭沫若等人一樣,費孝通早年也是學醫科的。讀了兩年醫預科后,他的思想和興趣發生了變化,改學社會科學,1930年他轉到燕京大學社會學系就讀。1933年畢業后,在吳文藻老師的推薦下,進入清華大學學習人類學,有醫科基礎的他選擇將“體質人類學”作為自己的研究方向。
費孝通攜王同惠一起到金秀大瑤山考察,他倆的分工是,費孝通作瑤族群眾的體質測量,王同惠作民族社會調查。當時所獲得的體質測量資料在1946年昆明發生的李公樸、聞一多事件中丟失,但其中的一部分成果保留在《桂行通訊》中,這些成果說明什么問題,費孝通沒有說明。
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即大瑤山考察活動使費孝通的思想和學術興趣發生很大的變化。《花藍瑤社會組織》一書,作為本次考察的副產品在離開大瑤山后的幾個月就整理完畢,并付梓發行,而作為主攻的“瑤族體質測量”報告,卻遲遲不見刊行。此后,這些測量材料被費孝通帶到英國,又帶回國,輾轉來回,至1946年丟失,前后11年未整理出版。改革開放以后,費孝通又4次到大瑤山考察,也沒有繼續作體質測量。1994年,費孝通在《從史祿國老師學體質人類學》一文中說:“在六十年里,我確已把體質人類學束之高閣,沒有整理過。”可見,離開大瑤山后,他對體質人類學就不再感興趣。
費孝通在《簡述我的民族研究經歷與思考》一文中說:“我作為體質人類學者進入大瑤山,而出來時成了社會人類學者。瑤山之行后,我再未研究體質人類學。”又說:“體質人類學在中國是一門沒有機會發展的學科。”
筆者猜度,其中的原因是,大瑤山瑤族與華南各族都屬于蒙古人種東亞型,在人類體質上并沒有多大的差異。瑤族與其他民族的差異主要表現在語言、歷史文化和風俗習慣上,即表現為社會差異性而不是人體自然特性。費孝通日后能取得如此巨大的學術成就,與他早年及時“轉行”是分不開的。可見,大瑤山考察是費孝通一生學術研究方向的轉折點。
費孝通、王同惠的大瑤山之行,給后人了解大瑤山瑤族文化留下翔實、珍貴的資料,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的形成打下最初的基礎。兩人赴大瑤山考察的成果,主要凝結在《桂行通訊》一文和《花藍瑤社會組織》一書中(注:以下所引,除特別注名,皆引自這一文一書)。
一是翔實記錄了花藍瑤的家庭社會生活。這次考察,他倆對花藍瑤的家庭親屬關系、婚姻制度、節日慶典、宗教儀式、農事活動有詳細的敘述,發現了花藍瑤社會人口停滯和減少的事實。特別是經濟生活和物價,他倆的敘述更有意義,如:
南寧過去的米價,十五六元一擔(合50公斤),現在因小火輪和汽車道路修筑后,米價已減輕了一半。
從南寧到柳州700里路,車票每人13元,行李400斤,費洋37元8角,合每百斤行百里,1元3角5分。小車8小時可達,大車有時要10小時,平均小車每小時走25公里。
從象州縣城到百丈村,有68里,坐兩人抬的轎子,每頂轎子每天2元8角,每個挑行李的腳夫每天1元2角。行李300斤,費洋7元2角,合每百斤行百里3元5角,比南寧到柳州,貴了一倍多。

費孝通(左一)在六巷村考察時,與藍阿勇(左二)、藍濟君(左三)、藍扶宵(右三)、張蔭庭(右二)等合影
進入大瑤山后,他倆注意到山主對山丁的租佃剝削關系。黃黔、古陳一帶的坳瑤山主剝削盤瑤山丁,“每年每個壯丁,從15歲起到60歲,要給人頭稅,每人8毫錢”。
六巷村的山主,對盤瑤山丁“租金也很高,1000斤谷子的收入要給6塊到4塊錢的租,1000斤谷值30元左右,所以租金抵得收入的。給錢給谷子之外,盤瑤可以以人工來代租,每天一工算兩毫錢,1000斤谷子就得二三十工”。
六巷村的山主“把田都租給盤瑤種了,每年可以拿1000斤谷子,不用費力而有收入;他們又有很多的樹木,每年出賣給漢人1000株,可以坐收120塊錢”。
六巷花藍瑤“夫婦離婚,若沒有生子,或生子死了,提議的一方,要被罰24元。瑤頭要抽1元到10元不等,其余分給眾石牌。若是有孩子的,就要罰60元。被動的一方無論有無子女,都可敲對方的竹杠,二三十元至100元不等”。
經濟生活是人們最基本的社會活動,價格是社會生產發展程度的指標,與人們的社會生產和生活息息相關。山主對山丁的租佃剝削關系,決定了他們之間的社會地位。我們可以通過這些記述,了解20世紀30年代大瑤山的族際關系與人們之間的關系。
二是確定了金秀大瑤山5個瑤族族群的稱謂。金秀大瑤山的瑤族由5個不同自稱的族群所組成,即茶山瑤、坳瑤、花藍瑤、山子瑤、盤瑤。由于人們對大瑤山缺乏了解,舊志中對瑤族的稱呼可謂五花八門。“寨山”“糧瑤”“正瑤”“生瑤”“熟瑤”等稱呼,至20世紀二三十年代,這種混亂的稱呼仍然存在。
他倆進山考察后,根據這5個族群民間傳統稱呼,將大瑤山瑤族分為茶山瑤、坳瑤、花藍瑤、盤瑤和山子瑤5種,不再使用“寨山”“糧瑤”“正瑤”“生瑤”“熟瑤”等稱呼,為金秀瑤族“正名”,是他倆的一大貢獻。
三是發現了3件石牌,剖析了石牌制度的內涵。費孝通和王同惠進山考察后,發現了3件石牌。第一件是無字石牌,第二件是清道光十八年(1838年)元月二十六日所立的六巷石牌,第三件是1930年六巷村民所立的石牌。
石牌律是中國南方少數民族極具特色的習慣法,迄今為止已發現41件石牌。費孝通和王同惠在短短的兩個月時間里便發現3件,是很大的收獲。
對石牌制的內涵,《桂行通訊》有很具體的闡述。他們認為,“石牌的狹義是指那刻著法律的石牌,但是在他們的實際應用中卻是指整個的法制和行政制度,甚至指負行政責任的頭目,這些頭目他們就稱為‘石牌頭人’,或簡稱‘石牌’”。關于石牌頭人的產生、待遇和權力,他們寫道:
凡是石牌議決的,誰都要服從。石牌頭人是一村中“最明白”的人,既不是世襲,又不投票選舉,是自然領袖。所謂“有德者歸之”就是這自然領袖產生的程序。他是一村的代表,由這些代表們議定的規則就是瑤山的法律。石牌頭人并不是社會中的特殊階級,同普通人一般工作,既沒有薪水,又沒有稅收。若是他解決了一樁糾紛,兩方服了就給他一些報酬。
費孝通和王同惠對石牌制及其頭人的敘述真實可信,符合民族習慣法的一般原則,因此在其后有關石牌制研究的論著中,人們幾乎都以他倆的論述為依據。
四是留下15幅珍貴的歷史照片。瑤族有自己的語言,卻沒有自己的文字。歷史上大瑤山又是“王化不及”之地,因此有關金秀大瑤山的文字資料極少,照片就更缺乏。費孝通、王同惠在離開北平南下考察時,其俄籍導師史祿國為之購買了一臺性能極好、價值不菲的照相機。二人用這臺照相機在六巷拍攝了不少的照片,有15幅收入《花藍瑤社會組織》中,這是目前所見到的金秀瑤族較早的照片。
五是“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理論來源于大瑤山考察。“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是費孝通對中國民族理論最大的貢獻。
1990年,在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民族問題研究中心主持召開的“1990年民族研究學術會議”上,費孝通教授提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觀點。他指出:“中華民族是由許許多多分散孤立存在的民族,經過接觸、混雜、聯絡和融合,同時也有分裂和消亡,形成一個你來我去,我來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個性的多元一體。這也許是世界各地民族形成的共同過程。”(《費孝通學術論著自選集》,北京師范學院出版社,1992)
費孝通在《簡述我們民族研究的經歷與思考》一文中坦言:“我這篇《多元一體格局》文章的根子可以追溯到1935年赴廣西大瑤山的實地調查。我在大瑤山的實踐中能看到民族認同的層次,再聯系上中華民族的形成。”“金秀瑤山里現有的瑤族居民是不同時期從山外遷入的。這些從不同地區遷入的人,都是在山外站不住腳的,進山之后憑險而得生存下來。他們對內和平合作,對外同仇敵忤,形成了一體。山外的人稱他們為瑤人,他們也自稱是瑤人,成為一個具有民族認同意識的共同體。在我的心中,也成了一個多元一體的雛形。”
可見,大瑤山瑤族考察是形成“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的根源。
1987年,費孝通勾畫了自己學術發展的輪廓,說自己的行文格調在20世紀20年代末已經形成,治學方法在30年代中期已經奠定,基本概念在30年代后期到40年代前期大體建立。這里所說的“30年代中期”,即1935年的大瑤山考察。
費孝通和王同惠得出的結論是:“大瑤山真是一個民族學研究最適宜的地方。”
費孝通先生晚年說:“1935年瑤族調查是我學術生命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