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DeepSeek為代表的中國科技企業已經大幅縮小了與美國硅谷人工智能巨頭的差距。事實證明,中國的“快速跟隨者”仍然能夠在商業競賽中披荊斬棘,后來居上
美和第二大經濟體的相對實力的諸多討論。傳統觀點認為,美國始終矗立在技術前沿,用顛覆性的產品和服務引領全球經濟;而中國往往會借鑒這些創意,迅速推出更廉價、或許質量稍遜的產品版本。
在人工智能領域里,這一陳見多年來似乎都有據可依。面對財力雄厚、人才濟濟的美國科技巨頭,中國企業始終疲于追趕。但在今年1月,一家中國新創企業打破了這種說法。
總部位于中國浙江省杭州市的深度求索(DeepSeek)—嚴格來說甚至算不上是一家科技公司,而是對沖基金幻方量化的衍生團隊發布了“推理型”天語言模型(LLM)R1。其性能竟與美國的人工智能翹楚OpenAI公司在幾個月之前發布的大語言模型o1旗鼓相當。R1感覺像是從天而降,不僅創新性十足,成本也低得令人震驚。據DeepSeek透露,其前代模型V3最終的訓練成本僅為600萬美元。特斯拉(Tesla)的前人工智能科學家安德烈·卡爾帕西(AndrejKarpathy)評價稱:“如此低的預算簡直是開玩笑。”要知道,美國同類模型的訓練費用動輒高達數千萬美元乃至數億美元。
這一消息引發巨震:隨著R1迅速登頂全球最受歡迎應用程序下載榜,大型科技公司的投資者驚慌失措,英偉達(Nvidia)和微軟(Microsoft)等科技巨頭的市值蒸發超過1萬億美元。OpenAI的首席執行官薩姆·奧爾特曼(SamAltman)公開表露焦慮,甚至開始考慮轉向開源模式—這正是DeepSeek的策略:公開模型并允許修改,從而大幅降低使用成本。
“包括我在內的許多人,都低估了中國實現尖端技術突破的能力。”喬治華盛頓大學(GeorgeWashington University)的政治學助理教授、時事通訊《ChinAI》的作者杰弗里·丁(JeffreyDing)坦言。
美國的緊張不安與中國的欣喜若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今年2月,在中國政府召開的民營企業座談會上,DeepSeek的創始人梁文峰獲得了一個令人艷羨的席位,與阿里巴巴的創始人馬云和華為的創始人任正非等重量級企業家比肩而坐。中國各大企業,例如電動汽車制造商比亞迪和家電巨頭美的,正在競相把DeepSeek的人工智能模型集成到自家的產品中。
在中國經濟被悲觀情緒籠罩之際,DeepSeek的崛起猶如一劑強心針。咨詢公司DGA-Albright Stonebridge Group的科技政策負責人保羅·特寥洛(PaulTriolo)指出:“DeepSeek憑一己之力帶來的經濟刺激效應,可能遠超政府祭出的任何調控手段。”
但DeepSeek只是中國人工智能生態的冰山一角。許多美國首席執行官尚未意識到,這個充滿活力的產業正在全面爆發。阿里巴巴、字節跳動(TikTok的母公司)等科技巨頭相繼發布的人工智能模型已經在推理基準測試中超越了西方產品。新一代“人工智能小龍”正在通過移動應用程序、人工智能代理和機器人,將中國高性價比的人工智能技術落地現實場景。
與此同時,投資者重新押注中國科技股。追蹤港股科技股的恒生科技指數(HangSengTechIndex)的年內漲幅達到 35% 。領漲的股票除阿里巴巴之外,還包括推出文生視頻人工智能模型可靈的快手公司,以及助力華為制造人工智能芯片的“國家級龍頭企業”中芯國際。
盡管投資者對DeepSeek的橫空出世感到震驚,但長期觀察中國經濟的人士卻鮮有驚訝。人工智能很可能成為又一個印證中國“快速跟隨”戰略的行業。憑借這一策略,中國已經在諸多領域趕上其他國家,甚至領先全球。如今,中國的光伏板和風力渦輪機正在推動全球能源轉型;電動汽車助力中國躍居世界最大的汽車出口國—就連海外品牌的電動汽車現在也依賴中國電池驅動。在無人機、機器人、生物科技等領域,中國企業同樣路身世界第一梯隊。
一些西方企業高管對這些成就嗤之以鼻,將其歸因于政府補貼、盜竊知識產權、走私和違反出口管制等行為。但事實證明,支撐中國在多項科技競賽中持續追趕的因素既持久又強大:龐大的制造業基礎、積極效仿國外競爭對手的進取心、深厚的人才儲備,以及一個既充當后盾又搖旗吶喊的政府體系。
著有《中國新策略》(TheNeWChinaPlaybook)一書的經濟學家金刻羽指出,中國的創新者或許更專注于“量體裁衣式解題”,而非美國式的“突破性、系統性思維”。但正是這種“夠用就好”的精準創新模式,使中國能夠大規模生產價格親民的技術產品一即便諸如DeepSeek這類逼近技術前沿的成果也不例外。當西方商業領袖還在為人工智能研發的巨額成本犯愁時,中國或許很快就可以兜售其他國家夢寐以求的技術方案。
快速逆襲
就在兩年前,中國似乎還注定要在人工智能領域遠遠地落后下去。2020年,中國政府開啟了一場曠日持久的科技行業整頓行動一部分政策制定者認為該行業的權勢過大且缺乏責任感。隨著數據隱私監管趨嚴,曾經源源不斷的中國科技企業赴美上市浪潮驟然消退。
2022年,OpenAI推出ChatGPT后,中美在人工智能領域的差距之廣愈發凸顯。此后發布的中國大語言模型表現普遍遜于ChatGPT,即便在處理中文時也不例外。與此同時,美國的出口管制使得中國企業無法獲取英偉達的人工智能芯片,而這些芯片正是訓練和運行大語言模型的關鍵所在。
杰弗里·丁指出,2024年秋季是輿論風向轉變的關鍵節點。“人們開始看到差距在縮小,”尤其是在開源領域。“中國企業開始優化小規模模型架構,顯著提升了訓練效率。”

與此同時,中國的人工智能行業正在孵化出一波又一波的新創企業。最初吸引全球目光的“小龍”,是商湯科技、曠視科技等深耕機器學習與計算機視覺的公司。當生成式人工智能成為焦點之后,百川智能、月之暗面、MiniMax、智譜等“人工智能小龍”相繼成為新寵。如今,這些企業又被新一代“小龍”的銳氣所掩蓋—包括DeepSeek在內,總部位于杭州的六家新創企業正在嶄露鋒芒。
作為阿里巴巴的大本營,杭州已經成為中國人工智能創新的熱土。“這里既遠離北京,能夠避免各種繁瑣的行政流程;又毗鄰上海,便于獲取國際資本和人才。此外,坐擁阿里巴巴和網易等科技公司的杭州還具有雄厚的人才儲備。”人工智能咨詢公司Proem的創始人格蕾絲·邵(GraceShao)解釋道。阿里巴巴自身也是開源生態的重要推手:在開源人工智能社區HuggingFace的排行榜上,性能排名前十位的大語言模型均基于阿里云的“通義千問”模型訓練而成。
新崛起的“杭州小龍”包括宇樹科技(其機器狗登上今年的央視春晚,在全國數億觀眾面前翩翩起舞)、游戲科學(這家游戲開發公司打造的《黑神話:悟空》成為有史以來銷售速度最快的視頻游戲之一),以及專注于3D渲染技術的“空間智能”公司群核科技。
中國的人工智能產業為何可以如此迅速地迎頭趕上?一大原因在于中國龐大的市場規模。格蕾絲·邵指出,在騰訊向超過10億的微信用戶推送DeepSeek的大語言模型之后,這家新創企業的用戶數量旋即爆炸式增長,一躍成為中國人工智能領域的頭部企業。
中國政府在這一規模優勢的轉化中發揮著關鍵作用。通過政策引導、法規規范和財政補貼等組合拳,各級政府打造了一個“國家主導”的創新體系,私營部門則主動圍繞這一體系的戰略重點進行布局。是的,中國政府正在扮演“啦啦隊”的角色。特寥洛說:“中國領導人會見梁文鋒,就是一個強有力的信號。”事實上,也正是今年2月的那場高規格會議,讓DeepSeek在一夜之間火爆全國:電信運營商率先接入并推廣DeepSeek的大語言模型,科技企業和消費品牌隨即跟進,最終各地政府也紛紛響應加入。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美國的芯片出口管制政策反倒成為中國創新的加速器。梁文峰在2024年接受中國媒體采訪時坦言:“資金從來不是瓶頸,先進芯片禁運才是痛點。”多年來,由于各大廠商能夠從海外采購更優質的芯片,中國本土的芯片產業始終難以突破發展瓶頸。但美國的芯片出口禁令“激發起全國上下攻關尖端技術的決心。”經濟學家金刻羽指出。
通信巨頭華為如今成為中國高端芯片供應鏈的領頭羊。其昇騰人工智能芯片雖然性能依舊遜于英偉達,但已經被DeepSeek等新創企業廣泛應用于“推理”環節,即完成訓練后的人工智能模型在現實場景中的應用。
人才是最后一塊拼圖:中國高校正在源源不斷輸送人工智能新創企業急需的熱血工程師。盡管部分DeepSeek的工程師擁有西方教育背景,但特寥洛說:“梁文鋒招募的頂尖人才大多沒有西方留學或工作經歷,這些年輕精英并非出自麻省理工學院(MIT)或斯坦福大學(StanfordUniversity)這類頂尖海外名校。”企業高管常常被“中國二三本院校畢業生的素質所震撼,而如此大規模的高質量人才是美國高校體系難以復制的。”
風投資本枯竭困境
自2021年以來,中國風險投資規模急劇萎縮,給新一代人工智能新創企業的發展帶來嚴峻挑戰。
有觀察家發現,中國“90后”創業者群體的觀念正在發生深刻變革。老一輩科技創業者認為“模仿也無妨,但要做得更好。”格蕾絲·邵指出,“相比之下,新一代企業家把開源視為一種哲學選擇。在這些年輕人看來,中國完全有能力實現真正的創新,而非止步于模仿。”

亟待突破的瓶頸
盡管DeepSeek的成功堪稱顛覆性突破,但這并不必然預示著中國將在人工智能領域再次上演其在光伏或電動汽車行業逆襲成為全球王者的劇本。
中國科技新創企業面臨多重壁壘,首當其沖的是融資渠道匱乏—這跟美國同行享有的充沛資本支持和明確退出機制形成鮮明反差。2020年代初的行業監管風暴,令本已疲軟的中國風投市場幾近停滯。中國本土的風投機構的數量有限。雪上加霜的是,隨著中美關系日趨緊張,外資風投紛紛撤離中國市場(值得注意的是,DeepSeek并未引進風投資本,而是依托其對沖基金母公司的雄厚財力支撐發展)。
中國的證券交易所對尚未盈利的新創企業持審慎態度。曾幾何時,赴美上市是中國新創企業的首選方案,但隨著中美監管審查的雙重收緊,這條融資通道已經基本關閉。“中國資本市場發育不全、不成熟且流動性匱乏。”特寥洛說,“這是一個讓中國政府夜不能寐的重大難題。”
在今年3月的“兩會”期間,中國政府公布了年度經濟工作重點,其中包括擬設立規模達到1萬億元的“國家創業投資引導基金”,重點扶持“硬科技行業”—這一舉措實則默認了私營部門的發展仍然需要國家力量的助推。
但DeepSeek的成就表明,中國人工智能新創企業或許無需巨額資金也可以獲得全球競爭力。中國官方正在支持企業利用開源方式開發成本相對較低的人工智能模型,以此推動國產技術的廣泛應用。阿里巴巴等企業也宣稱,開源模式將吸引更多的客戶接入其生態系統。
在美國總統唐納德·特朗普(DonaldTrump)的政府不斷祭出貿易保護政策的背景下,這些人工智能模型或許很難在美國市場廣泛落地,但很有希望贏得其他地區的客戶。對于創新能力強但算力和資金匱乏的新興市場而言,DeepSeek注重效能與開放的模式,可能比OpenAI那樣的昂貴閉源技術更具吸引力。
憑借可靠實惠的光伏板、經濟型電動汽車和平價智能手機,中國企業已經在國際市場開疆拓土。倘若DeepSeek、阿里巴巴等企業能夠持續降低對昂貴算力的依賴,全球南方國家就完全有可能放棄追逐世界上最頂尖的人工智能技術,轉而選擇極具性價比的中國人工智能產品。 財富譯者:任文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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