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回鎮茶館里,張麻子將三塊竹板打得噼噼啪啪,老趙的一聲大喝沖破云霄,一段《七俠五義》唱得酣暢淋漓①。作為一種口頭表演藝術,曲藝在四川的村落小鎮代代相傳、生生演繹,成為民眾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竹琴、金錢板、相書等四川曲藝形式,自然而然地融入了民眾生活,其表演和傳承主要發生在村鎮這一關鍵的社會文化場域,體現了鮮明的地域特色和文化身份。其中一些村落逐漸演化為具有特色的“傳統村落”②,孕育出具有強大吸引力的文化資源,為鄉村產業的多元化發展提供了契機,成為鄉村振興戰略中的關鍵突破口。與此同時,由古村落形成的“文化空間”是中國文化的重要構成和獨特呈現③。因此,本文以文化空間為切入點,聚焦四川傳統村落的曲藝傳承與發展,結合政策思路、鄉村振興實踐和地方曲藝研究,探討村落居民、外來游客與曲藝生存發展的關系,以及曲藝對傳統村落和鄉村振興的價值與意義。
一、傳統村落中的曲藝發展
口頭表演藝術源于日常生活實踐,在城鄉之間廣泛傳播并蓬勃發展,然而,現代化進程的沖擊使曲藝藝術面臨衰退與轉型。隨著城市化的快速推進,鄉鎮村落也面臨日益加劇的空心化現象。“鄉”的模糊與“曲”的遠離,激發了人們對“藝”的再次重視以及對“俗”的延續關懷:作為“非遺”的曲藝與作為“傳統村落”的鄉鎮,共同構建起一個民俗保護的文化空間。
2003年,民俗學界與文化部、財政部聯合啟動了“中國民族民間文化保護工程”,這是一項由政府主導,旨在全面保護傳統工藝、民俗、口頭文學等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重大行動,隨后陸續開展了大量研究與實踐。2012年,住房和城鄉建設部、文化部、財政部聯合發布《關于加強傳統村落保護發展工作的指導意見》,首次以官方文件形式明確“傳統村落”的定義和保護標準。這一概念的提出,標志著我國開始高度重視對鄉村文化遺產的系統性保護。馮驥才、胡燕、孫九霞等學者對“傳統村落”的概念和內涵進行了深入闡釋,并在繼承“古村落”研究基礎上,對其展開了系統探討。
相較于一般村落及“古村落”的描述,“傳統村落”尤為強調傳統民俗的典型性、地域文化的代表性以及整體文化的傳承性,擁有更為豐富的歷史、文化、藝術、社會、經濟等方面的傳統資源與重要價值。⑤傳統村落已成為當前鄉村振興戰略、文化遺產與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中的關鍵對象,也是探索基層曲藝與鄉村振興融合互動的重要內容。盡管古村落與傳統村落的研究已取得一定成果,為當前鄉村振興實踐提供了重要參考,但相關研究多集中于建筑空間、村落歷史、組織結構、宗教信仰等方面,較少關注村落形態的演變、文化保護機制及其文化價值與未來發展路徑。這一研究傾向體現出政府及地方組織在傳統村落保護實踐中重心有所偏向,對傳統村落民俗文化的關注、保護和研究在數量與視角上均顯局限,尤其是關于曲藝的研究更是少之又少,具體民俗事象的深入描寫與分析也相對缺乏。
長期以來,關于鄉村曲藝在藝術審美、傳承機制與組織結構等方面的研究取得了豐碩成果,但隨著城鄉發展不平衡的加劇,鄉村日益萎縮并逐漸被邊緣化,相關研究也呈現出停滯狀態。在鄉村振興政策的推動下,鄉村民俗研究與傳統村落保護更傾向于以經濟發展為導向的研究路徑,未能充分考慮其豐富的文化內涵及其與民眾日常生活的緊密聯系,同時也缺乏對其形成與發展過程中文化空間的深入探討。
曲藝作為中華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鄉村振興中發揮著獨特作用。2022年至2023年,中國曲協先后走進浙江溫州、河南南陽、四川彭州等地,開展采風調研、惠民演出等活動,助力鄉村振興。⑦鄉村振興的實踐也為曲藝的未來發展提供了新的契機,但在傳統村落、曲藝研究與保護實踐中,傳統村落中的曲藝發展往往呈現出“飛地現象”,其所涉及的區域文化空間與傳統文化保護之間的關系,亟待深入探究。
傳統村落的保護與發展是實現鄉村振興戰略的重要環節,其中傳統文化的保護尤為關鍵。馮驥才指出,傳統村落保護的必要性與緊迫性日益凸顯,其內涵不僅包括建筑與環境的維護,更涵蓋對村落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傳統村落保護路徑應結合物質文化遺產與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特點,采取整體性保護策略。⑧由此,曲藝發展與傳統村落的關系,以及二者與鄉村振興之間形成了新的聯系。
天橋撂地⑨、茶館清音、書場評書,曲藝的表演和傳承極大依賴于空間場域。傳統村落為地方曲藝提供了豐沃的發展土壤是曲藝發展的“文化容器”,而地方政府和旅游行業則在經濟和文化等方面給予了村落建設、曲藝建設有力支撐。除專業的表演空間外,分散于城市、村鎮、鄉野的茶舍、場壩、集會、空地、大樹下等公共場所,更是曲藝展演傳承的關鍵文化空間。文化空間關注文化現象如何在特定空間中生成、變化與互動,強調文化活動不僅受社會和歷史背景影響,還與空間的組織和使用緊密相關。
在鄉村振興戰略中,文化空間的改造與利用對于傳統藝術的保護和發展具有重要意義。文化空間包括物質空間(如建筑和地理環境)以及非物質空間(如文化記憶和社會關系),二者共同影響文化活動的形式與內容。在傳統村落保護過程中,作為孕育和演繹曲藝的重要文化空間,成為發展基點之一。⑩
二、四川的傳統村落與地方曲藝的發展
當代曲藝發展面臨諸多困境,四川曲藝也不例外,面臨傳承與發展的雙重挑戰?。借助“鄉村振興”戰略,推動產業化發展、加大創作力度、探索創新路徑等措施,有望促進曲藝在新時代的可持續發展。四川的傳統村落與曲藝文化緊密相連,充分體現了該地區豐富的文化遺產與歷史傳統。廣安市的協興古鎮作為四川傳統村落的代表,不僅保存了大量古建筑和文化遺產,還是曲藝文化的重要傳承地。這些村落不僅是歷史的見證,也是曲藝藝術的搖籃。
始建于清末民初的協興古鎮,至今仍保持著川東民居的建筑風貌。2016年,協興老街被列入中國傳統村落名錄;2017年,又被評定為廣安市歷史建筑。古鎮的歷史背景為曲藝的傳承和發展提供了良好的土壤,但在對協興古鎮的調查研究中,我們難以捕捉到曲藝的真實呈現。原本豐富的說唱藝術資源逐漸淡化,民眾與曲藝日益疏遠。盡管舉辦了“曲藝表演周”等大型活動,但這些短暫的文化表演陷入了“異化”的表演狀態,切斷了與當地民眾生命體驗、情感及心性的連接。長期承擔曲藝等民間藝術和民俗活動的文化空間逐漸消失,或僅以周期性形式伴隨政策活動短暫出現。因此,“文化”與“空間”之間出現了割裂,曲藝等民俗文化僅在戲臺、廟宇等傳統場域中被動“表演”。
在四川的曲藝文化中,揚琴、評書、竹琴等都是具有代表性的藝術形式。清朝乾隆年間,揚琴藝術開始在成都、重慶等地流行,融合川劇和四川清音的特點,發展為集敘事、抒情與戲劇表演于一體的藝術形式;四川評書以說為主,流行于四川各地,講究語言與適當的動作配合,以吸引聽眾;竹琴是一種古老的說唱藝術,伴奏樂器包括竹筒鼓、簡板和碰鈴,演出形式既有藝人自打自唱,也有幾人一組坐唱,廣泛流傳于四川各地,這些說唱藝術在四川的傳統村落中有著深厚的歷史根基。傳統村落通常保留了許多古老的曲藝表演形式,這些形式在代代相傳中形成了特有的地方風格。例如,川劇的“變臉”技藝和四川評書的敘事風格,都在傳統村落中得到了有效地保存和傳承。此外,四川地區為多民族聚居地,這也是其地方曲藝發展的重要特點。少數民族聚居地同樣依托獨特的文化空間和公共場域,這一特點為探究多元曲藝的發展提供了重要參考。
四川傳統村落的保護、鄉村振興戰略的推進以及曲藝的傳承發展相輔相成、互為促進。傳統村落保護不僅要關注文化遺產的整體性,更應結合鄉村振興戰略,通過開展曲藝等文化活動,增強鄉村的文化自信和認同感。曲藝的發展則需深植于地域文化的土壤,依托獨特的文化空間,與時代同行,創新內容與表現形式,努力實現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以滿足現代社會的多元需求。
以宜賓市“評書村”的文化實踐為例,探討評書藝術的傳承與發展。宜賓位于四川省南部,是四川評書的重要發源地之一。“評書村”以其獨特的評書藝術聞名,吸引了眾多評書愛好者。評書表演常在村落公共場所和節慶活動中上演,成為村民娛樂和文化交流的重要形式。評書演員以生動的講述和角色扮演,展現宜賓地方的歷史風俗,演出內容融入本地民間故事和歷史傳說,更貼近村民生活。張明亮的研究探討了評書村如何借助社區活動和文化教育推動評書藝術傳承與發展,展示了一個具有示范意義的實踐案例與思考視角。該案例為曲藝在鄉村及社區基層社會扎根,并借助地域文化空間開拓發展路徑提供了深刻啟示。
鄉村振興戰略的提出,為傳統村落的發展帶來了新的思路和機遇。借助曲藝活動等多樣文化形式,能夠有效推動鄉村文化振興,提升鄉村的文化軟實力。鄉村振興不僅聚焦經濟發展,更強調文化、生態與社會的全面進步。作為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曲藝不僅深植于民眾的娛樂生活與道德教化,還成為凝聚地方鄉民、聯絡各村落的重要紐帶,而曲藝表演所依托的公共空間,則是這一紐帶的關鍵文化承載場所。村落公共空間的變遷對鄉村文化的傳承與發展具有深遠影響,多元主體的文化自覺與協同參與,成為促進鄉村文化傳承的核心力量。?在推動鄉村振興的進程中,應充分發揮文化的引領作用,合理保護并有效利用傳統村落及曲藝等文化資源,激發鄉村的內生發展動力,實現經濟、社會、文化與生態的協調共榮。同時,政府、專家學者與當地居民等多方力量的共同參與,是推動四川鄉村全面振興的堅實保障。
三、傳統村落中的曲藝發展實踐
以傳統村落為基礎的文化空間保護與曲藝傳承,需從物質與非物質兩個層面同步發力。首先,在物質層面,應重點保護和修繕傳統戲臺、廟會場所等曲藝表演的實體空間,這不僅是傳統村落保護的重要內容,更是曲藝演出、民俗活動及鄉村居民日常生活得以展開的堅實基礎。其次,非物質層面的保護則側重于曲藝演出形式、地方習俗與文化記憶的保存與傳承,特別是那些與曲藝緊密相連的傳統節慶活動,只有置身于真實的文化語境,曲藝才能實現活態傳承。再次,鄉村振興戰略背景下,推動四川曲藝與現代社會的融合發展成為關鍵路徑。借助數字化記錄、網絡傳播、虛擬現實等現代科技手段,曲藝不僅能夠實現創新推廣,也為離鄉游子提供懷鄉思念的精神寄托,更讓更多人深入了解地方曲藝與傳統村落的文化魅力。同時,應鼓勵曲藝創作者在內容與表現形式上積極創新,既滿足當代觀眾多樣化的審美需求,又保持傳統藝術的獨特韻味,促進曲藝的可持續發展與生生不息。
在傳統村落的背景下,說唱藝術的創新發展關鍵在于實現藝術與民眾生活及社區環境的深度融合。鄉民與社區的積極參與,是曲藝保護與持續發展的根本保障。曲藝不僅作為文化紐帶凝聚人心,更在鄉民的參與中賦予了新的時代意義與文化價值,在鄉村振興進程中,鼓勵村民廣泛參與曲藝活動,是激活曲藝生命力、使其重新融入鄉村生活的主要途徑。通過舉辦豐富多樣的曲藝演出、開設曲藝培訓班、促進文化交流,鄉民得以逐步恢復并重塑對曲藝的認同感與歸屬感。與此同時,加強曲藝文化教育,提升公眾對傳統藝術的認知與重視,對于曲藝的傳承與發展同樣至關重要。越來越多的傳統村落逐漸意識到曲藝資源保護與合理利用的重要性,積極推動曲藝活動與村落文化空間的深度結合。例如,部分村落對傳統戲臺進行了精心修繕,將其打造為專屬曲藝表演場所;節慶活動中的曲藝演出也愈發成為村落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此類融合不僅豐富了曲藝的表現形式,而且顯著提升了村落的文化價值和吸引力。盡管應警惕市場化帶來的風險,但曲藝所創造的經濟價值無疑為傳統村落的保護與發展、鄉村振興提供了有力支撐。在傳統村落中,曲藝作為文化旅游的重要資源,蘊含著巨大的開發潛力,通過策劃和推廣曲藝相關的旅游項目與文化活動,不僅能夠增加經濟收益,還能提升村落的文化影響力和知名度。相關政府部門、文化機構及旅游企業應加強協作,共同推動曲藝與旅游產業的融合發展,實現文化傳承與經濟效益的雙贏。
此時,傳統村落說唱藝術的發展參與者已不僅限于曲藝組織者和傳承人,而是拓展至整體文化空間保護的多元視角,多方主體的協同合作因此顯得尤為關鍵。無論是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文化發展層面,還是鄉村振興政策的推動,以及文旅經濟的帶動下,傳統村落中的曲藝——無論是傳承還是創新——在很大程度上都“改變了其源自農耕文明的固有價值”?。這一變化既體現了曲藝對時代變遷的回應,也反映了其在現代社會文化生態中的再定位。
作為一種地域性藝術形式,曲藝已從最初的“獨樂樂”狀態,逐步演變為超越地域界限,甚至跨越文化差異的“少樂樂”與“眾樂樂”?。在影視化時代背景下,相聲、二人轉、天津快板等傳統曲藝形式,借助春節聯歡晚會、《曲苑雜壇》及各類電視劇等多元媒介,實現了向中國南方、西部乃至海外的廣泛傳播。當前,隨著多媒體傳播與網絡技術的快速發展,以及城市化進程的加快,線下曲藝表演依然保持著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賦予“眾樂樂”更強的現場體驗感和真實感。傳統村落作為集文化、經濟、旅游與生活于一體的復合空間,為地方曲藝的回歸與創新提供了理想的平臺,使其在本土煥發新生,并得以傳播至更廣闊的區域。
四川曲藝在傳統村落中的存在與發展,體現了文化空間理論中空間實踐與文化互動的核心內涵。作為文藝戰線的“輕騎兵”,曲藝以新的形態回歸,或說進入了新的鄉村與村鎮語境,傳統村落便是核心空間之一。曲藝在這一特定文化空間中的演出與傳承,一方面延續了村落的文化生活,另一方面促進了地方文化的保護與創新。鄉村這片土地并未枯竭,反而以新的表現形式和蘊含的文化力量,激發了曲藝及其他民俗文化的持續發展。近年來,四川古鎮與傳統村落在保護傳統的基礎上,愈加注重與現代社會的融合,推動曲藝的創新與傳播。通過多方努力,可以實現傳統藝術與地方文化的和諧共生,為四川的文化傳承和發展提供新的活力和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