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少堂、王筱堂在上海

上海是南方的文化藝術重鎮，是百戲薈萃之地。不少外地劇種、曲種在上海得以流傳發展，許多外埠藝術家更與上海結下了不解之緣。揚州評話名家王少堂、王筱堂便是如此。

王少堂是江蘇揚州人，出身評話世家，父親王玉堂、伯父王金章都以說講《水滸》著名。他7歲從父學藝，9歲登臺，12歲已能獨立演出，是鄧派《水滸》的繼承者。從鄧光斗到鄧復堂、于煥堂，再由張慧堂傳至王玉堂，經過4代藝人的錘煉，鄧派《水滸》書藝已相當成熟，其代表作有“宋（江）十回”“石（秀）十回”“盧（俊義）十回”。王少堂又繼承了宋（承章）派《水滸》的長處，兼收并蓄、提煉融冶，終于形成自己的風格，創造了王派《水滸》這一揚州評話的傳世之作。

王少堂初到上海是在1927年，是應蘇北同鄉、上海丹桂第一臺老板顧竹軒之邀去說書。當時王少堂在揚州已經出名，也有闖闖上海灘的想法。王少堂一到上海，立即拜會了顧竹軒。顧竹軒有意推薦他到大世界去開辟一個書場。王少堂致謝后就去了大世界，看看是否適宜說書。觀察幾次后，王少堂認為，去大世界的游人雖然絡繹不絕，但都是些流水客。他們逛大世界，就是站在哈哈鏡面前照一照，又各處逛逛，看看西洋景，旋聚旋散。這樣的場地，收不住心，因此他只能謝絕了顧竹軒之約。顧竹軒聞聽后也不意外，只對王少堂說：“還有件事望你幫個忙。”王少堂說：“有什么賜教，盡管吩咐。”于是顧竹軒提出了這次邀王少堂赴上海的真正目的，想請他給上海的京劇名角周信芳先生講述大宋故事。

當時周信芳在天蟾舞臺演出，為了吸引新觀眾，想編演一些有奇特情節的連臺本戲，尤其想聽宋朝抵御外侮、鏟鋤內奸方面的故事以激發靈感。要論編故事，說書人最有本領。王少堂就把聽前輩“打卦”時所知道的《龍鳳帕》的故事說一遍，也介紹了“三會李師師”的一些情節和細節。周信芳仔細聆聽，并一一記錄。隨后，周信芳根據王少堂講述的故事，又參考了舊小說《慈云太子走國記》，最終創編出了一部八本連臺本戲《龍鳳帕》。

《龍鳳帕》的背景是宋神宗時期朝廷內忠奸斗爭，講述了太師陸元忠之女及龐文仲之女均為皇妃，神宗寵信龐文仲，導致陸元忠、陸妃以及包拯之孫包貴（開封府尹）受到迫害。陸妃身懷六甲也被打入冷宮。神宗有旨，如陸妃生下太子可免罪，但龐文仲派張奎去冷宮謀害陸妃。張奎面對陸妃的泣訴，深受忠義感召，轉而以命相護。陸妃用象征身份的“龍鳳帕”包裹初生的太子（慈云太子），托付張奎帶其逃離宮廷，由此開啟了太子流亡與身份尋回的一系列曲折驚險的故事。后面太子流落民間、忠臣暗中保護、奸黨步步追殺等緊張情節，展現了朝堂權謀與江湖俠義的斗爭。慈云太子經歷了多重磨難，最終在包貴等忠臣的輔佐下揭露奸佞、重振朝綱。該劇以緊湊的敘事節奏和激烈的戲劇沖突為特色，同時注重唱做并重的表演形式，受到內行外行一致推崇，成為周信芳在天蟾舞臺時期的重要代表作之一，對他創立“麒派”藝術也有重要的作用。周信芳非常感謝王少堂提供的故事，贈送了貴重的禮品以酬。

1934年，王少堂應在上海做染料生意的江心洲人邱長生先生之邀，攜子王筱堂二至上海。邱長生在鎮江聽過王少堂的書，其夫人、弟弟、母親也都喜愛聽書。回到上海后，邱長生便致函約請王少堂到他家里說書。邱長生家資頗豐，給王少堂的酬金很高。本次到上海，在說書之外，王少堂還拜會了幾位定居在上海的揚州人，他們是可口食品公司經理程樹滋和青幫大頭目阮五和曹三。王少堂拜會他們是出于禮節，也為了求個照顧。

雖在邱長生家說書收入很多，但王少堂認為這樣還不能算是在上海立足，只有進了上海的書場，進而有了專由揚州評話藝人說書的書場，才能真正算得上立了足、扎了根。所以王少堂要在上海找上電臺說書的機會。程樹滋幫他找到了濟華堂大藥房的廣告，后又幫他找了另幾家商號，買到華東電臺晚上11點的時間，王少堂由此開啟了在上海的“電波說書”生涯。在此期間，王少堂總帶著王筱堂。有一天他對王筱堂說有急事要回家一趟，要王筱堂替演，“就照家里排的那樣往下說，我過幾天回來。”就這樣，王筱堂代了七八天書。回來后，王少堂在電臺上聲明因家有急事，先前的書是由小兒筱堂代說的。這在致歉的同時也為兒子打“廣告”。也因王少堂授業嚴謹，王筱堂的功夫極為扎實。如此一來，王筱堂也有了名氣，不少人打電話、寫信給王筱堂，還有問他要照片的。不久后，王少堂就正式安排王筱堂去說書，還讓他拍了西裝照片做廣告。王筱堂開始是在西藏路南頭南洋橋的沅沅書場，在每晚８點到10點間講《水滸》，11點再趕到華東電臺陪父親。

后來，王少堂又遇到了自己在鎮江說書時的老聽客、時任《申報》編輯許承緒。許承緒幫助王少堂拿到了在上海大中華、中西、東方等電臺白天說書的機會。同時王少堂也開始到書場演出，先是在虹口書場演出，業務很好、口碑極佳，竟把對面說淮書書場的聽客也拉了過來。

用現在的話說，那段時間的王少堂“非常卷”，不但在幾家電臺輪番說書，還開辟了一個又一個書場，到哪兒說都客滿，名氣越來越大。虹口、閘北、浦東、南市，凡是有蘇北人聚居的地方，他都去闖，闖到哪里響到哪里，揚州評話在上海也逐漸廣為人知。王少堂還介紹了郎照明在電臺說《綠牡丹》。身在鎮江、揚州的藝人們在王少堂成果的激勵下，也紛紛前往上海灘，想嘗一嘗“過電”的滋味，并準備齊心合力，在上海開辟一塊揚州評話的陣地。

1934年年底，國民黨上海市政府要搞“廣播大會”，組織了梅蘭芳、胡蝶、徐來、黎明暉、劉春山、施春軒、王少堂等14位名藝人演出節目。這次廣播大會在中西電臺播音，上海所有電臺轉播實況，中西電臺樓上還拉起大喇叭。因此，走路的行人全停在路上聽節目，把四馬路一帶堵得水泄不通。行人們聽完節目議論紛紛，形成了一句順口溜：“看戲要看梅蘭芳，聽書要聽王少堂”。從此王少堂的名字更響了。

1936年年初，王少堂回到揚州，在教場坐場獻藝。

1940年，王少堂應邀到上海西藏路大中華旅館書場說書，生意很好。不但大中華挽留他，連哈同花園內的茶社也想請他去說書。一天王少堂收到一封信，拆開來看，信封里竟裝了兩個彈殼，信箋上寫著：“王少堂，你替我當心，早晚要請你吃花生米。”王少堂一時想不起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就琢磨或許是同行眼熱。大中華的戴老板認為這信是寫給王少堂的，但目標是對著他的。他安慰王少堂放心，后來總算沒有出什么事。

上海解放后，1950年，王筱堂在鎮江負責籌建鎮江市戲曲評彈委員會。同年10月，鎮江市文化處的領導通知他，周信芳到鎮江演出，活動由呂君樵先生負責，戲曲評彈委員會負責接待和聯絡。王筱堂向呂君樵提出了兩點要求，一是請周信芳給鎮江的戲曲評彈界作一次演講，二是請他為戲曲評彈委員會義演一次以籌集經費。王筱堂見到周信芳后作了自我介紹，周信芳非常高興，還問了王少堂好，對王筱堂的要求也是鄭重對待。第二天，周信芳就給鎮江戲曲曲藝界的同志們作了一次題為《團結就是力量》的演講，著重提出要改變“同行是冤家”的惡習，組織起來、團結一致，為新社會服務。對第二個要求，周信芳對王筱堂說：“義演的事比較復雜，我捐獻200元給你們協會，你看怎么樣？”有了周信芳的捐助，鎮江市戲曲評彈委員會正式成立了，王筱堂當選為主任委員。

在組織建立鎮江市戲曲評彈委員會后，王筱堂還于同月應上海二馬路惠中書場之約，帶著妻女到上海。此時王少堂也在上海虹口增記書場說“日書”（白天演出），在南市蓬萊書場說“燈書”（晚上演出）。他們同住增記書場的空屋，從這時起王少堂開始給孫女王麗堂授藝，直接教她“坐臺功”。同年年底，王少堂轉至奇芳居做年檔、說“日書”，他們一家又搬至天水路奇芳居居住。直到1951年夏天，王麗堂一直由祖父傳授書藝。８月，說《三國》的揚州評話名家康又華到上海天同書場演出，王筱堂以鎮江市戲曲評彈委員會名義，請王少堂、康又華同臺義演3天，營業所得全部捐獻給志愿軍。

1952年，王少堂繼續在上海演出，周旋于上海、鎮江兩地之間的王筱堂也帶妻女到來。時年12歲的王麗堂甫在揚州放單檔獲得成功，也將在上海登臺。有位姓陳的老聽眾看了王麗堂演出，送了一軸條幅，上面寫道：“桶脫盆傾一串珠，問年剛及十三余。白發忽憶垂髫事，聽過王家四代書。”

學者聶紺弩先生到上海，通過上海市文化局約請王少堂、王筱堂參加座談會，考證施耐庵原籍和祖籍之事。會后，王少堂啟程返揚州，不久被江蘇省文化局調去南京，口述全部《水滸》，錄音出版。

1955年，王筱堂與王麗堂在上海奇芳居書場演出，夏季以后，王少堂應上海戲曲改進協會的邀約，從南京到上海進行表演。10月7日，上海戲曲改進協會舉行“蘇北評話藝術欣賞晨會”，邀請王少堂演說評話《白虎鎮》（《武松》中的一節）。參加欣賞會的有作家、藝術家、新聞出版界人士20余人。主持單位又于12日舉行座談會，會上王少堂介紹了自己的學藝經過和說書經驗，還談了他通過向康國華、劉春山、朱德春學習，提高技藝的體會。與會代表對王少堂的書藝作了高度的評價。稱贊《白虎鎮》這段書，刻畫人物性格、描繪環境氣氛十分出色，表白技術運用得法，整回書充滿生活魅力。

1956年，丙辰猴年春節前，王少堂祖孫三代人到上海，王少堂日場在奇芳居、晚場在雅廬，王筱堂在虹口、閘北的茶館書場演出。同年，祖孫三人在上海市文化局王浩然同志的幫助下，正式加入上海市戲劇家協會。３月，上海舉行南北曲藝交流演出。此前上海市文化局已向王少堂發出邀請，約他商討南北曲藝界作藝術交流的具體方案，王筱堂代表其父親出席。會議由陳虞孫副局長主持，何慢、蔣柯夫、陸介人、王浩然等同志也參加研究。這次主要是中央廣播說唱團與上海曲藝界聯合演出，上海曲藝界排出很強陣容，劉天韻、張鑒庭、蔣月泉、周云瑞、姚慕雙、周柏春、楊華生、張樵儂等都參加。會演主持單位特邀揚州評話界代表參加，并希望王少堂能領銜演出。王少堂欣然同意。會演時間是一個月，地點在新光電影院。王少堂原先已接好場子，故而每天都趕場子去參加演出。

中央廣播說唱團到達上海后，住在國際飯店。在上海戲曲改進協會舉行的歡迎會上，王筱堂認識了侯寶林。當侯寶林問及王少堂時，王筱堂說：“他年事已高，又坐場子，改天再到國際飯店來看望各位。”侯寶林卻說：“那怎么行，我們應當去拜望老爺子。”過了幾天，在上海市文化局副局長陪同下，中央廣播說唱團一行人專程去拜望王少堂。侯寶林一見面就說：“老爺子，我在北京開會多、演出多，沒有很好地向你老學習，這一次來上海，我從今天起，誠心拜你老為師，我們就是師生關系，我要天天很好地向你老學。”

４月，王少堂等結束了雅廬的業務，應新城書場之約去公演。此前揚州評話從未進過新城書場，但王少堂一炮打響，在新城的業務很好，不但許多仰慕他技藝的聽客都趕到新城來聽他說書，上海的評彈藝人和文藝界人士，也都到新城觀摩他的表演。蘇州彈詞名家姚蔭梅天天必到，并決心要拜王少堂為師。后來上海人民評彈團團長吳宗錫來看望王少堂，正式提出了姚蔭梅拜師的要求。王少堂很謙虛，只同意交流交流表演經驗。但吳宗錫一再代表姚蔭梅請求，王少堂只好應允。姚蔭梅確確實實是認真拜師。王少堂結束上海合約赴常州書場演出時，姚蔭梅真像學生一樣，隨王少堂到常州跟檔學書。

在王少堂離開上海之前，江蘇省文化局和鎮江、揚州文化部門都專門派人前來，力邀他們祖孫三人回當地登記，揚州方面要王少堂、王麗堂去揚州，鎮江方面要王筱堂回鎮江。筆者行文至此，也不禁莞爾，“盛名所累”啊。

“文化大革命”期間，王少堂于1968年1月5日在揚州被迫害致死。黨中央粉碎“四人幫”后，江蘇省文化局和揚州市人民政府于1978年10月25日在揚州開追悼大會，為王少堂平反昭雪，黨和國家領導人陳云、王震、彭沖等送了花圈，以示對老曲藝家的追懷深情。

1971年鎮江市文工團成立，王筱堂被安排在文工團負責曲藝隊的工作。1978年3月，王筱堂帶著孫子亞堂及曲藝組的幾位揚州評話演員到上海，在閘北文化宮演出。王亞堂在前面先說半小時《雙喜嫂》，后面由王筱堂說《武松打虎》。一個節目演15天，共有3個節目，可演45天。上演時，上海的同行和老聽眾紛紛趕來，天天客滿，上海人民廣播電臺還特地進行實況錄音。45天之后，上海市文化局演出處又安排他到滬東工人文化宮演出了一個半月，接著又到黃浦區文化館演出一個半月。

1979年秋后，王筱堂和王亞堂至滬演出，日場在南市蓬萊書場，夜場在虹口奇芳居書場。

1980年４月，江蘇省文聯文代會召開，王筱堂、王麗堂當選為文聯委員。會議期間，上海《藝術世界》雜志記者去寧向王筱堂組稿。王筱堂寫了《志在〈武松〉一部書》一文，發表于《藝術世界》1981年第４期。

志在《武松》，筆者揣摩，武松剛直和頑強的精神，或許既是他們父子的藝術追求，也是他們的精神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