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泗洪縣梅花鎮的順山集遺址距今約8500—7500年,它是目前發現的江蘇最早的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存。以它命名的順山集文化內涵極其豐富,被譽為“江蘇文明之根”。
一、“魚米之鄉”從這里走來
以水稻為代表的農業起源及發展,為中華文明的起源和發展提供了堅實的物質基礎。江蘇在新石器時代已開始水稻種植。泗洪縣韓井遺址距順山集遺址4千米,是順山集文化的代表性遺址之一,其發現距今8000多年的水稻田遺跡,是已知世界最早稻作遺跡。1這一組水稻田遺跡由洼地和水溝組成,其中若干條小水溝將3塊洼地連接在一起。這些小溝大致分三個方向,由高處引水向低洼地,洼地間也有高差,這顯然是古人有意識地對水進行管理和利用的一組設施。[2]
順山集遺址、韓井遺址和雪南遺址都發現了炭化稻和馴化類型的炭化水稻小穗軸,這是順山集文化時期先民們進行水稻栽培的直接證據。專家們據此進一步判斷出順山集文化時期淮河下游的水稻馴化程度應高于同時期甚至稍晚階段的長江下游地區。這種水稻栽培技術一直延續至今,證實了江蘇是中國最早的“魚米之鄉”之一。
原江蘇省文化廳副廳長、南京博
物院原院長龔良曾在順山集文化學術研討會上專門進行闡釋:江蘇是魚米之鄉,江蘇的“蘇”字,繁體字寫作“蘇”,它的形象是水草豐茂,有魚有米,上面是植被、是草,左側是“魚”,指漁獵經濟,右側為“禾”,指水稻種植。在順山集遺址、韓井遺址發現記錄這樣生活狀態的文化遺存,我們充分認可它是江蘇文明之根,這個根就是“順山集文化”。[3]
順山集文化對后續的雙墩文化、青蓮崗文化、龍虬莊文化都產生積極影響。近些年來,在蘇北、魯南、豫東南和皖北的交界地帶,已發現順山集文化類型的遺址近20處,在江蘇境內的核心遺址有順山集遺址、韓井遺址和雪南遺址。在順山集文化各遺址周邊,趙莊遺址、萬北遺址、宗墩遺址等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址星羅棋布,基本上涵蓋了新石器時代早、中、晚期,形成了完整的淮北地區史前文化發展鏈條。
難能可貴的是,這些史前文化都是本地區土生土長的,具有清晰的自身發展脈絡,并一直延續后世。特別是雪南遺址所在地泗洪縣半城鎮,這里是商周時期徐國的都城,誕生了江蘇最早的地域文化之一一徐文化,又是漢代的臨淮郡郡治所在地(徐縣),還一度成為唐宋時期泗州州治(臨淮縣),抗日戰爭時期是淮北蘇皖邊區黨政機關駐地。厚重歷史和紅色文化交相輝映,是中華文明不斷綿延、薪火相傳、歷久彌新,直至今日仍然欣欣向榮的一個縮影。
二、諸多“天下第一”的開創之功
順山集遺址出土的“天下第一壕”“天下第一壺”“中華第一灶\"\"中華第一鉆\"“中華第一雕\"“中華第一鼓”“中國最早的玩具”等諸多“天下第一”和“中國之最”,不僅填補了中國考古史的空白,也是江蘇乃至淮河流域出現的第一縷文明曙光。
學會用火是人類文明進化的重要標志。灶是生火做飯的基礎,是飲食加工的基本器具。灶誕生于人類的童年,陪伴人類走過了漫長的歷史進程,也經歷了由簡單到復雜的發展演變過程。順山集遺址出土了我國已知年代最早的陶灶[4,由順山集先民們在早期固定式土灶和可移動式陶支腳兩種功能相結合的基礎上創造而來,從而被譽為“中華第一灶”。
除陶灶等實用器物外,順山集遺址出土陶器中還有不少陶塑面具,考古專家認為這是當時的兒童玩具。這也是迄今為止中國考古所發現的最早玩具。這些陶塑的藝術造型有豬、人、鳥、狗、猴、熊等,大都模仿大自然中常見的動物形態,記錄了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及順山集先民極高的藝術天賦和創造能力。陶塑面具以及存在于一些陶器表面的乳釘、鏤孔、刻劃紋等紋飾也都能說明那時的居民具有一定審美觀念,開始追求精致的生活。[5]
順山集遺址中還出土了不少體現較高藝術創新水準的文物,如一件豬形鹿角器,結合了減地淺浮雕與圓雕的雕刻手法,表現出栩栩如生的野豬形象,十分精致,成為中國最早的圓雕藝術作品,堪稱中國美術史上的“鼻祖”之作,因而被專家譽為“中華第一雕”。
“中華第一雕”系用鹿角加工而成,通體被打磨得像玉石一樣光滑,把手處野豬的獠牙、眼睛和耳朵非常清晰,表明它并非實用的農具,而是身份的象征。那種表現手法其實不是全立體而是半立體的,兩個側面一邊一只眼睛一顆牙,讓人聯想良渚文化玉琮轉角的表現手法,這種創新工藝在中國藝術史上是最早的。[]
順山集遺址出土的鹿角很多,選擇一些特殊鹿角進行精心加工和藝術設計反映了順山集先民的鹿崇拜,甚至具有“逐鹿”“指鹿”等原始權力文化涵義。如順山集遺址出土的長柄鹿角器形同西方的權杖。這些鹿崇拜表征的存在,正是“逐鹿”“指鹿”等詞語產生、接受、流布的原生語境。在這些詞語中,鹿形象的意義由早期的太陽使者轉變為王權精神的象征物。由此可見,順山集先民在創新創造中還形成了獨特的宇宙觀、天下觀,一直影響至今。
三、“禮樂文明”與多聚落協作
順山集文化遺存出土的玉器、陶鼓等文物表明,早在新石器時代,先民就十分重視禮樂,通過禮樂制度達到凝聚族群、強化認同、規范秩序的目的。
中華文明中尚玉的傳統源遠流長,玉被賦予了道德與禮制的內涵。甲骨文“禮”字結構是作為禮器的“豆”中供奉著兩串玉。禮的功用在于人神溝通,玉器在這種溝通中充當著中介物的角色。距今約9000年前的黑龍江饒河小南山遺址,出土了我國現存最早的玉器,包括玉玦、玉環等,以玉為貴、以玉為美的習俗由此發端。距今5500年左右,社會復雜化進程加劇,以紅山文化、石家河文化、良渚文化等為代表的玉器被賦予“以玉事神”的深厚內涵。夏商周時代,“以玉作六器,以禮天地四方”的觀念逐步發展,玉器成為禮制傳統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后,經儒家文化演繹,“君子比德于玉”“君子無故,玉不去身”的佩玉習俗被歷代文人士大夫所繼承,成為君子之風的象征。順山集第一期遺存出土的一件制作精良的玉管采用了中國最早的鉆管技術,因埋在土中時間過久,現呈黑白斑泛淡綠色。這件玉管器表打磨光滑,采用雙面對鉆技術琢成,內壁有明顯的鉆管臺痕,被專家譽為“中華第一鉆”。[9]
順山集遺址所在的淮河下游地區并不產玉,卻發現了和產玉地區相似的玉禮器,從“中華第一鉆”本身形狀來看,這并不是一件完整意義上的渾圓玉管,而是一端有缺口,類似遼河流域興隆洼遺址玉玦的管狀玉器。這一方面說明史前時期是中華文明多元一體發展格局的奠基時期,中華大地各個區域之間至晚在距今8000年前就相互交流和影響;另一方面,意味著在禮樂文明凝聚下,各地正逐漸形成統一的信仰。
和順山集文化時代大體相當的興隆洼遺址出土的玉玦,雖然只是單面鉆孔,卻足以讓后人嘆為觀止了。順山集先民們為什么采用難度更高的雙面管鉆技術加工“中華第一鉆”呢?可能是想在器物身上承載更多的文化功能,特別是玉玦、玉環。由此可見,他們在意識形態上已經趨向統一的玉文化的價值取向和信仰,沒有一定的信念作為支配性要素,順山集先民不至于投入在當時是如此耗費精力和智慧的高端生產之中。
玉為靈物,以玉事神。先民們認為在玉上鉆孔,方便與天神溝通。人們發明、制作和佩戴玉器,需要的不只是美麗的外觀,更重要的是玉所承載的天賜之靈力、生命力。中國人關于佩玉能夠護身辟邪的流行觀念,即源于此種極為古老的信仰,并數千年基本不變地延續至今。順山集遺址出土的綠松石玉墜和興隆洼文化中較為精致的條形玉墜非常相似。同類的玉墜在稍晚些的長江下游地區河姆渡文化中也可以看到。這些形制特殊的玉墜分別在中國的北方和南方出現,恰恰說明不同區域的史前文化信仰的統一性。
順山集遺址出土的陶鼓也體現了這種統一性。鼓是中華各民族都有的樂器,國內外發現的最早的陶鼓實物是遼寧朝陽小河西文化時期的單面鼓,距今約1萬年前。而順山集遺址出土的是中國最早的雙面鼓,這種鼓的樣式各民族通用。陶鼓以陶土燒制鼓框,采用泥條盤筑法經慢輪修胎制成,邊緣置有用來固定鼓面的等距離雙排24個乳釘,再蒙以動物皮膜做成雙面鼓。經過漫長歲月,動物皮膜多被侵蝕,只剩下陶土燒制的鼓身。
此外,順山集出土的環壕形狀近長橢圓形,是中國最大的單聚落環壕遺址,因時間久、長度長、面積大而被專家譽為“天下第一壕”。環壕東西長約230米、南北長約350米、周長約1000米,上口寬度24米,平均寬度15米,深度超過3米,環壕內側面積達75000平方米。如此規模的超級工程,單靠順山集一個聚落的居民是難以完成的,需要統一調動周邊聚落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反映出當時已經具備一定的社會動員能力。而這意味著統一的多聚落定居社會開始形成,人們在安居的基礎上,開始樂業,進行改變自然的文化創造,文明隨之產生。這也是形成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的基礎。
四、區域融合的文化特色
順山集遺址是淮河流域最早的新石器時代遺址之一,秦嶺一淮河一線是中國北方和南方之間的地理分界線,也是南北經濟文化交融交匯的重要地帶。順山集遺址出土的大量文物,都體現出南北交融的特點。
這種交往交流交融在陶器等器物組合中看得更加清楚。順山集文化中的陶器,既可以看到來自淮河上游裴李崗文化、賈湖文化和黃河流域大地灣文化、后李文化的影響,也可以看到來自長江中下游彭頭山文化、皂市下層文化、跨湖橋文化因素的融合;既有東北地區的夾砂灰褐陶,還有中原地區的泥質紅陶;既有長江流域釜文化圈、淮河流域和黃土高原三足器文化圈器物,也可以發現燕山南北地區筒形罐文化圈的影子,還包括太湖東部的圜底釜、壺和太湖西部的平底釜、壺。有時甚至共見于同一件器物上,既涇渭分明又融為一體,表現出順山集文化對外來文化有極大的容納度和開放包容、兼濟天下的文化特性。
順山集文化除了具有文化過渡性與兼容南北特點外,還具有海洋文明的某些因子,可以說是大河文明和海洋文明的過渡帶和交匯點。石器加稻作最先敲開了中國文明的大門,順山集文化石器中磨制石器技術,再現兩種文明從礫石工業到石片工業的發展。如石球和石磨盤組合,不同于大河文明的石棒和石磨盤組合,專家分析盤球組合既方便為稻穗脫粒,也方便處理海鮮,具有海洋文明特點。[10]
順山集遺址出土的玉器和綠松石也進一步說明,當時先民已突破地域局限,與外界有了充分的溝通和交流。琢玉從開采到制作的各個環節都消耗著大量的社會生產力,更需要嚴密有序的社會組織來支撐。順山集文化所在區域并不產玉和綠松石,綠松石礦主要分布在東秦嶺山區和祁連山周邊地區。順山集出土的綠松石文物,和同時期黃河中上游地區的大地灣文化、賈湖文化非常相似,這或許可以說明早在順山集文化時期,我國就存在大范圍、遠距離的“綠松石之路”。
五、“歃血為盟”與祖先崇拜
順山集遺址出土的“九孔雙流壺”上方有九個孔和兩個壺嘴,這在以前的文化遺址中從來沒有發現過,因此被稱為“天下第一壺”。一個壺為什么要開九個孔、兩個壺嘴呢?專家認為是部落結盟時所用的器皿,先通過壺嘴往里注入酒、醴等與先人或天地溝通的液體飲料,再滴入結盟者的鮮血,混合后插入空心秸稈作為吸管,各自吸飲以示“歃血為盟”。[10]
順山集遺址出土的一件雞心形狀綠松石也印證了結盟的猜想。該綠松石兩邊有鉆孔(出土時已經殘缺),可以穿繩子,專家把它解釋為部族聯盟的信物,或者象征婚姻結盟。穿一條繩子,由此連接了兩個人的心,連接了兩個部族的盟約。
除了“歃血為盟”,祖先崇拜傳統也構成了順山集文化聚落群體維系血緣紐帶的重要精神支柱。順山集遺址發現了專門的墓葬區,這些墓葬將逝去的人深埋地下,裝殮齊整,隨葬物品雖少,卻體現出對死者特別的關愛和敬重,表明當時已有了顯著的祖先崇拜觀念。同一墓地分區分群、成排成列、秩序井然,延續幾百年甚至上千年之久,說明先人對祖墳有著長久的記憶和堅守,彰顯著新石器時代早期人類對群體延續性的深刻思考。
(作者簡介:馬志春,宿遷市文化廣電和旅游局研究員,江蘇省炎黃文化研究會理事。)
欄目編輯:王魁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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