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墩遺址位于,地處泰州、東臺、海安三地交界處,是揚泰古沙咀的重要部分。1973年,當地為修建居民點開挖青墩新河,在河道中挖掘出陶器、石器、骨器及大量麋鹿角、獸骨等遺物。這處距今約6300—5000年的新石器時代聚落遺址,經南京博物院1978—1979年兩次系統性發掘,在490平方米的探方中揭開了江海文明起源的序幕。2006年5月,青墩遺址被國務院公布為第六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近年來,“青墩遺址、吉家墩遺址及周邊地區的考古調查、勘探”項目被立項實施,吉家墩、莫家墩、仇家墩等年代相仿的遺存先后得以發掘,構建起一個立體的史前文化矩陣。青墩文化的神秘面紗被逐步揭開,使現代人能夠更加清晰認識到6000多年前,江海文明原點的人群特征、生存狀況、經濟方式和文化面貌。從這些文明碎片中,得以窺見江海平原的文化基因與中華文明向海而生的古老記憶。
一、與海相搏,千年抗爭鑄就堅韌基因
青墩遺址所在的江淮平原瀕臨黃海,坡降很小,對海面變化極為敏感,只要海面稍有波動就可影響到相當廣大的地區。1據研究,全新世最大海侵(距今約7000年)以來,江淮平原海岸向西推進的最大距離為160公里,而青墩遺址正好處于大海退卻后形成的丘陵高地之上,早期文明在此得以生存發展。
據孢粉分析推斷,海安青墩遺址生土層的年代在距今6500年前。地層內發現了淡水植物菱角和芡實,大量淡水生貝殼(藍蜆和失衡麗蚌),以及鹿、水牛、豬、狗的骨角等,說明當時這里離海有一定距離。2在人類居住前的原生青灰色淤砂土層中,受海水浸漬后的土壤含鹽,鹽生的荻科植物含量達 12.1% ,說明當時這里海水進退較為頻繁。但在青墩遺址下、中兩個文化層中,荻科植物急劇減少,反映海水已經退去。 [3]6000 多年前的青墩人就是在這樣與大海的斗爭中不斷成長,磨煉了高超的生存本領,為江海文明的形成和發展奠定了基礎。
青墩遺址的考古調查表明,遺址四面環水,不排除原是一處史前環濠聚落。新石器時代的多數遺址開鑿環壕作為防御工事,用以防止野獸侵襲或防止外敵入侵。青墩遺址出土的器物中,骨角器中基本完整的鏃有178件,從這些鋒芒中,既能看到先民捕魚射獵的生產智慧,也能窺見抵御外敵的原始斗爭思維。
環境深刻改變著人類生活,歷經幾千年與大江大海等自然的搏斗,江海人民造就了堅韌不拔的斗爭精神。北宋仁宗年間,為抵御海潮的侵襲,江淮制置發運副使張綸采納西溪(今屬東臺市)鹽倉監范仲淹建議,在唐代李承所筑常豐堰基礎上,修捍海堰,起自海陵東新城,經虎墩至小淘浦以南,明代后稱“范公堤”。北宋慶歷年間,通州知州狄遵禮繼續修海堰,西北起通州石港,向東南經西亭、金沙、余西一線,人稱“狄公堤”。北宋至和年間,海門知縣沈起筑海堤,西接“狄公堤”,東至呂四,世稱“沈公堤”。
19世紀末的南通,長江與黃海交匯處泥沙淤積,潮災肆虐,鹽堿荒灘一望無際。面對這片桀的江海之地,清末狀元張騫毅然棄官返鄉,以“實業救國”的抱負,開啟了近代中國規模最大的灘涂墾牧壯舉。光緒二十七年(1901),他創辦通海墾牧公司,率數萬江海兒女向自然宣戰。筑堤首戰選址啟東龍角圩,卻遭狂潮反復吞噬,民間傳言“龍角不可動”。張謇親赴灘頭考察潮汐規律,發現傳統直堤迎浪的弊端,大膽改直為曲,順應水勢修筑弧形堤壩。為根治內澇,他更在蒿枝港建起合眾大閘,貫通縱橫溝渠,將斥鹵之地化作棉糧沃土。20年間,通海墾牧公司累計墾殖超30萬畝,帶動黃海灘涂形成百萬畝級墾區。這種改造自然的壯舉,是一代又一代江海人在海陸交匯處、在潮汐線上筑起的農耕文明生命線。
南通是江海文明的重要傳承地,其斗爭精神也體現在抵御外來入侵者。南通28處省級文物保護單位中,與江防海防有關的有曹頂墓、撫臺平倭碑、海安平倭塚記碑、如皋城東水關遺址4處,與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相關的有海安蘇北第一屆參政會會址、高鳳英烈士墓、蘇中七戰七捷紀念碑、新四軍聯抗部隊烈士墓、啟東蘇北抗大九分校舊址5處。明代抗倭烽火中,通州軍民以血肉筑起城垣,于狼山腳下設伏截殺倭寇,將倭船逼入九圩港蘆葦蕩火攻圍殲。抗日戰爭時期,新四軍一師三旅血戰豐利、石港,“火燒竹籬笆”戰役焚毀日偽封鎖線150公里;海門農民用“三余戰術”在敵占區堅持棉糧生產,成為華中敵后軍民“勞武結合”的典范。
二、向海而生,生存智慧推動社會發展
民以食為天,在遠古社會生產力極度低下的時代,果腹是維持生命的最基本訴求。
青墩人的食材里,植物有稻米、菱角、芡實、桃子等,動物有麋鹿、豬和少量的牛、狗、魚、龜,以及較多的淡水生貝殼。2在青墩遺址中、下層出土有鹿的肩胛骨制成的鏟(耜),鹿角制成的耒(叉),均為農業生產工具;野豬獠牙制成的牙鏃是兵器,也可以用作狩獵;獸骨做的魚鏢為捕魚工具;石器46件,絕大多數為生產工具,如石斧、石、石鏟、石鑿等,磨制比較精致。其中出土一件有柄穿孔陶斧,被稱為“中華第一斧”。紀仲慶執筆的《江蘇海安青墩遺址發掘報告》對此有詳細的記載:“出土有柄穿孔陶斧一件,是按照實物仿制的,只是體形較小,泥質紅陶制成,分柄和穿孔斧兩部分,柄為橢圓形棒狀,前粗后細,前端翹起,有淺槽可嵌入穿孔斧。槽后有三孔,可穿繩縛住穿孔斧使其固定在槽內。柄后端作半月形,并有三角形穿孔。這件有柄陶斧雖非實用工具,但為當時穿孔石斧的裝柄方法提供了實物證據?!鼻喽者z址下文化層還發現了一些果核,經江蘇省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鑒定,其中有桃核、芡實等,還發現少量炭化稻谷,在一些已硬結的人畜糞便中也發現了未消化的稻殼。
以上工具與遺存破譯了江海先民的生存密碼,新石器時代的青墩人已構建起多元化食物網絡:炭化稻谷與未消化的稻殼遺存,見證了中國水稻馴化史;菱角、芡實等水生植物與麋鹿、豬等動物遺骸,勾勒出濕地生態系統的豐饒圖景。最令人驚嘆的是,鹿骨耒耜與“中華第一斧”(有柄穿孔陶斧)的出土,揭示了原始農業的技術革命—一這些磨制精良的石器與復合工具,標志著人類從被動采集向主動耕作的歷史跨越。
青墩之后,以南通為代表的江海大地經歷了從原始粗放開發到海鹽生產為主再到鹽業農墾并舉的3個階段。唐宋時期,這里是“淮南鹽場”核心區,鹽民“壘灶煎鹽”,憑借潮汐規律開辟鹽田,孕育出“甲東南之利”的鹽業盛景。至清末,海岸東延、鹵淡鹽衰,鹽業凋敝與灘涂淤漲催生轉型契機。張騫以“廢灶興墾”破局,鹽堿地經“筑堤排水、種青抑鹽、棉麥輪作”三重改造,蛻變為“棉倉麥海”。這場從“煮?!钡健皦ㄖ场钡漠a業革命,不僅重構了土地功能,更催生出中國最早的農業股份制經濟,使南通成為近代農業科技試驗場。
在長江入??诒币淼膯|,沙地圩田如同刻入土地的棋盤,將潮汐律動與農耕文明編織成獨特的生態網絡。一是網格化水利體系。外沿修筑海堤與擋浪墻,抵御風暴潮侵襲,內部以“圩一河一田”三級水網分層排鹽引淡,通過縱橫交錯的溝渠實現鹽堿調控。二是標準化耕地布局。農田以“十畝見方”網格化分割,形成整齊劃一的田塊結構,既便于機械化耕作,又通過棉花、大麥、玉米等農作物的輪作與套種田菁、堿蓬等耐鹽植物改良土壤。三是一字化人居聚落。墾區民居沿溝渠或道路線性分布,形成“一字化”村落格局,兼顧生產便利與防災需求,體現集約化土地利用理念。四是精細化種養模式。開創“稻漁共生”系統(水稻與青蟹、脊尾白蝦混養),推動種植業與水產養殖結合,實現生態循環與經濟效益雙提升。啟東沙地圩田農業系統已入選中國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預備名單。
江海交匯的潮涌,將長江的豐沛、黃海的咸鮮與里下河的清甜糅合成獨特的水系味覺圖譜。現在,江海兒女的灶臺上,仍然遵循著靠水吃水的生態法則:漁民清晨現捕的梭子蟹,正午便出現在私房菜館的醉鹵壇中;灘涂上“沙里蹦”跳魚與文蛤同蒸,鮮味分子在蒸汽中重構潮間帶的咸淡平衡;就連家常的“文蛤餅”,也延續著將海鮮融入主食的古樸吃法;清蒸刀魚、文蛤燉蛋、醉泥螺等菜肴依然常見,漁家特色的“一網鮮”(混合多種小海鮮雜燴)更透著原生態的烹煮智慧。
青墩遺址還為現代人還原了史前時期人類的建筑設計。青墩人的住所因地制宜,原材料獲取方便,容易搭建,且防潮、防野獸襲擊,還冬暖夏涼。在當年發掘探方東部和西部各發現一片面積約2平方米的蘆葦和木屑堆積,出土了殘木樁和長木條等共32根,其中木樁25根,豎直插入青砂生土中。木樁的下端都經過加工,大多數從四邊砍削成圓錐形,少數從一面砍成斜面,有些木條的一端還有榫卯痕跡。這些木樁和圓木條大多分布在兩個長方形的范圍之內,方向均為西南向。青墩人巧妙利用當地木材原料,建造防水防潮房屋的能力可見一斑。這種建筑智慧,在當代南通建筑鐵軍的預制樁技術中仍能找到基因印記,全國各地都可見“中國建筑之鄉”迸發出的璀璨光芒。
三、因海而興,獨特地情孕育多彩文化
青墩遺址出土的大量遺物,展現了史前濱江臨海地帶先進的生產技術,其制作技巧、加工精度、審美水平,都令人驚嘆不已,是江海先民文化審美觀念的集中體現。
如江蘇省考古研究所原所長張敏所言,青墩遺址的文化遺存可以作為距今6000一5000年之間的江淮地區原始文化的代表,出土的具有明顯地域特征的陶器顯然是青墩文化遺存的主體。青墩遺址12個探方新石器時代文化層中,共出土陶片25000余片,質地分為夾砂陶和泥質陶兩類。夾砂陶中摻雜有蚌殼粉末,與青墩江海交匯的地域特點相吻合。陶器的裝飾圖案具有兩種傾向:一是對前期技術與審美經驗的繼承與復制;二是在含義上對宗教信仰與種族特征進行有目的的反映。[4青墩遺址陶器常見的紋飾有弦紋、瓦紋、劃紋、錐刺紋、籃紋、附加堆紋、指窩紋、鏤孔和紅陶衣等。在青墩遺址中文化層發現一塊赭石,推測是朱繪陶器的顏料,因其顏色和中層墓葬所出的朱繪陶器一致。另外還出現彩陶,有的在白地上施紅、黑二彩,也有用黑彩繪輻射形條紋。青墩遺址出土的許多夾砂陶器上都有形態各異的附加堆紋、手捏紋和手捺紋,附加堆紋有彎曲的條形、圓點形等,手捏紋有花邊形、花瓣形等,手捺紋既有捺窩形,又有淺槽形等,同樣頗具地方特色。這些出土陶器的色彩和式樣均反映了青墩人獨特的審美和藝術追求。
陶器的形態和紋飾會因各地習俗、風尚的不同而出現差異,往往不同的陶器群能夠明顯地反映出考古學文化的分界。另一方面,陶器也會反映外來影響以及借用等因素,從而顯示出各種文化之間的交流與聯系。比如青墩遺址有些豆圈足鏤孔周圍施復道弧線劃紋的特征與江南早期良渚文化遺存相似,展現了青墩遺址與周邊史前文化的交流。
在青墩遺址中,還發現了極具神秘色彩的刻紋麋鹿角,近年來已引起各界高度重視。張政烺在《試釋周初青銅器銘文中的易卦》一文補記中注釋了青墩出土的麋鹿角上的刻紋,認為“青墩出土物上的符號是數字”,并明確肯定青墩麋鹿骨、角上的刻紋是易卦刻文。可見,6000年前的青墩人已通過刻紋計數的形式占卜祭祀,預測未來,預測吉兇。
災害風險越多的地區,危機意識越強,到隋唐以后,海邊的佛寺、道觀比比皆是。從青墩卦象到唐宋海神廟宇的千年壇變中,江海人的信仰體系始終涌動著對自然的敬畏。始建于隋開皇十一年(591)的如皋定慧寺、始建于唐總章二年(669)的南通狼山廣教禪寺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教化民眾、穩定民心的作用,反映了人們祈求神靈保佑、航行平安、風調雨順、海波不侵的美好愿望。清代《海陵竹枝詞》記載的“西蒼龍、東花鼓,蓮花落子在漁船”,反映了海安地區的蒼龍信仰。傳說中司掌風雨的蒼龍,既是被敬畏的神靈,亦是漁民心中的生產導師。舞者以腰肢為船、雙臂作槳,騰躍間復現劈波斬浪的驚險;擰轉脖頸的“龍抬頭”動作,實為模擬漁人撒網時觀察水紋的專注;而盤旋低伏的“潛龍式”,則暗合著收網撈魚時重心下沉的勞作韻律。這些從里下河水系浸泡出的肢體語言,讓祭祀儀式成為一部動態的方志。
青墩遺址,如一枚深埋江海平原的文明密鑰,在長江與黃海的千年私語中蘇醒。這座江淮東部新石器時代文明的典型遺存,恰似遠古先民鐫刻在三角洲腹地的立體史詩,其豐富的文化內涵與江海文化形成深層共振,共同勾勒出江海先民的精神圖譜。
(作者簡介:呂春華,江蘇省文化和旅游廳考古管理處四級調研員。)
欄目編輯:王魁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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