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南京城墻的營建是一件浩大的工程,動用了長江中下游地區五個省份上百萬人,所用建材數量驚人。其中,城磚是南京城墻建造最主要的建材,據初步估算,南京城墻磚約有上億塊。近年來,南京城墻保護管理中心在多地調查發現了十余處南京城墻磚窯遺址,它們分布在江蘇南京、安徽繁昌、江西黎川、湖南岳陽等地。綜觀分散于各地的磚窯遺址,基本臨近河流與湖泊,便于城磚的水路運輸。本文擬運用城磚實物、文獻材料,并結合前人研究成果,對明代南京城墻磚運輸方式和運輸管理等進行探討。
一、明代南京城墻“運輸磚”的發現
近年來,多地陸續發現了南京城墻“運輸磚”實物,為明代南京城墻的運輸方式研究提供了有力支撐。南京城墻博物館館藏一塊“袁州府宜春縣”銘文城磚,城磚正面墨書清晰記錄了城磚運輸的史實;江西豐城縣贛江河床中發現兩塊明城墻磚,證實了城磚的水路運輸方式,也從側面反映其水路運輸路線。此外,南京城墻博物館“曠世城瑄—南京城墻歷史文化”基本陳列展廳展出兩塊“秦淮河中發現的城磚”,是明初各地燒造城磚經由秦淮河運抵南京的重要實物例證。
(一)“袁州府宜春縣”銘文城磚
南京城墻博物館館藏一塊“袁州府宜春縣”銘文城磚,該城磚一側銘文為“袁州府宜春縣提調官主簿高亨司吏陳廷玉 燒磚人楊信人戶劉福 洪武十年 月日”,銘文為楷體戳印陽文,清晰地記錄了城磚燒造的地點、監督城磚燒造的官員、燒磚人員的信息。該城磚正面留有五列墨書“留守中衛常州府無錫縣口長江段磚壹千伍佰個”,墨書記載了當時常州府無錫縣燒造的1500塊城磚從長江水路運輸至南京城的歷史,“留守中衛”四字墨書反映了當時明代衛所士兵在城磚運輸中的參與。明初京城設立各留守衛,專門參與都城守衛和城墻營造活動,“明洪武三年(1370)二月丁亥,置留守衛指揮使司,統率各城門千戶所,專領軍馬守御各城門及巡警皇城與城垣造作之事”[]。由墨書可知留守中衛在此次常州府無錫縣燒造的城磚運輸過程中擔任了重要使命職責。城磚上的墨書應為城磚燒造后,在城磚運輸環節中書寫的,是明代南京城墻磚嚴密運輸流程的真實反映。
(二)“贛州府”銘文城磚
1984年10月,江西豐城縣砂石公司打撈船在贛江河床中發現兩塊帶有銘文的明代城磚。2其中一塊青灰色磚側雙行銘文清晰可見,一側銘文為“贛州府提調官同知朱敏司吏彭民安寧都縣提調官主簿安僧司吏陳直”,另一側銘文經河水長年沖刷已無法辨認。另一磚呈米黃色,殘存三分之二,余下端亦有雙行銘款,款曰:“潭(譚)九皋司吏口口口窯匠黃合和口戶口口。”在南京城墻磚的磚文中,也確有與這兩塊城磚銘文一致的。[3]309在豐城發現的這兩塊城磚產自贛州府寧都縣,據萬田良、萬德強考證,明代營建南京都城的城磚之所以在豐城發現,可能是當時從贛州運送城磚去南京的船只在豐城遇險沉沒所致。燒造后沿著贛江上游水路準備匯入長江運送至京師南京,卻在行至贛江下游段豐城時不慎落入水中,幾百年后于河床中被發現。
二、城磚運輸方式
明代南京城墻的營建動用了大量人力,軍隊、寺廟、工匠、富戶及其他民眾等各類人員都曾參與其中。城磚運輸是城墻營建過程中的重要環節,明代南京城墻磚的運輸以水路運輸為主,具體方式多樣,有官辦運輸、客船隨帶、富戶運輸等。
(一)官辦運輸
官辦運輸即由朝廷或地方專職直接參與運送城磚至京師南京的運輸方式。綜合實物資料和文獻史實,軍隊衛、所在城磚運輸中承擔重要角色。明初南京城墻的營建與燒造動用大批軍士力量,所征調軍隊范圍廣、規模大。南京城墻博物館館藏多塊“軍隊磚”,由銘文可以直接看出軍隊參與城磚燒制的史實。據對南京明代城磚銘文的不完全統計,目前已知部分駐京師參建南京城墻燒制城磚的衛、所有:金吾衛、飛熊衛中所、飛熊衛左所、飛熊衛右所、飛熊衛前所、飛熊衛后所、水軍右衛中所、水軍右衛左所、水軍右衛右所、水軍右衛前所、水軍右衛后所、水軍前衛左所、水軍前衛右所、廣洋中所、廣洋右所、廣洋前所、廣洋后所等。3]293此外,安徽鳳陽城磚上發現有“應天衛后所百戶梁下、總旗陳信、小旗□貴運到城磚壹千塊整足。洪武六年九月七日”和“揚州衛右所百戶劉青石、小旗王均用、胡名運到磚壹千塊整”字樣的銘文,4直接證明了軍隊在城磚運輸中的參與。洪武十七年(1384)正月,朝廷下令,“定軍士修城,毋得役民”[5]。至此,軍士筑城的任務更加繁重。
(二)客船隨帶
明初,朝廷還曾下令過往客船、民船、運糧船隨帶一定數量的城磚運送至京師南京。《大明會典》卷194載:“洪武間,令各處客船,量帶沿江燒造官磚,于工部交納。”說明洪武年間客船隨帶已經成為南京城墻磚運輸的主要方式之一。客船攜帶方式一定程度上也緩解了明朝廷在城磚運輸上的壓力,客觀上反映了當時南京城墻建造規模之宏大,用磚之巨。
明初城磚運輸中的客船隨帶方式一直沿用至明晚期。無論是民舟,還是運糧船,都要根據船只的大小及船只本體承載量的多少隨帶一定數量的城磚到京師用于城市營建。明嘉靖年間曾對船只隨帶城磚的數量有過嚴格的官方規定:“嘉靖三年(1524)定:糧船,每只帶磚九十六個;民船,每尺十個四十二年(1563),查照舊例,糧船,每只止帶磚六十個。余磚于官、民、商販船通融派帶。”[回明崇禎年間著作《天工開物》記載:“運至京師,每漕舫搭四十塊,民舟半之。”
(三)富戶運送
在明初南京城墻的營建中,富戶也擔任了較為重要的角色。明太祖朱元璋為建造南京城,在全國征調了百余萬民眾分段筑城,其中有部分江南富戶參與,從各類文獻可見一二。據《明史》記載,江南富戶沈萬三曾協助修建了南京城墻,“吳興富民沈秀者,助筑都城三之一,又請犒軍”。在明初南京城墻磚的運輸中,也有大量富戶的參與。洪武九年(1376),朝廷命江西、湖廣地區各郡縣核驗農民田地,根據田地的數量來分配燒造城磚的任務,家境殷實的富戶們不僅需要承接燒造城磚的任務,還需要造船運輸城磚至京師南京,以助城墻營建。
如江西泰和縣人蕭自成因“田稅及等”“家裕”而被選為總甲,不僅需要監督燒制城磚,還需要造船順湖泊、長江一路運送至南京,“會有旨,起均糧城甓。自成以田稅及等任總甲事,造運舟,命翀往涖之”[7]。又如湖南岳陽許市鎮人石繼先被任命為總甲,承擔著當地城磚燒造與運輸重任,“岳州提調官、同知皇甫從龍任命石繼先為總甲,在許市金雞壟兩側的橫檔湖和白浪湖岸邊建青水窯99座,燒制…大青磚,就地裝船,經采桑湖,出三江口(今廣興洲鎮團湖),順長江而下至南京”[8]。洪武年間,命富戶燒制城磚并運送的官方規定反映出明初南京城墻用磚量之大,城墻營建任務之繁重,“驗田多寡”則是明初實行“計田出夫”制度的真實寫照。
三、城磚水運的風險
明初城磚水路運輸本身的風險性導致城磚運輸事故頻發。據《明太祖實錄》記載,洪武二十年(1387)六月,留守衛軍士運官磚途中與一漁民的船發生碰撞,軍士落江而亡。事故發生后,官吏逮捕了漁民,并打算治罪。事故被明太祖朱元璋知道后,他稱:“兩舟相觸,而軍士不謹致溺死,豈漁者故害之耶?”下令將漁民放了。此外,南京城墻磚由長江中下游地區五個省份的河道、湖泊經長江最終運抵至南京,一路上面臨來自河道、長江以及季節變化帶來的各種不確定因素,增加了城磚水路運輸的風險性。長江中下游地區河網密布,有大江大河,是洪澇災害的高發區。祖曉敏曾統計過洪武年間各地洪澇災害的分布情況,南直隸洪澇災害次數最多,[南直隸包含今天江蘇、安徽、上海等地區,是南京城墻磚燒造的主要地區。近年來,在多地河道、長江水道內也發現有南京城墻磚,說明在城磚水路運輸過程中運輸船傾翻的現象時有發生。
四、城磚運輸管理及城墻營建
明初,南京筑城磚的運輸任務主要由軍隊和地方有司承擔,但因運輸量大、時間緊張,普通百姓與部分富商也被強制要求參與其中。為了監督城磚的運輸,朝廷定期對收運的城磚數量進行查驗,在運輸沿岸設“沿河郎中”等官對運輸的船只進行逐一盤查,核實過往船只按例隨帶城磚與否。此外,還衍生出一種“磚票”,運磚到南京的船只在卸貨查驗之后會拿到“磚票”,返回時向有關部門出示此“磚票”以證明此船只按例隨帶了城磚,若查無此磚票,則會被問責。
洪武十六年(1383)正月,朝廷“令徙、流、答、杖罪囚,代農民力役贖罪”[10]。囚人可以通過參與筑城的方式贖罪。洪武十七年(1384)正月,朝廷下令以軍士筑城,免除民役。洪武十八年(1385),“盡逮天下積歲官吏為民害者,赴京師筑城”。軍隊需同時承擔燒磚、運輸、筑城等全流程工役,軍士負擔急劇增加,導致逃亡現象頻發。繁重的工役透支了民力和軍力,成為明初社會治理的結構性隱患。為此,官員們多次提出減少筑城工役的建議。洪武二十一年(1388),大臣解縉提出“永革京城之工役”[]。洪武二十五年(1392)前后,山東監生周敬心感嘆:“方今國則愿富,兵則愿強,城池則愿高深,宮室則愿壯麗,土地則愿廣,人民則愿眾,于是多取軍士,廣積稅糧,征伐之功無虛日,土木之工無已時,如之何其可治也。”[1]洪武末期,隨著南京城墻營建工程的完成,軍隊在城墻營建中的參與逐漸減少。永樂四年(1406),北京城開始大規模營建,至永樂十一年(1413),大規模營建暫告一段落,城磚燒造、運輸暫緩。次年,“命工部停運營造磚,罷遣軍夫,悉歸休息”[13]。
(作者簡介:楊歡,南京城墻保護管理中心文博館員、南京城墻研究會會員,主要從事文化遺產研究及博物館陳列展覽工作。)
欄目編輯:張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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