錄安洲是常州轄內唯一的江心洲,因身處江心,夜不閉戶的錄安洲被常州人稱為現代版的“世外小島”。20世紀80年代,隨著人們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錄安洲上的青年人普遍流行學習手藝。一般而言,學習手藝首先需要根據個人身體素質和性格特質進行匠種選擇,心靈手巧的青年適合學習木匠,身強體壯的青年適合學習瓦匠,耐心細致的青年則適合學習裁縫。其次要看家族人脈和師徒緣分,學習手藝多少都有點家族淵源,很多是同姓同族之間傳幫帶。由于江島交通不便,錄安洲的手藝人很少外出干活,島內的活也很少讓島外的手藝人插手,但裁縫有點特殊。20世紀80年代,紡織工業和成衣產業的蓬勃發展,需要大量熟練掌握縫紉技術的工人,一大批錄安洲青年學做裁縫,離開江島。
2006年,政府決定在錄安洲籌建常州港錄安洲區碼頭,錄安洲上的村民不得不告別故土,跨越長江,搬遷到百丈地區的,組建錄安洲社區。隨著城鎮化、工業化時代的到來,傳統手藝逐漸被分工更加精細化的工廠流水作業和更加智能化的機器人所取代,錄安洲這些手藝人已年過半百,他們該如何轉型以適應時代變遷,獲得生存資本?本文通過對木匠徐禮明、瓦匠奚有強、裁縫何于華的口述經歷整理,來窺探新時代背景下錄安洲手藝人的轉型之路。
一、徐禮明:木匠師傅轉型整裝公司老板
徐禮明出生于1971年,17歲開始學習木工,學了兩年。徐家出過不少木匠、雕匠,家族成員與島內所有的木匠老師傅都相熟。徐禮明的師父王根寶是島內首屈一指的大木匠,師祖印士和更是聲名遠揚,徒子徒孫遍布島內。學徒期間,他跟師兄弟們主要負責蓋大鋸,也就是拉大鋸,后來逐漸參與造樓房,造“喜棺”,做家具等,甚至還做過能載七八人的大木船。年輕的時候,徐禮明渾身是力氣,一天就能做三四槿門窗。師兄比他早入門兩年,一天能拼好幾扇防雨門。徐禮明不甘人后,暗地里和師兄較勁,沒過多久,速度就趕上了師兄。
拆遷上岸搬到時,徐禮明已是村里聞名的大木匠了。家家戶戶分到安置房后都忙著裝修,小區里絕大多數木工活被徐禮明承接了下來,最忙的時候一天有8個工地同時開工。他從木匠轉型成了包工頭,手下有26個木匠供他調配,而這些人都是他在村里干木匠時結識的。
從農村木匠轉型成為以裝修為主的工頭,徐禮明不但沒有任何不適應,反而更加如魚得水。因為他經受過嚴格的木工基礎訓練,什么木工活都會干,常常能給業主提供實用的裝修思路和建議。反觀市面上大型裝修公司的木匠,技能十分單一,吊頂的只會吊頂,鋪地板的只會鋪地板,裝門的只會裝門。他覺得這些人甚至稱不上“木匠”,只能稱為吊頂工人、鋪地板工人和裝門工人。
徐禮明唯一需要重新學習的是看設計圖紙,他慢慢弄懂一些代號、符號的意義后,不禁大呼:“還是圖紙規范合理,一目了然!”雖說徐禮明是傳統的農村手藝人,但他的思想一點不傳統,對各種先進的電動工具完全沒有門戶之見。他感慨道:“以前沒有電動工具,大一點的木材要切一兩天,現在送去加工廠,個把小時就完成了。小的木材,自己用家用電動切割機就能切割?!?/p>
其實,徐禮明早在村里當木匠時,就與時俱進,熱衷于使用電動工具。20世紀90年代初,徐禮明和同門師兄弟們從常州機電城買了臺電刨,運回來時碰到村里的“首富”馬文龍,他騎跨在摩托車上好奇地問:“這個機器多少錢?”電刨只花了728塊錢,但徐禮明朝師兄弟們狡黠地眨眨眼,說:“1000多塊錢呢!”“首富”咋舌不已,驚道:“摩托車都不要1000塊錢啊?!?/p>
近幾年,房地產和家裝業不算景氣,但有著深厚積累的徐禮明逆流而上,2021年,他成立了常州如一設計裝潢有限公司,從一個鄉鎮包工頭轉型成整裝公司小老板。當然有時也不輕松,臟活累活難活都得他親自干?;厥讈砺罚於Y明已經非常滿足。他的女兒學的家裝設計,在常州小有名氣的鴻鵠裝飾設計工程公司工作。家族傳承還在繼續…
二、奚有強:瓦匠師傅轉型貼瓷磚工人
奚有強出生于1967年,16歲就開始學習瓦匠,學了一年。師父董友幫是島內最受人信任的大瓦匠之一,奚有強的父親也會瓦工,他們家族算是建筑行業世家。剛學徒時,正遇上錄安洲小學的改造,奚有強跟著師父到學校進行翻建。學徒第一天,砌墻。錄安洲有句老話:“寧砌一搭,不砌一角?!逼鰤此坪唵危瑢崉t技術含量很高,尤其是角落,要做到橫平豎直、砂槳飽滿、灰縫均勻、內外搭接、上下錯縫、接槎牢固。因此,必須上跟繩、下跟棱,左右相看要對平。
蓋學校的機會實屬難得,大多數時候奚有強都在蓋民宅。剛開始蓋平房,6個瓦匠師傅從開工到結工需要1個星期左右,后來家家戶戶翻蓋樓房,則需要1個半月左右。農村蓋樓房的施工現場幾乎沒有一點安全措施,奚有強和工友們站在3層樓的高處,把樓板從前抬到后,憑的是膽大心細。最開心的時刻莫過于上梁中的“拋梁”環節,鞭炮一響,他們便從樓上往下拋糖果、面包、粽子、饅頭、餅干,男女老少都在下面搶,熱鬧非凡。
拆遷上岸后,木匠所受影響不算太大,但瓦匠遭受了重創。所有的村民都住進了安置房,再也沒有建房的需求。在房地產發展的浪潮下,支灶這項瓦匠的傳統手藝徹底用不上了,而砌墻和粉墻作為工序深深嵌入了地產開發的產業鏈中,再不是瓦工師傅帶幾個徒弟就能在村頭鎮尾接活的時代了。奚有強不愿背井離鄉去外地的工地砌墻,他觀察到,生活條件提升后,家家戶戶的廚房、衛生間都需要通貼墻磚,通鋪地磚,客廳也經常通鋪1米見方的大地磚。他覺得這是轉型的好機會,貼瓷磚本來就屬于瓦工范疇,原理與砌墻差不多。于是,奚有強開始學習貼瓷磚,先看人家貼磚,再邊學邊貼,漸漸就熟能生巧了。
但貼瓷磚比砌墻辛苦很多,奚有強雙手抱著一米見方的大地磚,常常累得直不起腰,無數需要肉眼對齊的瓷磚縫也讓他感覺眼花。正因為太苦,年輕人大多不愿意從事這一行業,貼瓷磚的工資便水漲船高,漲到一個大工搭配一個小工就要一天1000多元。奚有強出身農村,不怕臟不怕累,雖然每天早出晚歸,但這工資水平還是令他比較滿意的。
隨著電動工具時代的到來,貼瓷磚也更加方便快捷。奚有強說:“利用電動工具貼瓷磚,平整度、垂直度更有保障,各種開孔尺寸的誤差也大大降低了。”與徐禮明的女兒一樣,奚有強的兒子也學得家裝設計。
三、何于華:洋裝裁縫轉型卡車司機
何于華出生于1966年,19歲開始學習裁縫,學了一年。村里的裁縫朱師傅在青海西寧開了家裁縫鋪子,青年何于華只身前往拜師學藝。20世紀80年代,錄安洲村不少青年裁縫到西寧打工。
西寧的氣候不好,冬天零下十幾度,還有沙塵暴。學徒期滿,何于華就不太愿意去西寧了,畢竟江南人,還是向往上海。于是他跟堂兄去了上海,天天幫人上門量體裁衣。過年回家的時候,有人邀何于華回西寧的一家西服店工作,這家店有十幾個人,實行流水線計件制,每兩三個人一組,有人負責裁剪布料,有人負責絎邊開洞。談好工資后,何于華又去了西寧,這期間,他還把弟弟帶去學了徒。
1990年,何于華24歲,家里造好了房子,喊他回家結婚?;楹蠛斡谌A跟妻子、弟弟三個人回到西寧開服裝店,父親幫忙從上海購買了縫紉機、人臺制衣模特、西裝衣架等寄到西寧。何于華手藝很好,訂單多到來不及做,每天晚上要開夜工才做得完。后來,弟弟說想去深圳打工,妻子又懷孕了在老家待產。何于華便把西寧的鋪子轉賣給了一個錄安洲的師弟,然后回家陪妻子孩子玩了一段時間,也隨弟弟去了深圳。
20世紀90代初的深圳欣欣向榮,人人向往。當時深圳工資很高,錄安洲村辦工廠的工資每月才400—500元,何于華做定制洋裝每月已經能賺2000一3000元了。沒幾年時間,何于華就存了不少錢,除了吃飯,他把所有的錢都寄回了家。
由于何于華兄弟倆長年在外,家里父母既要幫他們照顧孩子,還要忙農活,十分辛苦。2000年,父親終因勞累過度而罹患胃癌,兒子們還沒來得及盡孝,父親就走了。父親走后,家庭的重擔一下子落到何于華肩上。母親年邁,孩子幼小,都需要照顧,于是何于華毅然決然回到常州就業。
常州的紡織業也很發達,服裝店不少,但都是流水線作業,開不出何于華在深圳做定制洋裝的工資。無奈之下,何于華轉行學習駕駛技術,買了一輛大車跑運輸,天南海北地跑,但第一年沒有經驗,虧了十幾萬。后來他把車賣給了做金屬回收生意的妻弟,幫他開車送貨。再后來何于華的駕駛證升級到A2,他就開始在錄安洲港口開掛車,算是在家門口就了業。
在滾滾歷史長河中,錄安洲手藝人的轉型故事雖然平凡,卻真實映照著時代的變遷。這些來自江島鄉村、搬進城鎮社區的匠人們,秉持著踏實肯干的傳統精神,在城鎮化發展和產業升級中完成自身蛻變。從最初依靠傳統手藝謀生,到如今融入現代產業體系,其奮斗歷程,不僅為個人、也為新時代長江經濟帶發展史添上了樸實而有力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