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中敏(1897—1991),名訥(曾名乃訥),字中敏,揚州人,著名詞曲學家、教育家,師從吳梅先生。1897年生于江蘇淮安縣城,父親為鹽商管事。小學畢業后,舉家遷回揚州毓賢街牛錄巷,16歲與七弟任乃閻考入常州第五中學,后又轉入揚州第八中學就讀。瞿秋白曾在《餓鄉紀程》中回憶:
我江蘇第五中學的同學,揚州任氏兄弟及宜興吳炳文都和我處同樣的環境,大家不期然而然同時“名士化”,始而研究詩古文詞,繼而討究經籍。
朱自清比任中敏年輕一歲,因其父到邵伯鎮就任主管鹽稅事務的小官,在童年時隨家人定居揚州。1912年高小畢業后,考入揚州第八中學。
兩人早年的家庭環境、生活經歷相近,甚至他們同樣都遵從父母之命,早早與定親女子完婚,又皆早年失偶。但任中敏和朱自清的性格還是有一些差別。孫伏園曾說,朱自清“有一個和平中正的性格,他從來不用猛烈刺激的言詞,也從來沒有感情沖動的語調”[]。而任中敏在中學時,就為了支持與軍訓教官爭執的同班同學,自愿接受了開除學籍處分,所以才會在1916年回到揚州就讀。[2]
“早期友誼很密”
1917年,任中敏考入天津北洋大學預科學習,后因幾何學不及格,又不愿留級一年,棄工學文,于次年考入北京大學,進入中國文學系。朱自清此時已提前完成北京大學預科,在中國哲學系就讀。任中敏曾經回憶:
我和朱自清先生,中學同學,又同時進北大,同宿西齋。他讀哲學,我讀中國文學,更有同鄉的關系,所以早期友誼很密。[3]
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前夕,任中敏作為北京大學的學生代表之一參加了臨時緊急大會。次日,任中敏和其他北大同學遭到北洋政府軍警的逮捕,經過蔡元培、李大釗等人的呼呼交涉,才最終被當局釋放。朱自清在五月四日當天沒有參加游行活動,他在《五四瑣記》中記載:
五四運動那一年,我正在北京大學讀書,讀的是哲學,住的是西齋。五月三日的晚上,聽說西齋飯廳開大會,一屋子盡是人頭結果決定第二天參加游行示威,我們屋子里人沒到會,第二天也沒去…一千個悔不該,悔不該不去!
朱自清轉而投身北京大學校園內外的學生運動之中。在1919年底,他加入了學校平民教育講演團和文藝社團新潮社,并在新詩《光明》中昂揚地表示,“你要光明,你自己去造!”
1920年從北京大學畢業后,朱自清先后在江浙滬多地學校任中等教育教員,但在他任教于杭州第一師范、揚州第八中學以及上海吳淞的中國公學時期,每每與激烈的風潮和糾紛相伴。這讓本就敏感內斂的朱自清感到苦悶,他在《那里走》等作品中都有所流露:“在舊時代正在崩壞,新的局面尚未到來的時候,衰頹與騷動使得大家惶惶然?!敝钡?925年,他接受俞平伯的轉薦,在清華大學擔任國文教授,才結束輾轉漂蕩的生活。
任中敏畢業后在上海大學、復旦大學任教,在滬時篤意于商務印書館涵芬樓及東方圖書館觀書,并在寓居老師吳梅蘇州舊居期間,盡讀其“奢摩他室”詞曲珍本,于散曲研究頗有進益。1924年回揚州故居后,又廣搜圖籍,筑書齋曰“感紅室”,書齋題壁“從此讀書寫字”,立志潛心學問。1925年,任中敏在上海中原書局任編輯,編選了近代正式出版的第一部散曲選本《蕩氣回腸曲》,隨后又編輯出版《元名家散曲六種》和《元曲三百首》。朱自清在《讀書筆記》一文中也有稱贊:“這倒是當行出色,但在禮教高壓的時代,讀了痛快淋漓的?!碑斈?月9日,任中敏于上海悅賓樓設宴,同席者有朱自清、葉圣陶、王伯祥等人。
1928年起,朱自清開始研究舊詩詞,模擬唐五代詞及漢魏六朝詩,寫了很多詩詞,并在燕京大學開始講授“歌謠之起源與發展”課程。1930年1月,任中敏手錄明崇禎刊本《青樓韻語廣集》8卷,贈送朱自清。這本書輯元明兩代詞人所作有關青樓的南北散套及小令,共265首。全書以工致楷書抄于綠絲格“感紅室抄本”特制信紙上,扉頁有任中敏墨筆題“鈔明崇禎刊本青樓韻語廣集八卷佩弦兄清玩中敏手贈十九年一月”,并鈐“任”“曲海浮生”藍紫色二印。手抄秘本,慨然持贈,以資友人研究參考之需。這一時期的任中敏與朱自清仍然繼續著良好的同窗之誼。
“我是常常在想改業的”
1924年2月,朱自清離開溫州第十中學,赴寧波的第四中學及上虞的白馬湖春暉中學任教。當時的春暉中學吸引了一批持新文化立場的教員,包括夏丐尊、豐子愷、朱光潛、劉延陵、匡互生等。朱自清在散文《白馬湖》中記載與同仁一道觀景和飲酒的經歷,表達他對這種情感共同體的新鮮感和歸屬感。這時的春暉中學給他帶來了“三件禮物”—“美的一致,一致的美”“一致的真誠”和“閑適的生活”?!伴e適的生活”是由于春暉中學實行“學科制”,高中后兩年文理分科,朱自清的課程相對較少,俞平伯日記記載“佩弦上下午各有課二小時”,其余時間皆可自主安排。正是在寧波、上虞時期,朱自清進入了創作的高峰期。
1924年11月,同事匡互生為力保一名學生免受開除處分無果,憤而辭職,引發校園風潮。這也結束了朱自清閑適的教學生活,再度忙碌緊張的生活狀態引發他對自身從事教育職業道路的懷疑。
1925年,朱自清兩度致信俞平伯,詢問在上?;虮本┝碇\工作之事:“我頗想脫離教育界,在商務覓一事,不知如何”“弟實覺教育事業,徒受氣而不能收實益,故頗倦之。兄謂入商務,適否?”在5月9日作畢的《“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中,朱自清將其態度表現得更加明快:
我做了五年教書匠了,真個膩得慌!一個人老做一種職業,老只覺著是“一種”職業,那真是一條死路!說來可笑,我是常常在想改業的我的心不是一條清靜的蔭道,而是十字街頭呀!
“閑”字對朱自清有著重要的意義,他本是一個“得慢慢地來”的人。在揚州時期,朱自清自言“我在八中因為太忙了,教員學生也都難融洽。幾經周折,才脫身到此”。直到在20世紀40年代的《lt;語文影及其他》自序》中,他仍然說:“時代越來越沉重,簡直壓得人喘不過氣,哪里還會再有什么閑情逸致呢。”他自1925年返京后一直在清華大學任教,大概也正是有此考慮。
1930年7月,任中敏任江蘇省立鎮江中學校長,他在《鎮中學生》發刊詞上直言,知識分子沒有行為的、做事業的要求,“只??赵挾选?。他對中學教師精神上的不安定,深懷不滿,“因為師資程度較高,出身較好,在社會上出路更多,對于中等教育,也很少懷抱志愿,樂此不疲的”。他心中的教師標桿是吳芳吉,一位與他同齡的詩人和教育家。吳芳吉在長沙明德中學、重慶江津中學任教期間,苦心經營,致力極勤,“可以愧死一般辦學之不認真者”。任中敏在《吳白屋先生事略》中絲毫不吝褒揚之詞:
在校時,先生每晨四時即起,燃燈與學生共讀。凡教師請教,所缺課程能補授者,均代補授,使學者業無荒每夜十一時,必提燈親巡寢室,全體安寢乃寢。
在任中敏看來,很多中學教師只是暫作枝棲,不得已而為之,中學教育淪為這批人的“退路”“末路”,他們在本業之內無所進取,“愚而安愚”,更談不上什么服務效率。這當然不是針對朱自清發論,但此時二人不同的生活境遇讓他們對教育工作產生了不同的理解。
“國家將亡,文人愈昌”
朱自清在清華大學任教時期,教授大一國文等課程,他從新生的語文程度反觀中學語文教學,探討國文教學的目的和方法?!墩撝袊膶W選本與專籍》《高中畢業生國文程度一斑》《文心·序》等文章都提出加強中學生語文基本知識技能的訓練,培養觀察、判斷和描寫的能力,掌握“語匯的擴展,字句的修飾,篇章的組成,聲調的變化”。在被視作他語文教育思想成熟標志的《國文教學》中,朱自清解釋了“偏重教學的技術方面”的原因,中學語文教學往往會忽略技術的訓練,學生了解文字、運用文字的能力沒有得到適量發展。
但是這些語文課程的技巧方法,當時的任中敏已不甚關注。與朱自清有意識遠離政治、專注學術不同,任中敏始終認為教育就是政治,“與其他軍事、財政、交通、實業等等,同為國家的大政”。他放下最專精的詞曲之學,投身教育,“詞曲不能救國家,惟教育可挽救國家”。在國難當頭、民族危亡之際,任中敏反對學生寫吟風弄月的文字,摒棄“只有紙上談兵的花言巧語,卻沒有切實做事的真實本領”的國民習性。他提倡學生作有力的救亡文學,以有力的文辭,“復興萎靡的民族,挽救垂危的中華”。在《白屋詩人吳芳吉論》中,他再次強調青年不能在空洞的言語文字中消磨其智慧,而應以自身為起點,注重躬行,“求為人文之歸一致”,在他看來,吳芳吉正是刻苦篤行,“人文一致”的表率:
青年諸君!吾敢作然而言日:有吳先生,吾人始幸中國近代果尚有真正之文人在,而不僅僅于文奴、文丐、文蠹、文妖,國家之恥不知,以文益增其恥;社會之病不顧,以文益增其??;或于人于文,兩無所有;或文則文矣,而未見其為人;是皆不得謂之真正文人也。
任中敏對青年埋頭實干、“人文一致”的倡導,并不僅是出于對“事業愈,文字愈盈,國家將亡,文人愈昌”的擔憂,而且是對當時青年思想無所適從的現狀的反思。從五四運動前夕,以毀棄一切舊文化為時髦的新文化運動,到“九一八”前后,為提高抗日情緒高漲的“民族文藝”,再到1935年中國本位的文化建設,青年處在思潮、時尚起落震蕩之間,任中敏認為青年只有立定腳跟,堅固信念,埋頭干去,才可能突破環境的限制。
這固然與朱自清“‘為學’與‘做人’,應當并重”、葉圣陶“作文與做人統一”的說法近似,但任中敏在多年校長任上身行體悟得出的這些教學認識,同他們又不盡相同。任中敏曾回憶,“他有時關心我的閱讀與寫作,卻是我自已所不關心的;我所關心的,他又以為多余”[3],這可以說是任中敏、朱自清思想上疏遠的加劇。
“難道還不夠‘’的”
任中敏回到揚州兩年后,經上海民智書局經理林煥庭介紹,于1926年加入國民黨,并于次年擔任立法院院長胡漢民的秘書。但因性格耿直,屢屢發文抨擊揭露官場腐敗,從政僅三年,便被胡漢民規勸棄政從文。1934年,任中敏應胡漢民之邀赴廣州創辦仲元中學,任教導主任。1936年胡漢民病故,任中敏參與由孫科、梁寒操、居正等人發起的漢民學院籌辦事宜。但七七事變后,漢民學院募捐困難,不得已先在南京棲霞山創辦漢民中學,由梁寒操任董事長,南京市政府秘書長王漱芳任校長,任中敏任教導主任。學校開學僅七周,又因淞滬失守,日軍逼近江陰,任中敏在當年11月率領全校師生西遷,經豫、鄂、湘、黔諸省,一路艱辛,1938年2月方抵桂林,不久任中敏被委任為校長。這開啟了任中敏十余年的廣西生涯,也使他和朱自清之間的日常來往更加稀寥。
1938年初,任中敏在桂林近郊穿山西麓籌建新校區。學校草創之初,只能營建簡易的校舍,教室、宿舍、辦公室、禮堂等全是竹房、竹棚,沒有一磚一瓦。當年,漢民中學招收了初、高中學生各一個班,報考學生多達1100多人,錄取100名左右。1941年,漢民中學由私立改為國立,直屬教育部。1944年,日軍逼近桂林,漢民中學全校師生500余人避入貴州榕江縣,直到次年日本投降。因原校舍被日軍焚毀,任中敏帶領師生銳意恢復。三年間,校園面積擴大到27公頃,建教室、宿舍28座,新辟體育場,建立圖書館、大禮堂,購置圖書5萬余冊,儀器設備也較為齊備,為廣西各校之冠。
漢民中學先后延聘了司馬文森、華嘉、汪士楷、潘逸耕、厲鼎禹等資深學者為教師,徐悲鴻、徐眉生等也曾在漢民中學兼課。除此以外,漢民中學還邀請了柳亞子、李四光、梁漱溟、田漢以及李濟深、熊佛西等眾多知名人士來校講演。最顯著的成效之一就是漢民中學學生成績優異,蜚聲大西南,學生中也自豪地流傳:“讀了兩年考西大,讀滿三年考清華?!?/p>
在《怎樣使青年繼承總理的精神》一文中,任中敏提出“中年們應在行為上趕緊肩負起承轉的責任”,他高倡教師的職業精神:
凡立志發愿,以教導青年為事業,除期限外,不附帶任何條件的人,謂之“志愿師”。
“志愿師”不是專門教書的“教書匠”,而是“人師”“經師”,把教師工作當作志愿服務,不爭求物質待遇和精神待遇,時刻準備任勞任怨,受挫受辱,甚至盡瘁舍身。他自已就是一個兢兢業業、鞠躬盡瘁的“志愿師”。
1940年,時任漢民中學校長的任中敏因“歷經艱苦,堅貞不渝”被教育部傳諭嘉獎。1948年,又因辦學成績斐然,獲國民政府獎金3000元,他全數交公。至于那本明崇禎刊《青樓韻語廣集》,也因任中敏籌募修筑校舍的資金,委托友人盧前以240金受讓給中央圖書館。
朱自清在1946年所作的《我是揚州人》中,簡單提到任中敏辦學事:
其實揚州人也未嘗沒氣,我的朋友任中敏(二北)先生,辦了這么多年漢民中學,不管人家理會不理會,難道還不夠“”的!
“贛氣”這個評價,與任氏辦學十二年的艱辛相比,顯得有些輕松??箲鹨院?,兩人在桂林曾會過一面,“三言兩語,依然各執一是”[3]。
“我不算朱先生的好友”
1948年8月12日,朱自清逝世。當時的報刊登載了許多紀念文章,《民國日報》《新生報》《大公報》等都在副刊特設紀念專刊專號。這種紀念活動一直延續到10月,仍有《西方日報》《文潮月刊》等刊物專設特輯,不斷發表追念朱自清的文章。
那個曾自言“我的朋友永遠是那么幾個,我的女人永遠是那么一個”的朱自清,在身后廣泛地呈現在公眾視野中。朱自清對《李有才板話》價值的認可、朱自清在師生新年同樂會上化裝扭秧歌、朱自清在拒絕美援文件上簽字等等都成為追悼文章中不斷被講述的片段。
當年9月,任中敏在《廣西日報》發表了《從朱自清先生的身后評贊說起》一文。文章簡短回憶了他與朱自清的早年交往:
五四前后,有幾次假期,同回家鄉,做些工作,他曾在我家聚餐、談論、攝影,留下很多忘不掉的印象。此后離開,對于國內政治,仍各有看法,便不常通信最近忽然聽到他不幸的消息,回憶前塵,凄然無限!
任中敏自陳“我不算朱先生的好友”,文章其余的篇幅,都是“用旁觀者的角度來看”。他敏銳地注意到1948年是個特別的年份,他在文章中列舉了中國共產黨發布紀念五一勞動節、聞一多夫人高貞參加華北臨時人民代表大會等重要事件。他提到朱自清身后的一個重要標簽—“學習”,談及“他對什么都虛心地問,都細心研究”。朱自清的確曾在文章里多次表達過“我要跟青年們學習”,努力成為“世界的時代的一環”[5]?!皩W習”讓那個在20世紀20年代想要退守于“純文學”的朱自清,在晚年實現了“人民立場”的轉變,并且榮膺了“斗士”“革命引路人”的頭銜。
1949年11月,早已脫離國民黨組織的任中敏在桂林解放前夕,只身離開,寓居重慶布后街,以攤販為生。1951年,任中敏經西南統戰部介紹,被西南文教部聘為四川大學中文系教授,在新的時代里迎來了自己的學術高峰。
(作者簡介:陳宇,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助理館員。)
欄目編輯:計欣然
參考文獻
[1]孫伏園.悼佩弦[N].大公報·大公園地,1948-08-31(305).
[2]陳文和,鄧杰.從二北到半塘——文史學家任中敏[M].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
[3]任中敏.從朱自清先生的身后評贊說起[N].廣西日報,1948-09-20
[4]朱自清.知識分子應該做些什么[J].中建(北平),1948(5).
[5]朱自清.論自己[M]/朱自清全集:第3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