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可版權性國際比較

人工智能生成內容（Artificial Intelligence Generated Content，以下簡稱 AIGC）的技術革命正以“成本塌陷”的方式顛覆傳統創作生態。以中國DeepSeek模型為代表的創新成果大幅降低了推理成本，將其推動到每百萬 tokens1元，推理成本大幅下探。‘根據數據檢索平臺 Statista統計，全球AIGC市場規模預計在2032年達到3561億美元，年度復合增長率達到46.5% 。‘然而，當AI以近乎零成本生成海量文本、圖像、音視頻時，現行版權制度的核心邏輯遭遇挑戰：在“人類作者”身份模糊化（如StabilityAI生成圖像中人類僅設定提示詞）獨創性判定失焦（如Midjoumey輸出具有不可預測的算法隨機性）、創作過程黑箱化（如深度學習模型的決策鏈不可溯）的三重沖擊下，如何重構AIGC的可版權性規則，已成為全球版權數字治理的緊迫課題。

當前國際實踐呈現“制度性分裂”：美國《通向天堂的近路》案固守“人類創造力不可替代”原則；歐盟《人工智能法案》以“數字水印溯源”構建技術透明標準；中國則通過系列司法判決進行保護模式探索。這種規則碎片化在DeepSeek 等跨國模型普及背景下加劇系統性風險——一個經中國用戶微調的AI生成廣告文案，若在歐盟標注水印后發布于美國平臺，可能觸發三地法律體系的管轄權沖突。

既有研究存在雙重局限：其一，多聚焦單一法域分析，缺乏對美、歐、中、日等國家的系統性比較，難以揭示制度博弈的深層機理；其二，未能充分回應“技術一經濟—法律”的聯動邏輯，特別是AIGC 邊際成本趨零對“激勵一共享”平衡公式的瓦解效應。為此，本文構建“技術經濟學 x 比較法學”的雙維分析框架，提出核心研究問題：當AIGC創作成本突破制度承載閾值時，如何通過國際比較視角重構可版權性規則，以實現技術創新與權利保護的動態平衡？本文運用比較法學方法，系統解構主要國家對AIGC可版權性的態度、可版權性標準的判定、可版權性主體及可版權性目標的演進，梳理全球在人工智能相關版權問題的做法和思路，為我國推出相關法律法規提供借鑒。

一、AIGC可版權性態度的比較

隨著AIGC在全球范圍內的廣泛應用，各國對AIGC的可版權性態度呈現出顯著差異。這些差異不僅反映了各國法律體系和文化背景的不同，也體現了在平衡創作者權益與公眾利益方面的不同考量。一方面，一些國家傾向于保護AIGC的版權，以激勵技術創新和內容創作；另一方面，也有國家對AIGC的版權保護持謹慎態度，擔心過度保護會阻礙信息自由流通和知識共享。這種多樣性為國際的比較研究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并促使各國在制定相關政策時借鑒他國經驗，尋求更加合理的解決方案。通過深入分析各國的法律框架和實際案例，可以更好地理解這一新興領域的復雜性和挑戰，從而為未來制定統一標準提供參考依據。

（一）審慎保守的態度

在早期版權法歷史上，英美法系采取“額頭出汗標準”，認為“獨立的技能與努力”與“獨創性”等同，即“創作過程中有付出且值得復制，就可以獲得版權保護”。‘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美國的版權法制度也不斷完善，到了20世紀中后期，逐漸形成了從抽象到具體的獨創性認定思路，即當作品具備了一般意義上的“獨創性”時，可被認定具有“創造性”。典型案例是1991年美國的Feist案，在這一案中，美國最高法院確立了美國法現行的獨創性標準，即將“最低限度的創造性”視為構成作品的獨創性要求。‘具體而言，判斷一項作品是否具有獨創性，必須以作品具有最低限度的創造性為前提，即與現有其他作品相比存在可被區分的變化，就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其具備獨創性。

然而，根據美國版權局在2023年3月16日發布的《版權登記指南：包含人工智能生成材料的作品》（以下簡稱《版權登記指南》），受版權保護的作品的作者必須是人類。‘如果作品完全由人工智能生成，且沒有人類作者的創造性投入或干預，那么這個作品將不會被美國版權局注冊。因此，不能僅依據作品是否具備“最低限度的創造性”這一要素來認定AIGC的獨創性。

《版權登記指南》是美國對AIGC可版權性問題的回應，進一步澄清了實踐中美國版權局對AIGC進行審查和注冊的基本政策。《版權登記指南》明確指出，缺乏人類作者身份的作品將不會被準予注冊，主要原因在于美國《憲法》和《版權法》使用的“Author”一詞，排除了非人類作者，并且根據在先司法案例，美國版權局長期以來一直要求作品必須是人類作者的產物。此外，即使人類作者使用了人工智能工具來創作內容，但只要生成內容中的傳統作者要素（如文學、藝術、音樂表達或內容的選擇、編排等）是由人類完成的，這部分內容仍然可以獲得版權保護。這意味著，如果AIGC是在人類作者的指導下創作的，并且人類作者對內容進行了創造性地選擇、編排或修改，那么這部分由人類創作的內容是可以獲得版權保護的。正如美國版權局在回復《黎明的扎里婭》的注冊申請時的說明，版權保護不適用于由人工智能繪畫工具 Midjoumey生成的部分，而針對這部人工智能輔助完成的漫畫中人類完成的部分給予了版權保護。‘由此可見，美國對于AIGC的可版權性是持謹慎態度的，并沒有“一刀切”式地否定AIGC的可版權性，而是考察、對比人工智能工具的運用與人類創作的關系，進而判斷人類是否在內容生成中進行了具有獨創性的創造，從而使得AIGC存在受到版權法保護的可能。

（二）積極探索的態度

《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以下簡稱《著作權法》）以要件的方式規定了考察作品構成的制度標準，核心內容包括智力成果、表現形式、可復制性以及獨創性。其中，獨創性的構成要件是判斷任何形式的智力成果是否具有可版權性的關鍵標準。‘由于我國現行法律體系中獨創性要件的規范表述存在不確定性，這在版權法理與司法實務領域誘發了解釋論層面的二元分化，主要表現為以創作意圖為核心的主觀論解釋進路與以客觀論為基準的客觀主義解釋進路之間的學理分野。

主觀論從作者與作品的關系出發，認為作品的獨創性來源于作者的思想投人和創造性智力勞動。比如2019年4月25日，在菲林與百度網訊案中，法院認為受版權保護的作品應由自然人創作，因此對計算機軟件智能生成的內容，不予版權保護。‘主觀論基于“作品源于作者獨立的、富有個性的創作，打上了其聰明才智的獨特烙印，是作者精神與意識的產物”，認為AIGC是人工智能模型自動生成，并未體現創作者的個性特征和創作意圖，因而不具有獨創性。

客觀論則從作品客體而非創作主體出發，認為只要AIGC本身“具備區別于其他創作的獨有表達”，不具有抄襲等嫌疑，便符合獨創性的要求。在騰訊與盈訊科技案中，法院認定，借助 Dreamwriter軟件生成的內容構成作品，可以給予版權保護。在本案中，法院的判決強調了人類智力活動在AIGC過程中的參與。雖然內容是在人工智能的幫助下生成的，但它并非單純由人工智能獨自創造。法院強調，深圳騰訊公司創意團隊所進行的編排、選擇和具體表達等活動，均屬于人類智力活動范疇。因此，法院認定該作品具有一定的獨創性，受《著作權法》保護。

從上述兩個案例可以明顯看出，我國在處理AIGC的法律屬性方面存在模糊性，目前對于這些內容是否享有版權，尚缺乏明確且可操作的法律和行業標準。但與此同時，我國也認識到這一領域的復雜性和挑戰性，正在尋求合適的法律和政策框架來解決這些問題，并表現出了積極探索和討論的態度。在2024年全國兩會期間，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全國政協常委邱華棟提交了一份關于增強人工智能領域版權保護的提案：完善相關立法，充分發揮行業政策、國標、行標等“軟法”的作用，建立人工智能開發者與權利人組織良性對話機制，加快落實人工智能領域版權保護多方主體責任等，多方聯手共建充分尊重和保護版權的網絡清朗空間，推動數字經濟高質量發展。此外，中國信息通信研究院知識產權與創新發展中心主任李文宇也表示：“并非所有的AIGC都屬于版權的保護范疇，應當遵循中國現行版權相關的法律規則，對AIGC 是否屬于作品進行客觀判斷。同時，實踐中也應從促進創新和平衡產業的發展角度出發，去考量權利歸屬的最佳方案。”

（三）靈活務實的態度

歐盟在處理AIGC的版權問題上顯示出了一定的靈活性和適應性。盡管目前尚未有專門針對AIGC的版權保護規則，但歐盟議會法律事務委員會在2017年就提出了關于機器人技術和人工智能技術的議案，這表明歐盟早已關注人工智能相關的法律和倫理問題，并尋求適時的干預。在該議案中提及了關乎“AIGC可版權性”的內容——要求為計算機或機器人制作的受版權保護的作品制定“自主智力創作”（Own Intellectual Creation）的標準。

面對人工智能迅速發展的趨勢，2020年，歐盟委員會接續發布了名為《人工智能領域的趨勢與發展——知識產權框架所面臨的挑戰》的報告。該報告的整體結論認為人工智能當前的技術發展水平不需要歐洲的版權法和專利法立即發生實質性的變化，版權法和專利法的現有概念、規則足夠抽象和靈活，可以應對人工智能當前的挑戰，鄰接權制度可能會擴展到各個領域“未經授權”的人工智能生成內容。 ?₂₀₂₄ 年，歐洲議會通過的《人工智能法案》首次將生成式AI納入全面的系統性監管，圍繞版權透明度、風險分類和內容標識構建了具體規則。盡管歐盟早期認為現有法律可應對AI挑戰，但《人工智能法案》的出臺顯示其轉向更積極的監管干預。例如，法案將AI系統按風險等級劃分為四類（不可接受的風險、高風險、有限風險、輕微風險），其中生成式AI因可能影響選舉、傳播虛假信息等被歸類為高風險或有限風險，需履行額外義務。這種分級管理機制結合了風險預防與技術創新平衡，體現了歐盟“以透明度控風險”的核心邏輯。由此可見，歐盟在AIGC 版權治理上實現了從原則性框架到操作性規則的跨越，既延續了早期對法律靈活性的依賴，又通過新的法案填補了監管空白。同時，歐盟也在不斷探討和評估人工智能技術在知識產權保護方面的應用和影響，以期建立更加完善的法律和道德框架。同時，歐盟也在不斷探討和評估人工智能技術在知識產權保護方面的應用和影響，以期建立更加完善的法律和道德框架。

（四）持續推進的態度

英國在AIGC的版權制度構建上呈現出持續探索的漸進式立法特征，其法律演進可分為制度奠基期、政策調試期、動態平衡期三個階段。在制度奠基期，英國早在1973便前瞻性成立版權法修正委員會，專項研究計算機創作物的版權歸屬。這一機制創新催生了《1988年版權、外觀設計和專利法》第9條，將“計算機生成的文學、戲劇、音樂或藝術作品”納人版權客體，明確規定其權利歸屬于“對作品創作進行必要安排的主體”。‘這為以后AIGC版權保護奠定了法理基礎。在政策調試期，面對生成式AI的技術突破，英國知識產權局于2021年10月啟動為期10周的公眾咨詢，重點探討兩大議題：人工智能和知識產權互動與人工智能對知識產權制度的影響。雖然英國最終沒有修訂相關的法律，但是從知識產權局的網站，可以看出該局表明了對AIGC的態度：“目前沒有證據表明對計算機生成的作品的保護是有害的，AI的使用仍處于早期階段。因此，無法對任何一個（征求意見中所提供的）選項進行適當評估，任何更改都可能產生意想不到的后果。我們將不斷審查法律，如果有證據支持，我們可能會在未來修改、替換或取消對計算機生成物的保護；對于AI設計的發明，我們現在不打算修改英國專利法但我們將繼續審查這一領域的法律，以確保英國專利制度支持人工智能創新和人工智能在英國的使用。我們將尋求在國際上推進AI發明討論，以支持英國的經濟利益。”這表明，英國也在持續推動探索如何區分人類創作和AI創作。英國這種分層遞進的制度安排，既繼承了英國“判例法 + 漸進立法”的傳統智慧，也凸顯出在AI技術發展時代，版權制度從“人類中心主義”向“人機協同”范式轉型的復雜張力。

日本對AIGC的版權探討已有相當長的歷史。早在1982年，該國的著作權審議小委員會就首次著手研究這一議題。隨后，在2016年5月，日本知識產權戰略本部發布了《知識產權推進計劃 2016? ，進一步推動了這一領域的研究和發展，專門探討AIGC的法律保護問題，重新評估日本現有的知識產權法律框架，并考察在現有法律體系內為AIGC提供版權保護的可能性。這一分析旨在深人理解現行法規對人工智能創作的支持程度，并探索可能的改進路徑。其中指出，“人工智能自動生成的內容不屬于版權的客體”，這主要是因為“AIGC不屬于日本《著作權法》所規定的‘表達思想感情的作品'”。此外，日本政府還認為“對于人工智能自動生成的內容，其著作權歸屬應依據‘人類創作性貢獻’和‘指令的具體性’的原則確定”。基于以上原因，日本將不會對人工智能自動生成的內容實施著作權保護。換言之，在日本現行法律體系下，AIGC并不構成著作權法上意義上的作品。但日本政府公開表明除極少數限制外，不會對人工智能訓練中使用的數據實施版權保護，這意味著人工智能可以自由使用任何數據進行創作，無論是出于非營利還是商業目的，也不論是否是復制以外的行為，甚至包括從非法網站或其他方式獲得的內容。

二、AIGC可版權性標準的比較

在世界范圍內，對于AIGC是否具有可版權性的認定，獨創性是一個繞不開的標準。匯集各國版權法或者著作權法律表述，獨創性一般是指“作品在創作過程中，智力勞動所達到的程度”。學界普遍認為，獨創性是判斷AIGC是否具有版權性的關鍵標準。《伯爾尼公約》第二條將獨創性定義為“作品在創作過程中，智力勞動所達到的程度”。然而，“獨創性”并非固有的評判標準，而是一個隨著技術與社會發展而動態演變的概念。‘這一動態性在人工智能時代被推向新的爭議焦點。

（一）獨創性的歷史溯源

獨創性概念的哲學基礎可追溯至古希臘時期。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提出“藝術即模仿”的經典論斷，強調藝術是對自然與人類行為的再現。這種“模仿論”主導了西方藝術觀近兩千年，直至18世紀啟蒙運動時期，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中提出“天才論”，將獨創性定義為“自然通過天才為藝術立法”的能力。這一轉變標志著獨創性從客觀再現轉向主觀創造的評價體系。

19世紀著作權法的形成過程中，獨創性被正式納入法律框架。英國1842年《版權法》首次將“獨創性勞動”（Original Intellectual Creation）作為保護要件；美國聯邦法院在1903年布萊斯坦訴唐納森案中強調“個性印記”；大陸法系國家如德國，則通過“個性理論”強化作者與作品的“精神聯系”。這些制度演變顯示，獨創性標準始終與技術引發的創作方式變革緊密相關。

（二）獨創性判定的分化

在AI技術迅速發展的背景下，國際社會對獨創性判斷標準如同主體資格認定一樣存在分歧。在主體資格認定方面，不同法系的國家的做法不同，即便是相同的法系，由于對AIGC的態度不同，對主體資格的認定也不盡然相同。同是普通法系的英美國家，雖然都采用實用主義路徑，但是對主體資格的認定的做法卻是有較大的分野。盡管目前不同法系對權利主體資格認定有分歧，但是從全球發展趨勢來看，對獨創性的判定標準正在從“人類中心”向“技術包容”方向過渡。

對于獨創性的度量，一直是一個難題，由于大陸法系的國家具有強調“個性表達”的傳統，因此提出創作過程的可解釋性的度量方法，要求權利人證明算法決策鏈中存在人類設定的創造性參數，要求AI工具使用者證明其“主動引導了作品的獨特表達方向”。對于一些提倡創新的發展中國家，則強調以人工智能輸出內容的創新性程度為標尺進行獨創性度量。盡管各國對獨創性的認定傳統存在差異，但隨著AIGC的大量涌現，各國對獨創性闕值的判斷都或多或少加入類似“算法創新”的考量。然而，由于算法創新的多樣性，在實際操作中對其評估仍有較高難度。

（三）獨創性等法理重構

當前各國在版權法理重構、合理使用擴張等方面形成突破性觀點。就法理重構，部分學者主張“技術中性”原則，提出以“輸出獨創性”替代“過程人類性”的新標準，而部分學者則站在對立面，認為這將動搖版權制度的人本根基。？針對AI訓練數據使用，美國雖然通過“轉化性使用”理論擴展合理使用邊界，但對訓練數據使用的法律定性尚未明確表態；歐盟《人工智能法案》增設訓練數據透明義務，加劇了規則沖突。但是部分國家已經意識到規范分析不足以找到解決獨創性法理重構的路徑，認為缺乏對AIGC創作鏈的實證考察，比如對類似DeepSeek開源社區的協作模式的實證考察，可能導致理論預設與產業實踐脫節。未來研究全球形成獨創性的標準，需要以國際比較視角，構建“技術適配型”版權框架：一方面通過案例庫建設，比如匯編中美歐典型判例，提煉規則趨同路徑；另一方面探索區塊鏈確權、智能合約分賬等制度創新，以回應AIGC低成本、高產出、跨境流通的技術特征。

三、AIGC主體的認定與比較

在AIGC顛覆傳統創作范式的背景下，版權制度中“人類中心主義”的主體性框架正經歷結構性解構。這一過程既體現為法律擬制主體的理論突破，更折射出不同法域應對技術沖擊的制度博弈。本部分通過國際比較視角，揭示作者身份認定規則的分野與重構路徑。

（一）傳統作者的消解

傳統著作權法以“人類智力活動”為作者身份認定的核心要件，但AIGC引發的主體性框架的全球性解構，迫使各國探索新型主體架構。英國《1988年版權、外觀設計和專利法》第9（3）條將計算機生成作品的作者定義為“必要安排者”，這一動作其實是擬定作者，試圖通過法律擬制消解主體性危機；歐盟《人工智能法案》明確否定AI法律主體資格，堅持“可追溯人類責任鏈”原則。人工智能創作內容因為缺少自然人的介入而侵入公共領域，如Midjourney生成圖像在美國因缺乏人類作者進人公有領域，但在德國可能因使用者輸人指令的創造性被認定為合作作品，這種差異導致跨國訴訟激增。

（二）人工智能創作者的確權

在AIGC創作生態中，技術研發者、內容生產者與用戶等多元主體的權利歸屬呈現模糊化特征。創作流程中主體角色的交叉性與權責邊界的流動性，導致傳統版權法以單一創作主體為核心的確權模式遭遇制度困境。

當前，國際社會對AIGC主體確權問題的法律應對呈現差異化探索態勢。2016年歐洲議會法律事務委員會《機器人民法規則草案》嘗試通過創設“電子人格”制度，將AI納人著作權適格主體范疇。日本《下一代知識產權制度審議委員會報告 2016》采取二元區分策略，將 AIGC劃分為AI輔助創作型與AI自主創作型，但均否認AI的主體資格。美國則延續“人類中心主義”傳統，僅承認自然人創作的版權主體性。與此形成對比的是，印度與加拿大率先突破制度慣性：印度版權局于2020年11月批準人工智能“Raghav”作為美術作品《日落》的共同作者登記；2021年12月加拿大知識產權局亦通過AI作為美術作品共同作者的版權注冊申請。

從比較法維度觀察，當前制度演進呈現兩條路徑：一是通過“創作貢獻度”標準擴展傳統作者權體系；二是構建新型鄰接權制度實施有限保護。這兩種模式共同指向數字時代的確權原則重構——在平衡創作激勵與技術創新的雙重目標下，建立基于創作過程追溯的權利分配機制。

（三）人機合作的實驗性方案

在人機協同創作成為主流的趨勢下，將技術因素從版權中清除存在極大難度，因此應當考慮是否能夠以AI的參與程度為標尺，界定技術要素在版權中的貢獻。基于此，有學者提出將AIGC按照一定的“人一機”參與比率或參與環節進行劃分，保護AIGC中的人類智力投入或根據人類參與程度保護整體成果，從而實現將“人—機”共創整體置于版權保護的視角之下。若技術參與達到特定閾值，則可以啟動貢獻度量化評估機制，將技術主體視為重要參與主體，分配部分版權收益。在此過程中，應貫徹“受益者擔責”原則，通過完善技術倫理的可追溯機制與可問責機制，構建新型“委托—代理”制度框架，實現人工智能研發、應用與社會需求的良性互動。

四、AIGC可版權性目標的比較

版權制度的建立初衷是為了在保護創作者權益的同時，促進文化的繁榮發展，平衡個人利益與公共利益，以及推動整個社會的知識積累和技術進步。這一制度的設計既考慮到了創作者的經濟回報需求，也兼顧了公眾獲取和利用知識的權利。推進版權權利人、使用者、公共利益的平衡，推動版權產業與人工智能產業的平衡發展，是討論AIGC可版權性的重要出發點。

（一）平衡公式的失靈

AIGC 的大規模市場滲透正在顛覆傳統版權法的利益平衡架構。當每日數億級的AIGC 涌入數字生態時，既有制度中作者權益與公共利益的精妙均衡面臨結構性危機。例如，2024年國際音樂人聯合聲明揭露AI生成音樂對原創者的替代風險，僅一款AI音樂工具每月可生產2000首“原創”歌曲，直接威脅傳統創作者的生存空間；而中國首例AI聲音侵權案判賠25萬元，暴露出 AI技術對人格權與版權的雙重沖擊。這種失衡直接動搖了AIGC可版權性的法理基礎與保護路徑的正當性。

現行版權法的利益平衡機制基于“有限作品供給”假設，而AIGC的無限生成能力使該前提徹底瓦解，帶來了法律原則的適應性危機。米卡埃拉·曼特格納通過計算模型證明，當AIGC占比超過 38% 時，傳統“激勵一共享”平衡公式將失效。

（二）平衡范式的轉移

為了建立“激勵一共享”平衡公式，目前可見兩類應對范式。其中動態調整范式，主張建立與AIGC市場占有率聯動的版權保護強度調節機制；功能替代補償范式建議對AIGC征收數字版權稅，用于補貼人類創作者。

AIGC技術引發的版權制度在權利主體結構的范式有所突破。傳統“創作者一公眾”二元框架難以適配AIGC產業鏈中數據抓取、模型訓練、內容生成的多維交互，我國學者因此提出“開發者—使用者—公眾”三元結構模型。該模型將AI系統開發者納入權利分配體系，要求其通過技術手段實現訓練數據溯源、生成內容確權等義務，形成兼顧技術創新與利益平衡的新型生態。

此外，AI大規模抓取既有作品導致權利人利益受損，國際社會正形成相應的治理范式。美國法院在湯森路透訴羅斯公司案中強調，未經許可利用受版權保護作品訓練AI需滿足版權法規定合理使用的“四要素”原則，若不滿足原則，則構成版權侵權。歐盟《人工智能法案》擬要求訓練數據來源透明化，要求AI模型公開所使用的訓練數據，以及確保訓練數據符合版權法的要求。我國則在2025年“清朗”行動中要求AIGC標注AI生成相關標識，防止混淆人類創作邊界，打擊虛假信息傳播。并嘗試在政務領域采用區塊鏈和隱私計算技術，平衡數據流通與安全。

當前全球對AIGC可版權性目標的探索，呈現出理想愿景與現實挑戰的深層矛盾。盡管各國均宣稱以“平衡創作者權益與公共利益”為核心目標，但在現實維度仍然暴露出結構性問題。其一，實證基礎薄弱化，版權保護與公眾利益的動態平衡機制多依賴理論推演，缺乏基于真實場景如DeepSeek平臺數據的實證支撐；其二，文化多樣性消解，現有研究過度聚焦經濟效率導向，未解決AIGC導致的小語種內容衰退問題，例如南美土著語言AI內容不足 1% ，小語種文化面臨數字化消亡風險；其三，規則碎片化加劇，各國自救式立法使國際協調成本倍增。此類目標失衡的全球圖景揭示，傳統版權制度的目標框架已難以適配AIGC的新創作生態，亟需探索動態平衡新范式。

五、AIGC可版權性爭議的本土解決路徑

AIGC的可版權性爭議本質上是技術革命與制度習慣的矛盾沖突。面對人機協作創作對傳統版權法“作者中心主義”的顛覆，國際社會既不能因技術保守主義而對AIGC新創作形態視若無睹，亦不能以激進立法來解構原有版權法“作者一作品”這一根基性規范框架。我國的具體實踐雖然可以參考各國對AIGC版權的應對態度，但版權制度發展的可行性始終需要回歸本土化的技術生態與法律傳統。當前我國既面臨人工智能產業高速發展帶來的制度適配壓力，也肩負著構建新型數字文明秩序的歷史使命。面對生成式AI引發的版權秩序沖擊，我國的本土化路徑必須突破簡單的域外制度移植邏輯，轉而建構起獨創性判定、主體規范建構與協同治理的三重對話框架，以期在保護創作本質與擁抱技術變革之間實現動態平衡，為全球人工智能版權治理貢獻中國方案。

（一）獨創性判定標準調試

傳統版權法以“人類智力勞動”為核心判定獨創性，但在AIGC的創作過程中，人類與機器的協作模糊了創作邊界。近年來，圍繞AIGC的獨創性標準，理論與實踐中存在兩種不同的判定標準，即客觀性標準與主觀性標準。然而，在我國的具體法律實踐中，法院尤其注重衡量人類用戶利用AI創作過程中的審美與個性化表達，更強調客觀性標準的創新，以此來判定涉案內容是否具備版權法所要求的作品屬性。由此可見，獨創性判定標準的調試，應從主觀的“創作意圖”轉向客觀的“創新閾值”，構建起主客觀要素融合的復合型判定框架。一方面在客體維度，需要保留“獨立創作”與“最低限度創造性”的客觀底線，要求AIGC與既有作品存在可辨識的差異性；另一方面在主體維度，可采用“人類因素介入強度”替代“創作意圖”的主觀標準，將人工智能開發者、所有者和使用者等協同貢獻納入考量。

（二）作者身份規范建構

生成式AI對創作主體性的技術解構，實質上構成了對傳統著作權法人類中心主義范式的雙重挑戰：既表現為算法自主性對自然人格要素的侵蝕，又體現為技術工具理性對創作主體單一性的突破。面對這一范式危機，應當采取法律擬制與利益衡平相結合的復合型規制進路，構建適應人機協同創作的新型權利配置機制。基于技術哲學視角，AI系統的算法自主性并未突破“人類意志延伸”的本質屬性。可引入法律擬制技術，將具備創作功能的人工智能擬制為“工具型創作主體”，形成“創作行為”與“權利主體”的二元分離結構。在此框架下，根據人機交互程度實施分級治理。承認AI的工具性作者地位，賦予其“過程性署名權”，保留人類的法定著作權人資格，但須履行“算法透明度聲明”義務。建立“創作貢獻聲明制度”，要求權利人在登記時披露人機協同的具體參數（如提示詞版本、訓練數據來源等）。

（三）利益平衡范式升級

利益平衡范式的升級要求版權制度從“單一激勵”轉向“多元協同”。應對AIGC版權困境的關鍵出路在于構建“政府引導一企業自律—社會參與”的協同治理模式，該模式的建立旨在從源頭到終端，全方位、多層次地應對AIGC帶來的版權風險沖擊。在政策層面，需推動設定AIGC專有法定類型，通過制度明確AIGC的具體構成要件和可版權性路徑。在產業實踐層面，可由頭部科技企業聯合成立“AIGC版權協會”，制定行業通用的權利歸屬協議與收益分配標準，探索“創作貢獻度量化評估”與“動態收益池分配”的新型商業模式。此外，應激活公眾參與機制，依托區塊鏈技術搭建“AIGC開放授權平臺”，允許創作者通過智能合約實現作品的確權、授權與維權。整體來看，協同治理模式是AIGC版權可持續發展的保障。

六、結語

人工智能技術的顛覆性創新，正在全球范圍內引發版權制度的結構性震蕩。本文通過四維比較框架的建構與分析，梳理了這場變革中各國應對策略的深層邏輯與演進規律。在制度解構與法理重構的交織進程中，傳統版權理論的“人類中心主義”范式已遭遇根本性挑戰，而新的“人機共生”秩序尚未完全成型。

在制度實踐層面，各國對AIGC可版權性的差異化態度，實質反映了技術哲學與法律文化的歷史慣性。英美法系的實用主義傳統與大陸法系的人格權堅守，在應對AI創作時展現出截然不同的制度彈性。大陸法系以成文法為基礎，法律體系嚴謹、邏輯性強，法官的自由裁量權相對較小，對新出現的AIGC 等法律問題，傾向于依據明確的法律條文和既有的法律原則進行判斷。英美法系以判例法為主，法官在具體案件中有較大的自由裁量權，可以根據個案的具體情況進行靈活處理。在面對AIGC時，法官可以結合具體案件中的情況，來認定其是否具有可版權性。

在理論重構層面，獨創性判定標準的分化與趨同并存，折射出全球版權治理的深層矛盾。美國“轉化性使用”理論的擴張適用，與歐盟“透明度義務”的剛性約束，共同指向權利邊界的流動性特征；中國則在技術決定論與人文價值論之間建立動態平衡。這些探索雖未形成統一范式，但已顯現出三個關鍵轉向：判定標準從“主觀創作意圖”轉向“客觀創新閾值”，權利歸屬從“靜態所有權”轉向“動態收益權”，價值目標從“激勵創作”轉向“促進知識流動”。

這場范式革命對傳統平衡公式的沖擊，本質上源于“人類智慧”與“機器智能”在生產效率上的非對稱性。當AI可以日均生成百萬級文本，傳統“創作一保護一激勵”的線性邏輯已顯失靈。各國實踐表明，未來的制度設計必須建立新的三元平衡：在保護維度上，需區分“人類精神表達”與“算法優化輸出”；在激勵維度上，應從保護創作者轉向培育創新生態；在倫理維度上，須防范“算法殖民主義”對文化多樣性的侵蝕。

有關AIGC的版權制度建構，應當超越“人類VS機器”的二元對立，在技術哲學與法律倫理的融合中，孕育出既能包容硅基智慧創造，又能守護人類文化基因的“第三范式”。這需要全球法律共同體以更大的智識勇氣，在解構與重構的張力中，書寫版權制度的新篇章。

（作者崔波系浙江傳媒學院國際傳播智能計算實驗室方向負責人，出版學院教授；劉舒予系浙江傳媒學院出版學院碩士研究生）

Abstract： This paper aims to systematically review the atitudes and theoretical disputes regarding the copyright protection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Generated Content in major countries and regions worldwide through a comparative study. It focuses on examining the specific practices of major countries in establishing the copyrightability standards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Generated Content， clarifying the rights holders，and balancing the interests of all parties， and explores the possible paths for buildingan international coordination mechanism. The study finds that， in terms of institutional attitudes， a global spectrum of \"conservative-exploratory-flexible-adrance” has emerged. Regarding the originality standard， there is a transition from a“human-centric” to a“technology-inclusive” approach， with algorithmic innovation beginning to be incorporated as an element in the determination of originality. In the field of subject identification， the traditional concept of authorship is undergoing a threefold deconstruction， and collborative human-machine authorship is set to become the main subject of works.Faced with imbalances in value objectives， the international community is exploring a new paradigm for dynamic equilibrium. This paper ultimately reveals that the essence of the copyrightability issue ofAI-generated content is a paradigm revolution in the “ontology of creation.”

Keywords：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Generated Content; copyrightability; international compari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