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中“風”的隱喻

希臘學者亞里士多德提出的對比論將隱喻視為通過替換詞語來表達意義，他認為隱喻存在于詩歌和散文中，從而使隱喻成為一種修辭手法，主要用于詩學和修辭學的語言意義研究，隱喻也逐漸成為認知語言學的研究焦點。學者們不再僅僅把隱喻視為修辭手段，而是一種反映人類思維認知的方式。直至1980年美國語言學家萊考夫和約翰共同出版發(fā)行《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正式將隱喻從傳統(tǒng)修辭學研究轉(zhuǎn)向語言認知學研究，也首次提出“概念隱喻理論”[2]。該書中表明，概念隱喻通過將一個概念領域映射到另一個領域，幫助我們基于身體和文化經(jīng)驗來理解事物的本質(zhì)。隱喻的本質(zhì)就是以某一事物的認知域去認識、理解、推理、構(gòu)建另一個事物的認識域[3]。唐詩作為詩歌發(fā)展最高潮階段的瑰寶，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占據(jù)重要地位，大多數(shù)詩歌存在“風”的隱喻表達現(xiàn)象。因此，本文以概念隱喻為理論框架，將對唐詩中“風”意象的概念隱喻進行分類和分析，主要從結(jié)構(gòu)、方位和本體隱喻分析《唐詩三百首》中含有“風”意象的詩作，最大程度解釋詩歌及詩人所表達的情感，旨在幫助讀者更深入地理解和欣賞唐詩，有利于中國古典文化的傳承與發(fā)展。

一、唐詩中“風”的結(jié)構(gòu)隱喻的運用

當我們想到春天，它便帶著萬物的生機到來了。春天的風給我們一種溫暖和煦的感覺，人們的心情活潑愉快，對春天有一種美好的向往。說到夏風，炎炎夏日的氣候讓人暈暈乎乎的，但夏風吹來，卻給暫時被炎熱擊中的一切帶來了一種欣欣向榮的感覺。隨著夏風的吹來，人們心中自然涌起一種舒適、輕松、愉悅的感覺。秋風一吹，花草樹木凋零，展現(xiàn)在人們眼前的是一幅憂郁寂靜的畫面。秋風代表著陰冷，給人的感覺是一種凄涼悲壯的氣氛，讓人想起家人和朋友，難免產(chǎn)生思鄉(xiāng)和相思的情緒。當冬天的風吹起的時候，我們感到寒冷，看到冬天的白色，這讓我們想到了純潔，所有的東西都在寒冷中生存，克服惡劣的天氣，繼續(xù)努力前進。冬天的風代表著刺骨的寒冷與艱難，給人們帶來痛苦、悲傷和怨恨。這一部分將分析唐詩中春風、秋風的概念隱喻，分析它們的意義和詩歌情感。

（一）以“春風”為源域的結(jié)構(gòu)隱喻

例（1）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賀知章《回鄉(xiāng)偶書二首》）

例（2）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王之渙《涼州詞二首·其一》）

例（3）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韓？（李白《春思》）

例（4）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在上述4首春風詩中，“春風”的形象在詩中扮演著不同的角色，構(gòu)成了一幅真實的畫面。例1中，春天的風并沒有改變過去的事情，而是投射“詩人家鄉(xiāng)過去的經(jīng)歷”。隨著時間的變化，其他事物也在變化，它和時間一樣永恒。這首詩中的“春風”表達詩人對自己和對社會的感情，代表了家鄉(xiāng)的人和事，表達了詩人面對變化多端生活的無助感；例2中，春天的風不能把士兵帶回家鄉(xiāng)，而是投射“鄉(xiāng)愁和邊疆的嚴寒”，代表了邊疆的駐軍士兵在惡劣的環(huán)境條件下，不能回鄉(xiāng)的悲情和思鄉(xiāng)之情，讓詩人感到悲傷。在例3中，人們把無情的春風變成了多情，讓春風有了思念和憂傷的感覺。通過對現(xiàn)實中浪漫愛情和等待年輕女子生活的描寫，表達了對戀人的思念和對戀人的深情；在例4中，詩人用“春風”使梨花盛開，渲染出一種瑰麗浪漫的意境，美麗的風景讓詩人感到驚訝和欣喜。

（二）以“秋風”為源域的結(jié)構(gòu)隱喻

例（1）居高聲自遠，非是借秋風。（虞世南《蟬》）

例（2）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李白《子夜吳歌·秋歌》）

例（3）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疏。（杜甫《江漢》）

例（4）古道無人行，秋風動禾黍。（耿湋《秋日》）

在以上4首秋風詩中，例（1）至例（4）中“秋風”意象在詩歌中呈現(xiàn)出豐富內(nèi)涵，部分體現(xiàn)了凄涼和無助等情緒。例（1）中，將“秋風”映射為“借助外力”。詩中表面似言蟬聲因秋風得以遠傳，實則詩人借此強調(diào)自身品格高潔，聲名遠揚并非依靠權(quán)勢等外界助力，凸顯了詩人對高尚內(nèi)在品格的推崇。例（2）中，詩人借秋月、秋風等秋景，將“秋風”映射為“思念丈夫的深情”，描繪了一幅凄涼的畫面，無盡的秋風支撐著搗衣女懷念遠戌玉門關的丈夫的一片深情。例（3）中，“秋風”投射“困境”，詩人身處江漢，雖直面秋風所象征的困境，卻仍心懷壯志，展現(xiàn)出積極樂觀、在困境中堅強不屈的精神。例（4）中，詩人借“秋風”投射“悲涼的情緒”，借古道、秋風、禾黍勾勒出秋野幽靜凄涼之景，秋風拂過禾黍發(fā)出的聲響，更添悲意，令人心生酸楚，傳遞出對世事滄桑的無限感慨。“秋風動禾黍”出自《詩經(jīng)·王風·黍離》，原詩以秋風吹拂禾黍的景象，抒發(fā)對故國衰亡、民生凋蔽的悲憫。

二、唐詩中“風”的方位隱喻的運用

在詩歌中，東風不僅表示東方的風，它還象征春天，蘊含著溫暖與柔和的情感；西風表示秋天的凄涼，象征王朝的衰敗與朝政腐朽；南風又稱為“凱風”，源自《詩經(jīng)·邶風·凱風》，象征萬物生長的勃勃生機；北風凜冽，象征邊塞的寒冷與戰(zhàn)爭的殘酷，有時更象征著人生的逆境。這一部分將分析唐詩中東、西、南、北風的方位隱喻，分析它們的意義和詩歌情感。

（一）以“東風”為源域的方位隱喻

例（1）諷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李商隱《無題二首》其二）

例（2）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韓《寒食》）

例（3）曾逐東風拂舞筵，樂游春苑斷腸天。（李商隱《柳》）

例（4）東風不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長。（賈至《春思二首》其一）

例（5）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杜牧《赤壁》）

在以上5首涉及東風的詩中，從例（1）到例（5），借東風意象描繪環(huán)境氛圍，有時表示抱怨、悲傷和痛苦之情。例（1）中，詩人將“東風”投射“陰暗的環(huán)境”，讓人聯(lián)想到“夢雨”的典故，渲染一種帶有春天氣息和生命萌動的氛圍，以及些許灰暗的色彩，表達了一個女人在追求愛情的過程中被深深鎖在閨房里的絕望，對愛情難以形容的迷茫和痛苦，從春天的萌芽到現(xiàn)實的幻滅。例（2）中，詩人將“東風”投射“春風”，落花隨風起舞，楊柳在春風中搖曳，描繪了長安城春天的景色。例（3）中，詩人將“東風”投射“春風”，指柳樹或者詩人自身曾在春風中搖曳生姿，就像舞者般充滿活力與美好。“逐東風”一詞用擬人化的手法，將柳枝由被動受東風吹拂變?yōu)橹鲃痈S東風，隱喻詩人在人生仕途之中的依附性，詩人一生卷入“牛李黨爭”之中，依靠權(quán)貴，表達了詩人對自己身世浮沉的感嘆。例（4）中，詩人將“東風”投射“人生困境”，詩句中的東風揭示了詩人對人生困境的深刻體驗，表達詩人失意的憂傷之情。例（5）中，詩人將“東風”投射“君恩與機遇”，東風是赤壁之戰(zhàn)的關鍵因素，假使東風不給周瑜以方便，那么曹操的銅雀臺將把二喬深鎖在內(nèi)。詩人通過東風表達自己懷才不遇、報國無門的悲傷之情。

（二）以“西風、南風、北風”為源域的方位隱喻

例（1）諷諷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黃巢《題菊花》）

例（2）多少綠荷相倚恨，一時回首背西風。（杜牧《齊安郡中偶題二首》其一）

例（3）南風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吳移海水。（李賀《浩歌》）

例（4）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例（5）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高適《別董大二首》其一）

在以上例（1）至例（5）的5首詩中，西風、南風和北風代表了不同的象征含義。例（1）中，詩人將“西風”投射“逆境中高貴的品格”，盡管西風凜冽，但是菊花依然迎風盛開，詩人借花言志表達了亂世中孤高的精神。例（2）中，詩人將“西風”映射“政治高壓”，此時詩人正處于晚唐時期，朝廷腐敗，“綠荷”象征老百姓，在政治壓迫下只能“背對”社會，隱忍生存。詩人通過“背西風”的意象，表達了難以實現(xiàn)遠大抱負的遺憾和悲傷之情，以及在政治壓迫下的無力與無奈感。例（3）中，詩人將“南風”投射“一種永恒的力量”，充滿了英雄氣概。南方的風刮來，山嶺崩塌，象征著山與海的變化，作者利用宏偉壯觀的風景表達自己的悲哀之情。例（4）中，詩人描繪了一幅北風將西域特有的堅韌牧草“白草”摧折的畫面，展示了在嚴酷而壯麗的環(huán)境下戰(zhàn)士們的勇敢和戰(zhàn)斗精神。例（5）中“北風”投射“社會動蕩”，此詩作于公元747年，安史之亂的前8年，北風象是盛唐衰落的預兆。雁群離散隱喻著百姓流離失所，通過“北風”和“雁”傳達了離愁別緒，表達了作者對友人深切的眷戀之情以及對國家盛衰的感慨。

三、唐詩中“風”的本體隱喻的運用

本體隱喻通過將抽象概念映射到與我們經(jīng)驗相關的實體或物質(zhì)，將思想、感覺和心理狀態(tài)具體化為可感知的對象[4]。這一部分分析“風”的本體隱喻。

（一）單風

例（1）風為裳，水為珮。西陵下，風吹雨。（李賀《蘇小小墓》）

例（2）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許渾《咸陽城東樓》）

例（3）梁臺歌管三更罷，猶自風搖九子鈴。（李商隱《齊宮詞》）

例（4）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李商隱《無題》）

例（5）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楊炯《從軍行》）

例（1中，詩人將“風\"投射到“蘇小小的鬼魂飄動”這一意象上，營造出西陵城下凄風苦雨的場景。通過景物描寫，賦予了鬼魂流動的虛無感，隱喻蘇小小被命運擺布的悲劇，渲染了悲傷氣氛，并突出了人物的孤獨與冷漠。例（2）中，詩人將“風”投射到“緊張的局勢”，通過描述涼爽的風，咸陽西樓突然沐浴在寒風中，一場雨就要來了，這是對唐朝衰落局面的可視化描寫，表達了詩人的鄉(xiāng)愁和古今對比的憂傷之情。例（3）中，詩人借“梁臺歌管三更罷”暗示新皇沉溺享樂，又以“風搖九子鈴”的聲音，將“風”投射到“不祥之兆”上，含蓄表達希望唐朝以史為鑒之意。在例（4）中，詩人將“風”投射到昨夜浪漫聚會的氛圍之中，“風”好似輕柔的氛圍載體，渲染出靜謐且溫馨的情境，承載著詩人對彼時美好相聚時光的懷念。在例（5）中，詩人通過風聲壓倒鼓聲的描寫，描繪了一幅激烈的戰(zhàn)斗場面，表現(xiàn)了戰(zhàn)士們在雪地中與敵人戰(zhàn)斗的堅強無畏的精神。

（二）合風

還有一些關于風的特殊表達，如風和雨，風和煙等。它們分為兩類：風 + 名詞和形容詞 + 風。接下來，本部分將對這些特殊的“風”進行分析。

1.風 + 名詞

例（1）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例（2）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孟浩然《春曉》）例（3）山川蕭條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雨。（高適《燕歌行》）例（4）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許渾《謝亭送別》）

在例（1）中，詩人將“風煙”（薄霧籠罩的土地）投射“離別的地方”，即長安，那是告別的地方。它描繪了與朋友離別的情景，視線被霧蒙蒙的風和煙霧所覆蓋，展現(xiàn)了離別的情義，表達了詩人與友人深厚的友誼和詩人的遠大志向與寬廣胸懷。例（2）中，詩人通過聽覺和聯(lián)想描寫“風雨”，描繪了春日清晨的真實場景，表現(xiàn)了詩人對春天的喜愛和憐惜。在例（3）中，“風雨”投射了“戰(zhàn)爭殘酷性”，胡人騎兵如風雨交加般迅疾兇猛，從視覺與觸覺角度反映出戰(zhàn)爭的殘酷性。例（4）中，“風雨”投射了作者的“離別悲涼之情”，用風雨凄涼的景物來串聯(lián)離別之感，表達了詩人告別時內(nèi)心的孤獨感以及對友人深深的思念之情。

2.形容詞 + 風

例（1）淅淅風吹面，紛紛雪積身。（寒山《杳杳寒山道》）例

（2）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孟浩然《夏日南亭懷辛大》）

例（3）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李白《行路難》其一）

在例（1）中，“淅淅風”和雪渲染了寒冷的環(huán)境，塑造了風雪中孤獨的詩人形象。例（2）中，“荷風”投射“對遠方友人的思念”，詩人通過描繪夏雨后荷花的香氣，傳達清新脫俗的感覺，展現(xiàn)了夏夜的涼爽，表達了詩人對老朋友的深切懷念。例（3）中，詩人將“長風”投射“巨大的困難和挑戰(zhàn)”，詩人乘著“長風”，破浪千里，表達了詩人的英雄氣概和樂觀精神，他準備沖破一切障礙，展示他的雄心壯志，表現(xiàn)了詩人的自信和對理想與光明的執(zhí)著追求。

四、結(jié)語

“風”有很多種意思，可以是一種靈，也可以是一種感情。春風象征著溫馨與活力，秋風象征著悲傷與懷念，而北風象征著寒冷、痛苦和離別。以風為意象，表現(xiàn)出多種濃厚的感情色彩。本文通過對《唐詩三百首》中各種“風”的解讀，剖析了“風”在詩中所起的隱喻作用，這有助于更好地挖掘“意象”，進而探討詩人的主體情感，以“風”為源域投射到“客觀物體或者抽象感情”的目標領域，加強“風”在意象中的表達。其中，“風”通過隱喻可以體現(xiàn)詩人所感受到的一種積極或消極力量，喜怒哀樂的情緒，對親人、朋友或戀人的情義，對人生的態(tài)度、對社會的批判以及愛國精神。對“風”的意象與隱喻之間的聯(lián)系進行剖析，能讓人們更深入地認識唐詩，進而深刻理解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

作者簡介：石慧（2002一），女，苗族，重慶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學。

注釋：

[1］王寅.認知語言學[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7.

[2]喬治·萊考夫，馬克·約翰遜.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

［3］趙艷芳.語言的隱喻認知結(jié)構(gòu)一《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評介[J].外語教學與研究，1995（3）：67-72.

〔4］束定芳.試論現(xiàn)代隱喻學的研究目標、方法和任務[J].外國語（上海外國語大學學報），1996（2）：9-16.